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願為相思苦~
其實,他跟公爵,真的很像。
──嗜蟲
一閃而過的所有景象,千言萬語的低聲呼喚,碰觸的瞬間,豁然明瞭了。
點跟點之間,剎時連成了一條線。
「嗜蟲,待我世界成了後,我就許你一片林子,在這片林裡,你,就是主人……」
「說到底我的目的本就只有一個……」
「嗜蟲,我要走了……」
「你以魔界原腐土為生,我走了以後,就沒人會再幫你自魔界大地裡取用腐土回來……」
「好餓……好餓……好餓……我真的好餓……」
「不對……不是這個……不是……」
「要吃……好餓好餓……離開……找……不……不要……好餓……好餓……我真的好餓……好餓……」
暴動的嗜蟲、流淚的嗜蟲、記憶的嗜蟲、兩個本體的嗜蟲……
牠是蟲,一隻以魔界原腐土為生的嗜蟲,一隻一直跟在第五公爵身邊的嗜蟲,亦是……一隻魔物。
魔物的思考是什麼?
魔物的思考說穿了其實很簡單,思念,所以不走。
牠知道,知道公爵不會再出現。
牠知道,知道沒有魔界原腐土牠將挨餓至死。
但是牠亦知道,離開了這裡,就再也回不來。
回不來的世界就無法再回到這片林子,回不到的林子,牠拿什麼去思?拿什麼去念?所以牠,不走。
守在這裡,就用每一天去思念每一天,就用每一處去回想每一景,五十萬年,日日終此。
牠清楚地記得公爵說的每一句話,清晰地記得每一刻相處的時間地點,於是牠反反覆覆,挪動到每一處,去思。
牠的記憶裡之所以有著兩個本體的嗜蟲,不是意外,而是因為牠的所做所為,是思念。
記憶,太深了。
忘不了、放不下、捨不得亦拋不開。
人家說相思、相思、腐骨吋吋吋相思。
五十萬年未染塵土又如何?餓到幾欲瘋狂又如何?這世上,有什麼東西能抵得上那一句相思的腐骨之痛?即便今日牠已餓到盡頭,即便牠已散盡生命,牠卻未曾有過想離開的念頭。
「何苦如此執著?」雲蕭搖頭,所有的頭緒不過就是一瞬間的事情,所有的回答不過是一剎那的事,但,卻是清清楚楚沒有疑惑。
他轉眸望去,眼前的影像早已散去,如今在他眼前,依舊是那個倒地不起、生命到頭的嗜蟲。
「餓……餓……公爵……公爵……餓……」
牠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哭著,渙散的眼神早已升起了白霧,部分的肌肉開始顫抖著。晶白的小球已不再自那水灘中產生,就連周圍漂浮的小球都開始嗶啪嗶啪碎開消失,很明顯,這個嗜蟲的大限已到,看來今日注定了是牠的命喪之日吧!
「公爵……公爵……公爵……公爵……」
小球,劈裡啪啦地一一破裂開。牠的神智,已漸漸地遠離牠而去,牠的思緒已漸漸地飄遠而去,雖明知不可能,雖明知不會有這樣的事發生,但最後的最後,牠真的好希望好希望能夠再見上公爵一面。
幻影也好,殘像也罷,牠想見,真的……好想見、好想、好想見……
「你是嗜蟲?天?好小,你營養不良嗎?」
「嗜蟲,你要多久才會轉成成蟲啊?」
「嗜蟲,要不要跟我去闖蕩魔界?」
「嗜蟲,我成了!我終於把世界瓜分出來了!」
「嗜蟲,開心吧!我的世界完成了。」
「嗜蟲,要不要看我舞劍?」
「嗜蟲,要不要看我舞劍?」
柔柔地,低沉地聲音在牠耳邊傳來,魂牽夢縈的聲音悠悠在耳,牠震了一下,有些恍惚,張大著眼定著焦距努力想看,但模糊的視線裡什麼也看不清,除了……那一頭紫色的長髮,什麼也看不清。
紫髮?公爵?呵……夢乎?抑或現實啊?
「做什麼那種眼神,我總是會有開心得想瘋一下的時候啊?」
「做什麼那種眼神,我總是會有開心得想瘋一下的時候啊?」
他低笑著撫著牠的頭,觸感實質,一模一樣的動作,一模一樣的說詞,一模一樣的……記憶。
「啐!都說魔物太無心,你也幫幫忙,給點掌聲會死啊?」
「啐!都說魔物太無心,你也幫幫忙,給點掌聲會死啊?」他笑,順手捻起了一片青葉,一抖一震間便化做了三尺青劍,卻是沒再多說話,便是舞劍起來。
公爵的舞劍是非常好看的,陰陰慘慘如鬼魅,卻是劍劍鋒利奪人魂。
那青光配著紫影在面前穿梭,周圍的落葉花瓣全都被他掃了起來,劍在景中飛,花在林中碎,近身時如小雨紛飛,離身時如大雨狂舞,飛身時卻如暴雨滌塵。
一招是一景,一景一驟變,記憶裡的舞劍,十景黃昏,幕幕催魂。
看著這幕,嗜蟲,笑了。
牠不知道這裡是過去還是現在,牠不清楚眼前是幻影抑或殘像,但牠無謂了,就這樣吧!就算是夢……也夠了,最後能這樣而去,牠,滿足了。
帶著笑,看著那人舞,連呼吸,都放輕了。
感受到後方呼吸的略漸微弱與心聲,前方的人影有些心傷地一顫,這樣你就滿意了嗎?這樣你就能含笑而終了嗎?可知道,其實我……並非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位公爵呢?其實我……不過是一介人類而已呢?
雲蕭嘆氣,手中的青劍與身形卻是依舊按著嗜蟲的記憶裡那樣飛舞個不停。
想起適才因為大受嗜蟲撼動,聽到了嗜蟲的聲聲呼喚,心裡頭難過,實在是不忍看著牠就這樣持悲而逝。
他知道,不知怎地就是突然地知道,土以掌管聲音為主,亦兼具有「仿」的功能在。
所以他就著嗜蟲之前的記憶,仿聲、仿形、仿衣著,若不是嗜蟲的記憶太過模糊讓他見不到,他也許連容貌都仿了吧!
然後他就著先前看過的記憶,仿著那人的說話,仿著那人的舉動,仿著那人的一切,仿著那一段嗜蟲的記憶。
初時雲蕭還有點擔心,畢竟葉化青劍、十景黃昏這種東西可不是他做做樣子就能弄得出的。
可他還是做出來了,一劍一景,一幕一變,然後才知道,他的「仿」竟是連力量也可以仿得來的!
望著自己紫髮墨衣的樣子、催舞劍招的熟悉樣,那還是雲蕭第一次覺得,這種力量實在是太過可怕了些。他不知道自己的身體究竟起了多大的變化,但如果這只是部分的話,他確實有點心懼了。
嗜蟲的聲音在背後悠悠地喘著,牠的呼吸似乎是越來越小,越來越小。雲蕭瞇眼,有些無奈地搖搖頭,罷!罷!罷!既然你滿意,那我就舞,就且讓你走的安心,就且讓這回憶送你一程,就希望這一切能讓你走得……了無遺憾。
收斂起分散的心神,雲蕭按著嗜蟲回憶裡的記憶,將那一招一式繼續舞完。
紫髮飄,墨衣動,十景黃昏,飄雨飛花。
他在空間裡渾然忘我的舞著,卻是沒有察覺到那參天的古城正在消散,沒有發現到上方的天空已由薄霧漸漸轉晴,沒有感受到這個自成的世界正在悄然地瓦解當中。
他舞,就這樣忘然一切的舞,忘了嗜蟲,忘了目的,忘了傷悲,忘了一切,甚至,誰是誰,都忘了。
汗暢淋漓,如醉生夢死。
世界解禁,那是何等異象。
感受到魔界的顫抖,就連四公爵裡號稱最冷酷的薩羅斯都忍不住走到外頭處凝天而望。
十景黃昏是以薩謎爾自創的十道世界枷鎖,那是必須以靈魂、以力量兩種必要條件下去才能催舞的十層禁制。
非本魂,即便有力卻是無用,力無足,即便是本魂也舞不出來。
他不意外那人可以在沒有鍊子的庇佑下進入世界裡,姑且不論他有沒有那份足夠的力量來使,這十景黃昏可要有相當的「純魔力」才能舞動的。
他是一介人類肉身,即便是混血者,也不可能使得出來啊!
除非他是……
有這可能嗎?
薩羅斯忍不住輕皺眉頭思考,他雖也同銀一般不怎麼相信這種推論,但倒也並非覺得完全不可能。
銀是關心則亂,可他是旁觀者明,比起銀,薩羅斯的分析倒還比較冷靜也不偏頗。
遠方的天空閃起陣陣的白光,薩羅斯的心神有些被拉了回來。
「你,似乎每次都給我出難題啊!」眺望著彼端,薩羅斯喃喃地說著。
沉默地又思考了半晌,終於,他對著在他旁邊站著服侍的貴族道:「克兒奇雅,幫我備車,我要到風道去一趟。」
好吧!雖然有點麻煩,可是他決定了,他要去妖界一趟跟銀問明白所有事情的經過,如果事實真的如他所想的那樣,那麼……也許這一切改變的時間是該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