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屋裡有瞬間的寂靜,院子外頭巡邏守衛手裡的火把投射到院牆上,拉出三三兩兩的高大黑影。
莊夙顏低著頭,就算胡小海沒看到他的表情,也能清晰地感覺到莊王師渾身的僵硬。兩人都一動不動,也沒有誰先開口,好半晌之後,王師才慢吞吞伸手,握住了桌子上的茶杯。
胡小海眼睛慢悠悠飄到上方,彷彿是突然對屋子頂梁產生了極大的興趣。
短暫的漱口聲音之後,王師從袖子裡掏出絲帕,擦了擦嘴。
他抬頭,目光首先落到胡小海還捏在手裡的『漢堡包』。
胡小海只覺手背一陣刺痛,若是眼神能殺「包」,這只漢堡可能已經被焚燒殆盡了。
「……真是特別的味道。」莊夙顏發誓自己一生裡從沒吃過如此難以下嚥之物。在味蕾感受到味道的那一瞬間,他甚至以為是胡小海給自己下了毒。
胡小海眨巴眨巴眼,淡定的起身將漢堡扔進了「垃圾桶」裡。
然後,他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飄到門口,手按在了門把上——可這時候他突然想起來,該死,這是自己的房間!
不知道回頭之後該對英俊的王師說點什麼,胡小海瞪著門把,想像著外頭突然有一頭巨龍噴著火出現,或者來了一架UFO……總之是一切可以打斷二人相處的事情!
可惜,院落裡安安靜靜的,什麼聲音也沒有。
胡小海終於開口,「王師如果喜歡這裡,不如我去你房間……」
話沒說完,身後的椅子吱嘎一聲響了。
胡小海猛地閉眼,趴在房門上不帶喘氣地大叫:「王師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只是實驗新品種好給王府多加個菜單哪裡知道你身體嬌貴出水芙蓉不染世俗污泥出淤泥而不染吃不得這東西若是明天拉肚子本少主一切醫藥費全包了不要打我啊啊啊!」
「……」
胡小海猛烈喘氣,等大腦缺氧的一瞬過去,才發現自以為的拳頭(或者巴掌或者打狗棒法)遲遲沒有落下來。
他慢吞吞睜開眼,但因為他趴在門上,看不到身後情況,於是吞了口唾沫,戰戰兢兢道:「……王師?不會是暈了吧?」
莊夙顏終於欣賞夠他的語無倫次亂七八糟,眼底被滿滿的複雜覆蓋,慢條斯理道:「臣對少主的味覺不予評價。」
胡小海咦了一聲,轉頭,就見莊夙顏正抱著手臂站在自己面前,居高臨下的看著自己,那張臉上並沒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
其實仔細想想,好歹自己也是個少主,就算莊夙顏再不愉快,也不會真的揍自己——可惜胡小海回神的太慢,要丟得臉也已經丟了。
「……」他努力站直身體,盡量讓自己別被比下去了,昂著下巴看男人,「這只是失敗的作品,這裡沒有胡椒,沒有麵包,沒有生菜沒有沙拉醬沒有炸雞……」
胡小海似乎突然想到什麼,啪地一拍腦袋,懊惱道:「哎呀炸雞!我怎麼就忘了還有這個!雞肉一定比牛肉餅好處理啊!」
只要將醃製好的雞肉裹上蛋清再裹上麵包粉放進油裡炸至金黃……
啊……沒有麵包粉。
莊夙顏看著胡小海又自顧自的走神,臉上表情可謂豐富多彩,一會兒興高采烈一會兒失望之極還帶著絲絲埋怨。
「是軒轅國什麼都沒有的錯!」胡小海吸吸鼻子,扁嘴巴,「不然我就能做出好東西了!」
莊夙顏看他,「兩張麵餅夾上肉?如果少主喜歡這個,臣大可專門找師傅來為少主做。」
誰做得都一定比這位少主做得好!
「他們才做不出來!」胡小海對自己的能力受到質疑感到不快——雖然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這個味道確實沒人做得出來。」莊夙顏難得表達了認同。
胡小海:「……」
「下回我做正常的。」胡小海撲到王師身前,揪著他的衣服狠狠道:「一定讓你想把舌頭吃下去!」
莊夙顏挑眉,激怒對方的話正要出口,卻被自己意識到什麼,慢吞吞又嚥了回去。
他突然發現,自己似乎總是下意識的刺激著這位少主,看到他像炸毛的貓一樣跳來跳去,自己居然覺得……很愉快?
這太不正常了。
於是他擺正了一個臣子應該有的心態,禮貌地道:「臣很期待。」
但這話在胡小海聽來卻完完全全是挑釁。於是他一字一句道:「我一定會讓你後悔的!」
雖然不知道到底是如何發展到這個地步的,但王師明智的選擇了閉口不言。
胡小海憤憤收回手,在屋裡轉了一圈,瞪大眼看依然站立在門前的男人,「你還不回去?打算陪睡嗎?」
這本是一句隨口而出的氣話,莊夙顏的眼睛卻下意識地朝少年的身體瞄了一眼。
他突然想起了那偏深的膚色上緊致結實的肌肉紋路,緊窄的腰身還有挺翹的臀部。
胡小海被他看得發毛,下意識往屏風後面躲,「你……看什麼?」
不會真要陪睡吧?
不知道為何,胡小海居然開始想像二人共睡一榻的場景。這男人,不會連睡著的時候都端端正正,面無表情,彷彿隨時能飛昇一樣吧?
胡小海突然樂起來:他以後的娘子真慘,萬一半夜上廁所,一起身就看到一個「死人」睡在一旁。大半夜的一定嚇尿!噗噗!
「臣有事要說。」被胡小海一打岔,莊夙顏差點忘記自己等著他的原因。
胡小海見他表情嚴肅,終於收斂起玩鬧的心思,慢慢挪過來坐下,「什麼?」
「大概過幾天,玦王都的人都會知道臣出事的消息。」不管太子打算如何,都一定會讓人在玦王都散佈這個消息,到時候就是玦王都需要胡小海的時候了。
最被百姓,將士,臣子所認可的王師莊夙顏出事,就彷彿是支撐房屋最重要的頂樑柱倒掉一樣。人心惶惶雖不至於,但絕對不會再如眼下這般安穩。
宇文樺雖也有眾人的尊敬,但他畢竟年紀大了,少不得被有心之人安個老眼昏花的名頭。到時候唯一能對玦王都一切事宜作出安排的人,只有繼承人軒轅永逸了。
莊夙顏並不擔心玦王都大局不穩,他反而很期待:只有到那個時候,心裡有鬼的人才會揭開一直偽裝的面具。他也才能暗中揪出埋藏在玦王都裡的,屬於皇太子的眼線或棋子。
至於邊關戰事,他相信以「那位大人」的力量,定能力挽狂瀾。
胡小海被莊夙顏一通叮囑,這才發現這裡頭的水有多深。他沒跟人下過什麼棋,頂多和兄弟們鬥鬥地主,所以他一直不太能理解所謂棋盤等於戰場這碼事。
但眼下,他居然覺得那句話是對的:王師在下好大一盤棋。
只不過三言兩語所提到的,就遠比這幾日流雲和付有之教自己的更複雜更有難度。好像新兵突然被丟上了戰場,連敵我雙方的位置都還沒搞清楚,腳底下已經密密麻麻全是戰略線路和計劃。
胡小海想了想,終於問:「你們是要造反嗎?」
這個問題他已經困惑很久了,可一直覺得自己不該問,也不能問。有些事,知道的越少對自己越好,哪怕自己當一個傀儡少主呢?只要這一世他能好好活命,其他的跟他壓根沒有關係。
莊夙顏沉默地看了他一會兒,「少主以為呢?」
這種模稜兩可的態度是怎麼回事?不要問他啊,他知道個毛啊!
胡小海眼睛越瞪越大,腦補帝的稱號不是白取的,他已經在腦海裡形象而全面的演出了一部生動的陰謀論。
「等等!」他猛地站起來,雙手撐在桌上一眨不眨地看著莊夙顏,「太子覺得你和我是什麼關係?」
莊夙顏挑了挑眉,「臣以為,是臣子和君主的關係。」
「你確定?」胡小海心裡的不祥預感更大,「他……他……他不會以為你和我是一夥的吧?然後……你做的一切都是我指使的?」
若真是如此,自己豈不是完蛋了!絕對被捲進暴風雨中心!死得連媽也不認識!
——你現在的臉確實你媽不認識。
胡小海聲音高了八度,他可不想淪為政治犧牲品啊喂!
「你你你你你!說清楚!」
莊夙顏冰冷的目光在他的手指尖上頓了頓,順著手臂爬到那張驚惶的臉上,神色瞬間比屋外夜色更沉。
「少主不想和太子為敵。」這是肯定句。
「廢話!」胡小海拍桌,放在桌上的杯蓋被震得晃了晃,「我又不是嫌命長了!好端端的為何要跟太子作對?他是皇位繼承人吧?是吧?你你你,你不是做臣子的嗎!怎麼能做這種大逆不道的事!」
莊夙顏沉默了一會兒。事實上,他之前壓根沒打算跟胡小海說這些,他甚至沒將胡小海列入這個計劃範圍內。這個看起來傻傻呆呆的鄉下人,不認得字,還怕生。若是要讓他幫助自己,恐怕還沒做成什麼,就先被自己人害死了。
可如今卻不同了。少主的身份成謎,看上去雖然呆傻,但有時候又十分聰明機靈。
學東西很快,又似乎有一種特別的人格魅力,能讓三大世家最難搞的東方明珠認可,或許,透露出一點自己的計劃,並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
又或許,自己真的能得到幫助。
他這些日子一直在這麼想著,所以讓他去了學堂,急於讓流雲加課,又將他看管的十分嚴,課後作業總是要親自過目。
連他自己都沒發覺,有意無意的,自己竟對他開始有了期待——一個對於明主的期待。
腦內不合時宜的蹦出一個畫面,是胡小海手裡的「餅子」,是他在廚房挽著袖子笑的樣子。他突然又迷糊了,將他牽扯進這些危險中,真的對嗎?
或許……只是說或許……前玦王都的主公軒轅狼,就是為了讓他避開危險,才一直隱瞞他的存在的?
但這個想法很快又被自己否決了。軒轅狼勇敢果決,一直致力於做一個為國為民的好主公,才會因為過勞而得了一身的病早早去世。
如此之人,絕不會讓孩子只是坐享太平,對軒轅家族的責任不聞不問。
沒有錯,既然他已經是軒轅家族一員,那麼就有資格知道一些事。一些他們必須去完成的事。
「少主想得沒錯。」莊夙顏終於開口,聲音低沉,「臣是軒轅國內支持二皇子繼承皇位的人士之一,皇太子他……並不適合成為一個王。」
胡小海瞬間驚了,「可是!我記得這個國家是絕對長子繼承製!」
「沒錯。」莊夙顏難得的皺起了眉頭,俊朗的眉目間形成一個深深的「川」字,「所以,這是比登天還要難的漫漫長路。」
胡小海整個人都凌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