第二十二章 通向未來之門（四）

　　“路德維西……夏爾從不會叫我這個名。你不是她……”雖然嘴上如此說，可尤金心裡卻十分清楚。站在他面前的，的的確確是他曾經的契約者。

　　龍之力是伴隨著生命的完結而終止了，血盟卻沒有完全切斷。

　　他們之間的羈絆尚存，他的身與心都清楚，這具只剩骨頭架子的亡靈，就是他曾經最不屑，最厭惡，最想除之而後快的血之盟。

　　命運啊，你真的從未有一刻對我公平過。

　　不顧我的意願，給予了尊貴卻又必死的身份。不顧我的意願，給予了一個不可抗拒的血盟。最後，仍舊不顧我的意願，讓她成為了這世上超越父母最不可或缺的存在。

　　焦躁之中，尤金的腦海里多出了一些從未見過的影象，他捂住疼痛不止的額，試圖將這些讓他不快的意念壓下去。

　　身著鎧甲的羅蘭手持兩道光刃，眼中是前所為見的凌厲，那裝束和表情……分明是戰鬥姿態，從諸神之戰後，沒有誰再見過她動武。

　　[在湮滅與崩壞面前，沒有什麼是永恆的！！]是誰？是誰曾這樣說過。

　　[與我一起創造新的世界吧，一個從頭到尾都充滿了欺騙與謊言的血盟沒有什麼好留戀的。]黑色霧氣代替了形體，扭動著，蜷曲著，仿佛有生命卻又是沒有生命的幽魂體。

　　那是……我？

　　雖然沒有印象，但尤金卻清楚的意識到，那團形狀奇怪的東西就是自己。

　　見尤金面色怪異，拉克西斯悄悄催動了許多年前埋在他體內的負面能量。

　　“連靈魂都不想要……你以為你在攪亂一切只後，還能安心的抽身而退嗎？！”懊惱轉為憤怒，尤金扭曲的面孔一片青白，血色從臉上褪去。

　　他的身體一頭栽倒倒在黃沙中，五官裡溢出深黑色的濃霧，與影子裡的東西融合在一起，凝聚成了讓所有暗夜精靈都感到恐怖的東西。

　　“殿、殿下……”騎兵隊長口吃得厲害，身為邪神的王子殿下這是怎麼了，突然就倒地不起，難道是中了法術？

　　正想上前查看，忽然冒出的身影卻攔住了他。

　　“別靠近，他現在是狂暴狀態，連我都會攻擊。”金髮尖耳的精靈憑空出現，這次的才是大精靈，西斯塔爾。

　　他面色陰郁，眉頭緊皺。

　　失敗了嗎……

　　莫亞小心策劃，並一直維護的計劃。

　　尤記得當她說要以肉體降生的方式召回摩拉時，他的擔心與吃驚。

　　那個只想毀滅的靈魂，比拉法還難控制，怎麼能給它肉體，給他尊貴的身份，給他死灰復燃的機會。

　　如今……

　　“來吧，侵蝕萬物的黑暗，湮滅一切生靈的破滅。這裡有最強的靈魂，有最甘美的祭品。”在這一聲憤怒的嘶吼中，隱蔽在魔龍影子裡的界門被強行開啟。

　　“哼……”拉法一點也不吃驚，仿佛早就預到會出現這種狀況。

　　他將手按到夏爾的頭蓋骨上，龍型印記硬生生被拔下。

　　“回來吧，羅蘭，到我這兒來。”輕聲念著他思念了太久的名字。

　　界門騷動起來，一波接一波的力量由深邃幽暗的通道傳來。

　　和夏爾出現時一樣，首先鑽出仿若冰層的，是一張蒼白的臉，平靜的五官讓已經做不出任何表情的夏爾激動得跑上前去。

　　羅蘭，是羅蘭啊！

　　伸出手，將前來迎接自己的夏爾圈入懷抱。

　　久違的溫潤嗓音帶著深深的歉意“夏爾……”

　　“這孩子怎麼這麼倔。”緊隨其後的，是張揚到不容任何人忽視的自信。

　　暗夜精靈爆發出了由衷的歡呼，夜的女神回歸了，從她離開的那一天，整個菲爾奈特都為之黯然，龐大的帝國在剎那間差點崩潰。

　　這一瞬，死亡沙海的時間仿佛靜止了。

　　“不！這不可能！”撒瑪瞪著緊隨羅蘭出現的那道身影。

　　莫亞•法西，這個陰魂般不散的女人，總是要打斷它們的滅世計劃。

　　“為什麼不可能？你以為你們從黑德蘭爾脫離我與羅蘭都不知曉嗎。只是想再給你們一次機會，只是想讓與生命隔絕太久的你們感受一下生命的可貴，沒想到你們不但不領情，反而變本加厲。連最不具備感情的摩拉都能改變，你們兩個卻毫無進展。真是的，早知道就不該聽羅蘭的意見，讓你們兩個爛在黑德蘭爾更好。”發了一連串的抱怨後，莫亞的目光掃到西斯塔爾，她先是一怔，然後爬上嘴角的笑容如同化開冰雪的春風，一掃之前的嚴厲。

　　“遵守承諾，我回來了。”

　　“歡迎回來。”攤開手，迎接飛身撲入懷中的雙黑女子，西斯塔爾收緊雙臂，輕聲說著與上次分離後再相遇時同樣的話語。

　　“你是不是該學學那個女人，把久違的擁抱給我。”拉法冷著臉，對還抱在一起的夏爾和羅蘭抗議。

　　羅蘭大窘，立刻撒手。

　　如星的眸子裡盡是柔情，在陰冷黑暗的空間裡，拉法是她堅持到現在的全部動力。

　　這個傲慢而孤獨的靈魂啊，終於學會了隱忍和寬厚。

　　“謝謝你，拉法。”謝謝你讓這個世界保存了下來。

　　“該謝的是夏爾。”一手擁著羅蘭，拉法伸手拉過卑怯站立一旁的骷髏“我要收回前言，你是我最棒和獨一無二的子嗣。”

　　龍神是龍族的創造者，把夏爾稱之為子嗣，其實一點也不為過。

　　父親一詞再也無法出口，已無法感受到活著時候的悲痛與歡喜，夏爾靜靜的站在那裡，任由溫暖的大手輕撫在頭上。

　　“看那邊。”強迫性的扭過她的頭顱，逼她將視線轉向尤金的方向。黑霧已經消失，他劇烈地咳嗽著，看樣子消耗太多，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只是瞪著一雙眼，滿是憤恨。

　　“現在，我給你最後一個機會。”拉法湊到夏爾耳旁低語“若你願意原諒他，並接受他，那麼，我可以允許他以路德維西的身份繼續存活下去。若是你始終無法放下心中的恨意，那我將再一次把他連同撒瑪和拉克西斯一起送進黑德蘭爾。這次，不會再有好事者把這幾個混蛋召喚回來。”說這話的時候，拉法狠狠瞪了一眼不遠處的莫亞，對方立刻回敬了一記眼刀和帶著藐視的笑。

　　“我……”頭頂上方傳來拍打翅膀的聲音，一抬頭，夏爾的靈魂之焰凝住天空中的一點。

　　紅色的巨大龍軀在沙地上降落，引發了劇烈的顫動。優雅的步伐一如第一次看到時，生出濃烈的歸屬和親近感。

　　“啊~沙達斯，給你個驚喜哦。”莫亞朝正靠攏過來的紅龍喊道，她晃了晃手裡的瓶狀物。

　　被異界之門的動向吸引而離開龍島的沙達斯壓下驚訝，瞪著莫亞手裡的魔晶瓶，裡面有一股他再熟悉不過的氣息。

　　雖然微弱，但的確是屬於亞裡沙的。

　　“我當初揀到她的時候也很意外呢，沒想到黑德蘭爾居然變成了另一個冥獄，裡面有不少死者的靈魂。”把從異界帶回的禮物塞到變成人型的沙達斯手中，莫亞戳了戳呆滯的沙達斯，他一轉頭，就看到了站在拉法和羅蘭身邊的小小骷髏。

　　瞳孔猛地一陣收縮，沙達斯踉蹌地走過去。

　　菲莉西婭……

　　他的菲莉西婭，顧不上亡靈姿態，顧不上代替了與自己一樣赤紅雙眸的靈魂之焰，他牢牢抱緊了再次失而復得的女兒。

　　“對不起……”

　　[他是我的血盟，我不能也不想讓他死。]當年的話猶在耳旁回響。

　　為什麼要苛求這個孩子呢，沒有享受過一天身為公主的尊榮，反而將她逼上了絕路。

　　“父親。”這聲歉意來得如此之遲，夏爾摸了摸已不會流淚的眼窩，以亡靈姿態復活時的恨意淡去不少。

　　將視線轉向冷笑的尤金，他狼狽的坐在沙地上，急促地喘息著，眼底一片森冷。就仿佛初遇時，那麼孤獨，那麼決然。

　　當真要他死嗎？

　　當真恨他嗎？

　　不，即便知道他是弒母凶手，她依然提不起恨。

　　因為這是個可憐的靈魂，有著那樣的命運，反抗也是必然的吧。

　　對錯，已不重要。

　　數十年的相互牽制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依賴。他們互舔傷口，為同樣悲催的命運而生憐。

　　命運真的不公嗎？

　　只是不願承認罷了……

　　“黑德蘭爾是什麼樣？”看著羅蘭，夏爾知道這個溫和的女子必然不會騙自己。

　　“一個被神所拋棄的世界，雖然荒涼，卻並沒有想象中的虛無，和冥獄相差無幾。”羅蘭的據實以答給了夏爾鼓足了最後的勇氣。

　　“你仍視他為死敵嗎？”

　　回望拉法，這個過去的‘父親’挑起眉，傲慢而自信的答道。

　　“當然，只要他還有滅世和挑戰我的念頭。”

　　“那麼，流放吧。把我和他一起。”掙脫沙達斯溫暖的懷抱，緩步走向一臉震驚的尤金。

　　“菲莉西婭！”沙達斯不敢相信，女兒居然做出了和十七年前一樣的選擇。

　　“我們的羈絆太深，已經無法分清到底是非對錯。只有死亡的世界太過孤獨，我想陪他，就像過去所做的那樣。”在尤金身邊站定，夏爾伸出只有骨頭的手臂“既然你不肯臣服拉法，那就去開創屬於自己的世界好了。反正黑德蘭爾一無所有，隨便你怎麼折騰都行。”

　　“夏爾……”羅蘭剛想說點什麼，被拉法搭在肩頭的手制止了。

　　“如你所願。”強大的力量將尤金與夏爾包裹住，將他們緩緩推向界門，那一頭，魔龍亞德爾已快支撐不住。

　　“啊~別把那兩個傢伙忘了，還有那些骷髏和巫妖，他們可是免費的好幫手，畢竟亡靈是不需要吃飯和休息的。”揮揮手，背對沙達斯的夏爾直至身體完全沒入界門才傳出最後一句話。

　　“原諒我的任性吧，父親。”

　　“你瘋了。”已經將透支的力量平復，尤金在深邃無邊的黑暗中對夏爾咬牙切齒的低斥。

　　“的確，我已經不想要理智了。從變成亡靈的那一刻起，我就想，該是讓我隨心所欲的時候。”

　　“為什麼？為什麼要跟來？”

　　“大概，因為我是笨蛋吧。”

　　鉗住纖細骨架的手只要稍一用力，就可將之粉碎，尤金沒有那樣做，他把視線從夏爾滿是骨架的軀體上調開。

　　“遲早有一天，我會殺回去的。”

　　“好啊。”

　　“你真是笨蛋嗎，到底明不明白我在說什麼？”

　　幽深的空間裡的寂靜被打破，尾隨著夏爾與尤金一道被送進來的撒瑪折斷了手中的法杖，拉克西斯則發出一連串讓人毛骨悚然的大笑。

　　看來他們得在這裡又要呆上幾千年了，如果……它們還能存在到幾千年之後……

　　未來，誰知道會是什麼樣呢。

　　——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