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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平凡》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當時間走到屬於十一月的第一個週末的早晨時,孫韶終於再一次趕在易輝之前醒來。他一睜眼,就看到和自己頭挨著頭,睡得很熟的易輝,此情此景,讓他不禁便想微笑。

  他悄悄將腦袋挪開了一些,專注地盯著易輝的睡顏看,易輝其實是個睡相不怎麼好的人,睡著了,人就很霸道,床上的東西,逮住什麼抱什麼,實在沒東西抱就四仰八叉地躺那裡,將整個床切割得四分五裂,一點位置都不留給人。

  從這一點,倒是能看出來他小時候是被人護著的影子。只有童年真的肆無忌憚過,在熟睡的時候,才會有這麼安然的神態。

  孫韶盯著易輝的睡顏看了一會兒,正準備伸手去摸的時候,被易輝一個翻身給壓在了身下,易輝閉著眼睛開口,「今天休息,再多睡一會兒。」

  聲音裡儘是沒有睡醒的黯啞,聽在孫韶耳朵裡,撲簌簌地讓他的骨髓起了一種類似快意的戰慄。

  「你昨天不是說今天有事嗎?」孫韶推了推他的腦袋。

  易輝蹭了蹭,撒嬌似地道:「不想去了,隨便他們弄吧,你難得不用東跑西跑,想跟你賴一天。」

  孫韶失笑,四仰八叉地仰躺在床上,任由易輝壓在他身上。

  確實,幾乎從進入十月以來,為了羅美玲那首單曲,他就和肖統他們擰成一股線,到處奔走,前期找人,後期錄製,再加上最後的打榜晉級,以及搭線讓范旭陽做宣傳。其中種種,雖然,他不是主力,但也真的忙得夠嗆。

  終於,在週末前,羅美玲的歌,順利衝到了前三的位置,身價立即飆升了上去,肖統前期刻意低調的形勢,終於為羅美玲續足了勢,就等下周接了許若琳那檔節目,一舉沖天了。

  隨著事情的定局,孫韶也終於有了喘息的時間,他聽了易輝半玩笑辦抱怨的話,便忍不住笑了。

  「那你先說說今天什麼事?不去行不行,行,咱倆在床上耗一天也不是不成?」孫韶捋著易輝的頭髮,輕聲道。

  「賀六朋友要開店,說好今天談事項……」易輝甕甕地說道。

  「賀六?」孫韶腦中立刻浮出一張帶著一個刀疤的臉,和一個黃絨絨的腦袋,「說起來,我倒想起了一件事,他開得店標牌上也刻著一個奔跑的馬的圖章,而且,我在H市裡看到好幾家帶有這個圖章的店,但其中幾家,你說過不是你的店,這是怎麼回事?你們是在弄什麼連鎖店嗎?」

  聽孫韶這麼一問,易輝身體僵硬了一下,然後他抬起腦袋,和孫韶對視了一會兒,翻身躺到了孫韶旁邊,盯著天花板發起了呆。

  孫韶看他這個樣子,眼珠子轉了一圈,主動翻身壓到他身上,手肘撐在兩邊,看著易輝的眼睛,「是不是又跟咱哥有關?」

  易輝眼皮子耷拉下來,臉頰動了動,還是不想說話的樣子。

  孫韶知道,他又一次走進了死胡同,易輝提及自己的哥哥易煜時,幾乎只有回憶童年的時段,才會心平氣和,甚至有種難言的緬懷。但只要一說到現在的易煜,他就會變得木然。

  但據孫韶所知,他又不是完全不搭理易煜,易煜幾乎沒隔一段時間,就會變著法子來找易輝,但每每兩人都是不歡而散,或者說,只有易輝是氣哄哄地走掉。

  先前,他就在賀六那裡遇到過一次這種情況。

  而賀六,陸陸續續的接觸中,孫韶也發現,賀六先前的背景似乎就是涉黑的,但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洗乾淨了,從裡面抽身出來,清清白白開起了麵館。

  雖然,對於黑的那方面,孫韶所知基本不是來自電影就是電視劇,但是,不管怎麼說,沾了黑的人,想洗白肯定不是那麼容易的吧?

  想到這,孫韶眼皮子忽然顫了一下,他揪住易輝的臉頰問道:「賀六的朋友?之前,和賀六都是做那行的?」

  易輝一愣,被孫韶的問題給逗樂了,「哪行的?」

  「內啥……」孫韶想了想,還是端著嚴肅的表情道:「打家劫舍,逼娘為娼,收保護費什麼的那行。」

  易輝笑得胸腔不斷顫動,好半晌,他才正經地看向孫韶道:「差不多。」

  孫韶腦門一緊,「這都是咱哥手下的?」

  易輝悶悶地嗯了一聲。

  孫韶覺得自己額前汗都要出來了,聲音不由拔高,「他每次找你,都是讓你幹這個的?」

  易輝被孫韶緊張的樣子弄得有些發懵,不解他怎麼突然變得這麼躁動。

  孫韶只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要不好了,而易輝卻還是一副愣然的樣子,不禁有些急躁,「他怎麼也是你哥啊,丟下你,一丟就是十多年,重新回來的時候,怎麼就把你往泥潭裡拖?」

  之前還咱哥咱哥地稱呼著,到這兒,就立馬便「你哥」了。

  在孫韶看來,易煜丟下易輝十多年,不管到底是出自別樣的苦衷,還是不想被一個小豆丁拖累,他都無權置喙,因為單從個體來說,誰也無法替誰過活,誰也無法保證誰的幸福一輩子。

  好不容易,自家男人磕磕絆絆一路走過來,學廚,受挫,開店,小置產業,終於混到好歹算是個小土豪,有房有車,現在還有了個他。接下來,按照劇情,怎麼也得是朝著幸福的康莊大道上奔了才對。

  但易煜的這橫插一腳,卻完全打破了孫韶之前種種的規劃。

  對於黑與白,孫韶的認知其實跟任何普通人沒有什麼兩樣,蒼白的很,也無知的很,所聞所感基本也就是幾部電影中警匪片的概念,通常來說,即使看這類電影,他也是將自己代入那個警,而不是那個匪。

  再多的,大概也就是讀書時,身邊幾個流氓小混混,見天兒對著女人吹吹口哨,抽抽煙,喝喝酒,打打群架再泡泡吧了。

  可,同樣的,作為一個正常人,即便他所知甚少,他也從來沒有腦殘到對黑道產生崇拜或者熱血效仿的心思。

  這是哪?是中國,不是黑手黨合法存在的意大利,中國對於涉黑,從來都是嚴打嚴抓的。

  而歷來,想要黑洗白,沒有點身家背景和強力的政治靠山,那是誰沾誰往裡面沉的事,而且是沾得越多沉得越快。

  易輝也不過是個有點技藝傍身的土豪,一沒身家,二沒靠山,三和政治不沾邊兒,易煜如果真的還顧念自己這個弟弟,就不應該讓他摻和這種事。

  結果,現在他居然藉著易輝來洗白自己。

  幾乎孫韶氣急地一嚷嚷,易輝就明白了孫韶在擔心什麼。

  他腦中嗡嗡響了兩聲,心裡就湧起了溫熱的流水,將孫韶往自己懷裡一按,摟住了就笑,「小勺啊小勺……」

  孫韶被他箍得差點窒息,他狠命一扒拉,終於重新抬出了腦袋,正準備跟易輝分析其中利弊的時候,易輝卻開口了:

  「他沒讓我沾那些事,這些人,全部都是他洗乾淨了過後,才弄出來的。」

  孫韶一怔,「什麼意思?」

  易輝頓了頓,像是在組織語言,「具體怎麼弄得我不知道,這兩年,像賀六這樣的,我已經見過了好幾個,就是那些你在招牌上看到了標誌,但不算我名下的店,店老闆基本都是像賀六這樣的。他們要麼是已經從牢子裡走了一趟的,要麼,就是缺胳膊斷腿,拿身體的一部分償還過了的。」

  「他們都是已經被摘乾淨了,才弄出來的。而且他們手裡的錢和人,跟我一毛錢關係都沒有。我只幫他們培訓廚師,托關係招個靠譜的店長或者經理,再找找店址,決定開什麼樣的店,面向什麼樣顧客群,做個總得定位。其他,跟我其實沒有關係。」

  孫韶聽著,有些懵,事情和他想得完全不是一回事。他本以為易煜是想借易輝的這棵大樹,將自己的枝葉給洗洗白,但現在看來,倒有點像故意為之。

  他蹙眉看易輝,「這到底是怎麼一個意思?」

  易輝眉頭一緊,沉吟半天,才道:「出來的這些人,好像都是跟了他七八年的,應該算是他手裡的老班底,我一開始以為他是想自己往外脫,所以先把這些人給弄出來,但幾年下來,我看他一點這個意向都沒有,而且……」

  易輝有些遲疑,對上孫韶的清明的眼珠子,咬咬牙,便繼續往下說,「賀六給我透過風,說他把自己手裡的老人都給摘出去後,不但沒有收斂的意思,反而還愈發張狂,這幾年還碰了不該碰的東西,根本不像要往外脫身的樣子。」

  聞言,孫韶心裡忽而一動,他低頭看向易輝,易輝眼底閃著憤恨,但這種憤恨根本不是記恨易煜丟下他這麼多年,而是氣易煜在一條黑道上越走越遠,越走越看不到影。

  與其說是恨,不如說是恐懼更貼切,也許,在這個男人心裡,恨從來不是生活的主旋律,他不是溫室裡長大了,走南闖北這麼多年,抱著極大恨意的人,怎麼可能天天埋在鍋碗瓢盆裡,做著最家常的菜呢?

  易煜的離開與歸來,易輝也許從沒有追究的意思,他心裡深藏的也許只是最原始的快樂,這麼多年,這麼多年,我終於不再是一個人,有這樣一個血脈相連的人,終於回到了這裡。

  但,事實卻總是讓人無奈,易煜的回歸根本不是回歸,而是一種走向深淵的道別。

  所以,易煜總是要纏著易輝想多見見他,即使每一次見面,易輝都要把桌子拍得震天響,易煜也總是慢悠悠地看他,不生氣,也不惱火。

  孫韶在心裡猜想了許多,越想越覺得能夠體會易輝心裡的蒼涼悲愴和巨大的無奈,他狠狠往下一壓,抱住了易輝的腦袋。

  易輝還會生氣,是因為他還不願意接受,所以他發火,他惱怒,他憤懣,這種種一切,不過是因為他覺得自己還能把走在鋼絲上玩雜耍的易煜給拉回來。

  但身處在局外的孫韶卻看得更透徹一點,易煜從一開始就不準備回來,或者說,他才是最後那個回不了頭的人。

  他不知道易煜到底走到了哪?

  即便他知道。他也不敢抱希望,易煜最後的路會是闔家歡樂式的大團圓。雖然,在這個國度,灰色地帶是有的,黑不一定就被白吃得妥妥的。但,制度體系裡的嚴打嚴抓也不是鬧著玩的,不然,還不早亂成了一鍋粥。

  如果易煜想脫身,他最新該摘的就應該是自己,可他卻一點點把自己手裡的那批老班底給摘了出來,他現在是動都不能動了。

  易輝所說得摘乾淨,其實都是建立在易煜手裡還握著權的基礎上,只要他在,他說摘乾淨,那就是摘乾淨了。給點錢,塞點人,狠話一摜,你以後別往這裡靠,我們也再不聯繫你,你走你的大道,我舔我的刀子。

  心思活絡的,會猜測,這老大是心眼大了,要將老將都撇了,悶聲發大財了!心裡透亮的,則門清兒著,這是給兄弟謀最好的路呢。

  而易煜最不能撤的一項,大概還是在易輝身上。

  兩人容貌擺在那兒,你往外說兩人八竿子打不著,誰能信呢?

  易輝確實沒摻和到賀六的店裡,除了培訓了幾個人,不管是管理上還是資金上,兩方都是乾乾淨淨一點邊兒都沾不著,但是,只那一張臉擺出來,易輝就不可能脫得了關係。

  所以,易煜不但不能撤,還得留在裡面繼續做大,這地界,誰做大,誰才有話語權,誰做大,誰才頂得住一片天,做大怎麼做?孫韶不想去猜。易煜碰了不能碰的東西,這年頭哪些不能碰,哪些不該碰,孫韶也不想去想。

  而易輝也不一定想不明白這些,想到這,孫韶心裡就覺得一陣堵。

  「你以後別惱他了,咱哥這是身不由己。」孫韶悶悶地道,心裡裝著的話一堆,但只要一想到易煜此時此刻的處境,就覺得一切都很蒼白。

  易輝舔了舔唇,按了按孫韶的腦袋,「我不是惱他……我只是……」

  只是如何,易輝說不下去。

  孫韶在易輝的側臉前蹭了蹭腦袋,也不說話,兩人就這麼互相抱著,在床上發起了呆,直到床頭易輝的手機響了,他倆才回神,易輝拿了電話一看,是賀六。

  「喂,輝哥,內啥,咱約了九點夏坊集見的,你記得吧?」電話被開了免提,賀六的大嗓門清晰無礙地傳到床上的兩人耳朵中。

  易輝無奈地和孫韶對視了一眼,「現在才七點半……」

  「哦哦,這不是擔心你忘了麼?」賀六嘟嘟囔囔地在電話那頭說,說完還自以為很小聲地抱怨,「這不是怕大神你又不爽祖哥,到頭又放鴿子嘛……」

  孫韶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那頭賀六驚了一跳,「這大清早的,輝哥你旁邊還有其他人呢?」

  孫韶下意識地捂著嘴,看向易輝。

  易輝懶懶地摟過孫韶,卡在自己的雙腿之間,對著賀六道,「嗯,我老婆。」

  孫韶頓時一齜牙,無聲地對易輝道:「怎麼叫稱呼的呢這是?」

  「哈?」電話那頭賀六完全沒反應過來,傻愣愣地接話,「嫂子啊?」

  孫韶咬牙橫易輝,易輝將電話遞到孫韶面前,示意他自己說。

  孫韶怔了一下,不解地看向他。

  易輝對電話道:「熟人,我讓他自己跟你說。」

  孫韶愣愣地便接話道:「讓我說什麼?」

  「誒?這聲音熟啊!」賀六在電話那頭納罕。

  孫韶這才回神,他猛地抬頭看易輝,眼睛睜得老大,一瞬不瞬。

  易輝看他那樣,就想笑,邊伸手摸他腦袋,邊對電話裡說道,「行了,我起床了。九點夏坊集是吧,不會遲的。」

  「傻愣著什麼?起床吧。」易輝翻身站到床底下。

  「你剛剛……跟賀六說了?」孫韶還有些沒反應過來。

  易輝伸了個懶腰,走到窗前,拉開了簾子,「又沒什麼不能說的,而且,賀六知道了,他差不多,也就該知道了。」

  聞言,孫韶心裡狠狠顫了一下,他傻乎乎地仰頭看著易輝,易輝正迎著窗前灑進來的光,長著手,伸著懶腰,整個人都映在了光暈裡。

  孫韶看得眼睛刺痛,忍不住瞇眼,心裡則既動容又慚愧,易輝對自己,從來都是明著來明著去,喜歡也好,表白也好,包括現在,這種幾乎見家長的節奏都是。

  而自己,先是瞞著母親,後又瞞著朋友,好像,不知不覺裡,被易輝甩下了一大截了。

  在孫韶失神的片刻,易輝回頭,看了看他,走過來,將手覆蓋在孫韶的眼睛上,輕笑出聲,「你跟我的情況本來就不一樣,我喜歡男人的事,他們沒有不知道的。我是本來就喜歡男人,然後你是男人,才愛上了你。你呢,如果不遇到我,也許真的能跟女人結婚的。」

  孫韶一聽,張口便準備解釋,自己這同性戀也是天生的,可不是因為他。

  但嘴還沒張開,就被易輝給堵上了,一吻結束,易輝才道:「給我點幻想行嗎?我這才覺得自己魅力大,拐了個小老婆呢!」

  孫韶被他逗笑,扶住了他的臉頰,便湊上去狠狠咬住了對方的嘴,啃了一番後,他才故意舔著唇道:「這魅力是挺大,我不如你。」

  易輝失笑地搖頭,只當玩笑話。

  孫韶看易輝根本沒懂「不如你」的那句話的意思,便只能接著道:「但我以後肯定不輸你,會把你領回家的。」

  易輝愣了一下,眼底劃過粲然的一抹笑,重新攬住孫韶笑了,「好,我等那一天。等你把我領回家,現在,起床,先跟我去夏坊集吧。」

  「不是你一個人去嗎?」

  「怎麼會是一個人呢?我和你,是我們。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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