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養。
第二章
那三個字就像是驚雷一般從我耳邊滑過,我分明脫離了我的屍體,卻仍然覺得耳邊一陣發癢。
最開始我覺得這是父子間最平常的感情傾訴,但是很快我發現我錯了,因爲他說完這句話後就開始笑,用那種很小的氣流支撐發音,像是不想打擾别人一樣,隻是他的笑聲太凄涼,雖然聲音小,仍然有一種歇斯底裏的感覺。
他說話的時候,嘴唇像是刻意碰我的耳旁,看起來像是情人間的呢喃。
他說:
“早知道你死的比我還早,當初我應該放手追你,管你會不會覺得我惡心。”
我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十歲起孟穹開始收養我,我不知道我那個愛鬼混的爸爸到了哪裏,隻記得孟穹接我到他家那天陽光非常好,他從兜口裏掏出好幾塊奶糖,然後我就跟着他回家了。
他家裏已經準備好了我的牙具,我們兩個一起站在外面的水龍頭前,他按照說明書,很認真的在我的牙刷上擠黃豆大小的黑人牙膏。
晚上我們睡在一起,孟穹總是讓我睡在裏面,冬天的時候他就把我摟在懷裏,幫我搓那雙冰冷的手。
我上了高中,我的養父就開始疏遠我。那時候的中考我并沒有當一回事,報考的時候也沒和孟穹說,出了成績我才發現我比第一志願少了兩分,沒選擇校,第二志願是随便寫的,是一個我不願意去的學校。
我整個人都懵了,那時候孟穹整天抽煙,一宿一宿不睡覺,我不知道他從哪裏借來的一萬塊錢,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托關系的,反正那一年我沒有複讀,我去了我的第一志願。
孟穹哪裏有錢啊?他敲了多少家人的門才幫我借來的這一萬元錢?可這些,孟穹一個字都沒和我說。
自那之後孟穹開始疏遠我,我自知虧欠他的,也不敢主動和他說話,看到他就低着頭躲過去,心裏想的是:
等将來有能力回報他,我一定要……
那時候的空想太多,以至于現在都記不清楚了。
隻是我不知道,原來那年孟穹遠離我,不是因爲我是他的負擔,而是因爲他竟然喜歡上了我。
孟穹在我耳邊繼續說:
“如果能和你在一起就好了,讓我陪你一起死也好。”他的嘴唇時不時觸碰我的耳朵,在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有一滴眼淚流到了我的臉上,“但是現在,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他不甘心什麽?不甘心沒和我表露他的心意嗎?
即使我現在已經不存在于這個世界,我還是爲這樣的感情驚悚,兩個男人,是不合倫理,父子關系,是破亂倫理。
講來講去,都繞不出倫理兩字,敢問如果我現在還活着,能接受孟穹的心意嗎?
不過現在問這些都沒有意義了。
那一刹那,我竟然感覺右邊的臉頰有些炙熱,我擡起手摸了摸右臉,又偏了偏頭向下看,我發現我的右臉頰像是要被什麽融化了一樣,一滴一滴的變成透明的顔色,有什麽東西漸到我的臉上,讓我的臉如湖水一般蕩起漣漪。
我看了看孟穹,他自然看不見我,但是我能清楚的知道我右臉上的東西是孟穹的眼淚。
我有一種預感,那就是我現在可能要永永遠遠離開這個世界了。
孟穹,你真的喜歡我嗎?
孟穹,我有話要對你說。
我感覺身體越來越輕,整個人有一種超脫的輕松感,這感覺比被車撞好受多了。
那一瞬間,我的腦子裏出現了許多畫面,因爲沒有接觸社會,我的生活中,孟穹總是占有一席。
從二十歲、二十五歲到二十八歲,每一年,每一年。
我閉上了眼睛,強烈的頭暈陣陣襲來,我擡起右手,緊緊摸着我的右臉,每一滴孟穹的眼淚都被我清清楚楚地握在手裏。
我的身體越來越輕,神智卻越來越清醒,我發現我耳邊有獵獵的風聲,就像是大冬天迎着寒風騎車一樣。那樣的風聲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掩蓋了孟穹說的話,我很想睜開眼睛,我想問我是不是到了地獄,或者天堂。
就在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身體一沉,像是被人扔到了什麽東西上。我是害怕極了那種被扔擲的感覺了,那感覺就像是再次被撞死了一般。
但是很快我就發現,我并不是被扔到了堅硬的馬路上,我是躺在什麽柔軟的東西上。
猛地睜開眼睛,我覺得身體很重,身上全是濕熱的汗,有不少汗順着額頭流到我的眼角,我也不敢閉上眼睛。
我被吓壞了,因爲我看到了一片天花闆,那是一片我很熟悉的天花闆,它被煙熏得漆黑,但是,那是我以前的家的天花闆。
我的呼吸很急促,就這麽愣愣地躺在某地很長時間,我才動了動我的手,我感覺我身下鋪着很薄一層東西,直接就能摸到地下的床闆,床上薄薄的一層墊子潮乎乎的,帶着讓人厭煩的冷意,怎麽都捂不暖。
我知道了。
這裏是我的家。
我的心髒在‘怦怦’的跳,不知道爲什麽我的腦袋也很痛,痛?我爲什麽會有這樣的感覺?我不是死了嗎?
我勉強擡起頭,一瞬間頭暈目眩的感覺讓我生不如死,我感覺胃部非常饑餓,口中也下意識的分泌出不少唾液。
我不敢置信地動了動手臂,又動了動腿,好不容易可以挪動後,我走下了床,在熟悉的地方找到日曆。
上面的日期讓我吃驚。
我不知道這是誰和我開的玩笑,當我站在家裏一大片毛坯玻璃前,我就知道這不是玩笑,這是現實。
玻璃前的少年顯得瘦小而虛弱,他的頭發雜亂,面色慘敗,隻有腮邊有病态的潮紅。
這是十歲的我,沒有青春期後一米八的高個子,現在的我最多隻有一米四五,看起來又瘦又小。
我苦笑一聲,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因爲我居然重生到了我十歲那一年。但是提醒我這不是做夢的是我饑餓的胃還有劇痛的頭。
我發燒了,但是家裏沒有水也沒有藥。如果沒記錯,我的爸爸應該把我一個人扔在家裏超過兩天了。臨走前,他還比較有責任心的說:
“不要碰電器。”
不碰電器怎麽吃飯,怎麽燒水?他害怕我觸電,卻不知道在這樣的冬天,我發燒、饑餓。
孟穹是什麽時候來找我的?我記得不是很清楚,大概還要等幾天,所以現在,我需要燒水泡面。
就在我站在門口準備去外面打水的時候,有人敲了敲門。
咚,咚。
那人不緊不慢地說:
“請問,陳啓明在這裏嗎?”
一聽這聲音,我頓時愣了。那時我真的是全身僵硬,幾乎坐到地上,但是很快的,我一把打開了門,猛烈的寒風呼嘯着闖進這個小屋裏,僅有的熱氣全都消失,我站的筆直,這樣的姿勢,恐怕日後面試的時候,我都沒有像現在一樣正經。
那是孟穹的聲音,剛剛二十歲的孟穹。
孟穹背後正是太陽,那時的他比我高出太多,我要擡頭才能看他的臉。他的後腦擋着太陽,頭發外圈都是陽光。
孟穹突然蹲下來,說:
“你是陳啓明嗎?”
我沒有任何反映,在他的眼裏,我看到了十歲的我冷漠而且蒼白的臉。
他大概第一次見到如此嚴肅的小孩兒,所以孟穹蹲下了,眼睛正正的看着我的眼睛,那一瞬,我似乎回想到了上一世,第一次見面,孟穹也是這樣,蹲下,正視着我,沒有嘲笑,沒有不屑。
他摸了摸我的額頭,不自然的皺眉,然後自然而然地從兜口裏掏出幾塊奶糖,放到我的手裏。
那時我的手又髒又小,因爲發燒而出了汗,很快就把奶糖的紙給濡濕了,看起來髒兮兮的。
偏偏孟穹是一點都不嫌棄,他上前一步,把門關上,就開始找我的衣服,一邊找一邊說:“你爸爸有些事情,你暫時要和我住在一起了。”
對的,我的爸爸去了外地,把我扔給了孟穹。
那時的孟穹并不知道他會養我那麽長時間。
孟穹終于在家裏唯一的衣櫃裏找到了一件比較厚的衣服,當他看到那件衣服黑漆漆的袖口時,又皺了皺眉,想了想,還是套到我的身上,拉着我的手,把我帶走了。
出門的時候,他把自己的圍巾摘下來,緊緊地裹在我的脖子上。
孟穹大概還沒見過這麽冷漠的小孩兒,于是他試圖和我主動說話:
“你發燒了嗎?”
我卻不打算回答這個問題,我停下來,定定地看着孟穹。
眼前的孟穹讓我覺得熟悉又陌生,看着他臉上若隐若現的示好的笑容,我總能想起他跪在地上、臉上通紅、滿眼淚水、痛苦哀嚎的模樣。
“……别哭了。”這成了我對他說的第一句話。第二句話随之而來,“對不起,孟穹。”
聽了這兩句話,孟穹臉上的表情頓了一下,随即就變成了不解,他追問着:“你知道我的名字?你爸爸和你說過我了嗎?”
我低下了頭,就感覺一陣頭暈目眩,咬着牙向前走了幾步,攥着糖的左手用力握了握,粘膩的糖粘着我的手,就像是黏住了我的喉嚨,讓我喉嚨哽了一下,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