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頭人
伍德先的這種說法蘇雲起一時搞不懂。
對外界毫無反應的那是植物人,既然醒了怎麼可能會對外界毫無反應?他心裡奇怪,把自己手頭的事情辦了之後抽空過去了一趟。
然後終於明白了伍德先的意思。
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韓寧睜著眼,臉上的肌肉跟被塗了凝膠似的紋絲不動,只是許久才會眨眨眼。
蘇雲起在旁邊站了快5分鐘,他一點反應也沒有,仿佛這個人暈著和醒著只區別在於睜沒睜眼罷了。
隔壁床病人的媽很熱心地開口介紹,“這個小夥子從醒了之後就一直這樣了,沒見他動個手指頭,剛才護士和他說話,他也沒有反應。”
蘇雲起沒動,突然叫了一聲,“韓寧?”
韓寧連眼睛都沒有眨,表情也無變化,只是那僵硬的眼珠緩緩朝蘇雲起看了過來,機械而不帶感情,他這個動作做得簡直瘮人。
幸好蘇雲起不是什麼膽小的人,他手撐在床欄杆上,稍稍彎下身,“你聽不到我說話?”
沒給出任何回應,韓寧跟個喪屍一樣,單單就保持那種僵直的姿勢看著他。蘇雲起拿手在他視野範圍內揮了揮,韓寧的目光一點不為所動。
居然真的一點反應都沒有?
明白就算身為醫生的自己待再久韓寧的情況也不會好轉,所以蘇雲起也沒有久待,路過前臺的時候詢問護士,確認了一下護工今晚就能來,而伍德先安排了明天幫韓寧做檢查。
“蘇醫生,這位是您朋友呀?”護士認得蘇雲起,和帥哥說話誰能不高興?嘴一順,多聊了兩句。
蘇雲起簡單地“嗯。”了一聲就想離開,哪知護士又熟絡地道,“那我幫您多留心一點,有事兒一定先通知您哈。”
他轉身的動作一頓,想要拒絕,又覺得多此一舉,不過是一句話而已,自己沒必要這麼當真,“謝謝。”
護士嬌笑著擺手,“不客氣。”
回家的路上蘇雲起都還時不時想起韓寧。對外界沒反應事兒可大可小,不做檢查根本無法確定原因。最有可能是傷害到了腦部神經,可是韓寧被捅的是肚子,怎麼會傷到腦子?
蘇雲起想來想去想不通,只得等著檢查結果。
結果出來得很快,檢查報告上寫道:一切正常。
本來指望著這個解惑,結果卻更讓人疑惑。這就表明韓寧的身體機能都很正常,腦部無淤血,神經沒受傷,哪怕是受傷的部位也恢復得很好。
根本解釋不了他為什麼會變成一個睜開眼的植物人,無論是醫生對他說話,還是護工搬動他,他都像個屍體。
只除了蘇雲起偶爾去看他的時候,這具‘屍體’的眼珠才會轉動,直直地瞪著蘇雲起。那目光因為缺乏表情演繹,裡面什麼都沒有。
但又因為什麼都沒有,反而顯得純粹地執著。
伍德先都納了悶了,這種病人反應他前所未見,會診幾次都沒有結果,好在韓寧的生命無虞,在找出病因前也只能放著了,“蘇醫生,他的意識應該認識你。”
因為知道蘇雲起和韓寧是朋友,而且韓寧還只對蘇雲起的出現有點反射動作,伍德先很愛找蘇雲起聊起自己的病人,“你和他很要好吧?”
對這個問題蘇雲起只能敷衍道,“一般而已。”
準確說來,連一般都算不上。他倆走到這一步最多只能算點頭之交,或者再不濟一點是個陌生人,絕對算不上什麼深刻的關係。
他同樣很奇怪韓寧為何只對自己不同,是由於這一群人裡只有自己是認識的嗎?
誰也無法解答蘇雲起的疑問。孫昭還主動地和他討論韓寧的病情,從純醫學的專業角度分析了可能性,當然是討論不出什麼成果的。
到了後面,孫昭沒話找話都找不到說的了,便開玩笑道,“會不會他是受了太大衝擊,所以變成這樣?”
蘇雲起卻認真地考慮了片刻這種說法,“肝破裂會被衝擊成這種情況的,還沒有聽說過案例。而且當時場面也沒有多少打鬥和掙扎的痕跡,我認為再怎樣都應該不會對韓寧造成封閉精神世界的衝擊。”
沒想到蘇雲起會煞有其事地這麼回答那句玩笑話,孫昭忍著笑,也認真地道,“這、這樣哦?也對哈。那肯定不是這種原因啦……對了,蘇醫生你晚上有空嗎?”
“今晚嗎?”像他們基本是不過週末,只有輪班的,但今天週五,蘇雲起要按時和家裡通電話,他媽媽又是個嘮叨的人,整個晚上都講不夠,“抱歉,我有安排了。”
孫昭的神色黯淡了下去,頗有點孩子氣地抿了抿唇,“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和你一起出去吃頓飯啊?”
平時的他對蘇雲起雖然親近可多少有點小心翼翼地討好,還是第一次這樣,與其說是抱怨倒不如像在撒嬌。
卻不知剛好蘇雲起對這樣直接的態度最是沒法子,沉默了半晌,才無奈道,“以後吧。”
沒想到還能獲得一個承諾,孫昭立馬高興了起來,他也知道見好就收,並不想讓醫生認為自己是個任性的物件,露了個陽光味十足的笑容,“好吧,說好了。”
他情緒起伏大又變化迅速,蘇雲起不知為什麼忽然升起一股自己老了的想法。
一瞬而過,不禁在心裡嘲笑了下自己,怎麼會突然感傷起來?
“你啊,就是太累了你知道嗎?”清亮的男聲懶散地在咖啡廳響起,“不要跟我說你生活規律,休息得當。”
蘇雲起低頭喝了口咖啡,抬頭看向對自己喋喋不休的沈昊。一頭微卷的頭髮襯著個可愛的娃娃臉,使沈昊看上去硬生生比實際年齡小了好幾歲,“人不僅身體會累,心也會累的。”
他拿了一根巧克力的長棍餅乾,雙手粘在兩頭,“神經繃太緊就會這樣……”
哢嚓一聲,餅乾碎成兩段。沈昊利索地塞進自己的嘴裡,習慣性地舔了舔手指,“何況你的工作又常常需要繃緊神經。不要這麼敬業,照顧好自己才能照顧好病人。”
蘇雲起放回咖啡杯,雙手交握放在桌上,有點頭疼地道,“今天找你出來不是給我做心理測評的。”
“哎喲,討厭啦,好不容易陪人家一次,心裡還想著其他的男人。”沈昊瞧見蘇雲起額頭上隱隱要暴出青筋,心情舒暢地一笑,“不可能是創傷後應激障礙啦,他一不是有什麼應激反應,二不是回避接觸,三不是焦慮不安,而是完全沒有反應吧?”
蘇雲起蹙眉,“那是什麼情況?他倒是比剛剛開始好多了,只是又不能說又不能聽的樣子,真的讓人搞不懂。”
離韓寧清醒已經過了一個月,當所有人都對他的狀況無能為力的時候,他卻奇跡般地一點點地恢復了意識和能力,從“屍體”“進化”到了“僵屍”。
他的好轉如同剛清醒時的狀態一樣令人不知所以。
而現在的韓寧好歹“進化”成了個傻子,整天渾渾噩噩,偶爾咕噥幾個發音,聽得人是雲裡霧裡,本人還一點自理能力都沒有。
“心理上的事情很複雜,就算是自我封閉也只是代表會回避與外界的一切接觸,可是按照你說的那樣,他那根本不是心理疾病範疇內能達到的程度了。”沈昊無所謂地聳聳肩,“世界上特殊的例子數不勝數,很難說韓寧是哪一種。”
明白沈昊說的對,蘇雲起也沒想過能真的弄清楚這件本就匪夷所思的事,他歎了口氣,那種趕也趕不走的厭煩情緒又升了起來,只覺得心裡很煩躁,又不知道在煩什麼,韓寧的事算是其中一件,但不是全部。
沈昊告訴他,這是情緒的低谷期,過去了就好。
過去了就好。
這世上又有什麼事是過不去的?
可越去想越覺得提不起精神來,蘇雲起愈發地心不在焉起來,總覺得生活裡少了點什麼。這感覺和當初與韓寧分手後有點相似,老是想起不相關的事情,連孫昭都有所察覺,“蘇醫生,你是不是不太舒服?”
拒絕了孫昭讓他請假回家休息的提議,蘇雲起在辦公室裡待了一會兒,在午飯前離開了。
然後鬼使神差地晃蕩到了韓寧的病房。
韓寧的護工不在,飯倒是打好了,就放在桌上。他被護工擺成了半坐著的姿勢,雙手無力地放在身側,垂著眼目一動不動。
蘇雲起拉了把椅子過來坐下,用手背碰了碰飯盒,溫度正好,“韓寧?”
他一開口,韓寧就仿若有所察覺,微微抬起眼簾,這次還能轉動脖子了,朝他望過來,那眼神裡一如既往空無一物。
但同樣也是澄清無垢,這樣黑白分明的眼睛,又怎麼會和呆傻扯上關係?
蘇雲起靜靜回望不知是不是在想著什麼的韓寧,第一次覺得這雙眼睛很好看。
雖然他本來就鼻樑高挺,使得眼窩特別深邃,但以往他那眼睛總是營養不良似的灰黯。
“你到底要這樣多久?”他自言自語地問了一句,拿過了飯盒,舀了一勺飯菜,送到韓寧嘴邊。他看過護工做過,知道韓寧能認知簡單的話,“張嘴。”
韓寧果真張了嘴,飯一到嘴裡,本能地就嚼了幾下,囫圇吞了。蘇雲起沒做過這種事,第一下舀太多,湯汁順著韓寧唇邊流了下來。他扯了張紙,幫忙擦乾淨。
後來蘇雲起找到訣竅,每一次只裝半勺,果然剛好。韓寧呆呆地吃,他默默地喂,一盒飯就這麼吃完了。
這麼大個子的男人,乖乖地被自己餵飯,蘇雲起覺得挺滑稽,可一直陰鬱的心情不知道怎地,卻好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