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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上海》第49章
第50章 一生

一生

那天晚上書房的燈亮了一夜,快到淩晨的時候我才在窗口看見陸仁慶離開了這裏。六爺,葉展帶著一群人送他上車,這麽多人,就沒有一個人開口,只有那“砰”的關門聲,在靜夜裏顯得分外響亮。

接下來的幾天,六爺和葉展似乎都沒有回家,我則開始失眠,整夜整夜的睡不著覺,只能枯坐到天亮,偶爾才能迷糊一下。除了秀娥那晚偷偷聽到的那點事,其他人好像什麽都不知道,六爺他們就連陸青絲也沒有告訴。

“已經下午了,也不知道石頭今天回不回來?”正在做鞋的秀娥用牙咬斷了粗綫,她“呸”的吐出了嘴裏的綫頭,然後語氣煩躁說了這麽一句。我雖然在看書,心思也沒放在書上,這幾天石頭都跟著葉展在外面忙活,也是不露面。

正想安慰她兩句,有人敲門,“進來,”秀娥說了一句。張嫂推門進來對我一彎身,“小姐,有您的電話,在客廳。”我心猛地跳了一下,故作鎮定地說,“知道了,就來,”張嫂轉身離開了。

“誰呀,會不會是小姐,要是那樣的話,我還能跟我媽說兩句話,”秀娥說著就想跟我一起往外走。“應該不是,應該是方萍的,她說過這幾天會給我打電話,”我找了個理由,不想秀娥跟著我下樓去,秀娥失望地一扁嘴。

“好了,大不了回頭我給丹青打個電話,你就可以跟張嬤說話了,”我邊走邊說。秀娥懶懶地點了個頭,我明白她也不是很想打電話,她跟我一樣,這幾天見不到人,心裏沒底,只是想找點事情做而已。

我關上門,看看四周沒人,就踮著脚快跑了幾步,直到下了樓梯,才放緩步伐,鎮定的走到了茶几旁。“喂,哪位?”我拿起電話輕聲問,“清朗,是我,”墨陽的聲音立刻響起,電話綫路多少讓人的聲音有些失真,可我還是能聽出他語氣中的疲憊和興奮。

“噓,你別說話,聽我說,你想法子找個藉口,先到我家來等著我,別人不知道我已經回來了,聽明白了嗎?”墨陽不容我開口,就急急地說。“呃,好吧,”我只能答應,“就這樣,要小心,”墨陽說完就挂了。

我拿著電話楞了會兒神,正好留在家裏保護我們的石虎走了進來,“老虎,”我揚聲叫住了他。他笑著走了過來,“清朗小姐,有何吩咐?”“我想出去一趟,你能陪我嗎?”

石虎撓了撓頭,猶豫地說,“清朗小姐,你去做什麽?啊,不是,我不是打聽,最近挺亂的,最好還是別出門。”我一笑,“我知道,我只是去我哥哥家,按日子,明天他就該回來了,我想去給他送床厚被子,這幾天天氣突然冷了下來,他肯定沒準備這些。”

“這樣啊,”石虎咧嘴一笑,“那行,徐少爺的住處離咱們也近,不過,車子都出去了,要不我去叫輛黃包車來。”“不用,走路也不過十幾分鐘的事,我沒那麽嬌氣,你等我一下,我去拿被子下來,”我邊說邊往樓上走,石虎點點頭。

這些東西我早準備好了,本來就是想給墨陽送去的,這會兒正好當藉口。秀娥自然想跟我一起去,被我拒絕了,我沒有多說,只說一會兒就回來。秀娥見我一臉嚴肅,也就不敢鬧著要跟了,只幫我把包裹拿到了樓下。

初冬的上海寒氣逼人,沒有冰雪,只有陰霾的天氣,和陣陣能吹到人骨子裏的冷風。我裹緊了大衣,石虎扛著包裹跟在了我後面,沿著大路走了沒一會兒,就到了墨陽租住的那套房子。

聽墨陽說過,這家主人去鄉下養老了,只是這房子住得久了,捨不得賣,手裏又不缺錢,所以就租賃了出去。房子不大,二層小樓,爬滿墻壁的藤蔓證明,這房子有年頭。

我掏出鑰匙開了門,一進去,一股夾雜著寒冷的潮氣就撲面而來,果然不是有人在家的樣子。我也不知道墨陽躲在哪兒,四處看看,好像都沒人的樣子,“我把被子送上去,順便幫他收拾一下,一會兒就下來,”石虎一點頭,“好的,我在下面等。”

抱著有點分量的棉被,我上了二樓臥室,墨陽剛搬進來的時候,我來過一次,大概位置都有個印象。推開臥室的門,裏面也是一樣的寂靜,我開始打開包裹收拾被子。

一回頭,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的墨陽把手指貼近嘴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我看著他跑到窗邊,悄悄地打探了一下外面,這才拉著我坐在了床上。“哥,你是剛從濟南回來嗎?”我悄聲問,墨陽微笑著一搖頭。我心裏一沉,“那你去哪兒了?”

墨陽正想開口說話,突然笑容一僵,我睜大了眼睛看著他,不知道他這是怎麽了。他突然苦笑了一下,站起身來打開門,一個身材挺拔的男人正站在門口,神情淡漠地看著我們,我一下子跳了起來,囁嚅地叫了一聲,“六爺。”

墨陽看見六爺之後,就領著他往書房走去,我一出門,就發現葉展,石頭,洪川他們都在樓下的客廳裏守著。葉展半坐在沙發靠背上,叼了只烟,也不吸,烟灰很長,不知道在想什麽。見我看著他,他眨了眨眼,對我一笑,笑容却有點無奈,順手掐掉了烟,跟著我們一起進了書房。

小書房壁爐裏的燃燒著木柴“劈叭”作響,舞動著的火焰給屋裏帶來一絲暖意,可我的心依然是冰凉的。大家都各自找了位置坐的坐,站的站,書房的門也關上之後,墨陽才開口說,“陸城,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懷疑我的?”六爺沒有回答他,而是看著我說,“清朗,過來,”我立刻走到了他身旁。

我抬頭看向他,六爺琥珀色的眸子立刻牢牢地鎖住了我的,我毫不躲閃地看著他。“那天你問我關于傅騁的事,我問你爲什麽,你說你有自己的理由,現在能告訴我了嗎?”他的語調比剛才柔和了些。

“嗯,因爲他是我的親人,他真正的名字叫陸雲馳,”我輕聲說,“什麽?!”正在點烟的葉展忍不住叫了一聲,剛劃著的火柴也掉在了身上,他趕緊拍了兩下。”

我不管他,只看著六爺,“我說過,我什麽事情都不會瞞你,這件事沒告訴你,是因爲我不想你受傷害,你說過,有些事情你也是無能爲力的。” “這麽說他是你舅舅,他是來找陸家復仇的,那風輕姑姑她現在……”看我臉色一白,六爺閉上了嘴,眼底閃過一抹痛楚。

“墨陽冷冷地哼了一聲,“陸風揚帶人找到了我母親和清朗的父親,那裏最後只剩下一片焦土。”六爺沒說話,只是輕輕地抱我入懷,我無聲地流著眼泪。在這段日子裏我備受煎熬,我根本就不想瞞著他,可爲了他的安全,我什麽也不能說。現在終于可以說明真相,我的心總算踏實了一些。

“清朗也是爲了你好,才不跟你說的,”墨陽抱臂站在壁爐前,“照這麽說,那你聯合陸雲馳來復仇,也是爲了六哥好了,”葉展半諷地說了一句。墨陽轉回身,看著葉展,目光炯炯,“我們確實想報復,可這回幷不全是爲了復仇。”

“怎麽講?”六爺皺眉說,墨陽沖他嘲諷又有點憐憫似的一笑,“看來陸仁慶到現在都沒有和你們說實話,他沒告訴你們,他接的訂單是日本人的嗎?”“你說什麽?!”六爺和葉展一起叫了起來。他倆對視一眼,六爺迅速低頭看我,我點了點頭。

“原來都是真的,那些傳言也是真的,”葉展喃喃說了一句,他臉色陰沉了下來。“在我和你們說細節之前,陸城你先回答我剛才的問題,你怎麽知道我和傅騁有聯繫?”墨陽靠在書桌邊,抱臂看著六爺。

六爺眉頭緊鎖,“是烟味,”我心想果然如此,墨陽却有些吃驚,“那天在花圃,你和清朗身上的烟味,是我曾經聞過的,那晚在戲院,傅騁抽的就是這個味道的南洋烟,因爲味道很香,所以我記得很清楚。”

“可你當時什麽也沒說?”墨陽問,“對,因爲當時看來,你和傅騁之間實在看不出有什麽關係來,可後來我查過,那天吳孟舉確實不在上海,那徐丹青非要讓你們去花圃的原因就很奇怪了,”六爺搖了搖頭,“可我真沒想到,傅騁就是陸雲馳。”

“竟然是因爲烟味,”墨陽自嘲地一笑,又對我說,“清朗,你說抽烟不好,看來是有道理的,”我還能說什麽,惟有苦笑以對。“你怎麽知道我今天回來?”墨陽又問,然後恍然大悟地說,“也對,你既然都懷疑我了,自然會派人盯在這兒。”

“我怎麽知道你會在這兒幷不重要,大哥的鋼鐵廠房設備,是你們炸毀的吧?還有那幾車皮的礦石,”六爺瞬也不瞬地盯著墨陽看。墨陽不在乎地一笑,跟葉展要了只烟點燃以後,才慢慢地說了起來,六爺和葉展不時插話問一些問題。

陸仁慶因爲得到秘方可以大規模生産訂單所需的鋼鐵,不但建了新的煉爐,還四處收購了很多原礦石。可就在他的煉爐剛剛建好的第二天深夜,工廠就發生了爆炸,所有的爐子都被烈性炸藥炸得粉碎,看廠子的保鏢也死了幾個人,看爐的工人們却只被人打昏,丟到了廠子外面。

墨陽提供了炸藥,炸藥來源他却沒說,而真正下手的却是督軍,他帶著何副官還有幾個陸雲馳的手下,悄悄地潜入工廠,放了炸藥。聽到這兒我才明白,督軍說他馬上要離開去另一個地方是什麽意思了。他做了這樣的大事,肯定有人追查,他只能走。

陸雲馳做的幷不止這些,他跟著陸仁慶四處去收購礦石,理由當然是說,這生意他也有份,得盯著,畢竟一旦成功,他們獲得是數十倍于平常的暴利。陸仁慶也沒懷疑,他們一起請的鐵路局局長吃飯,最後在簽訂鐵路運輸合同的時候,是兩個人同時簽的名。

礦石已經裝車,煉爐就快要建好的時候,陸仁慶得回去一趟驗收,陸雲馳借機拿著合同找到了局長,跟他說計劃有變,半路上要提前把貨卸下來。

因爲陸仁慶正在去工廠的路上,那個局長也找不到他,再說這合同本就有“傅騁”這個簽名,也就不疑有詐。他通知了調度,讓已經出發的火車,停在了陸雲馳所說的那個車站上。

看著幾乎成了廢墟的煉爐,陸仁慶暴跳如雷,後來去車站準備接貨的人又回來說,車站告訴他們,礦石已經提前在一個小站卸貨了。陸仁慶大驚失色,迅速地打了個電話給鐵路局長,人家說是傅先生讓這麽做的。陸仁慶再找傅騁,人自然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踪了。

陸仁慶從沒吃過這麽大的虧,他原本不想讓六爺他們知道這些事,現在也沒了辦法,只能連夜趕回了上海。他派人四處打聽,最後是碼頭上得來的消息,傅騁已于昨天乘船回了香港了。

“你們可真够狠的,”葉展喃喃地說了一句,墨陽冷笑了一聲,“我們狠,從一開始爲了秘方,害得我母親家破人亡,和父親一生不得團聚的是誰?去追殺母親和清朗父親的又是誰!”墨陽的聲音越來越高,六爺猶豫了一下想說什麽,終究還是沒說。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你想說這一切和陸仁慶無關是嗎?”墨陽盯著六爺,“可他也想要秘方,而且他一旦知道了我和清朗的真正身世,你說他會放過我們嗎?”

六爺無聲地嘆息了一下,墨陽頓了頓,又說,“再說,如果他不是要跟日本人做生意,我們還沒有這個機會,如果他像你們一樣,做個有良知的商人,也許我們會放弃復仇,”墨陽一搖頭,“可惜,他不是,所以這是他自尋死路,爲他和他父親祖父的貪婪狠毒付出代價!”

看著陷入沉思的六爺和七爺,墨陽放緩了聲音,“他沒把真相告訴你們,固然是因爲這是陸家的秘密,你們畢竟是外人,而且你們兩個態度鮮明的站在抗日的一方,所以他更不能說。”

“這樣也好,就像我不讓清朗告訴你們一樣,反而幫了你們,如果知道了真相,你們會怎麽做,規勸他?阻止他?”墨陽眉梢一挑,“還是殺了他,你們下得去手嗎?”

六爺和葉展的臉色越發難看,“你們下不去手,他可未必吧,我想你們比我更瞭解陸仁慶的爲人吧,”墨陽走到了六爺和葉展身邊,語重心長地說,“你們必須做個選擇,是助紂爲虐,還是大義滅親。”

葉展站起了身來,目光冷峻,“你什麽意思,想讓我們去殺了他不成?”墨陽搖頭,“毀掉他的産業就足够了,畢竟當初下毒手的不是他,如果我們也不分青紅皂白,豈不是變得和他父親,祖父一樣,只要他不能再爲日本人做事就好,你們要知道,這種訂單他不是第一次接了。”

六爺痛苦地閉了閉眼,葉展不再理會墨陽,只看著六爺,他自然是爲馬首是瞻。我一向覺得只有六爺對陸仁慶還有著感情,葉展從不認爲自己是陸家人,他可以爲陸家賣命,但他堅决不改姓,而陸青絲,則是恨著陸仁慶的吧。

“那些礦石呢?”六爺問了一句,他已經恢復了平靜,墨陽一笑,“你放心,這些礦石都會用在正途上。”六爺冷冷一笑,“這算是交換嗎?那些人給你炸藥,你給他們礦石,你就不怕霍長遠知道你在幹什麽?”

墨陽一彈手指,“國難當前,雖然政見不同,但都是爲了同一個目標,我想他沒那麽狹隘吧。”六爺一點頭,“好吧,我不能光聽你的一面之詞,我會弄個明白的,在那之前,你最好別離開我的視綫,老七,清朗,我們走吧,”說完六爺拉了我的手往外走。我忍不住回頭看了眼墨陽,他對我一笑,無聲地說了句,“放心。”

“你生氣了嗎?因爲我沒有早點告訴你真相,”回到自己房間後,我看著臉色陰鬱的六爺輕聲問。六爺一搖頭,“不是,清朗,墨陽說得對,就算你告訴了我,結局也不外乎他說的那樣,很可能我會死在大哥手裏。”

我臉色登時變了,六爺一笑,“我只是這麽一說,”說完他抱住了我,身心疲憊地嘆了口氣,“我讓老七去查了,我不想親自去查,如果真的象墨陽說的那樣,我……”我沒有說話,只反手抱緊了他。

沒過兩天葉展就匆匆地把六爺拉進了書房,結果他們剛進去一會兒,陸仁慶居然也來了。我和秀娥當時正要下樓,看見他進來,趕忙站住了脚看著他也走進了書房。

我們從厨房拿了東西準備回樓上,樓梯剛爬了一半,就聽見書房裏什東西“哐”的一下倒下了,然後葉展怒氣衝衝地從裏面沖了出來,頭也不回的出了門。

我和秀娥面面相覷,從沒看見葉展發這麽大的火,然後就看見陸仁慶走了出來,他邊走邊說,“六弟,大哥這回真是無能爲力了,能不能東山再起,就靠你了,我知道對不住你,可該說的我已經說清楚了。”

說著話他一抬頭,不經意看見了我,我下意識地點頭行禮,心裏却是說不出的彆扭。陸仁慶不像以前那樣,對我溫和客氣,只是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就轉身走了,六爺默不作聲地送他出門。

後來六爺幷沒有說起,陸仁慶來這兒的用意,葉展也一直沒有回來,六爺則不知道在忙些什麽。就這樣又過了十來天,新年即將到來,可因爲戰爭的陰雲籠罩,大家幷沒有了往年的歡樂。陸青絲好像問過一次六爺關于陸仁慶的來意,之後她就離開了家,不知道是不是去找葉展了,六爺也不管她。

現在唯一心情尚好的就是丹青,她終于從仇恨中解脫出來,督軍放手離去,霍長遠傾心相待,又懷了小寶寶,她的生活似乎被幸福籠罩著,與外界分離。

我和丹青通電話的時候,我也不想和她說關于墨陽,陸雲馳跟陸仁慶之間的恩怨,何苦再讓她糟心。至于墨陽,最近一段日子好像一直在報館忙碌,他主筆寫了不少反對日貨,主張抗敵的文章,據六爺派去保護他的人回來說,發現有人在跟踪他。

這天是元旦,我剛剛給丹青打完電話,六爺就走進門來,“清朗,穿上外套跟我出去一趟。”“啊?做什麽?”我順口問了一句,六爺一笑,“去了你就知道。”雖然他在笑,但我感覺他的心情幷不好,也就沒再多說,穿上衣服就走。

一路無話,直到我看見百樂門飯店那熟悉的輪廓又出現在眼前時,我扭頭看向六爺,“我們是去百樂門嗎?”“唔,”六爺點點頭。“呼,”我吐了口氣,“看來不是好事了。”

六爺聞言一笑,“怎麽這麽說?”我苦笑,“說真的,自從我來了上海,只要去百樂門就沒碰到過好事,都成慣例了,丹青的訂婚宴,那間賭場……”不等我說完,六爺呵呵輕笑了起來,“這可未必,今天我幫你破這個例。”

我不明所以地看著六爺,他不再說話,只是緊緊地拉著我的手。沒一會兒車子就停下了,我下意識地去看了一眼門童是不是當初那個。六爺毫不遲疑地帶著我往裏走,洪川他們跟在我們身後。

走到一間包間跟前,幾個蘇家的保鏢還有陸仁慶的手下正站在門口,見我們過來,趕忙行禮,然後打開了門。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六爺已經邁步進去了,裏面的笑語聲頓時凝住。

我吃驚的看著這些人,陸仁慶,蘇國華,還有蘇家的三位大小姐,這個場景怎麽有點眼熟。突然想起當初蘇國華逼霍長遠娶自己女兒的時候,好像也是這麽個架勢。

“大哥現在只能靠你了,”陸仁慶那天說的話又在我耳邊響了起來,同樣的事情,難道蘇國華又要來第二次。陸仁慶看見六爺進來的時候,明顯感到欣慰,可再看到我的時候,臉色立刻陰沉了下去。

蘇國華雖然吃了一驚,但他很快鎮定了下來,站起身一笑,“陸先生,你來了,雲小姐,歡迎,快請坐。”蘇雪瑩一見到我就兩眼噴火,蘇雪晴也面色不善,但還能勉强克制自己,她沖想要開口的蘇雪瑩做了個眼色。

我不自禁地看了一眼她的肚子,果然已經大腹便便的樣子,忍不住猜測,如果霍先生說這個孩子跟他沒關係,那會是誰的呢?“哼,”一聲不屑的冷哼傳入我耳中,我把眼光從蘇雪晴的肚子上移開,正好對上了蘇家大小姐,蘇雪凝,她正冷冰冰地看著我。

看見她我就想起第一次跟六爺見面的場景,那次六爺是被迫跟她變相相親吧,回想起當時的情景和對話,我忍不住一笑。蘇家姐妹見我居然還敢笑,不禁勃然大怒,蘇雪瑩“騰”地站了起來。

“陸先生,今天應該是你跟我大姐談婚事的日子,你帶著這個野丫頭來幹什麽?!太過分了吧,”蘇雪瑩尖聲說。“雪瑩,真沒規矩,你給我坐下,”蘇國華大喝了一聲。

蘇雪瑩臉脹得通紅,就想爭辯,六爺往前邁了一步,蘇雪瑩頓時感到了壓力,她身子一晃,蘇雪晴借機拽了她一下,她順勢坐了回去。“蘇小姐,以前我就告訴過你了,清朗是我的女人,不要再叫她野丫頭。”

六爺的聲音很平淡,可其中的寒意讓人不寒而栗,蘇雪瑩白著臉咽了下口水,說不出話來。“老六!”陸仁慶低喝了一聲,蘇國華臉上的笑容也快挂不住了。六爺轉身看向陸仁慶,“大哥,對不起,你要求我的我做不到。”

陸仁慶“啪”的一聲拍在了桌子上,看得出來他很憤怒,但又在强行克制著自己。過了會兒他才說,“你跑來就是和我說這個?”六爺先鄭重地給他鞠了一躬,“大哥,你說過,如果我不答應就不要再見你,可有些話我一定得和你說,所以我只能來這兒。”

“你想說什麽?”陸仁慶的話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一樣,六爺朗聲說,“第一,我不會娶蘇雪凝,我雖然只是個碼頭混混出身,但也不會去給漢奸當女婿,”“你說什麽!”蘇國華一下子站了起來,臉色難看至極,雖然這是事實,可從沒有人當面揭破,六爺只輕蔑地看了他一眼,幷不理他。

陸仁慶的臉色更陰沉了,他捏著手裏的酒杯死盯著六爺,六爺毫不畏懼,“第二,我已經把我手裏所有的買賣,證券,房産全部變賣,換成了現錢,幫你解燃眉之急,回頭老七會給您送去。”

“大哥,”看著默不作聲的陸仁慶,六爺的聲音裏帶了些感情,“不要一錯再錯了,這世上,人活著不是只爲了錢。”“哼,”陸仁慶冷哼了一聲,“你說完了?”

“沒有,還有最後一件事,”六爺表情一柔,把我拉到了他身旁,“長兄如父,所以我要親自告訴您,我要和清朗結婚了,這輩子,我只要她。”蘇家三姐妹頓時驚叫了一聲。

我腦中轟然一響,突然降臨的巨大幸福讓我眼前一片模糊,六爺扭頭看著我,眼底全是溫柔,“你願意嗎?”我什麽也說不出來,只能死死地攥住了他的手,用力點頭。

“喀吧,”一聲,陸仁慶手裏的酒杯被他捏了個粉碎,“好,真好,你真是我的好兄弟。”“大哥,陸家給了我一切,我甚至可以爲你去死,但是大丈夫有所爲有所不爲,這是你教我的,難道你忘了嗎?”六爺啞聲說。

陸仁慶不再說話,六爺對他又鞠了一躬,拉著我轉身往外走,走到門口他站住脚,回過頭說,“大哥,我以後會在碼頭落脚,只要不違背公理良心,你讓我做什麽,我都在所不辭,不管怎樣,你永遠是我大哥。”

陸仁慶根本就不看他,倒是蘇國華冷笑了一聲,“陸城,這麽說你是鐵了心要撕破臉了?做人除了公理良心,也要懂得識時務!”六爺一扯嘴角,“蘇老闆,我不是霍長遠,再說,就算我變成第二個霍長遠,你就確定能吃得住我,未必吧,”說完他掃了一眼蘇雪晴的肚子,蘇雪晴的臉都氣青了。

“還有,”六爺不等惱羞成怒的蘇國華再開口,“你想讓我娶你女兒,還是爲了碼頭的使用權吧,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請轉告源清和,他想都不要想,我中華泱泱大國,堂堂的大上海,還容不得他的日本軍艦想進就進,想出就出,告辭!”

說完,六爺拉著我頭也不回的往外走去,出門的一刹那,突然聽見蘇雪瑩尖叫了一聲,“雲清朗!你給我記住!”我想都沒想,回頭就喊了一聲,“誰要記住你!”“哧,”也不知道是誰笑了出來,我臉不禁一熱,偷偷地瞟了眼六爺,却只看見他上翹的嘴角。

等我握著六爺炙熱的手走出了百樂門以後,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六爺笑問,“在看什麽?”我頑皮一笑,“過了今晚,估計以後蘇家人會比我更討厭這裏了。”六爺莞爾,護著我上了車。

車子漸漸地駛離了那個富麗堂皇却讓我厭惡的地方,“清朗,我剛才說的都是真的,我現在可是一文不名了,”六爺笑看著我。“沒關係,只要你說想和我結婚是真的就行,”我壓低了聲音說。“傻瓜,那當然是真的,你沒聽明白嗎?我又變成個窮光蛋了,”六爺一邊說一邊用拇指摩挲著我的手背。

“明白呀,這樣正好,我以前也想過,我又沒嫁妝,如果我們以後吵架,這不就成了捏在你手裏的短處了嗎,現在好了,我們終于門當戶對了,”我故作認真地說,其實也算是心裏話。“哈哈,”六爺大笑,開車的洪川和坐在前面的大叔也忍不住地笑了出來。

六爺與陸仁慶正式决裂之後,很快帶著我和秀娥搬到了碼頭邊的房子去住。六爺說他一文不名自然是誇張,不過現在住在小院落裏,過著普通人家的生活,我反而喜歡,秀娥也是如此。

葉展消失的那些天是去幫六爺處理一些在外地的産業,上海的麵粉廠也轉賣了出去,而且價錢很高。我很好奇,現在世道這麽亂,生意人都競相出售自己的産業,價錢壓得越來越低,怎麽會賣了這樣一個高的價錢。最後還是墨陽笑嘻嘻地告訴我,現在麵粉廠的主人姓徐了,我才明白居然是墨陽買了下來,正確地說是陸雲馳買的。

陸仁慶已經垮了,看在六爺的面子上,墨陽他們也不爲己甚,陸雲馳甚至很欣賞六爺的有情有義。反正陸仁慶還完了債務,想要從頭再來,就要靠他自己了。

我曾經問過六爺,陸仁慶那麽有錢,就算這回他借了巨款,可也不見得還不起。六爺說陸仁慶就是因爲在海外投資受損,才急于賺錢去補漏洞,不然他也不會輕易去接日本人的訂單,原本他還想著東山再起,所以沒有輕易地變賣家産的,而是接受了蘇國華的條件。

可六爺還是拒絕了他,陸仁慶最後變賣了不少房産債券再加上六爺給他的錢去還債,聽說債務已經還得差不多了。自那晚之後,他再也沒跟我們聯繫過,而現在上海灘最風光的就莫過于蘇國華了,他終于扳倒了陸仁慶和六爺這兩塊絆脚石。

六爺當著衆人的面跟我求婚讓秀娥羡慕的不得了,墨陽也說,這才是真漢子,光明正大,敢作敢當。秀娥沒事的時候總要我重複一遍當時的情景,然後她比我還要陶醉其中,我忍不住笑說,乾脆你讓石頭也當衆求婚好了。秀娥一撇嘴,說他那個石頭腦子才沒長這根筋呢。

沒等到六爺騰出時間來準備婚事,上海的緊張氣氛變得一觸即發,先是日本人聲稱,有人故意將日本僧人打傷,而後又有什麽同盟會的日本人去燒毀中國人的工廠,這些日本人還在公共租界附近,打傷了華人巡捕。

接著就是日本僑民集會,然後順著四川路開始游行,前往路盡頭駐扎著的日本軍隊司令部,要求日本軍方出面干涉。途中走到靠近虬江路時,他們開始騷亂,襲擊幷搗毀中國人開辦的商鋪。

一時間上海灘風雲驟起,雙方都在指責是對方的管轄不力的問題,日本軍隊開始增兵。我聽丹青說,這些日子,霍長遠就沒有回家,一直留在司令部忙碌。他們內部也在爭吵,有人主和,有人主戰,霍長遠和警備司令意見也相左,他自然是主戰派。

很多上海的商人權貴已經開始陸續離開了,霍老夫人本來也想帶著潔遠回四川老家,却被潔遠嚴辭拒絕了,兄長和愛人都留在這裏,她怎麽可能離開,霍長遠也支持她這樣做。我問丹青她怎麽辦,她還懷著孩子。丹青的語氣很平常,她說霍長遠在哪兒,哪兒就是她的家,生死相隨。

“清朗,你不去看看,江邊碼頭那裏聚集了很多漁船,越來越多,樣子真壯觀呢,”秀娥興奮地跑了進來跟我說。這幾天戰事一觸即發,爲了防止日本人從海上增兵,霍長遠和六爺商量的結果,就是調集漁船,駁船,全部聚集在深水碼頭,阻礙日本商船或軍艦的靠近。

“知道了,我把這些寫好就來,對了,你再幫我弄些墨來好不好,可能不够用了,”我這些天不知寫了多少條幅,都是鼓舞士氣的口號,每個人都在幹著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好的,我這就去,”秀娥轉身跑了出去。

又寫了幾幅之後,墨也快見了底,我正想著秀娥怎麽還不回來,門口人影兒一晃,我笑說,“你怎麽去了這麽久?”寫完了一幅之後才抬頭看去,我不禁一楞,門口站著的竟然是袁素懷。

“袁小姐?”我叫了一聲,“雲小姐,好久不見了,”她微笑著說。我不禁有些奇怪,自從陸仁慶垮臺之後我就沒再聽說過她的消息,有人說她早就回了北平,她怎麽會突然出現在我面前。

“你好,你是怎麽進來的?”我拿起放在一旁的毛巾擦了擦手,袁素懷一晃手裏的腰牌。“這樣,那你是來找葉展的嗎?他在碼頭那邊,要不要我派人去找?”“不用,我是來找你的,”袁素懷一笑。我楞了一下,找我?

袁素懷踱到書桌前,低頭看我寫的條幅,“團結一心,驅逐東洋,”她念了出來,然後抬頭對我一笑,“字寫得不錯呢?”我剛想客氣一下,門外又進來了一個男人,看著却很面生。

“你是?”我話還沒說完,那個人突然躥了過來,一把扼住了我的脖子,我的尖叫聲頓時卡在了喉嚨裏。我用力掙扎著,脖子却被越勒越緊,眼前開始一陣陣發黑。

一直站在原地不動的袁素懷突然低聲說了兩句什麽,那個人的手臂立刻鬆開了一些,我忍不住咳嗽了起來,可更讓我震驚的是,袁素懷方才說的居然是,日語。

我按著自己的脖子,勉强發聲,“你到底想幹什麽?”她微微一笑,走到我跟前,“沒什麽,帶你去見一個人,別害怕,你認識的,說真的,源少佐很欣賞你呢。”

“啊,”我張大了嘴,“你居然爲日本人做事?!你是漢奸!”“哼哼,”袁素懷好像聽我說了笑話一樣,“我怎麽會是漢奸呢,要是我幫支那人做事,應該被稱爲日奸了吧。”

她說支那人,只有那些狂妄的日本人才用這個詞匯,我不敢置信地盯著袁素懷,這個十三歲就在北平登臺的名伶,她怎麽會是日本人?!看著她自信又帶著得意的笑容,我突然想明白了很多。

葉展在北平遇刺時恰好被她救起,然後她順理成章地進入了陸家,接近了了六爺和陸仁慶。葉展表面上風流花心,實則心如堅冰,陸仁慶眼裏只有錢,女人不過是個道具,而六爺一向潔身自好,袁素懷的美色一時幷沒有起什麽作用。

後來在戲園,我無意間聽到薑瑞娉說自己的戲演得不錯,當時幷不明白她是什麽意思。現在想想,薑瑞娉是警備司令唐斐的情婦,唐斐則又跟蘇國華沆瀣一氣。看來這應該是日本人和蘇國華設計的,好讓袁素懷有機會更進一步接近六爺,只不過他們應該沒有成功。

我吃驚又憤怒的樣子顯然讓袁素懷很開心,她捏起了我的下巴,看著我笑說。“我姓袁沒錯,不過不是這個字,而是……”“源清和的源,”我下意識地說出了這個字。

袁素懷咂舌地搖了搖頭,“太聰明可不好啊,小姑娘,很容易短命的。”說完她狀似無奈地對我一笑,“不過要怨就怨你那個六爺吧,我想盡辦法迷惑他都沒成功,他對你還真是痴情啊,這樣的男人真不錯,說實話,我也很喜歡。”

我知道最近大家都在碼頭上幫忙,外圍雖然戒備森嚴,裏面反而沒有幾個人。守衛的人不知袁素懷的底細,看見腰牌自然就放她進來了,估計這腰牌不是陸仁慶給她的,就是她偷的。

“怎麽不說話?”袁素懷低頭一笑,“嫉妒了?陸城的身材確實不錯呢。,讓人想入非非。”她意有所指地說。我知道她不過是想讓我難受,可心頭的火氣還是竄了上來,我對她笑了笑。袁素懷不禁一楞。

“我上次也告訴過你了,最好你別打這個主意,”說完我飛起一脚,狠狠地踹在了她的肚子上,袁素懷不防備,尖叫了一聲摔倒在地上。我就覺得自己的頭髮被那個日本人狠狠地往後扯去,雖然痛徹心肺,我依然覺得很解氣。

袁素懷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頭髮散亂地怒視著我,她剛要衝上來,又一個男人跑了進來,指了指外面,飛快地說了幾句日語。袁素懷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沖我身後的男人一點頭,他捂住我的嘴就往外走。

一出門我就看見秀娥躺倒在屋外,我只覺得眼前升起一片紅霧,開始不要命似的掙扎。袁素懷走上來用力給了我一耳光,我頓時覺得嘴裏一甜。她低聲說,“你要是想讓她死,我現在就成全你,”我立刻僵住不動,又看了一眼秀娥,心裏瘋狂地向上天祈禱著,還好,她的胸膛還在微微起伏。

他們正要帶著我出門時,院子外突然傳來了明旺的聲音,“喲,這是誰的車呀?”然後他揚聲喊了一句,“清朗小姐,我是明旺,青絲小姐請您過去一趟。”我盯著袁素懷,看她怎麽辦,誰都知道我今天沒出門,一直在屋裏寫東西。

袁素懷却突然開口,“知道了,我一會兒就去,謝謝你啊,”她的聲音幾乎和我的一模一樣,語速,方式都像。我一陣頭暈,怒視著她,她却得意的一笑。“好嘞,”明旺輕快地應了一聲,脚步聲漸漸遠去。

等了會兒,袁素懷聽著沒什麽動靜了,就帶著我往外走,剛要把我塞上車,就聽見葉展的聲音傳來,“你跑來催清朗也沒用,她就一雙手,能寫多快,你又討厭墨汁的臭味不肯寫,明旺剛才不是說了嗎……”他的話沒說完就停了下來,然後遲疑地說了句,“鳳蘭?”

我强行扭過頭,看見葉展手裏捧著一堆紙張樣的東西,他和陸青絲都站住了脚,突然看清了那個男人抓住我不放的樣子。葉展臉色登時一變,“嘩”的一下扔了手裏的東西,我就聽見陸青絲尖叫了一聲,“七哥!”然後一聲槍響,陸青絲就跌倒在了葉展的身上。

“青絲!”葉展狂吼了一聲,袁素懷迅速地把我推上了車,車子一下子就沖了出去。我剛想掙扎,一記重拳落在了我的太陽穴上,我眼前頓時一黑,什麽也不知道了。

等我頭痛欲裂地清醒過來的時候,鼻中聞到的還是江水的腥味,我勉强睜眼看看,發現袁素懷披頭散髮的半蹲在一堵斷墻之下,手裏緊緊握著一把樣式精巧的手槍。

“你醒了?”她頭也不回的說,“這是怎麽回事?”我環顧著四周,發現這裏是碼頭靠近江邊一處廢弃的房屋,這會兒透過殘破的墻壁,都能看見江水。這麽說,我們還沒有離開碼頭,袁素懷沒成功。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頭又是一陣的疼,可是手脚都被綁住了,也沒辦法去揉。“你還笑得出來,就算我逃不出去,你也會爲我陪葬的。”袁素懷回過頭來笑說,手槍沖我一晃。“源清和想用我威脅六爺,清空碼頭的船隻是不是?”我低聲說。

“哼,我就說過,太聰明的人都早死,”袁素懷一瞥嘴角。”你不在乎暴露自己的身份嗎?”我刻意地拖時間。“那又怎麽樣”她冷冷一笑,“一個死人是沒有身份的,”我被她的笑容弄得心裏一寒,她不再理我,轉頭向外喊,“陸城,不要再拖時間了,你的决定是什麽!”

“袁小姐,我說過,我是不會答應你的條件的,”六爺的聲音響了起來,袁素懷的聲音裏充滿了憤怒。“是嗎?那就等著給你的清朗收尸吧,”說著她用力揣了我一脚,“啊!”我忍不住叫了出來。

“清朗!”六爺和墨陽的聲音幾乎同時響了起來,袁素懷笑了一聲,“好吧,如果你說什麽也不答應我的條件,那我退一步,你用自己的命來換她的,然後答應安全的放我走,如何?”“可以,你放清朗出來,我過去,”六爺毫不遲疑地答應了下來。“六哥!六爺!”葉展和大叔急喊了一句。

聽見葉展的聲音,我立刻想起中槍的陸青絲,葉展在這裏只能說明兩個問題,要麽陸青絲沒事,要麽她已經……我恨恨地看向袁素懷,這個蛇蝎女人。

“沒關係,反正船隻不能清,這是國事,可清朗是我妻子,這是家事,你們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不要再說了,”六爺沉聲說。我從剛才就發現,腿上綁的繩子有些松脫,顯然剛才是太著急了,綁我的那個日本人也沒注意。

我悄悄地蠕動著雙腿,袁素懷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外面,她又以爲我被綁著,所以幷沒有注意到。我聽著六爺的脚步聲越來越近,心裏急得火燒火燎,腿上的動作也大了起來。

袁素懷突然回過頭來,我嚇了一跳,以爲她發現了,可她只是一把將我拖到了身邊,用槍指著我的頭,然後低頭對我一笑,“他對你真好,可以爲了你去死。”我一邊假做掙扎地活動著自己的腿,一邊說,“羡慕嗎?不如你放開我,然後自己也去找一個啊,”我爲了分散她的注意力,順嘴胡說八道著。

可她却笑了起來,很溫柔,就像我當初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一樣,“我已經找到了,不過,是我願意爲他去死。”我不禁一楞,這時六爺的脚步聲已經清晰可聞,我滿頭大汗,袁素懷揚聲說,“陸城,你站在那兒別動。”

我一直半躺在地上,也看不見外面的情况,就聽見六爺的脚步聲停了下來。“很好,你身上應該有槍吧,我是個女人,膽小,不如你自己了結自己吧,”袁素懷冷笑著說。

“六爺,不要,”我大叫了一聲,袁素懷也不阻止,她可能覺得這樣更有趣些。六爺冷聲說,“我信不過你,你把清朗放出來,我就在這裏任你處置,决不食言。”

“哼,這可不好辦了,你讓我仔細想想,”袁素懷感嘆了一聲,她的槍突然用力指住我的太陽穴。“真遺憾,原本想拉個有分量的墊背,看樣子只能讓你的六爺痛苦一輩子了,”她壓低了聲音說,然後又用日語低喃了一句什麽。

我大驚失色,腿上一用力,綁著的繩子頓時散開了,袁素懷的手却像鐵扣一樣,緊緊勒著我的脖子。我正要做最後一搏,一個黑影却突然從破敗的裏屋閃了出來,一棍子就敲在了袁素懷的手上。

袁素懷尖叫了一聲,槍也飛了出去,不知道什麽時候靠過來的六爺撲了進來,我就聽見“嘎巴”一聲,袁素懷軟軟地癱在了地上,她雙眼大睜。“清朗,”六爺一把將我抱進了懷裏,一連串的驚嚇之後,我根本就哭不出來,只會不停地叫他的名字,“陸城,陸城……”

“好了,好了,沒事了,”六爺輕聲哄著我,又幫我解開繩索,一陣紛亂脚步聲傳來之後,我就聽見墨陽驚叫了一聲,“徐墨染!”我大驚,趕緊從六爺懷裏探出頭看了過去。

雖然衣衫襤褸,鬍子拉碴的,我依然一眼就認出了他,他手裏還拿著一根棍子,他身後却是一身濕漉漉的石頭和明旺。我看了一眼六爺,應該是他剛才讓石頭和明旺從江水裏潜游過來的吧,這間破屋的背後就是荒廢的堤壩。

可沒想到救我的却是徐墨染,雖然六爺說過沒找到他的尸體,但他居然一直躲在了這裏。袁素懷應該也是慌不擇路的時候,跑到這裏的,估計她也沒想到這間看著快要倒塌的破屋裏,還會有別人。徐墨染冷冷地看著我們,表情既不是以前得意時的張狂,也不是破落後膽小如鼠的猥瑣。

“謝謝你,”六爺突然說了一句,我聽得出他是真心道謝的,我也想這樣說,可話到了嘴邊却不知如何開口。“不必!”他的聲音沙啞,“清朗曾經勸過我不要吃大烟了,還有她的手指,這就算是扯平了,雖然她的關心很多餘,”我不禁一楞。

“徐墨陽,”徐墨染不再看我,看向神情複雜的墨陽,墨陽不開口,只是瞪著他。“我也算是九死一生了,很多事情我都不在乎了,但還是想問你一個問題?”“什麽?”“徐廣隸……到底是不是我的親生父親?”徐墨染一個字一個字的問,我輕輕地抽了口氣,轉了頭去看墨陽。

墨陽兩眼變得赤紅,拳頭松了又緊,胸膛劇烈的起伏著,我不自覺地攥緊了六爺的衣服。墨陽突然看了我一眼,然後對徐墨染說,“不是,”我眼泪頓時涌了出來,趕緊把頭埋在了六爺懷裏。

“哼哼,”徐墨染突然慘笑了起來,“徐墨陽,雖然你和我說的話從來都不好聽,我也不愛聽,但這還是你第一次跟我說謊話,謝謝你的……謊話。”我抬頭看去,他再不理會我們,佝僂著身子,一瘸一拐地沿著江邊走去,身影慢慢地消失在了暮色裏。

墨陽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他突然拔脚追了過去,我下意識地想叫住他,六爺對我搖了搖頭,“他們畢竟是兄弟,讓他們自己解决吧。”我怔怔地點了點頭,墨陽方才說不是,不知道是因爲徐墨染救了我的命還是……

抬眼看見一身濕的石頭,立刻想起秀娥,“石頭,秀娥她沒事吧!”“沒事,她只是被弄昏過去了,”石頭沖我一笑,“你放心。”我頓時松了口氣,六爺扶著我往外走去,再經過袁素懷尸身的時候,六爺刻意的擋住了我的視綫。

一出來,我看見了正對我微笑著的葉展,趕緊問,“那青絲呢,她也沒事吧。”“還算幸運,子彈只是擦過了她的頭,流了些血,等醒過來就應該沒事了,”說完葉展脫掉了自己的大衣套在了我身上。“喔,那就好,謝謝你,”我安心地一笑。

一個小巧的荷包突然從大衣口袋裏掉了出來,葉展彎下腰撿了起來,“這是青絲挂在脖子上的,剛才掉在了地上,我撿了起來,就順手塞在了衣兜裏,呃……回頭你還給她吧,”他好像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那個荷包遞給了我。

那個荷包是淡黃色的,有一股淡淡地香氣,我好像在那裏聞到過。心裏突然一動,我打開荷包,發現裏面裝的果然都是風乾的桔梗花,我的心突然疼了一下。

六爺見我楞楞地看著這個荷包,對我說,“那天從花圃回來,青絲就讓人去弄了這些花來,風乾之後做了這麽個東西,她還跟我說喜歡這花的花語什麽的。”“花語?”葉展嬉笑著說了句,“花還有語言嗎?女孩子的玩意。”

“絕望的愛,”我輕聲說,“什麽?”葉展問,“桔梗花的花語,是絕望的愛,” 我又說了一遍。看來潔遠那天說的話,她還是聽到了,怪不得她說她不舒服,提前回去了。

葉展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如紙,六爺忍不住嘆息了一聲,“老七……”他話沒說完,葉展突然伸手把荷包從我手裏搶了回去,然後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了。

我看著他顯得有些孤寂的背影,抬頭看向六爺,他對我安慰地一笑,“總有一天,他會想通的。”我點了點頭,暗自期盼著葉展和陸青絲之間的鴻溝能够消失。

六爺一把將我抱了起來,往回走去,夕陽的餘輝正恣意地灑在天邊,江水,和我們的身上,一切都好像被金色染了一樣,顯得祥和安寧,方才所經歷的生死邊緣,竟恍如隔世,六爺的體溫讓我分外安心。“我想去碼頭,”我輕聲說,六爺低頭看我,“我以爲你需要休息,跟著我,好像總會讓你受傷害。”

“那你覺得我是個累贅嗎?”我笑問,“當然不是,”六爺立刻反駁,我摟住了他的脖子,細聲說,“那我所經歷的一切就不是傷害,而是我得到你,必須要付的代價。”

六爺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輕輕地吻了一下我的額頭,他低聲說,“我愛你。”在江邊夕陽的映襯下,我聽到了有生以來最動人的一句話,“我也愛你,”我哽咽著說。六爺乾燥的吻落在了我的唇上,沒有輾轉,只有最緊密地貼近,唇與唇,心連心。

“對了,你喜歡的花是什麽?”六爺抬起頭輕鬆地問了一句,我想了想半開玩笑地說,“狗尾草吧,”六爺微微一怔,“狗尾草?這有花語嗎?”“有啊,死皮賴臉的糾纏,”我做了個鬼臉。六爺哈哈一笑,“這個好,我也喜歡。”

到了江邊,六爺慢慢地坐了下來,他小心地用大衣把我裹好,我安靜地依偎在他懷裏,看著江面上布滿了漁船的壯觀景象。“我們會贏的,對嗎?”我輕聲問,六爺點點頭,“當然,我們一定可以驅除外敵,守護自己的家園不受侵犯。”

“對了,告訴你一件事,大哥離開上海了,”六爺說了一句,我稍稍坐直了身子。六爺的笑容看起來有些苦澀,“走了也好,他既然只想做個徹底的商人,留下來也沒什麽用,大家見面也尷尬。”

我握住了他的手,他一笑,“我沒事,我變賣家産還給他的那些錢,就算是跟他從此兩不相欠了吧,這樣我心裏也好過些。”我點了點頭,“不管你想怎樣做,我都支持你。”

“清朗,我一直記著你說過的那句話,只要堅持,就有希望,我們現在有了希望,就更要堅持,”六爺微笑著說。我慢慢地放鬆下來,“是啊,堅持就有希望,”我指指江面,“這也一樣,”“當然!”六爺點頭。

我們一起看著天邊晚霞,還有不時掠過江面的水鳥,雖然艱苦的鬥爭就要到來,可我們依然珍惜眼前的一切和彼此。“等我們可以開懷大笑的那天,清朗,我要給你舉辦一個盛大的婚禮,”六爺用嘴唇摩挲著我額前的頭髮。

“好呀,只要能結婚,有沒有婚禮都行,”我笑咪咪地說,六爺“嗤”的一聲笑了出來,“身爲一個小姐,要學會矜持才好啊,哪有像你這麽爽快答應的。”我點了點頭,“明白了,那先生你怎麽稱呼?”

六爺好笑地看著我,但還是順著我的問題回答,“陸城,”“承諾的承嗎?”我故意學著蘇大小姐那天嬌滴滴的口氣說道,六爺忍不住咧開一個大大的笑容,他認真地說,“不,城墻的城,可以保護你的城,一生……”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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