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黑色桃花,僅世唯一~
只不過是多了個人而已,卻讓原本已看慣的景色更吸引人。
剛剛在那個空間裡見不到,而今來到這個光線充足適量的地方倒是看得一清二楚。
飄逸的黑髮在身後紮了個束,簡單的衣服襯出另一份脫俗。落英繽紛滿天飛舞,雪花飄落鋪散在地,白色的桃花落在那人肩上輕拂飄過,混著桃香在空中緩緩飄散,人融在那片景裡,看得莫羽柔不禁微微出神,那是夢境裡渲染不出來的真實,亦是種無言的讚嘆。
不過讚嘆歸讚嘆,發愣歸發愣,該做什麼莫羽柔還是不會忘記。收斂起走神的心思,莫羽柔領著雲蕭來到那張茶幾前。
「公子,請。」她比了個手勢,自己也隨著跪坐到對面去。
既來之,則安之吧!雲蕭一頓,順應了她的邀請坐下。
樹下桃花香四溢,坐在樹下,人,彷彿都被香味包圍了。
兩人對席而坐,莫羽柔輕問,「還不知道公子想要問些什麼呢?」伸出了手拿起一旁地上的小壺,熱騰騰的茶順著壺進入杯子,遞到人跟前,茶香混著花香進入肺裡,讓人的心情很是放鬆。
雲蕭偏頭,拿起茶輕啜了一口,把玩著杯子思考了半晌,許久後才道:「我……在做一趟旅程,一趟有目標卻沒有目的地的旅程……」
深邃的眼悠然地望向前方,不是不在乎的,命是自己的,又怎會不在乎?一趟又一趟的旅程過往歷歷在目,這次,他又該往何處去?誰,又能給他一條路走呢?
還能有誰呢?雲蕭笑,深吸了一口氣,收回了眼神,「我的目的地中斷了,如果可以的話,就請妳告訴我,下一處我該往何處走才對?」好吧!既然沒有人能給,那麼,不妨就交給天來決定。
「可以。」莫羽柔點頭,薄布上突然出現了一個透明的盒子,盒子裡一張一張的牌堆積放好。莫羽柔將牌從盒子裡取出,奇怪的是,這每一張牌竟全都是空白無圖的,甚至連字都沒有,這樣一副牌要怎樣用來占卜,當真令人好奇至極。
「公子,還請你將手放於此牌之上,心裡專心地想著你想問的問題即可,剩下的,就交給羽柔處理吧!」莫羽柔將牌遞到雲蕭面前,指了指牌解釋。
雲蕭點頭,將右手放置到那疊牌上,閉上眼,心裡頭專心地想著想問的問題。桃花樹枝隨風搖曳,悉悉窣窣地拍打著,像在訴說著什麼一般。
莫羽柔瞇眼而看,這株桃花,是他們北納家的支柱,亦是她能占卜百分百的來由因緣。
由先祖傳承下來的桃樹,北納家自古的擎天支柱,她以精氣供它所需,而它則以「預測」回報給她。
她或許沒有了不起的天資,也或許沒有太過驚人的能力,但僅有供應精氣這點卻是非她不可。
而此地,是她的占筮之所,僅她有資格隨意進來的占筮之所。眼前的「藏牌」就是她跟桃樹的「溝通管道」,亦是莫羽柔最拿手也最精準的預測方法之一。
藏牌,那是莫羽柔自己給它取的名,它就像它字面的意思一樣──「藏」起來的預測。
表面上它無圖無字無意義,看起來就像一張張空白的牌組,但透過莫羽柔的力量就不一樣了。
整個占卜流程依分四段,亦即詢問、傳遞、現化、解說。
詢問,指的就是被占卜者想知道的問題,透過牌組的接觸,個人意識的傳遞,每個人的問題不一樣,每個人的解答亦不一樣,唯有透過牌組詢問,被占卜者的疑問才會準確地傳遞給桃。
而當桃樹知道了答案,它便會把所預測的結果「傳遞」到牌組裡,這也是為什麼莫羽柔的占筮一定要到這裡來,因為沒有桃的地方就無法傳遞「預測」,不能傳遞答案,那何來解答之說。
可說預測,其實也是一種意識傳遞,細看手裡的牌就會發現,它依舊是百張的空白。
接下來,便是莫羽柔的工作了。
利用力量的疏導、鋪灑,莫羽柔可以將桃的預測以肉眼能見之形「現化」在牌之內。或許是一首詩,或許是一段文字,或許是一個圖文,都有可能。而最後的「解說」,自然就是由莫羽柔來解釋這牌組上的意思。
嚴格上來說,跟一般的占卜沒有太大的差別,只不過將由問「天」改成了問「桃」,只是這一點卻是他人所不知道的。
桃花樹下風飄飄,莫羽柔拂髮抬頭,是錯覺嗎……總覺得,今天的風……似乎比平常更為狂猛,吹得桃樹吱呀亂響,恍惚之間,好像有點躁動的感覺在。
「羽柔姑娘,這樣可以了嗎?」雲蕭低低地喚了聲,連帶著,也拉回了羽柔的思緒。
羽柔回神,點頭一笑,「可以了。」
接過了牌組放在手上,將牌面倒翻朝上,手指壓在牌上由左而右一揮,一張一張的牌剎時攤開在眼前,張張部分相疊成了一個拱型,只是百來張的牌卻依舊是空白無圖,儼然一副無字天書的模樣。
這種情形很正常,因為她又還沒有將牌現化,自然是什麼東西也沒有。
莫羽柔凝神,力量開始一滴一滴地匯聚到手上,眼見已經差不多了,她攤手放在牌上方,正欲一一劃過牌面,將預測給現化出來時,卻在此刻,一陣狂風突然掃了過來。
「呀!」莫羽柔驚叫了一聲。
狂風大作,大樹搖曳,滿地雪花隨風亂舞,像個龍捲風一樣,吹得人睜不開眼,捲得就連瞇眼所見也全是白花圍繞。
這種狀況前所未有,莫羽柔根本就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只能任風吹過,眼睛,被風吹得都睜不開了。
風吹花起,來得快,也走得快。風停了,花瓣片片從空降,一片兩片朵朵飛,黑色黑色還是黑。
黑色?黑色!怎麼可能!
莫羽柔猛的一抬頭,在看到的那瞬間完全說不出話來。
她的身後仍舊是一棵大樹,飽實結滿滿頭花海,只是那朵朵銀白在不知何時已全消失。
黑色,取代了一切。
無法去形容那種看到的震撼,黑亮的花海開在桃樹上,好似深海的黑珍珠在樹上閃閃發耀,一點一點亮得迷人。
若銀白是純潔,玄黑就是魅豔,白桃是溫柔,黑桃是誘惑,它曾經隱藏自我以白替黑,漫長歲月,銀白如輝。
在世人眼裡它終年開花,但只有在自己心裡,它知道,它已千萬年未曾盛開一回,可如今它開花了,此時此地開了屬於它自己的花,還了它原本該有的姿態。
黑色桃花,僅世唯一。
不知所以的雲蕭在心裡讚嘆真是好一場壯觀的占卜,知道所以的羽柔卻已完全呆滯,說不出話。然,這只是一小部分的變化,令人結舌的還在後面。
空白的牌組依舊穩躺在薄布上,一張一張的牌依舊是無圖無文。可突然之間,一張牌從牌裡彈了出來!
牌在地上轉了兩個圈子後驟止,黑色的光芒從牌裡散出,而從那光芒裡現身的竟是一位黑髮白衣的青年。青年不語地站立在他們倆之間,他的身體透明如斯,透過他還能隱約看到後面的景致,明明是個實物,但卻猶如一種殘像,讓人不知道該怎樣去形容他才對。
莫羽柔傻了,她占卜數萬次來從未出現過這樣的狀況,事情已經偏離了她所認知的軌道,不是她所能控制的。
這邊莫羽柔震撼到思考打結不知所以,那邊的雲蕭還以為這是莫羽柔的占卜技巧,在心裡不斷地大肆鼓掌。就在兩人都還沒為眼前的狀況做出個適當的反應之時,天空突然刷的一聲產生了一個巨響,一個影子飄過眼前。
影子好像是個人,人由上而落,飄然點地,就當他正欲起身站穩,天空中又掉下兩個黑影,「碰!碰!」兩聲撞擊壓了下來,當下三個影子就這樣摔成一團。
「死老頭,你給我起來!重死了!起來!」
雲蕭還沒來得及將視線給對準看看來人是誰,就聽到個熟悉的叫罵聲,定眼一看才發現,剛剛摔下來的人不是誰,正是馮亦、白咰還有北納族長,三個人摔成了疊羅漢,而馮亦好死不死地就給他們兩個當肉墊壓在最下頭,莫怪乎他氣得咬牙切齒的。
見到了熟悉的面孔,別說雲蕭訝異,連莫羽柔都瞪大了眼,空間裡一下子多了這麼多人,一人一句話,簡直比菜市場還要吵。
「爹?!是你?你們怎麼進來的?」
「羽兒羽兒,是羽兒嗎?讓爹看看妳,妳好了嗎?康復了嗎?」
「哇哇哇哇……馮亦,你太過分了吧!居然從我臉上踩過……」
「雲蕭,你還好吧?有沒有受傷?有沒有事?」
「馮亦、白大哥……這、這……你們、你們怎麼全都來啦?」
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若有屋子,大概早就把屋頂吵掀了。就在大夥沸沸揚揚地說話之時,一個聲音卻傳來了。
「白咰……」吵吵鬧鬧的人裡,看著忙碌的人在眼前徘徊,有人頷首而笑,呼喚輕聲地喊了出口。
誰?誰在叫他?
白咰應聲轉頭,在看到聲音的主人時不免也愣住了,那張臉,那個神情,那衣服,它是……
倒抽了兩口氣,白咰指著它結結巴巴地道:「你……你……你……你是桃……桃……桃花……」不、不會吧!桃花?是它嗎?
「是!好久不見了,白咰,想我嗎?」桃花笑咪咪地看著他,給了白咰一個人畜無害的笑容,許久不見,虧得他還記得自己。
「喔!好久不見……不、不對!你、你怎麼會在這裡?」白咰喘著氣,不可思議地大叫,真、真的是它!夭壽!它怎麼會在這裡?
「呵!白咰,你這問題還真怪,這裡是我的『創始空間』,我不在這裡還有誰能在這裡?倒是你的個性還真是一點都沒變,又打穿我的『天頂』而來,這有『門』你是不會好好走嗎?」無辜地聳聳肩,桃花指了指天上開的那個大洞。唉!也只有白咰每次見它都不走正門,又不是沒把進門的要件跟他說,真是,了塵族怎會出了這樣一個人啊!
「嘿嘿!你也知道我的腦袋記不住一堆開門要件嘛!從那邊來方便多了,大不了等會我幫你補好就是囉……喔不、不對!死桃花,你不要跟我裝傻,你明知道我要問你什麼,說!你為什麼可以現形在這?」
「怎麼?我現形了你不開心?」眨眨眼,桃花笑,唉呀呀!看來白咰可還真沒變。
「當然不是,你可知道你這一覺睡了多久嗎?唉~~你都不知道啊自從……豬、頭、桃!我嚴重警告你不准再岔開話題!說!」發覺自己又被岔開了話題,白咰氣呼呼地低罵了一聲。
「呵呵,你不也說了!我睡了太久,氣悶,所以便決定出來透透氣囉!」
「啊?真的假的啊?」白咰訝異,難道他已經可以自我現形出來了?不是吧!
「假的。」桃花毫不否認地丟下這句話,擺明了前面說的全是逗弄他來著。
「我……」知道自己被耍了,白咰氣結地瞪了青年一眼,不知已有好幾串髒話給塞回嘴裡去。該死!這爛桃花死桃花,千百萬年不見,個性還是一樣爛。
「呵呵呵呵……」看著白咰生氣的模樣,桃花似乎不以為意,他只是咯咯地笑了幾聲,隨著笑聲緩慢地移動步伐,走到了雲蕭面前,桃花偏頭打量,「你叫雲蕭,是嗎?」
他輕聲細語地問著,溫柔地似朵飄零花,讓人無法對他有任何的敵意產生。
雲蕭點點頭,回以青年一個善意的微笑。不知道為什麼,他打心底欣賞眼前的人,乾乾淨淨,給人一種舒服的感覺,熏香拂面,給人一種放鬆的心情。若世上精靈皆有形,草木花精皆能視,那麼所謂的花精,應該就是這樣了吧!
可桃花是花精嗎?
你若問桃花這個問題,想來他還是只會笑著不答。
桃花,黑桃之精靈,北納之神樹,亦跟金鷲一樣同為最古老的生物群之一,他是桃精,也不是桃精。
一般花精之產生乃先有本體後有精靈,本體是精靈的依託,花精不能離本體遠去,所有的精、氣、神全都必須透過本體的供養來維持,所以本體若是死亡,花精亦會逝去,而本體的品質就決定了花精的優劣,相對的,本體周遭環境的好壞,對花精的影響便非常大。
可桃花不一樣,桃花是先有精而後有本體。
他本自成於天,取靈於地,穿梭自在,來去自如,本體對他而言就像是房子一樣,有了會很方便,如此而已。
桃花是精不是精,只是他並不排斥做桃精。
很多時候,很多事情,即便是親眼看到了,也只是看到一種假象。就像現在在他眼前的人一樣,桃花看人從不看表面,所以桃花亦知道,真正的他,是誰。
看著雲蕭,桃花臉上笑,「那麼雲蕭,我想告訴你,關於你未來的事情,很抱歉,我無法得知。若你依舊覺得無所適從、無處可尋,或許這表示著人界暫無你想求的答案。天界、魔界與妖界,不妨試著問問你自己,何處,可能會有你想要的答案?」
唉~~該說諷刺嗎?明明能力比他高,卻跑來問他,答嘛好像不對,不答也好像不是,就怕答了還得罪人,真是傷腦筋啊!
問他自己?他居然叫他問他自己?雲蕭怔然,桃花的話雖讓他感到有些疑惑,但更多的,卻像種烙印,在腦海裡揮之不散,久久徘徊。
是嗎?是這樣嗎?要他問問他自己,天界、魔界與妖界,究竟何處是他該走的下一個地方啊……
「魔界。」兩個字肯定地從嘴巴裡衝出,連雲蕭自己都嚇了一跳,魔界?怪怪,他怎麼會那麼肯定?
他知道的,不是嗎?桃花微微地扯了個笑容,正想再說些什麼,身體卻突然閃出了個淡光,竟是越發透明起來。
「你要走了?」一個箭步搶先上前,白咰急問。捨不得,他當然捨不得,桃花跟他乃是昔日摯友,他可知道,他們倆已有一千一百萬年未曾相見?猶記花前樹下舉杯暢談,人生知己難得重逢,片刻的言語實在不夠啊!
「我也想跟你多聊聊,可惜,你也知道的,這種世界我待不了太久。」桃花不在意地聳聳肩,世界的改變容不下牠們這群遺留的生物,大氣的混亂容易讓牠們氣弱神虛,滅世之初,很多同伴在不得已之餘,只能選擇變化型態以求依賴共存。而他,應該算是幸運的了,起碼還能自我創造個創始空間來選擇沉睡,免去了在人手裡丟來弄去使喚的日子。
若不是今日亙古力量呼喚傳遞,估計他將睡至另一次的滅世來臨,期待著下一次的世界有他容身之處,而不是像現在,即便在自己的創始空間裡,世界混亂的大氣也逼得自己快要窒息。
「唉~~真不知道下次見面是什麼時候?」白咰悠然嘆氣,桃花的難處他又怎會不懂,只是多少有點感慨罷了。
「也許……很快也不一定……」桃花喃喃地低語,饒有意味的眼神掃過了站在一旁的雲蕭,是的,這個世界不容他,至少,現在不容……
「保重了,白咰。」桃花交握著雙手站在他們前方,淡淡的身影薄得幾乎快要消散。
他點頭和白咰道別,最後的視線不經意地落到了白咰那雙漆黑分明的眼上,心下一緊,不免有了一絲嘆然。
是嗎……終究啊……
了塵之眼了三世,前世今生與來世,白咰啊白咰,為何能了結別人三世緣分的你,卻始終放不下那一世之緣呢?
桃花無奈地搖頭,最終還是無語地消失在那片白色大地裡,白桃花束隨風飄零,一切回歸往常,人,也隨著慢慢散開。
望著一一散去的人影,彼方遙遠的地底深處,有人忍不住輕聲愧語。
「雪,妳說,這是個怎樣亂得可以的世界呢?桃花、金鷲與雙疫,太古吐納,淨化大地,牠們全是世界之寶啊!可今世界竟是不容。魔法、亞種和傳承,亂七八糟互相雜混,人混亂了,生物也迷惑了。妳說,雪,這究竟是個怎樣的世界呢?」她嘆,雜得可以也亂得徹底,異常成正常,正常是異常,斷層疊生,層層相扣。
被逼得無處可去的遺世生物們,疑惑著,究竟何時可以再度歸來?沉睡了又如何?被踐踏了自尊又如何?朝朝暮暮千百萬年,牠們只期盼著,有那麼一天,屬於牠們的一片天,可以再度緊緊地擁抱住牠們,那麼或許一切的不甘,都將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