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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錄的地平線 (第五卷)》第5章
第五卷 秋葉原的星期日 CHAPTER.5 天秤祭 LIBRA FESTIVAL

〈冰斧〉 挖掘工具。「鐵撬狀物體」的同伙。

 1

 「不可以喔,不能這樣硬來。」

 「請排隊,請排隊!」

 「好的,已收到您的文件。是,好的。」

 甜美的聲音交相響起。

 這些聲音來自美少女們。

 〈幻境神話〉是游戲,基于這個性質,無諭是玩家使用的角色或是走在路上的角色,女性基本上淨是可愛或美麗,男性則是可以形容為有型、帥氣或可愛。

 既然這樣,只要一定數量的女性聚集在一起,尤其這些女性是〈冒險者〉的話,所有人都是賞心悅目,不只如此,這次的華麗程度超出限度。

 這里是緊急設置在展售會大廳入口附近的「對策總部」,城惠在這里暗自嘆氣。

 他並非第一次看到少女們為宗次郎努力的樣子。傳聞戀愛的女性會變美,果然是真的。城惠解釋為應該是因為臉頰泛紅、眼楮濕潤,更常露出柔和表情,所以看起更有魅力。

 不過,宗次郎的跟班——當事人自稱是親衛隊——則不只如此,還仿佛全身飄敬愛心符號,這股氣息也反映在聲音,听起來有著蜂蜜般的甜蜜。

 (效果高于預期。)

 城惠板著臉環視會場。

 戴著藍色臂章的少女們在大蠢各處整隊,視情形見證〈大地人〉商人和〈冒險者〉的協商並且提供建議。

 她們的行動順暢又俐落,感覺得到受訓數百小時的熟練。

 不過,她們當然不可能花這麼多時間受訓。

 這都是城惠發揮口才說服的宗次郎親衛隊實力。雖然光看外表無法想像,但她們是一支高度組織化的集團。

 而且,以密語組成的連絡網人數不斷增加。

 就城惠所知,宗次郎擔任公會長的戰斗公會〈西風旅團〉目前的總人數是三十多人,不過參加本次作戰的女生怎麼看至少都超過五十人。

 「城惠參謀。」

 表情英挺的少女向城惠搭話。

 看來,城惠不知何時成為「參謀」的立場。原因在于宗次郎下令「到現場之後听從城惠前輩的指示」。

 「新來的五人已經抵達,可以編組為小隊出擊。」

 從這段機靈聰敏的報告感覺得到她的干練。

 即使是〈銀制〉或〈軍茶利〉這種大規模公會,非核心成員也不到這種程度。

 「啊~」

 城惠思考該怎麼說。

 即使是自己擬定的作戰,他也清楚明白自己現在的表情多麼五味雜陳。

 「宗次郎呢?」

 「是。宗大人?正在大廳里約……巡邏,由第四小隊陪同。」

 城惠看向窗外計算時間。差不多了,應該要進入下一階段。

 「那麼連絡宗次郎回到對策總部和第五小隊會合,在大廳里進行四十五分鐘的巡邏任務。第四小隊接任第五小隊現在進行的任務,也就是保衛總部與協助櫃台業務……此外,新來的成員每三人編組為新的小隊,負責市區內的巡邏任務。」

 「收到。我,我,我……」

 「?」

 少女忽然滿臉通紅,城惠感到納悶。

 「我們第五小隊,將依照城惠參謀的指示和宗大人一起巡邏!」

 這段復誦,使得不時偷看這里的數名親衛隊成員—也就是第五小隊的少女們尖聲發出藏不住喜悅的歡呼。

 少女們輕聲說出「和宗大人一起!」「我是第一次!」「怎麼辦,我今天穿的內褲不可愛啦!」這種滿是吐槽點的話語,雙眼已經不只是濕潤,還變成愛心的形狀。

 她們的認知大致沒錯。

 城惠這次擬定的作戰,是以陪同宗次郎一起巡邏(實際上是集團約會)為誘餌,將現場工作人員的人數灌水。

 宗次郎和三到四人組成的小隊,在滿是秋冬服飾的這個展售會場慢慢巡邏。由于預先指示絕對別走太快,所以這個行為本身是約會。此外也先行指示宗次郎可以買禮物,每人金額以二十枚金幣為限,這筆款項全部由〈圓桌會議〉負擔。

 城惠靈機一動想到這個點子時,自己覺得︰「這真是妙計!」同時也吐槽︰「喂,這種作戰真的會順利?」但以結果來說,如同現在在會場展現的功能,效果超乎想像。

 雖然城惠也不知道詳情,但宗次郎親衛隊夸稱具備鋼鐵般的團結力(剛才交談的少女如此炫耀)。听她說,從宗大人的貼身經理人到新進隊員建立起金字塔形的指令系統。她們活用這個指揮系統彈性組隊,如今一手包辦會場里的糾紛。

 即使宗次郎他們緩緩閑逛,另外六個小隊也在各處巡邏,防範風波于未然。城惠下達指示,如果發生棘手的口角,直接以密語連絡他也沒關系,不然就是威脅商人們,要吵的話到〈圓桌會議〉的面前繼續吵。

 剛開始城惠還提高警戒,擔心〈大地人〉商人或密探即使如此也可能把事情鬧大,但是〈大地人〉們面對迷人少女們大概也不敢亂來,幾乎沒引發任何風波。

 畢竟少女們的動機很驚人。

 她們正如字面所述完全變了眼神,規律又謹慎地執行巡邏任務,而且應付狀況時誠實又柔和,簡直無從挑剔。參加這次的義工活動或許能更接近宗次郎。她們應該像這樣止不住想像吧。宗次郎堪稱經常出現在她們面前,而且每次都率領不同小隊巡邏,這也提升她們的勞動意願。

 想到宗次郎隨時可能看在眼里,應對時的態度也變得恭敬慎重。專注飾演「可愛女孩」的她們是過于矯情的貓,但是就城惠看來散發猛虎的氣場。

 相較于不只動機,連腎上腺素都迅速提升的她們,城惠的干勁當然無止境降低。他並不是羨慕宗次郎,也不想建立後宮,但是看到如此明確的差距,世間男性都會感到惆悵。

 宗次郎確實是杰出的好青年。穩重、溫柔、彬彬有禮,戰斗時也肯定很可靠,而且還有草率笨拙的一面,引發內心的保護欲——城惠能理解她們的說法。因為城惠當年待在〈放蕩者的茶會〉時,薺與詠就苦口婆心向他說明宗次郎哪些地方如此迷人。

 即使如此,城惠還是無法釋懷。

 光是這些要素就可以這麼受歡迎?

 宗次郎的萬人迷程度,簡直令人懷疑是某種魔法。明明不羨慕,卻只有火大的情緒揮之不去——真是不可思議。城惠如此低聲自言自語。

 「參謀閣下,初次見面,我們是剛就任的,那個,唔,第十六?對,第十六小隊。」

 城惠看到在面前立正的開心少女,再度確認剛才那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為什麼會接連生產這樣的女生?愛情真神奇。該怎麼說,有異性緣的人在某種層面果然是天才,不過也類似是危險物品。)

 城惠腦中浮現宗次郎的樣子。

 外型有些文弱,卻非常喜歡戰斗的美少年,作為朋友而言無可挑剔。既然是一起玩游戲的同伴,應該就算是朋友關系,但是從女性角度來看或許不同。

 「明白了。第九小隊至第十八小隊,接下來執行市區警備任務。」

 「市區警備?好像新撰組耶!」

 少女不知為何開心起來,城惠則是適度點頭回應。城惠明白在應付這種心情的女性時,不可以無謂吐槽或違抗。

 「咦,啊,主公。」

 曉開口呼喚。她交互看著城惠與〈三日月同盟〉的攤位,臉上尷尬的表情,應該來自她身上的服裝。

 「怎麼了?」

 「那個……要參加嗎?上台的約定怎麼辦?」

 曉這番話讓城惠回想起來。

 這麼說來,之前和荷麗艾塔的約定,有一部分是要上台促銷服裝。城惠算是擔任雜務或附屬品,但曉是眾人仰賴的主角。荷麗艾塔協助換上的這套舊世界風格服裝應該是上台展示用的。

 不過,秋葉原正遭受攻擊。

 真要說的話,現在沒空做這種事。

 「主公要說到做到吧……?」

 「話是這麼說……」

 (慢著……這可不一定吧?)

 城惠扶正眼鏡思考。

 「敵方」的目的恐怕是對〈圓桌會議〉的處理能力進行飽和攻擊,造成失信甚至是內部分裂,這麼一來,「天秤祭」應該盡可能按照預定行程進行。城惠至今如此認為,現在卻稍微修正方針。

 (到頭來,外人不可能知道預定行程。只要看起來成功,稍微即興演出也不成問題。)

 城惠想到這里,自由度就大幅提升。

 他停止呼吸,在腦中的時間表移動思緒的棋子。自己的棋步、其他玩家的棋步。嚴格區分已得到的情報與尚未確認的情報,逐一填滿棋局。

 城惠不是神,當然看不見很多局面。不過在下棋時,每一步棋都會展示多得超乎預料的情報,如同「敵方」從傲慢的手法暴露自己的粗糙作風。

 人類這種生物,沒留下自己的足跡就一事無成。

 加上這些附加情報之後,看不見的盤面就會隱約浮現。

 居民各自的努力、現場的誠實態度。以慶典氣氛為背景,各種勢力的心思環繞著秋葉原蠢動。

 城惠認為能力和他相當的棋手,在這個世界要多少有多少。對他來說,這是一種自問自答的形式。他無法應付的局面比比皆是。

 城惠連絡克拉斯提與艾札克,將秋葉原發生的暴力事件悉數鎮壓,除此之外,能動的棋子也全部出動。由于依循「事件不鬧上台面」的方針,所有現場都維持義工形式的體制,不過秋葉原知名大型公會的主力會介入各個事件。強大的玩家齊聚在這個棋局。

 如今,城惠無法獨力應付「敵方」這一步棋,所以借用宗次郎的能力。這支親衛隊前往〈大地人〉商人引發協商風波的最前線,以驅逐般的氣勢解決問題。這是城惠沒有的能力。

 而且,還有一項助力。

 城惠回想起來自〈生產公會連絡會〉的嬌小同伴以密語連絡的聲音。

 城惠感受到她依然稚嫩卻充滿意志的指尖。雖然還微小又模糊,但城惠仿佛看見雛鳥呱呱墜地展翅般的一步棋。

 卡拉辛的處理速度提升,尚未處理的問題數量明顯減少中。這是多虧艾札克旗下警備巡邏隊的支援射擊,以此爭取到的些許空間,由宗次郎親衛隊的力量硬是扳回大局。

 扳回劣勢的速度比預料還快。

 雖然尚未成形,但已看得見事態收尾的影子。如今城惠可以發動下一個策略。

 城惠思考曉那番話令他察覺的「自由」這個詞,思考何種棋步無須破壞「天秤祭」的時間表,卻能采取預定以外的行動,炒熟「天秤祭」的氣氛。

 「敵方」增加系統負荷、散播流言蜚語的手法,追根究柢是企圖降低秋葉原的團結力,想讓世人認為「秋葉原沒什麼了不起」。是無關于事實,為了打擊精神而進行的攻擊。對抗這種攻擊的最有效反擊策略,就是將「天秤祭」辦得更熱鬧,使參加者的滿意度達到巔峰。

 「——主公?」

 城惠听到曉擔心的聲音,抬頭向她回以微笑。是荷麗艾塔形容為「腹黑」的笑容。

 「啊!曉?去請荷麗艾塔準備衣服。也找附近公會幫忙,想辦法配出一整套服裝飾品,而且要令人噴鼻血的那種。」

 「啊?」

 「第九到第十八小隊!」

 「有!」

 周圍成員立刻回應,城惠起身以無懼一切的表情宣布。

 「外出巡邏市區!雖然為各位添麻煩,但是請多多協助。今天任務結束之後,我會請大家吃一頓美食,請各位向宗次郎展現嬌憐的一面!」

 2

 馬爾維斯這番話令蕾妮希雅臉色蒼白。

 沒能理解。還不到理解的程度。

 蕾妮希雅感受到一股焦臭的危機。

 「好啦,公主,請盡快準備吧?」

 「咦,啊……這……」

 蕾妮希雅轉身求助,視線前方的艾麗莎正在訓斥旗下侍女,並且從馬爾維斯的部下接通文件副本確認。

 「公主大人。」

 「怎麼樣?」

 「文件是真的……雖然難以想像,但可能是這邊的疏失,導致管理出漏洞。」

 疏失。

 管理出漏洞。

 蕾妮希雅即使听到這番話,大腦也沒能立刻反應,這份失態緩緩滲入意識,帶來寒冷如冰的液體觸感。

 換句話說,馬爾維斯派遣貨船前來秋葉原時,已經事先知會蕾妮希雅請她協助租借倉庫。同樣的文件也送至舞濱,並回函允諾。

 這代表蕾妮希雅親自承諾會準備倉庫,卻在準備慶典時遺忘。這就是事件的來龍去脈。

 實際上當然不曉得發生了什麼狀況。可能是傳達出錯導致沒收到連絡,或是行政侍女的疏失,或是蕾妮希雅太忙,導致文件塞到某處沒發現……

 然而事到如今,沒空重新確認這種事。

 馬爾維斯手上有蕾妮希雅這邊的回函,如今只可能是蕾妮希雅的過失。

 何況蕾妮希雅這次是主辦人身分,有義務協助賓客方便行事。此外,寄居在秋葉原的柯文家之女和西方的海運貴族馬爾維斯,雙方的個人地位完全不同,若是進一步考量東西兩側隱含的緊張關系,此時只有低聲下氣一途。

 蕾妮希雅是女性。

 依照〈大地人〉貴族的習慣,她沒接受過政治方面的教育,但是只要身處于社交界,就可以旁听一些學問。

 「哼,怎麼回事?你該不會對我說還沒準備吧?畢竟已經事先提出那種申請了。」

 「那個……」

 道歉很簡單。

 但是蕾妮希雅不習慣這種交涉,無法判斷這時候是否該道歉。怠惰的她不會認為「早知道會面臨這種局勢,之前應該多學一點」,但她覺得即使如此,肯定還有辦法可行。

 早知道應該請舞濱派幾名優秀的文官隨侍在側,這是理所當然的做法。她當然已經在爺爺允許的範圍挑選侍從一同前來,但還是不夠。

 「這是柯文家的作風?還是說你們和〈冒險者〉——和秋葉原的合作關系是假的?」

 嘲笑般的語氣令蕾妮希雅低頭。

 內心滿是想駁斥的話語,卻不曉得怎麼說才正確,或是怎麼說有危險。

 總之得謝罪,包含船上貨物的補償,妥善息事寧人。細節後續再思考,現在是否能將這個問題至少延後到餐會結束再處理?蕾妮希雅以麻痹至極的頭腦思考。

 眾人說她是美麗的公主。

 出席任何宴會都受到騎士與文官的贊賞。

 蕾妮希雅自認在這種冰封般的每一天總是飾演稱職角色的自己,如今卻感到體溫不斷降低。蕾妮希雅無法理解這種事。為什麼情緒如此不穩,如此令她不快?

 這份悔恨不是來自蕾妮希雅,因為蕾妮希雅真的不把這種東西當成一回事。這份不快、悔恨與自責,肯定是因為這座悠哉的城市——

 「晚安!」

 低頭看著豪華地毯,僵硬得如同凍結的蕾妮希雅,因為地毯顏色忽然蓋上一層陰影,得知某人站在她的面前。雙眼如同彈簧般揚起時見到的背影,包著陌生的服裝。

 〈大地人〉沒見過的柔軟布料縫制的上衣,加上連帽長背心。這名青年是在桑托利夫戰役的關鍵演講當天,將蕾妮希雅推落山崖無法回頭的凶手——城惠。

 「城惠……大人?」

 「這是哪位?」

 「抱歉還沒自我介紹。我是〈圓桌會議〉十一公會之一——〈記錄的地平線〉的領導者城惠。」

 「城惠……沒有家系名?嗯……」

 「是的,因為我是〈冒險者〉。」

 蕾妮希雅眼前這名身穿外出服的青年,即使面對西方的大貴族也不改從容態度。蕾妮希雅雖然語塞依然踏出半步。〈冒險者〉不懂〈大地人〉的禮儀,不曉得會引發何種風波,為了防止這種結果,她下定決心要成為秋葉原的護盾。

 不過,一只手輕輕放在蕾妮希雅肩膀,以不容分說的力道制止她。這只強壯充滿男子氣概的大手是克拉斯提的手。蕾妮希雅轉頭看向從後方制止她的克拉斯提,克拉斯提沒低頭看她就開口。

 「不用擔心。」

 眼鏡反光,看不出他的表情,但他嘴角浮現相當殘酷的笑容。

 「馬爾維斯卿,歡迎來到秋葉原。您成功開發以精靈為動力裝置的精靈船,在海運業大展鴻圖,我久仰大名。」

 城惠微笑說出的這番話,使得馬爾維斯稍微瞪大雙眼,但他挖苦般的嘴依然維持原狀,只回應「承讓」兩個字。從〈大地人〉的禮節來看,這是近乎嘲諷的態度。

 考量到城惠剛才自介是〈圓桌會議〉的構成議員,馬爾維斯明顯是在嘲笑城惠以及秋葉原的〈圓桌會議〉,這種態度使得蕾妮希雅煩躁到臉頰火熱。

 但城惠似乎完全不在意。到頭來,他或許對〈大地人〉的禮儀一無所知。

 「所以,發生什麼事?艾麗莎小姐?你在哪里?」

 「是,城惠先生……這就是詳情。」

 不過,這份煩躁也因為城惠這番話而冷卻。

 蕾妮希雅只能露出茫然表情,注視自己的侍女將剛才的文件拿給城惠看。她不曉得兩人認識。艾麗莎掛著有苦難言的表情,卻似乎還是對城惠這名青年抱持某種敬意。

 「啊啊,嗯……對喔?『這種』不無可能。我大致明白了……喂!道隆先生!」

 城惠甚至省去密語連絡的時間,直接呼喚會場里的壯漢。听到這個聲音悠然前來的,是〈海洋機構〉的公會長,體格魁梧如熊的〈鐵匠〉道隆。道隆走過來和大家打招呼,城惠打斷他的問候語,劈頭向道隆說明用意。

 「這是疏失。與其說是疏失,也可以說是大意或丟臉……道隆先生,蕾妮希雅公主一時糊涂,引發了一些麻煩事。」

 「喔,這樣啊,真是傷腦筋。」

 與其說這名青年——城惠不懂禮儀,蕾妮希雅認為更像是異常性急,秉持功列主義。蕾妮希雅從第一印象就不擅長應付城惠這名青年。她同樣不擅長應付克拉斯提,但是對于克拉斯提的「不擅長」,源自她猜不透克拉斯提內心的想法。

 至于她覺得不擅長應付城惠這名青年,是基于這個人「一旦下定決心,再怎麼荒唐的事情應該都敢做,而且完全不听勸」。她對克拉斯提純粹是因為無法理解而害怕,但是名為城惠的這名青年,是毫不猶豫就敢拿蕾妮希雅當誘餌的獵人。

 「你究竟是怎樣?我正在質詢這位蕾妮希雅小姐的疏失啊?」

 馬爾維斯說完,城惠揚起嘴角向道隆淺顯說明狀況。

 「這位高大的男性是道隆先生,是構成〈圓桌會議〉的十一公會之一——〈海洋機構〉的總長……馬爾維斯卿需要倉庫存放海運貨物,即使預先發函請蕾妮希雅小姐準備倉庫,她似乎也忘記這件事或是弄丟文件,總之現狀就是失敗了。」

 馬爾維斯洋洋得意點頭回應城惠這番話。

 「沒錯。這次的貨物包含食物與珍貴的香料,要是扔在悶熱的船艙不管,肯定會在數天內腐壞。」

 蕾妮希雅听到這段話,好想出言否定。

 淨是沒听過的借口……然而事實上,如今質詢這一點也沒用。

 「看來您想乘機做一筆大生意。」

 「這次是我親自出馬,理所當然是以本商館最優美的船代步。你叫做城惠是吧?」

 洋溢脂粉味的中年貴族從喉頭發出動物般的笑聲,大概是城惠的態度令他心情大好。

 「上個月剛啟航的〈新型精靈船埃吉爾〉嗎?我只听過傳聞,似乎是令人聯想到天鵝的美麗船只。」

 「喔,這個消息也傳到秋葉原?正是如此……這艘船上的貨物將會因為蕾妮希雅小姐的疏失而全部報銷。各位〈冒險者〉,不覺得這是很過分的背叛嗎?」

 「這真是遺憾啊。」

 (城惠先生究竟為什麼如此附和馬爾維斯的說法……他的意思是身為〈冒險者〉無須在乎〈大地人〉嗎……?這件事明明也攸關秋葉原的尊嚴啊?)

 「總之,我來到這里也是有事要找蕾妮希雅公主。曉、荷麗艾塔小姐。」

 「啊?」

 蕾妮希雅注意力放在城惠身上,所以沒察覺兩人無聲無息出現。是戴眼鏡看似干練的女性,以及上次演講時令她陷入窘境的嬌小黑發少女。

 「公主表示願意協助這場慶典成功,幫忙換裝吧。」

 「啊?啊?」

 不明就里的蕾妮希雅看向右邊的艾麗莎。

 艾麗莎搖頭輕輕嘆息。

 蕾妮希雅對不可靠的好友感到失望,轉頭看向左後方的克拉斯提,克拉斯提也只有聳肩回應。

 在這時候,表情正經的黑發少女以及露出笑容的戴眼鏡女性已經逮到蕾妮希雅。雖然態度恭敬,卻蘊含不容分說的氣息,而且不顧這里是公眾場合,朝蕾妮希雅的衣服伸手。

 「呃,這是做什麼?咦?換裝這種事,怎麼可以在這里……慢著,不是這樣,我正在和馬爾維斯卿討論重要的事情,這是為了保護秋葉原的重要事情。克拉斯提大人!請說幾句話啊,您不是我的騎士嗎?」

 「——不是只限于領主會議期間?」

 「騎士的誓言哪可能這麼容易改變!您想讓我蕾妮希雅以為這是玩笑話嗎?」

 半恐慌狀態的蕾妮希雅朝克拉斯提哭訴。看得見戴眼鏡的白皙騎士偷偷露出黑心笑容,但場中能求助的對象只有他。

 「那就延長契約。」

 「請……請想想辦法!我……我願意換裝!等等會乖乖換裝,所以現在總之先向馬爾維斯卿說明啊!」

 「城惠兄……我這位答應延長契約的公主這麼說了。」

 微笑的荷麗艾塔與正經的曉,從兩邊拉住蕾妮希雅公主的手,這場騷動不知何時成為會場的注目焦點。在眾人圍成的人牆中,克拉斯提催促城惠進行「後續」程序。

 「克拉斯提先生,收到……這邊已『準備』完成。」

 「馬爾維斯卿,我明白狀況了,不過這份文件已經送到秋葉原的〈圓桌會議〉。」

 將表情藏在眼鏡後方的克拉斯提,以絕對不算大的音量,在場中眾人留下強烈印象的獨特時機,簡單說出這番話。冷不防听到這段發言的馬爾維斯瞬間露出呆滯的表情,卻立刻像是重整情緒般高聲回應。

 「什麼?已經知會〈圓桌會議〉?這怎麼可能……慢著,是倉庫啊?哪是這麼輕易就能準備的東西?你根本不懂,我可不是駕馬車過來啊?你沒听到剛才的對話嗎?」

 「〈新型精靈船埃吉爾〉吧?記得載重量是五百噸,還具備冷藏室,堪稱尖端船艦。」

 「〈冒險者〉啊,一點都沒錯。哪里找得到能儲存這麼多物資,還能管理溫度的倉庫?居然說可以立刻準備,簡直是痴人說夢。」

 馬爾維斯以堪稱範本的傲慢態度放話,不耐煩反復嘖舌的樣子,顯示他的驕傲自大。

 蕾妮希雅受到毛骨悚然的寒意襲擊。

 不是因為馬爾維斯的傲慢。是因為馬爾維斯不知天高地厚。

 馬爾維斯是〈大地人〉貴族,過于習慣指使他人。伊斯塔爾的貴族也有這種傲慢,但這種威權對〈冒險者〉完全不管用。馬爾維斯采取如此挑釁的態度,很可能當場被砍倒在地。

 貴族在〈大地人〉社會夸稱掌握強權,身體卻不是永不毀滅。若是對上〈冒險者〉,不到十分之一秒就會化為焦炭。

 蕾妮希雅並不是同情馬爾維斯,但是這麼一來可能會爆發戰爭,〈冒險者〉可能會以正義的憤怒引導他們毀滅……

 (啊,啊啊,我為什麼非得擔心這種白豬!)

 「什麼?你說已經預先知會〈圓桌會議〉?這樣也好。但我听說你們〈冒險者〉的出租倉庫已經塞滿旅行商人的貨物,你們即使預先收到通知,卻是這種體統。」

 「非常抱歉,本次事件由我蕾妮希雅……」

 馬爾維斯將攻擊目標轉移到〈冒險者〉與〈圓桌會議〉,這種縷人的說法,終于令蕾妮希雅的語氣變得仿佛慘叫。

 「道隆先生,文件在這里。」

 但是,城惠如同變魔術般取出的一張文件,使得場中凍結。蕾妮希雅只稍微看到一眼,不過似乎和馬爾維斯剛才拿來大作文章的副本一模一樣。

 雖然無法斷定,但秋葉原的〈圓桌會議〉收到了蕾妮希雅沒收到的通知。

 道隆接通文件,大致瀏覽內容之後就傲然點頭。

 「……也要安排載貨用的台車嗎?」

 道隆這句話隱含肯定之意,听起來只像是輕易允諾。他露出陽剛粗獷的笑容聳肩。

 「難道……」

 「倉庫這種東西,我們當然有……五百噸是吧?這種份量沒什麼大不了。〈海洋機構〉自己的倉庫佔地面積是〈圓桌會議〉公營倉庫好幾倍,五百噸還是五千噸都一樣。您以為我們光是應付旅行商人就超過負荷?——還是以為〈冒險者〉不會協助〈大地人〉?」

 「!」

 道隆這番話使得蕾妮希雅緊握拳頭。

 這名〈冒險者〉似乎要代為處理蕾妮希雅的疏失。道隆是在〈恆冰之古宮廷〉面對眾多〈大地人〉貴族,高聲贊揚〈冒險者〉榮耀的硬漢。蕾妮希雅沒想到這樣的他會提出如此無私的協助。

 (不對,不是協助我……)

 蕾妮希雅悄悄窺視按住她肩膀的青年。由于距離太近,必須仰頭才看得見表情,而且就算看見也看不出所以然。但是蕾妮希雅知道,這個看似微微露出笑容又像是不太高興,不曉得內心在想什麼的妖怪,代她向道隆請求協助。

 「克拉斯提大人……」

 「沒想到警備方面過于完美——由于成功阻止物理糾紛,反而太晚察覺這件事。」

 蕾妮希雅听不懂克拉斯提這番細語的意思。

 「……克拉斯提大人?那個,我是……」

 「是重要的盾牌……更正,是公主。」

 蕾妮希雅即使情非得已,還是對沒放低視線的克拉斯提道謝。欠這名青年的「人情債」只增不減。如滾雪球般不斷膨脹的內疚感,使得良心與自尊如同發熱生痛般慘叫。但是克拉斯提听到她道謝,只回以「要道謝向城惠兄道謝」這句莫名其妙的話語。

 另一方面,馬爾維斯的表情變得嚴厲。

 他不耐煩嘖舌之後看向城惠,城惠則是面不改色,不把馬爾維斯的視線當作一回事。

 展現強烈怒氣的威斯特蘭迪大貴族扔下幾句告辭的話語之後離開大廳。

 蕾妮希雅感覺雙腳逐漸癱軟失去力量。馬爾維斯走了。他的自尊或許受創,但他總之保住一條小命。而且這邊也成功避免和馬爾維斯、甚至是和整個西方產生決定性的裂痕。

 出乎意料的結果使得蕾妮希雅安心到背脊幾乎化為泡沫。

 「是的——這邊處理結束,之後交給兩位了。」

 「明白了,城惠先生。」

 「遵命,主公。」

 兩人如同從心理層面乘虛而入,將蕾妮希雅拖走。本應延長契約的騎士微微揮手目送,但蕾妮希雅直到全身剝得剩下內衣才察覺這件事。

 3

 蕾妮希雅的晚餐會毀了。

 即使毀了,依然盛況空前。

 當作大使館的舞濱公館正門完全敞開,所有賓客散布到秋葉原中央廣場,同時和中央廣場享受黃昏慶典的人們混雜在一起。餐會準備的美食接連端到廣場分享。

 這些份量當然不足以應付廣場滿滿的人,面對廣場的餐館都讓廚房全速運作。城惠私下宣布今晚眾人的餐費都由〈圓桌會議〉買單,多虧這項契約,各種食物或飲料不斷提供給眾人,簡直是不清空不罷休的程度。

 也因此,料理的平均水準低于蕾妮希雅的意圖,與其說是自助式晚餐會,更接近廟會或賞花宴的感覺。不過對于〈冒險者〉們來說,這種事似乎一點都不重要。

 蕾妮希雅在克拉斯提的引導下現身廣場,〈冒險者〉就一陣嘩然。自從那場出兵演講,蕾妮希雅就經常在秋葉原各種聚會露面,卻堪稱是第一次像這樣直接出現在〈冒險者〉們的面前。

 公主將縴細的指尖交由騎士引導,稍微放低視線。害羞染紅臉頰的笑容,真的如同嬌憐花朵,令許多〈冒險者〉著迷。她羞澀的模樣簡直是夢境里的美少女。

 令人驚訝的是她的穿著。

 蕾妮希雅穿著單寧布魚尾裙,具備秋天氣息的嫩草色上衣,搭配Bolero短外套。長長的裙子依然文雅,卻是輕便的打扮。綰上黑色緞帶的銀色長發垂在背後。

 蕾妮希雅總是只以哥德式禮服亮相,展現〈大地人〉貴族的身分。秋葉原大概沒人預料到她會以這身打扮現身。

 廣場籠罩著喧囂氣息。對于〈冒險者〉來說,這是原本地球常見的清秀約會造型;對于〈大地人〉來說,是感受到新時代氣息的摩登冒險者打扮。

 蕾妮希雅在板著瞼的克拉斯提引導下走到廣場南側,坐在緊急打造的大型長倚坐墊上。這張大型長椅也是從木工選單制作。城惠委托的臨時涼亭不到十五分鐘就建設完成。

 太陽已經西下,廣場亮起許多火把,不過〈光之精靈〉使得蕾妮希雅周圍是兩倍亮度,大概是貼心的〈召喚術師〉派來的。

 「黑劍」艾札克拔出那把注冊商標的劍,宣布公主基于警備理由無法離開長椅,卻想在這座廣場和大家分享慶典之夜,而且任何人只要有意願都能來這座涼亭拜會公主。這個消息使得廣場更加喧囂。

 比起〈冒險者〉,〈大地人〉應該更加驚訝吧。他們——尤其是沒參與本次陰謀的人,大多是出身于秋葉原近郊村鎮的行商人,平常都是由一匹馬載運貨物,或是駕著老舊的馬車,在村莊之間貿易做生意,這樣的他們不可能有機會直接見到貴族公主。如令不只是可以遠遠看一眼,還可以上前拜會,這是非常強大的震撼。

 即使如此,當然沒有太多人毫不客氣直接前去打招呼。畢竟廣場眾人約三分之一是〈大地人〉的平民,其他人則是行事謹慎的日本人〈冒險者〉。

 即使蕾妮希雅從舞濱請來的樂團,開始演奏大和自古相傳的小夜曲,各自享受慶典的眾人似乎也過于客氣。

 打頭陣接近過來的,果然是道隆。

 他帶著約十名公會長,來到這張雅致的長椅以及以屏風與傘圍繞長椅搭成的涼亭,向表情松一口氣的蕾妮希雅進行溫和的問候,其他公會見狀也逐漸開始行動。

 申請拜會的〈冒險者〉很多,艾麗莎旗下侍女們慌張動了起來。

 城惠在能夠俯瞰廣場的荒廢空中步道看著這一幕,將手中小壺的果茶倒入玻璃杯。下方的和樂光景之中,蕾妮希雅公主和〈冒險者〉或是〈大地人〉談笑風生,許多〈冒險者〉與〈大地人〉也是如此,這就是「天秤祭」舉辦成功的鐵證。

 〈大地人〉貴族蕾妮希雅穿上〈冒險者〉制作的舊世界服裝出現在廣場。這種做法對參加慶典的所有人釋放強烈訊息。

 這個訊息就是和平與友誼。這樣的團結將能抵御本次這樣的攻擊。

 城惠心想,看來這次秋葉原順利抵擋敵方的攻擊。

 攻擊的起點,果然是在蕾妮希雅晚餐會撤退的那位威斯特蘭迪貴族——馬爾維斯吧。

 (不過,看他那種急進作風,很難說他就是幕後黑手。)

 城惠覺得他始終只是攻擊主力的起點之一。

 沒還確定攻擊至此結束。實際上,慶典依然維持高度警戒層級,艾札克與克拉斯提兩人率領的維安警備部隊以秋葉原的出入口為中心,取締各種可能會發展為肢體沖突的糾紛。

 宗次郎率領的女性部隊也一樣。這邊主要是以商業交易糾紛與桃色糾紛為中心,持續巡邏警戒。

 選任為參謀的城惠,斷斷續續收到定期連絡或是征詢如何解決事件的密語。

 像這樣在俯瞰廣場的地點待命的理由之一,就是做好隨時能行動的準備。

 但城惠已經不太擔心。

 針對處理速度或是〈圓桌會議〉信用的攻擊,無論如何都是一種擾亂攻擊。擾亂戰術必須出其不意,或是在對方不知道的地方策動才有效,在〈圓桌會議〉做好應對措施的現在,不期待能得到多少效果。

 更不利的劇本當然存在,但現在探討這種事也沒用。有些戰斗是無法打出己方所有棋步的被動戰斗,維持警戒撐過慶典期間應該是當下方案中的最好選擇。

 ——不過無須探討,遲早還是會來襲吧。如此心想的城惠嘆口氣,下方廣場則是繼續進行活動。餐館與蕾妮希雅公主身旁的人群依舊,卻出現新的音樂與人群。宗次郎親衛隊排列在通往公會會館的石磚道路兩側,清空中間的走道。

 帶頭出現在這個空間的是瑪莉艾兒。

 綠色的卷發,宛如光芒照耀的純真笑容。迷人搖晃的豐滿胸部以剪裁俐落的外套包覆,腳步輕快充滿活力。

 這樣或許不到時裝模特兒的標準,但她走到代替伸展台的通路盡頭,就朝四面八方揮動雙手,算是有模有樣。

 (瑪莉姐實在不得了。我真的連想要沮喪都不行。)

 這副模樣使得城惠有種頭痛又像是受到激勵的心情。接著上場的是荷麗艾塔與曉。

 荷麗艾塔平常總是制服般的秘書打扮,曉則是漆黑的忍者服裝,但是只有今天為了目的而改變造型。兩人穿著〈三日月同盟〉所主打,稍微具備民族氣息的輕便上衣加上片裙。兩人身穿的服裝搭配略有不同,看起來如同姐妹。

 ——因為身高差距,看起來像是「年齡有些差距」的姐妹,這一點還是別說出口吧。城惠看著荷麗艾塔過于興奮,抱起曉以臉頰磨蹭並華麗轉圈的樣子,露出微笑做出這個決定。

 幾乎沒意識到觀眾視線(基于這層意義,對曉來說或許很幸運)相互嬉戲的兩人,和瑪莉艾兒會合之後走向廣場。瑪莉艾兒無視于愣住的旁人,直接走到蕾妮希雅面前拉她起身。很像是大瞻瑪莉艾兒的作風。

 曉從後方靠近蕾妮希雅低語。看蕾妮希雅臉色瞬間鐵青的樣子,大概又是在威脅吧。瑪莉艾兒就這麼將蕾妮希雅帶到廣場,甚至帶著荷麗艾塔與曉一起轉起圈來。

 時裝秀比起在室內大廳進行,采用這種方式肯定能讓更多人看見。在公會會館樓頂歇息的〈火鳥〉與〈雷鳳凰〉釋放光輝照亮眾人側臉,陣陣掌聲如同往返的潮汐。

 這首熱鬧的樂曲是懷念的舊世界流行歌,有點歷史的旋律以中世紀風格樂器重現。

 蕾妮希雅不知所措,茫然環視周圍,但是美少女在這種時候果然吃香。即使身上是平常不習慣穿,在地球市區常見的服裝,只要她露出愧疚般的微笑,看起來就是最完美的搭配。

 「城惠……先生。」

 「實莉,辛苦了。」

 有些客氣的這聲呼喚使得城惠從廣場揚起視線。實莉從公會會館方向沿著空中步道走過來,她臉上是驕傲、開心——卻依然客氣靦腆的復雜表情。

 城惠不曉得這個小小的同伴在想什麼,卻明白她在今天一整天的騷動完成何種職責。她在卡拉辛身邊完成處理整場騷動所需、最基礎的總部行政工作。這份重責大任應該等同于百人大隊的管制。

 「坐吧。」

 「咦,可是……」

 實莉有所顧慮,城惠向她指著自己所坐的木制長椅旁邊。城惠從背包取出另一個玻璃杯擦干淨,倒入相同的果茶,遞給莫名惶恐的實莉。

 「那個……」

 「謝謝。而且,你做得很好。」

 「呃,是!」

 聲音高八度,背脊挺得筆直的實莉很有趣,城惠輕輕一笑。不曉得實莉是否知道她所擔任這份工作的價值。

 實莉以雙手捧起玻璃杯,戰戰兢兢喝下一小口。兩人腳邊的視野前方,是由許多火把。

 〈螢火燈〉與召喚出來的魔法生物照亮,熱鬧無比的慶典。

 這股熱鬧氣氛至少有數分之一是由實莉親手保護的。

 城惠覺得這是一雙小小的手。

 不過,這名國中女孩的小手是戰斗的手,蘊含著死守自己崗位的覺悟。

 實莉回報說她「在〈生產公會連絡會〉幫忙業務」的時候,城惠同時浮現意外與認同想法。城惠和實莉共處至今,感受到這名嬌小少女具備一份無法壓抑在內側的積極個性。

 雙胞胎弟弟也有這股源源迸發的能量,不過冬彌早早選擇戰斗與體術之路,相對的,實莉一直猶豫該如何選擇。但實莉心中這份沒訂立方向的意志應該不會一直維持原狀。

 實莉在她自己選擇的場所,立下城惠沒預期到的成果。

 (比我可靠太多了……)

 城惠在內心自嘲嘆息。回想起自己的國中時代,淨是慘不忍睹的回憶。

 實莉這份對外展現的堅強,過去的自己再怎麼找也找不到。城惠回想起自己當時是典型自我意識過剩的「妄想國中生」。國中時代的城惠自命不凡,覺得和他人不一樣,甚至沒察覺這種「不一樣」其實和他人一模一樣。

 光是回想就好丟臉。

 「城惠先生,請問……」

 「什麼事?」

 「您不去打招呼嗎?那個,在〈圓桌會議〉之中還沒拜會公主的公會,只剩下〈記錄的地平線〉吧?」

 城惠含糊聳肩回願。

 「畢竟剛才見過面了。」

 他們的對話一直位于空中,最後被下方涌現的歡聲蓋過。大概是哪個公會發表嶄新服飾吧?城惠聆听密語報告,不時簡短回應,實莉經過好長一段時間之後,提出一個新的詢問。

 「您是……故意的吧?」

 「嗯。」

 「……城惠先生,對不起。」

 實莉覺得丟臉般低下頭。

 「用不著道歉,又不是需要大聲張揚的事。」

 「可是我多管閑事,想帶城惠先生參加晚餐會……仔細想想,明明沒必要這麼做才對。十一公會的城惠先生,不可能拿不到邀請函吧?換句話說——您打從一開始,就打算被蕾妮希雅公主討厭吧?」

 這已經不是詢問,是確認。

 (真是聰穎無比的女孩。)

 不過,這個策略並非難以看透,〈圓桌會議〉也有不少人察覺。此外,也必須有同伴看透到某種程度,這個作戰才能成立。

 「因為克拉斯提先生和公主很要好。欣賞的人與討厭的人分刖存在,在推動事情的時候比較方便。考量到今後狀況也是如此。」

 「……」

 「公主的立場很危險,她的美貌、率直的性格以及毫不保留的誠意,目前得到大家的同情,卻完全不是永恆持續的東西。此外,公主雖然現在喜歡秋葉原,但也不曉得是否能一直持續下去。她當然大幅改善〈大地人〉和〈冒險者〉的關系,卻不曉得能持續多久。必須采取強硬作戰的場面今後也會層出不窮。本次事件相比不足為提的艱困時刻肯定會來臨,為此必須預先將角色分配好。」

 這個作戰當然是以「克拉斯提會配合公主心情」為前提。察覺這一點的克拉斯提露出不高興的表情,也在所難免。這就是所謂的角色職責。克拉斯提好歹是代表〈圓桌會議〉的〈冒險者〉,要是不肯背負這種程度的擔子會很麻煩。

 何況就城惠看來,克拉斯提心情不好應該只是因為中了城惠的計而任憑使喚。即使把狀況扔著不管,城惠認為克拉斯提到最後還是會協助那位公主。

 何況——

 城惠隨著開始流動的思緒,凝視未來預測的極限點。在模糊預感的聚合體之中,看得到朦朧的未來。

 那位個性不好應付的公主需要克拉斯提。

 克拉斯提也需要那位公主——但願如此。

 「城惠先生……願意這樣嗎?」

 「為什麼這樣問?」

 城惠一部分的意識接收到實莉的話語,因而中斷思考。城惠的同伴露出困惑、難受,悲傷的表情。

 「因為……」

 實莉支支吾吾。城惠等待她繼續說明,卻沒有後續的話語。

 「是開于〈記錄的地平線〉會面臨的壞處嗎……關于這方面,我打算在某個階段,比方說適度辦一場餐會,拜托喵太班長帶領大家個別拜會蕾妮希雅公主。到時候當然也要請實莉參與,最好打扮得漂漂亮亮喔。之前那件天藍色的衣服很可愛。」

 城惠這番話使得實莉的臉色更加憂愁。

 不應該這樣回答嗎?城惠搔了搔腦袋。看來這個說法沒令她滿意,或是方向有誤。

 「城惠先生自己不會難受嗎?」

 「……」

 啊啊,原來就旁人看來也可能是這樣。城惠如此心想。這部分超出他的計算。由于這是過于平凡的感性,所以他甚至沒想過。

 「沒那回事,這樣很正常。」

 「……」

 看來實莉果然難以接受這種說法。

 明明只是依照計劃的必要配置,只是剛好適任這個角色。

 緊閉雙唇的實莉,表情真的很正經。大大的雙眼像是要泛淚,臉頰染紅緊繃,憤怒上揚的柳眉表現出毫不退讓的意志。

 「實莉這次協助〈生產公會連絡會〉,成為很大的助力。比起在現場增加十個人負責實務,實莉做的事情更有價值。實莉很了不起。」

 城惠這番話令實莉眨了眨眼楮。

 「這是相同的道理喔,實莉。既然該做的事情就在面前,而且自己做得到,也受到這樣的期待,我覺得這就是好事,可以挺胸引以為傲。既然這麼做能引導出某種成果,我覺得這樣就好。」

 實莉露出困惑的表情。

 這也在所難免。城惠也不是知道這個道理才這麼說。總是覺得和公會相關的事情很麻煩而逃避至今的城惠,反倒沒資格說這種話。即使從容氣的角度來看,這也應該是道隆或克拉斯提這種長年領導自己公會的人所說的話。

 不過城惠也在得到同伴並且自己成立公會之後,首度明白一些事。獨自變強也依然只是幽靈,以此得到的力量,是不會通往任何地方的空洞實力,是外界無法實際感受,也無法令外界實際感受到的幽靈之力。

 獨自得到的力量當然也是力量,但城惠覺得想使用這份力量就需要同伴,想讓同伴盡情發揮就需要世界。雖然現在還處于模糊不清的形式,但〈記錄的地平線〉對城惠來說,是洋溢這個道理的重要場所。

 「我也會和實莉一樣努力。」

 實莉以像是困惑、生氣又哀感的表情點頭。城惠能做的只有反省。到最後,他只能以這種完全不像樣的含糊方式,回應國中生實莉的努力與詢問。

 甚至還覺得受到她的激勵與斥責。

 ——這也在所難免。

 這名小小的少女,在今天值得褒獎。本次的功臣是〈記錄的地平線〉的同伴,令城惠率直感到開心。自己曾經稍微啟蒙這樣的她,也是一種酥癢的感覺。即使被她視為前輩或老師仰慕,也絕對沒有不愉快的感覺。

 城惠露出苦笑再度點頭。

 「我也會努力,以免造成實莉的困擾。」

 4

 曉壓抑急促的呼吸,沖上灰色階梯之後停下腳步。其實一如往常筆直走過去也無妨,但她做不到。因為她不希望城惠發現她上氣不接下氣。

 何況現在身上的衣服是荷麗艾塔硬逼她穿上,非常女孩子氣的衣服。各處縫上荷葉邊的這套衣服看起來可愛卻過于輕盈,習慣穿這個世界戰斗裝束的曉放不下心,感覺像是毫無防備——如同半裸走在街上。

 而且也絕對不適合隱藏身影,不方便悄悄接近城惠。

 曉靠在空中步道突出來的古代樹底下調整呼吸。她不希望被城惠當成是匆忙跑來。

 這幾天,曉黌得和城惠稍微拉近距離。她在昨晚的公會露台摸到城惠的頭發。比想像中還要冰涼,卻和自己的頭發完全不同,是男性的頭發。滑順強韌,輕拂曉的指尖溜走。城惠頭發的觸感依然留在她的指尖。

 那是一段光是觸摸就變得幸福,令曉露出笑容的體驗。故意板著臉對城惠說很快樂,城惠就露出困惑表情再度詢問確認。

 這樣也很快樂。

 然而,調整呼吸的這個判斷,導致曉偷听到對話。

 城惠在空中步道俯瞰篝火照亮的廣場,他的身旁有一名少女——是實莉。曉在〈記錄的地平線〉的同伴。

 實莉和城惠的對話乘著吹遍秋葉原的晚風隱約傳來。

 『您是……故意的吧?』

 『嗯。』

 『……城惠先生,對不起。』

 『剛開始,曉听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用不著道歉。』

 『可是我多管閑事,想帶城惠先生參加晚餐會……仔細想想,明明沒必要這麼做才對。十一公會的城惠先生,不可能拿不到邀請函吧?換句話說——您打從一開始,就打算被蕾妮希雅公主討厭吧?』

 這番話使得曉差點發出聲音。

 ——城惠……打算被討厭?

 這是曉從沒想過的視點。

 出乎預料的兩人互動,使得曉甚至忘記呼喚城惠,只能豎耳聆听。兩人的對話在秋風干擾之下斷續傳來。

 曉試著思考實莉「打算被討厭」這句話,但是隨著理解個中含意,一股涼意竄過背脊。曉同樣听城惠說過,所以知道不明人士在今天對秋葉原找碴。

 即使不曉得詳細方法,她也明白城惠成功抵御攻擊。

 但是,曉不曾像實莉那樣想過。

 不像實莉那樣思考眾人對城惠的看法。

 不像實莉那樣思考〈記錄的地平線〉將成為何種立場。

 不像實莉那樣離開城惠,為城惠而戰。

 ——不像實莉那樣試著拯救城惠擺脫苦惱。

 曉的心髒開始在平緩的胸口深處加速。

 直到昨晚感覺距離那麼近的城惠,該不會正逐漸遠離?這是一種純粹的恐怖。

 如同幼童被遺棄于黑暗中的瞻怯情緒,在胸口發出無聲的呻吟。

 城惠變得好遙逮。

 不對,從一開始就很遙逮。

 至今以為就在身旁,或許只是錯覺。

 曉得到城惠搭救的那一天起,就一直隨侍在身旁。將城惠稱呼為主公,成為他的影子,為了保護城惠而揮刀至今。另一方面,也感覺得到自己受城惠守護,連這種感覺也很舒服。

 不過,或許只有曉認為兩人相互守護。

 (至少,我不像那樣理解主公……)

 認同這一點是很難受的事。

 自己比不上同公會的那名國中少女。

 認同自己比不上對方。這份苦澀與痛苦,伴隨著腳邊的大地結冰之後脆弱崩塌的墜落感。

 連曉下意識緊握的忍刀,如今也脫力顫抖。曉也隱約察覺到了。

 察覺到自己的極限以及個中意義。

 〈刺客〉確實夸稱在所有職業里具備最強的攻擊力。曉自己也秉持尊嚴,在戰斗里鑽研至今。她的攻擊力或單人戰力在所有〈冒險者〉之中應該也居于上位。然而雖說是上位,卻只是上位里的中階水準。

 曉沒有參與大規模副本戰斗的經驗。

 這也無可奈何。曉至今以單打玩家身分,過著不屬于任何公會的孤傲人生。單打玩家想參加大規模副本戰斗,只能等待大型公會征人填補空缺或是組野團。加入〈放蕩者的茶會〉這種特殊集團也是一個方法,但這是非常罕見的例子。召集這種和公會無關的〈冒險者〉成立集團,必須花費很大的心力,既然這樣不如成立新公會比較省時省力,也容易得到名聲。

 到頭來,大規模副本戰斗是必須具備團體默契並反復練習的高難度游戲模式。如果不以固定成員進行,只代表整體成功率會下降。大規模公會=大規模副本戰斗的事實,就是很好的證明。

 城惠、喵太與直繼等人各自是單打玩家或小公會成員,卻是在〈放蕩者的茶會〉這個全伺服器的巔峰環境累積經驗的超一流〈冒險者〉。

 相較之下,曉在單打玩家之中當然是累積修行到極限的一流水準,但無論是裝備充實度,合作熟練度或是知識,都不是「超一流」水準。

 (我是……膺品嗎……)

 雙手緊抱的自己身體微微顫抖。

 自己依賴至今,揚言能借此保護城惠的戰斗技術並不是超一流水準。曉早已明白卻再度確認的這個事實完全粉碎她的自尊。

 只有這樣的話還好。大型副本是需要許多人合作的高難度游戲模式,沒有這方面經驗的〈冒險者〉多不可數。

 但是,一名等級還很低的〈神官〉以曉沒想過的方式,即將並排在曉的主公身邊。對己身戰斗技術引以為傲,以此為中心在異世界生活至今的曉,面對這個事實備受打擊。

 『——比起在現場增加十個人負責實務,實莉做的事情更有價值——實莉很了不起。』

 城惠的聲音反復回搬在耳際。

 實莉這名少女不只看透城惠的想法,還在自己的戰場奮戰,借以減輕城惠的負擔。等級不到曉的一半,只不過是國中生的少女發揮己身具備的力量,超越曉達到更高的境界。不只如此,實莉非常擔心城惠。

 她試著撫慰。

 撫慰曉未曾想像的城惠的孤獨。

 這個事實徹底擊倒曉。認知的事實如同碎玻璃插入內心,奪走曉想向城惠述說的話語。

 5

 晚餐會自然而然演變成在廣場舉辦的宴會,不過秋葉原的居民都贊不絕口。用盡體力的蕾妮希雅最後終究是癱軟無力,但她斜靠在長椅微微揮手的樣子很可愛而備受稱贊,美女做什麼都吃香。

 另一方面,城惠則是就這麼和實莉一起欣賞這場宴會。雖說如此,城惠依然是警備體制里的「參謀」角色,隨時都在空中步道和他人密語,只能偶爾和實莉講幾句話。

 天色漸明,慶典進入第三天。

 最後一天的白天,城惠等〈記錄的地平線〉成員全部集合,決定趁著難得的慶典到「跳蚤市場」閑逛。

 「跳蚤市場」和秋季服飾展售會不同,以武器防具為首,家具、公會屋設備、裝潢品、書籍、卷軸,食物或怪物的掉落物品等等,販售的東西真的是琳瑯滿目。

 也有許多〈大地人〉的兜售商人,千里迢迢為了這個「跳蚤市場」而來。

 喵太與城惠涌現懷念心情,想尋找從薄野返程時投宿的那座村莊商品,但是沒找到。相對的,喵太買下腌得非常好的咸豬肋排。

 商品齊全到這種程度,會員們的購買欲望當然也完全解禁。冬彌買下新的赤威星盔,直繼大量購買藥水。

 城惠接受實莉與喵太的意見,決定動用公會預算購買共用水槽與數條地毯。迎接冬天需要各式各樣的物資,加上商品種類繁多,難免看得眼花撩亂。

 昨晚宴會結束之後,曉恢復為一如往常的漆黑樸素衣著。在第三天的今天,她恢復為一如往常英挺到像是不高興的表情,不發一語保護城惠。城惠覺得現在是慶典,不需要打扮得這麼樸素,但曉看來果然有自己的執著。

 早上看起來有點疲憊的曉,似乎在直繼消遣之後于下午恢復活力。曉一邊罵笨直繼,一邊以膝蓋頂向直繼臉部的光景也已經習以為常,最近城惠也是苦笑眺望這一幕。

 正如城惠的預料,針對〈圓桌會議〉的攻擊完全斷絕。這種攻擊遭遇防堵措施之後就很難持續。這是早已預料的事,因此城惠等人盡情享受久違的假期。

 後來太陽西下,秋葉原進入後夜祭。繼昨天的宴會,這次是道地的酒宴。由于主辦單位是〈圓桌會議〉,公會會館前面擺著許多酒桶,成為歡迎所有人參加的熱鬧集會。

 〈圓桌會議〉這邊想借著這個機會實施幾個支援中小型公會的方案,其中之一是協助招募沒公會的單打玩家,也檢討是否要將大規模公會的部門獨立出來。酒宴上的年輕〈冒險者〉即使喝得醉醺醺,依然進行這方面的論戰。

 在篝火照亮的這場後夜祭,蕾妮希雅應該會再度盛裝參加。〈圓桌會議〉的重鎮——道隆、克拉斯提、艾札克、卡拉辛,洛德立克與瑪莉艾兒等人,也會為了重新熟絡知己與老友的友情,或是為了締結新的友誼而干杯吧。

 秋葉原的「天秤祭」雖然發生許多風波,還是完成使命成功收場。〈記錄的地平線〉的同伴們也在篝火照明之下贊許彼此的功績,儲備明天之後的活力。

 成為秋葉原轉機的十月「天秤祭」就像這樣在沒什麼人知道背後風波的盛況下閉幕。

 INTERLUDE[間章]

 然而——

  「天秤祭」最後一天,城惠離開公會成員獨自在黑夜裡前進。

  這裡是秋葉原南部近郊的某座廢墟。埋沒在瓦礫的鐵卷門後方,潮濕的階梯不斷延伸。在〈神代〉,這棟大樓的此處應該是鍋爐或儲水槽,無數管線密佈於未粉刷的水泥牆。

  城惠造訪這裡是基於某個原因。

  城惠這一趟是來和老友大嶋見面。他原本就打算在慶典期間會合。城惠請大嶋調查〈神聖皇國威斯特蘭迪〉的情報,考量到最糟的狀況,盡量減少密語連絡的次數。此外,這次要須取一些物品,所以城惠想當面交換情報,但他自己隱約感到不安。

  在籠罩著令人窒息般寂靜的黑暗之中,城惠輕聲召喚微弱的〈魔法光源〉慎重前進。打開掛著「管理室」金屬牌的門一看,裡面是和門外相比稍微適合人類起居的空間。

  「——」

  「您是城惠大人吧?我是妲莉艾拉,〈大地人〉的旅行作家……」

  然而,在室內等待城惠的,並非城惠預定的人物。

  如同海浪的烏黑長捲髮。鮮紅雙唇與如同磨亮黑曜岩的雙眼,在白色鵝蛋臉閃耀。以紅藍雙色編出幾何紋樣的長袍包覆著全身具備柔軟觸感的豐滿胴體,明明只是坐在沙發上,卻像是緩緩蠕動。

  是一名乍看就感受得到強烈磁力的美女。

  基於「美」的意羲,曉也是美少女,但眼前的美女釋放出匹敵曉卻異質的魅力。

  連平常不在意女性容貌的城惠面對這副蘊含蠱惑的容貌,都湧出類似微醺的感覺,臉頰不自主發燙。

  「原本應該等待城惠大人的大嶋先生,現在慮於實在無法自由行動的狀況……所以委託我來到這裡,代為傳話與回報。」

  是的,和城惠約好在這裡見面的是〈冒險者〉大嶋,是體格嬌小卻敏捷的矮人族青年,不是黑髮美女。

  妲莉艾拉/二級市民/等級十。

  城惠觀看她的狀態畫面,得到證實她這番話語的情報,正因如此,城惠搖晃甜蜜得差點恍惚的腦袋,擠出聲音:

  「——我沒聽過這種魔法。濡羽小姐,這是什麼偽裝?」

  陰暗的地下管理室。

  不太寬敞的房間里,坐在沙發上的女性和城惠之間降臨一股沉重的沉默。美女面對全身充滿緊張情緒的城惠,發出清脆的笑謦扭動身軀,以指尖在半空中描繪小小的紋章。

  無數漆黑的小鴿子從她美麗的黑髮起飛,如同吸走城惠魔法光源的光芒。黒鳥飛到空中融入空氣的特效,應該是某種未知的魔法。

  美女蠱惑到妖艷的美貌維持原樣,換上如同以烏鴉羽毛製作的漆黑哥德禮服。她擁有尖端潔白似雪的獸耳與尾巴。

  「呵呵,呵呵呵……城大人為什麼會知道?〈情報偽裝〉的相關情報,肯定還沒流傳到任何地方才對。」

  「是直覺。」

  城惠使用強勢語氣。

  剛才位於地下室的女性確實是〈大地人〉,名為姐莉艾拉,等級只有十。城惠以狀態畫面確認無誤。依照〈幻境神話〉的常識,這是確定的事實,無從顛覆。城惠之所以能質疑這一點,只不過是基於直覺,以及不同於大嶋這個管道的情報。

  城惠確定濡羽在這一瞬間,肯定位於秋葉原某處。他沒預料到濡羽會出現在面前,不過與其相信那麼美麗的女性是「平凡的〈大地人〉作家」,不如認定煩惱的源頭終於登場。

  「直覺嗎……但您知道我的名字吧?」

  眼前的美女——濡羽展露妖艷笑容。城惠即使知道對方真面目,視線依然不免被吸引。

  「——請坐吧?」

  濡羽以濕亮的雙眼仰望城惠。這個角度看到的濡羽自細喉頭毫無防備,使得城惠緊閉著嘴。要是沒這麼做,城惠害怕自己會一直注視下去。

  「請不用這麼提防。您看……我甚至沒帶魔法背包,當然也沒有武裝。我今天是只身前來,因為我只是來見城大人一面。」

  城惠維持戒心坐在門旁的辦公椅時,濡羽如此溫柔述說。

  「身為西方的總領袖,這樣很冒失吧?」

  「我不是什麼總領袖。」

  濡羽露出微笑。

  食指輕椿自己嘴唇的做作模樣,如同少女般嬌憐。看起來年齡和城惠差不多,卻能以相同的美貌,藉由不同舉止展現多變氣息。以為是妖艷的女性,卻也看得見天真少女的一面。

  城惠覺得她迷人卻恐怖。

  如同在漆黑中驕傲綻放的白花,具備甜美麻痹般的瘟狂美艷。

  畢竟這名女性是〈Plant hwyaden〉的公會長。

  如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卻摸不清真實面貌的巨大公會〈Plant hwyaden〉。位居該公會頂點的美女,就是「西之納言」濡羽。

  事情的起源要追溯至城惠企劃成立〈圓桌會議〉的時候。

  當時的城惠正打算為〈大災難〉之後意氣完全消沉,治安也逐漸混亂的秋葉原,再度找回活力與秩序。

  同一時間,西方的玩家都市阪南也發生類似狀況,也就是混亂、消沉與治安惡化。而且某個〈冒險者〉也和城惠一樣,試圖改變這個一狀況。

  這個人,就是毫無警戒坐在城惠面前的美女——濡羽。

  但濡羽擬定的自治遠景與選擇的手段和城惠完全不同。

  濡羽嘗試接近齋宮家。齋宮家繼承古代大和統治者〈威斯特蘭迪皇王朝〉的血統,是誇稱在大和貴族社會名列第一的家系。和〈自由都市同盟伊斯塔爾〉統治的東方不同,〈神聖皇國威斯特蘭迪〉是由住在京都的齋宮家與執政公爵家,進行中央集權統治。

  這當然是對〈大地人〉的統治,原本和〈冒險者〉無關。聽說居住在西方的〈冒險者〉歷經大災難之後,也毫不關心〈大地人〉或貴族的狀況。

  但是只有濡羽不同。她接近並討好貴族與齋宮家。雖然手法並未公開,總之濡羽以「魅惑」方式討好〈大地人〉,灑下某種毒素

  在城惠他們前往薄野時,阪南市內的〈衛兵〉已全部成為濡羽的私人部隊,而且濡羽進一步使用〈大地人〉的財力購買阪南的大神殿區域。

  強大武刀與生殺大權。濡羽得到這兩項工具卻沒有拋頭露面,始終平靜、妥善、秘密進行計劃。她成立的公會〈Plant hwyaden〉逐漸聚集贊同者,不知不覺達到相當大的規模,而且成員凈是西方引以為傲的高手或資深玩家。

  某天,濡羽正式宣布。

  ——住在阪南的所有〈冒險者〉,都要加入〈Plant hwyaden〉。

  「以單一公會統治,沒有公會歧視的城市」。

  這是濡羽提出的新自治形式。

  「恕我直言,即使將實務交給茵緹克絲、翠葉與傑魯迪斯,您依然是西方的總領袖。」

  「並不是交給他們耶?大家只是以自己喜歡的方式去做。我不打算束縛大家,只是將歸宿獻給大家……藉以得到大家的保護。這是我唯一的期望。」

  流暢說出的話語如同海妖的美麗歌聲,甜美細語彷彿情話誘惑男性想永遠聽下去。

  「——請說明您的來意吧。」

  「城大人真性急。」

  「這叫做自知之明。」

  「……呵呵,明白了。既然城大人這麼說,我就配合您吧。其實我——」

  濡羽遵照城惠的催促,繼續說下去。

  「我是來邀請城大人。邀請您來到〈Plant hwyaden〉——來到我身旁。希望您和我並肩同行,希望您保護我。」

  「為什麼?」

  「如同字面的意思,我想得到城大人……說來難為情,我很久以前就知道城大人。」

  這番話沒什麼好訝異的。

  城惠與濡羽都是〈賦予術師〉。〈賦予術師〉這個職業在〈幻境神話〉不受歡迎,玩這個職業的人數,只有其他職業平均的一半。

  〈幻境神話〉還是普通遊戲的時代,日本伺服器平常會玩的玩家約八萬人,不過就城惠所知,九十級的〈賦予術師〉只有兩千人左右。

  在MMO-RPG,相同職業的〈冒險者〉會相互在意。身上是何種裝備?使用何種方式培育?以何種形式戰鬥?既然是遊戲,在技巧或培育方針這部分最容易參考的對象正是和自己境遇類似的玩家,講得貪心一點,從優於自己的玩家身上可以學得更多。

  這是玩遊戲時堪稱常識的觀念。

  加入大型公會,在大型副本收集到優良裝備的〈冒險者〉,以及研究戰法的〈冒險者〉都只是一小部分。如果限定是〈賦予術師〉,人數大概是一百人左右。既然是一百人左右,就有可能記住所有人的名字。

  實際上,城惠大致掌握日本伺服器高階〈賦予術師〉玩家的名字,所以也知道濡羽。

  濡羽也和城惠一樣,是選擇不加入公會的〈賦予術師〉。不屬於大公會,卻參加大規模副本戰鬥大展身手的〈賦予術師〉,是比西表山貓還罕見的瀕危物種,肯定也打過照面兩、三次。對於老玩家城惠來說,一百人的業界絕對不算大。

  「……我明白城大人的想法,但不是這樣喔。我並不是因為城大人是〈賦予術師〉才聽過大名,也不是因為您是〈賦予術師〉才想拉攏。」

  「這是怎麼回事?」

  濡羽沒移開視線。

  她以陶醉的視線像是要對城惠注入某種東西般凝視,持續編織銳利如刀的話語。

  「您在桑托利夫發現新的概念魔法吧?我不懂具體手法,但那是大規模的改變魔法——城大人很特別,所以我早就認為您做得到這種事。」

  「真要說的話,濡羽小姐也是吧?我不清楚方法,但您重新啟動〈都市傳送門〉,只是好像還無法自由使用。」

  在空氣緊繃到如同可以觸碰的地下室,城惠與濡羽相互凝視。

  城惠沒想到「契約術式」的消息走漏,不過真要說的話,他也掌握西方新技術的情報。城惠同樣以話語之刃還擊,瞪向濡羽。

  「城大人果然特別,什麼都知道——想到我藏在幕後的一切都被您看在眼裡,臉頰就彷彿要冒火。」

  「請不要說客套話……封鎖西方情報是您的指示吧?」

  〈Plant hwyaden〉是嚴格管制的單一公會,內部細分為許多部門,處於高度組織化。

  城惠明白濡羽提倡的宗旨。

  消除大型公會對中小型公會的歧視,恢復阪南治安,團結一致努力回到現實世界,以單一公會進行組織化,是最有效率達成目標的做法,阪南這種主張就某方面是真相,城惠也認同這麼做的優點。

  然而,為這個目標成立的〈Plant hwyaden〉,基於這個崇高理念,成為具備高度團結又利於統治的組織。

  也就是成為具備排他性,不會泄漏情報的組織。

  〈圓桌會議〉使用的是自由的公會自治體制,因此議論內容必須對外公開。情報公開是議論的基礎。外界因而能將動向完全看在眼裡。

  另一方面,以執行部門推動運作的單一公會〈Plant hwyaden〉,無人能掌握組織核心的實際狀況。城惠在秋蔡原是屈指可數的萬事通,即使就城惠看來,〈Plant hwyaden〉的全貌也籠罩在五里霧中。秋葉原的〈冒險者〉們更不用說,應該只知道那裡是由冒單一公會統治的譫異地區。

  今天要和大嵨見面的原本目的,正是要聆聽阪南的新情報,並領取一些物品。

  「不,我剛才也說過吧?我採取放任主義。封鎖情報也是翠葉擅自決定的事。」

  「那麼,對秋葉原〈圓桌會議〉處理能力的飽和攻擊也是?」

  「是的。那是想法膚淺的貴族院以及馬爾維斯獨斷行徑造成的失控。」

  沒人相信這種事,這叫傚「默認」。城惠想開口這麼說,濡羽卻如同要打斷他的話語,以白細指尖輕觸城惠的嘴唇。

  城惠甩掉濡羽的手。他絲毫沒注意到濡羽是何時接近過來。

  「我是來邀請城大人的。您顧意來我身邊嗎?」

  「這種願望應該向宗次郎說,這不是我擅長的領域。」

  「宗次郎先生嗎……」

  濡羽中隱約閃爍危險的光輝,卻在下一瞬間以有點困惑的表情取代。

  「比起宗次郎先生,我更想要城大人;比起宗次郎先生,我覺得城大人更為特別。我不惜來到這座城市,只是為了邀請城大人,只是為了懇求城大人。」

  這番話使得城惠感覺眼前一片空白。

  城惠無法從眼前的女性感受到任何誠摯。

  城惠基於本能感覺到,這名女性是以謊言與罪孽塑造而成。但即使明白,這份誘惑也強得令他眩目。城惠也覺得自己對女性的免疫程度太差了。

  (即使如此,至今沒人說過我比宗次郎特別……真丟臉。)

  「不行嗎……?」

  「因為這不是真相。」

  「這樣啊……」

  濡羽就這麼看著下方低聲回應。

  至今纏住城惠般的氣息消失,由虛幻脆弱的氣息取代。

  「那麼,如果我說出真相,您願意來我身邊嗎?」

「要聽過真相才能判斷。」

  「真相併不是什麼好東西啊?」

  濡羽維持著脆弱如同老舊陶器的表情,發出沙啞的笑聲。

  「……好吧。因為您是城大人,因為您特別,因為您很特別,因為您獨一無二,我也非得展現相應的覺悟才行。是的,我明白,因為我一直一直等待這一刻的到來——」

  濡羽如同詛咒般說下去。

  「城大人,我啊……是個醜女人。」

  「啊——?」

  「很榮幸能讓您驚訝,不過正是如此。總之我是個眼睛大得嚇人、瘦小、沒身材——只知道以貪婪眼神仰望周圍的醜陋孩子。」

  城惠會驚訝也理所當然。眼前的美女,眼神確實有點強烈過頭,卻具備任何人都會形容為妖艷的容貌。

  不過,話題以城惠沒想到的方向進展。

  「小學生時代真的瘦弱過頭。不只是看得到肋骨的程度,手腳也瘦到見骨。頭髮任憑生長,衣服滿是臟污,與其說是醜女孩更像是臟女孩。

  升上國中,我開始長高,體重卻沒什麼增加,還是一樣皮包骨,我覺得自己是個從瀏海後方以大眼睛仰望周圍的噁心女生。

  記得是從——國二的時候改變吧,我基於一些原因,經濟來源稍微有些著落,三餐總算得以正常。即使身體剛開始不太能吸收,還是逐漸增重……可惜同樣瘦巴巴的。只是從看得見骨頭的噁心身體,進步為乾瘦的身體。」

  這……

  這應該是是某種虐待吧?城惠如此心想。

  而且,也質疑這番話是否是真相。

  即使濡羽宣稱「接下來要說真話」而開始述說,城惠事到如今也無法相信。因為大嶋不在場。濡羽以某種方式,從大嶋那裡打聽到城惠前來會合的情報,並且搶先一步前來,這個事實無從改變。

  而且,即使這名女性現在發出多麼乖順的聲音,她依然是目前統治阪南的單一公會——〈Plant hwyaden〉的公會長。

  但是另一方面,即使她說「這是謊言」,城惠也無法照單全收。如果騙子只會說謊話就和誠實講真話沒有兩樣。

  騙子是可能說出真話的人。

  「我變得可以打點自己,卻依然是隨處可見的窮酸女生。平坦的胸部,細瘦的手腳,五官處於平均水準,只有眼睛特別大的臉蛋。當時最常聽到的評語是『不吉利的女生』。呵呵呵,大概不只是因為容貌吧,我體內應該有某個部分即使被如此形容也在所難免……即使如此,還是有人只因為我是國中生,只因為我還年幼,就對我有所要求。我不會辯解這是為了活下去而逼不得已。我很開心有人稱讚我,因而得意忘形。」

  一股粗糙的不快感襲擊城惠。原因在於這番話的內容。

  這是真相?

  如果是真相,這種事發生在身邊令他不快。

  這是謊言?

  如果是謊言,刻意講這種話的女性令他不快。

  「城大人?」

  回過神來,濡羽的雙眼近得令城惠嚇一跳。濡羽仰望注視城惠的雙眼,露出昏暗微笑。

  「看,真相很無聊吧?這種話題有何助益?到頭來,這個世界哪裡是真的?包括這具身體、這具身體擁有的技能,都只能形容為『虛假』。在這種世界,真相連一點價值都沒有。城大人,若您願意來我身邊,我將成為城大人的戀人。您不願意嗎?我現在擁有這具身體,擁有這具所有人讚賞,潔白溫暖的身體。即使如此,您還是不願意接受這樣的女人嗎?」

  城惠感覺嘴裡出現鹹味,才首度察覺自己咬著嘴唇。

  體溫上升,臉頰發燙。

  漆黑緞紋禮服露出的雪白乳溝;誘惑般不斷滑動的修長指尖;撒嬌般的表情;如同融化的聲音;明知是毒蛋糕也想吃一口的甜美香氣。

  「寒酸的身體不可能取悅男性,所以我勤於練習……我很擅長說謊喔,只要城大人願意不計較謊言,我想我可以讓您信服。是的,真的是到您滿意為止。無論,日升日落,我將隨侍在您的身旁,直到世界迎向盡頭。」

  「為什麼?」

  「——需要理由嗎?」

  「得讓我認為是真話,否則沒意義吧!」

  「就說了,講您當作是謊言接納就好……反正是編出來的。」

  粉紅水果般迷人的雙唇,朝城惠注入浸泡蜂蜜般的甜言蜜語。城惠的視野里,是濡羽如同哀求又如同捉弄的神秘微笑,以及緩緩搖曳的狐尾族尾巴。

  「……編出來的?」

  「嗯,編出來的。是的,這是虛構的故事——是我朋友姐姐的經歷……那位女性在某天接觸〈幻境神話〉。這種娛樂距離她身處的世界很遙遠。即使如此,她依然沉迷其中。您知道為什麼嗎?」

  城惠不知道。

  他無法回答。

  「因為她能在遊戲里得到理想的身體。只要如此就能受人保護、受人追求、受人贈與,得到她至今再怎麼盼也盼不到的幸福。她在這個世界得到美麗容顏,以及誘惑異性的胴體,不過啊——明明只是遊戲,這樣子很好笑吧?」城惠舌頭沾黏在口腔無法說話,濡羽繼續說下去。

  「她……沒有異性緣。在遊戲里似乎也很醜陋。即使得到絕世美貌與胴體,也得不到想要的東西——因為這是MMO。只要是女性,就會受到某種程度的款待與歡迎,即使如此,她依然得不到想要的東西。她想追求、想得到的對象,不知為何都不想理會她——為什麼?有些女性明明外表比她平凡,卻比她受歡迎許多。只因為關朗又天真,就受到大家的守護。明明就有這樣的女生。」

  濡羽的雙眼如令彷彿漆黑的洞,即將吞噬城惠。

  「別看我這樣,我算是很努力喔……為了取悅男性而學習文雅的言行舉止,也研究哪些動作能吸引男性,頭髮與服裝都精心打理。說來荒唐,甚至還會盛裝打扮參加網聚喔,聽起來真丟臉,呵呵,呵呵呵——不過啊,還是失敗了……不,請別露出這樣的表情,這些努力並非完全白費。多虧這些努力學來的技術,我才得以好好服侍城大人……聽起來不差吧?」

  這是甜美,芳香、悅耳、美麗到蠱惑——卻腐爆的話語。城惠為這種癥狀迷惑。

  濡羽的邀請即使在某方面呈現致命的扭曲,依然具備心醉的魅力,蘊含的魔力足以俘虜城惠的靈魂。

  「即使如此,她啊……在某一天,在位於絕望深淵的某一天,某人對她說了這樣的話。『實力真好』,『明明是單打玩家卻令人敬仰』……同為〈賦予術師〉的某人對她這麼說。城大人,如何?這樣的『虛構故事』,您願意接受嗎?」

  「這……」

  這是真的嗎?城惠問不出口。城惠不記得說過這種話,卻也無法斷定是她虛構的。雖然直到像這樣重逢時才想起來,但城惠確實和濡羽一同戰鬥過好幾次。

  城惠具備〈茶會〉的知名度,所以經常在大規模副本戰鬥,以外部幫手的身分被找來。濡羽應該也一樣。〈賦予術師〉在一般的冒險過程沒什麼必要性,不過在大型副本的漫長戰鬥,該職業的MP恢復能力非常有用。

  城惠無法斷言之前見面的時候沒說過這種話。

  假設說過這種話,既然城惠不記得,當然可以斷言並非蓄意這麼說。城惠生性不會以這種話語博取異性好感,城惠自認沒這麼高明。不過正因如此,他可能不經意就以這種話語表達真正的想法。

  城惠無法詢問是真是假。

  因為他認為遺忘是一種殘忍的背叛。

  「城大人,請來到我的身邊。我將在〈Plant hwyaden〉準備城大人的位置。我已經預先安排齋宮家將『外記』名號賜給城大人,反正齋宮家如今對我們言聽計從——城大人應該也有一些頭緒了吧?關於變化以及回歸現實的方法。」

  這番話使得城惠不由得倒抽一口氣。

  「啊哈,果然有反應……城大人果然特別。我知道了……知道回歸的方法。」

  濡羽不曉得看透城惠到何種程度,說到這裡時,以舌尖輕舔朱唇。城惠將視線從她蠱惑的動作移開,隨即她發出少女般的清脆笑聲。

  「我發現回歸現實世界的方法了。」

  「還無法證明那是回歸方法……既然無法證明,只不過是刪除軀體。」

  「若是城大人願意協助,就可以『免於』這種結果吧?」

  老實說,城惠這時候差點答應濡羽的要求。

  並不是受到濡羽的魅惑。

  城惠對濡羽得到的技術感興趣。待在統整西方的濡羽身旁能得到的情報遠超過待在秋葉原。無論是取得情報或是開發新技術,只要動用濡羽所創立巨大組織的力量,想得到任何事物肯定都比現在容易許多。考量到要回歸現實世界,這是最有效率的一條路,或許也可以形容成「為所有〈冒險者〉著想」的一條路。

  不,這種理論是借口。

  濡羽獻出的條件過於迷人。

  這裡指的不是她自己的美貌與身體。然而將城惠稱為「特別」的某人,在城惠心中大聲喚醒至今遺忘的孤寂。城惠的弱點在於他人的求助,這個弱點使城惠曾經在許多公會作客,同時受到傷害。

  濡羽瘋狂又危險,這一點顯而易見。但也正因如此,城惠差點接受濡羽的邀請。無論她這番話是真是假,該不會只有自己能阻止濡羽吧?這真的是一種危機感,卻也是挑動城惠意識的甜美誘惑。

  城惠感受到責任。

  即使城惠個人沒有責任,城惠心中類似罪惡感的這股漩渦,也正是源自責任感的情感,是拔除罪惡因素的罪惡感。而且最麻煩的是濡羽也理解這一點。

  「——到頭來,城大人沒有理由吧?」

  「理由?」

  城惠回問如同發燒般,眼中只有城惠一人的濡羽。

  「是的,理由。城大人……是位沒理由的人吧?您內心沒有站在秋葉原那一邊的理由,沒有站在〈大地人〉那一邊的理由吧?只有模糊的道德觀念吧?不,沒關係,這種事和我想得到城大人的心意無關,但我認為城大人這樣會很難受,所以……」

  濡羽將雙唇湊到城惠耳際,近到幾乎等同於相觸,甚至感受得到體溫的距離。

  「請將我,將濡羽作為城大人的借口,請將我濡羽當成理由——這麼一來,城大人就能完全解放城大人的力量吧?就能擺脫限制或束縛,將所有智謀發揮得淋漓盡致吧?我只希望到城大人,所以城大人可以將濡羽當成理由、當成借口,您可以盡情對我為所欲為耶?」

  決定性的誘惑話語,就這麼成為訣別的話語。

  能將所有智謀發揮得淋漓盡致,這個誘惑很強烈。某天回過神來發現落入這座異世界,捲入治安惡化與糾紛,突破危難重重的恐慌局面。對於這樣的城惠來說,想假借這個大方向發揮力量的欲求,和想要一親眼前美女芳澤的刺痛慾望同樣強烈。

  來到這個世界並非城惠的責任。

  這股批判心態,是受邀來到這個世界的所有〈冒險者〉靈魂的吶喊。想知道理由,想保證正當性,希望某處能準備戰鬥的意義。無論是任何〈冒險者〉,對於不講理現狀的怒火,肯定都在靈魂底層熊熊燃燒。

  濡羽的話語是正確的。

  基於正確的層面很吸引人。

  不過,城惠無法將理由視為借口。這樣無疑只會眨低至今行動的成果。

  相觸的指尖、感謝的微笑、那麼開心的通宵宴會、兩側同時透過來的甜點、和大家一同前往廣闊原野的冒險——都將被貶低。

  若是對濡羽有好感,稍微感受到一絲近似愛情的情感,就絕對不應該拿她當「借口」。

  這是得到「理由」的城惠首度能斷言的事。

  正因為得到〈記錄的地平線〉,城惠才能抱持決心這麼說。

  「啊……」

  濡羽看著推開他的城惠,裝飾在黑髮的狐耳困惑晃動。

  「我決定將你所說的『虛構故事』全部當成真相——但我無法和你一起走。」

  濡羽僵在原地,不死心窺視城惠雙眼,失意之後依然像是哀求般,以頗抖的雙唇詢問:「為什麼?」

  「比起成為你的搭檔,不如繼續當你的敵人,這樣應該更能實現你的心愿。」

  城惠首度以己身意願凝視濡羽的雙眼,如同確認己身意志,清楚說出每字每句。這些話與如同利劍插入濡羽心中,城惠一同感受這份痛楚,輕輕撫摸濡羽冰涼的臉頰。

  「我決定繼續當個敵人,以便你在將來尋找理由。」

  城惠的這番話成為連結濡羽與城惠的無形鎖鏈。

  這條鎖鏈終將引導秋葉原與阪南前往「雨海紀之空中迷宮」,進而邁向〈神酒之海〉。

  (記錄的地平線5 秋葉原的星期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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