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棲溯番外--債(下)
這一世,我只是個很普通的女孩。
我有一個很幸福普通的家庭,我的父親是個教書先生,我的母親則是個商家子女。
我有一個疼我的哥哥,有一個頑皮的妹子,甚至,還有個敬我愛我的未婚夫。
我的生活很平凡,早起我刺繡,閒時我奏琴,繪畫丹青是我的興趣,女紅婦功是我的日課,偶而氣悶了,我也會上街逛逛走走,跟著哥哥帶著妹子,到茶館裡坐坐,聽聽書,看看曲。
茶樓裡的歌曲最受歡迎的是些民間小調,茶樓裡的說書最讓人愛聽的是一些江湖軼事。
沒法子,帝都是個大城市,許許多多的正史野史故事早已是個人從小聽到大的,再說起來總是不如一些正發生的新鮮事來的有吸引力一些。
譬如說那南方海嶺的青盜船是如何被燕大俠給殲滅的,又譬如說那夆山的馬賊是如何的被那未央公子給攪了翻,又或者說那義俠白三少是如何的又把一些官兵們給耍的團團轉來。
八卦、傳聞、軼趣,帝都這個大城市總是有最快的情報網,雨軒樓這個茶館總是有個說話很吸引人的說書先生。俠客浪子、英雄劍士,任何趣事大家夥都想知道,而其中,最受歡迎的橋段,卻是人稱「劍落無痕」的沈勻諱。
劍落無痕這名號其實是個縮稱,全句唸起來應該是,「劍落無聲,葉落無痕。」
意思便是這劍下揮的時候是沒有聲音的,可是這沒有聲音的劍卻能讓毫無憑依的落葉消失無痕跡。
短短八個字,卻可以想像得到這人的功力之深厚,長劍之鋒銳,只怕,也是非常要命的。
英雄的事蹟人人愛聽,尤其是沈勻諱這個人的事蹟,總是傳奇的令人不由地一聽再聽。
據說,沈勻諱在倆個月前獨自挑了洞庭湖第一大幫派湖幫,一個人把他們在洞庭湖的好幾個分派給絞了滅。
傳聞,沈勻諱在一月前對上了「一劍天下」的關殤唯,黃頃山上三日激戰,關殤唯落敗,沈勻諱大勝。
有言,沈勻諱在十天前抓了嶺沙十三盜,正將人押著往著帝都這裡過來。
沈勻諱是個英雄、是個俠士、是個大俠、是個劍士,是個正直有品德,是個值得人人尊敬的人,也是許多少女愛慕的對象,自然也包括我在內。
愛慕從不等於愛。
少女情懷總是詩,我對沈勻諱,除了好奇以外,不乏總會有些綺麗的幻想。
就像個小女孩一樣,我幻想著總有那一天我會跟他不期而遇,他會在那萬花叢中注意到我,多少女子的傾慕芳心他會不屑一顧只注意到我,然後對著我表白,帶著我去雲遊四海闖蕩江湖。
萬劍殺陣中他會檔在我面前護著我,哪怕血流滿地卻也捨不得我受一點傷害,對敵突圍之中,他會緊抓著我,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影響放鬆,也許我們的情路會很坎坷有著多重阻饒出現,但我們總是可以攜手共度,過了一次又一次的難關……
呵呵……挺華而不實的想像不是嗎?有的時候連我自己想著都會覺得可笑,可不可否認的,我還是愛的緊這種想像,雖然我很明白這一切都是種不可能的,可,想想又何妨?
都說美夢成真美夢成真,我想,我大概是真的想太多產生怨念了,以致於還真的讓我跟他有了那麼一次的交集。
那是個豔陽高照的午後,我走在帝都的大街上,正往著繡坊的方向而去,準備去拿點新到的布回來添幾件新衣。
在繡坊裡挑了一個多時候,好不容易選定了一匹花色較為清雅的布匹,抱著匹布,我開心的準備回去。
繡坊的位置是在帝都的一豐街上,一豐街向來是帝都理最熱鬧的大街,兩邊不乏有沿路的攤販擺著,我就這樣抱著匹布邊逛邊走回家去。
突然眼睛一瞄,發現了對街出來了一個新擺的首飾攤販,我一時好奇,便要走過去看看,卻不想後頭巷口突然冒出個快速奔來的馬車,冷不防地就要我往身上撞來。
我嚇呆了,一時之間竟是忘了該立刻閃開,只能呆呆地看著那馬車朝我身上撞來!避無可避!
我下意識的鬆開手閉緊眼準備承受這令人叫疼的一撞,然卻在那千鈞一髮之刻,我感到身體被某個力量一拉,頓時向旁邊跌了兩步,踉蹌不穩的同時,一個有力的扶手卻瞬間幫我扶了正。
「姑娘,你沒事吧?」還沒有緩過氣來,一道好聽的聲音從我耳邊傳來。
我喘了口氣,頓時有種死裡逃生的感覺,聽到那個聲音,便是明白是這人救了我,心下感激,抬頭正欲道謝,卻在看清來人時,我差點沒尖叫了出來。
沈勻諱!居然是他!不會錯的!我自己手邊就有著他好幾張的畫像,又怎麼可能認不出來他!
我頭腦發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他的聲音卻又在我耳邊響起。
「姑娘?姑娘?」他晃晃手,似乎在招些什麼。
「啊!沒……我沒事……」我猛一回神,羞滴滴的垂下了頭,覺得臉頰發熱的很,啊啊啊啊啊啊啊~近看他更是有股說不出的風采存在啊!!
「沒事就好,不好意思唐突了,這個還妳。」他笑著將手上的匹布遞了過來,卻是剛剛還在我手裡的那匹布來。
「多……多謝……」我結巴著接下那匹布,開始在心裡頭怨恨自己幹嘛那麼緊張。
他笑著不語的做了個手勢,然後轉身,就準備這樣走了。
我抱著那匹布呆呆地看著他的身影,心裡頭卻掙扎了起來,到底要不要厚臉皮一點衝上前去跟他搭訕搭訕?或者是衝上去去好好謝謝他說要請他吃個飯等等云云?如果就這樣衝上去問了,他會不會認為我很不要臉?如果我真的衝上去問了,我該說些什麼該場白好?如果我說了「謝謝你,為了表示謝意,我請你吃頓飯答謝」這類的話,會不會很唐突?他會不會接受?如果他接受了,我下一句又該說些什麼來才好?
我越想越多,越想越遠,越想越害羞,雙頰漸漸泛起了紅暈來,可偏偏時間是從不等人的,眼看著我再不有下一步這沈勻諱就要走了,我心急,可礙於衿持,卻遲遲不敢有動靜。
終於他回身背對我欲離開,我牙一咬,於是發了狠對我自己暗道:好!只要他願意再回頭看我一眼,只要一眼,我就衝過去留他下來招待他,哪怕被人說不要臉我也認了!所以回頭吧大俠!快回頭回頭回頭回頭……
我望著他的背影慢慢離去,心裡頭的聲音在吶喊、在幻想著他的回頭,然後我就可以上前去問他要不要留下來吃頓飯讓我好好謝謝他等等……
可他並沒有。
至始至終,他那挺直的腰桿,並沒有為了我而回身一望,當然更不會跑過來對著我說他對我一見鍾情再見傾心三見非卿不娶這等情意綿綿的情話。
我注視著他漸小的身影,突然覺得自己的想法還真的挺好笑的,竟然已經幻想到了這種有點花痴的地步了。
我笑了笑,搖搖頭暗暗對自己嘲諷了一笑。
起身,然後往著他的反方向而走,再、不、回、頭。
說起來,那是我跟他的第一次見面,也是,最後的一次見面。
那之後隔沒有多久,我便成親了。
少婦的忙碌讓我不再有少女的天真,我忙著持家打理,也便鮮少去了茶樓,只是那些個小道消息偶而還是會傳進我的耳朵裡。
聽說那唐門對外宣稱了沈勻諱是他們的客座上賓,沈勻諱享有一切唐門該有的任何資源與權力。
聽說沈勻諱的「影羽劍」已被百曉生歸為當今江湖上兵器排行的第一名,價值難以估算。
聽說天下武林大會即將召開,這一次要以武比試,遴選出下一任的武林盟主,統領紛亂的江湖,而沈勻諱是最被看好的人選之一。
聽說聽說聽說……沈勻諱的事蹟總是斷斷續續地傳到我的耳朵裡。
每次聽到他的好,我總是會笑一笑跟著附和兩句,這個人,還是那樣的傲氣風發,這個人,還是那樣的讓人崇拜追隨。
他之於我,就像個明星一般的人物一樣,我喜歡這個人物,所以聽到他的好消息時我會替他高興,聽到別人也喜歡他時我會有「找到同好」的喜悅,別人說起他的好我會豎起耳朵聽。
就是這種簡簡單單的感覺,比不上我對我家人朋友甚至是愛人的愛,但卻比一般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來的好。
那是一個奇特的位置,不輕不重,不算特別關心但也不會冷漠相代。
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在十年後或者二十年後,我還是能笑著聽到他的一舉一動,聽到他快意恩仇、聽到他大放異彩的種種故事。
我是真的真的這樣衷心地希望著,以致於當他死亡的消息一傳來時,我有那樣一瞬間,愕然了。
很唐突,真的是一點準備也沒有的消息。
我的閨房好友為了他掉了好幾滴眼淚,可惜了這樣一位大有好為的青少年子,可惜了這樣一位的夢中情人,而我,也陪著她們拭了拭眼角的淚水。
儘管我覺得我沒有這麼感傷,但我還是掉下了幾滴眼淚。
為什麼會掉淚?老實說我也不明白。
也許我只是希望能假裝我也一樣很難過,一樣可惜著這個人。
也許我只是覺得別人都哭成這樣而我卻沒有哭好像顯得自己寡涼薄性,畢竟我曾經迷戀過他。
也許我只是想體會一下說書裡那種突來的傷心難受,感受著那種手腳猛地被抽光了力氣的感覺。
或者,我只是希望我能夠由這種哀傷來顯示出,他在我心目中佔有的份量總是比一般的陌生人來的重一點。
所以,我很安靜地、很安靜地替他悲傷了一下,替他流下了幾滴淚水。
再然後,便什麼也沒有了。
我開始淡忘他,甚至是遺忘他。
我過著我的生活,過著我的人生。
我為著家人忙,為著兒女忙,為著我的生活瑣事忙。
曾幾何時,夜深人靜時我想起的是明日該有的一切作息,空虛寂寞時,我想起的是我跟家人們在一起度過的每分每秒。
我的丈夫,我的兒女,我的孫子……,每一日每一天,我的記憶裡都不曾出現過他。
我跟他,本來就是兩條平行線,一個很偶然的機會讓我們形成了一個交叉點,可是除了這個點以外,我們之間便已毫無關連。
我的未來沒有他,我的世界從不包括他,他只是我青春的一小段記憶,縱然曾經起過漣漪,現在卻早已消散無雲。
是這樣的啊~本來就該是這樣的不是嗎?!他之於我,本來就是這種該被遺忘、該被忘記的存在不是嗎?
那麼,誰來告訴我,既然他之於我只是這樣的存在,為何……為何在我彌留之際,想到的不是我的丈夫!我的兒女!我的孫兒!我的家人!而、卻、是、他!
他的回身,他的一笑,他的風采,他臨走的背影,為何竟是在我半百人生的盡頭裡,如此清晰的被我回憶起來。
為什麼!!!
為什麼???
我不明白啊!!!為什麼我要想起他?為什麼???
心裡頭的疑惑得不到解答,終於,在我張開口再也吞不下最後一口氣之際,我卻是在死前想起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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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懸崖,看著那份沒有化開的緣份,我迷惘了。
這一次,選擇權在我,可我卻沒有辦法化開這份緣份。
我原以這份恨緣可以讓我先他而忘,我原以為這一次我終可以得償所願,可並沒有。
我有些不明白事情怎會這樣,但隱隱約約之間,我似乎又瞭解了什麼。
有種東西在我腦中一閃而過,我抓不著,可也下意識的,告訴自己,不要抓,因為總覺得,抓了,就會明白了,明白了,我就會……
就會如何?
我搖搖頭,並不想去深究。
反正我與他的緣分如此之多,糾葛萬千,也不過就是這一種的緣份我不明白而已,實在不需太過深究。
於是,我決定,仰頭喝茶,於是我繼續與他磨磨合合,繼續選著緣分跟他來生相逢。
然後一世又一世的輪迴過去了,我與他,當過朋友、當過兄妹、當過君臣、當過愛人、當過父女……千百種的緣份在我一世一世投胎輪迴中慢慢地化開消散。
可令我疑惑的是,不論我挑的是哪一種緣分,不論這之間有多少的糾纏情節,終究他都有辦法還清,終究他都可以兩清,卻唯獨有這條恨緣,這最簡單也最容易達到的恨緣,怎樣也化不開。
很奇怪不是嗎?這條緣份要化開的條件,也不過就是要我先忘了他而已,可是為什麼總是化不開?
我已不止一次選定這個緣分作為我兩相逢的契機,這份緣的存在讓我與他當過路人、當過陌生人、當過擦身而過完全不相識的陌路人。
芸芸眾生裡,我與他有時只有一句話,只有一面緣,甚至是只有一小眼,可浮生過後,我卻總是在臨走前的最後一刻,想起了那個人。
我不明白,但也不想明白,於是我繼續飲著我的茶,挑著我的緣,再與他,相逢,然後再被他,遺忘。
緣分的磨磨合合有時就這樣消耗了,無影無蹤。
一世輪迴又過,一世緣分又盡,生生世世,蹉跎蹉跎。
我已算不清我輪了幾世,我已不明白我跟他到底經歷過哪些緣分,我只知道,當我回首之時,我的身上卻是僅僅剩下那條恨緣沒有被化開,我只明白,當我再度選擇時,我能選的竟僅剩下這條恨緣而已。
我低頭望著那條僅剩的恨緣,輕輕的撫摸著這條緣份,想著為什麼只剩下這條恨緣?想著為什麼只有這條恨緣永遠化不開?
我想著想著,思著思著,由這緣分所搭繫的一世世投胎輪迴,竟是一幕幕地在我腦海裡反覆播放了出來。
越看,越明;越想,越懂。
我手捧著茶,想著那世世的種種,想著那每一次最後一刻的突兀回憶,嘴角不由地慢慢上揚,然後,我笑了。
從一開始的輕笑到後來的狂笑,從最初的小聲到後來的放聲長笑,我笑到我怎樣也止不住,笑到我直不起背,笑到我喘不過氣,笑到我嘔出鮮血,卻仍是狂笑……
可笑!這真的是太可笑了不是嗎?
我以為我恨他恨到巴不得忘了他,可實際上,我卻也愛他愛到捨不得忘了他。
我們之間有朋友的緣份、有愛人的緣份、有君臣的緣份,這每一種的緣份的選擇權都不在我,所以我無能控制他要不要兩清,唯有這份緣份,選擇權在我,可我卻是不想清了它。
只因為我明白,還清了,我兩就在也沒有糾纏,只因為我瞭解,化開了,這大千紅塵裡,我將再也尋覓不到他。
詛咒者,被咒者,終到最後我倆居然只剩下這樣的緣份相繫,這是由債堆出來的緣份,而要化開這份緣,卻是要我先忘了他!
一世一世的投胎輪迴,一世一世的相逢相遇,他可以還清欠我的所有債,但卻唯有這項,因為必須由我先忘他,所以他還不了,而可笑的是,這竟是最後我兩之間唯一可以相逢的緣份。
「我不想忘了你,不想忘不想忘不想忘……」我手執著那條淺淺的緣份,終於認命的哭了出來。
是了!為什麼我到現在才肯承認呢?我不想忘了他,一點都不想忘,哪怕他與我只有一面的回眸緣,哪怕他與我只是擦身而過相見不相識,但我還是不想忘了他。
所以一世盡頭,我還是想起了他,一生終了,哪怕我兩只有擦肩過,我還是會選擇憶起了他。
愛他愛的太深,刻化到了骨子裡,早已就不是輪迴可以沖刷得了的。
認了!真的認了!
愛也罷,恨也罷,終究明白了,我還是想記得他。
想跟他相逢,想跟他相遇,想要繼續的保有那唯一的緣份,想要再告訴他:我還是不想忘記你。
「所以……不要忘了我,好不好?還是讓我記得你,好不好?還是讓我見見你看看你,好不好?」我對著那條淡淡的緣份哽咽地說著,兩行的淚水滴在緣分那條線上,跟著我一塊滑入了最深最深的谷底……
閉上眼,墜落的時刻我祈願,願來生裡我們還是能相逢,願來生裡我兩緣分能夠多一些,願不論何種形式,希望這一次,我還是不會忘記你……
「好了!重新跟你們介紹一次……雲蕭,他是雷克雅本家目前收的唯一養子……魅彤,九尾妖狐,我的『養女』之一……」
最後這一世,便是棲溯裡魅彤跟雲蕭相逢的這一世~(那個片段場景取自雲蕭魅彤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