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變故
亦是當夜,當日在白道盟就已結盟的幾人迫不及待地再度聚首,短暫的商議過後,趙雯湖用指尖沾了水,在桌子上潦草地寫下幾個字,示意大家表態。
同室的幾人看看桌上的筆跡,互相望望彼此,全部點了點頭。
躍動的燭火中,他們臉上的表情晦暗不明,唯有眼底那一抹貪婪之色顯露無疑。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天空中無星無月,只有濃得化不開的墨色。兩路人馬悄無聲息地離開天渚城,朝相反的方向疾馳而去。
一往江南,一往滇南。
馬蹄聲踏在無人的街道,似敲響一日的晨鐘。
梅嫣興高采烈地逛了一晚上,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才醒,等她洗漱完畢小步跳著去找她的「韓大哥」的時候,只看見一間空蕩蕩的屋子,和桌子上用茶杯壓著的一張信箋。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有緣再見。」
梅嫣嘟著嘴,悶悶得坐了半晌,不知道想到了些什麼,忽然又笑起來,自言自語道:「有緣再見麼?或許真的有緣呢。」
話說晏懷風與楚越兩人出了天渚城,一路往江南而去。湖州不是什麼出名的大城鎮,兩人一路打聽著,緊趕慢趕,也走了好些日子才到。
一進湖州地界兒,與天渚城完全不同的氛圍撲面而來。這裡是明顯的江南水鄉,名喚苕溪的水脈繞城而過,三五成群的女子結伴在河邊洗衣浣紗,時不時地傳來銀鈴般悅耳的笑聲。
還有不少小孩在河裡游泳摸魚,苕溪流水清淺,與瀾滄江那樣湍急的水流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路邊老人躺在籐椅上曬太陽,半瞇著眼睛懶洋洋。
這是個精緻且安寧的地方。
甚至讓楚越懷疑,他們是否真的能在這樣的地方找到蕭沉,更別提找到尋簪閣的閣主。不過晏懷風既然認定了這裡,想必是不會錯的。
兩人一前一後,看似漫無目的地走。
沒過多久,晏懷風走到一處尋常的宅院前,忽然停住了腳步,莫名其妙地問道:「阿越,你認識躑躅花嗎?」
楚越不明就裡,下意識地回答:「少主,屬下記得現在不是這種花開放的季節。」
「不開花你就不認識?」
「……認識。」
「那就行了。」晏懷風笑瞇瞇,指著前面不遠處的一棵樹說:「上去看看,哪裡的躑躅花最多。」
雖然不明白晏懷風的用意,楚越還是點點,見四顧無人,迅速地躍上樹枝,專心致志地東張西望。
躑躅花開時是最好找的,不過此時已是盛夏,只怕連殘花都已經化作塵泥。
楚越原以為要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才能找到那麼一兩株躑躅花,誰知只抬頭一望,什麼都不用找,就已經湊到了眼前。
只因為這一片躑躅花實在是太多了,雖然夠不上十里花海,卻也足夠讓人歎為觀止,擠擠挨挨地靠在一起,肆意得簡直如同無人打理。
即便沒有開花,依舊能讓人感受那種蓬勃的生命力和張揚的美麗。
楚越躍下樹,走到晏懷風面前,「少主,就是這一家,府邸裡面大得很,有幾間樓前種滿了躑躅——還有個花圃裡面都是蘭花。」
看到蘭花,讓他立刻想到了蕭沉,楚越有點恍然大悟,又有點不太相信,「這裡是……尋簪閣總部?」
晏懷風沒有回答他,逕自往裡走,一邊喟歎道:「聽說尋簪閣閣主從前喜歡一個官家小姐,那位小姐最喜歡躑躅花。只可惜紅顏薄命,成了黃土隴中一副白骨。如今看來,江湖傳言也不全是假的。」
楚越忍不住抬頭望了望這座尋常府邸的大門,上頭連個牌匾也無,簡樸得很。
「官家小姐?」
江湖中人招惹官府是大忌,想不到這個尋簪閣閣主,喜歡個人都這麼出格。楚越從前也想過自己會遇到什麼樣的姑娘,何門何派,與她要如何相處,是否也會相知相許,共度一生。
但嬌嬌弱弱連針扎到都會淚水漣漣的官家小姐,實在是不適合他們這些刀頭舔血的江湖人的。
甚至連一般的小家碧玉他們都不會娶,江湖人的門戶之見,其實也不啻於高官貴族。
楚越一想到如果家裡有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娘子,竟然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上一世他尚未娶妻,家中爹娘都是習武之人,最後還是被那些小人暗地裡殺害。如果再多一個無力自保的……
楚越想,這些,他都不需要。他孑然一身了無牽掛,才能完完全全地效忠晏懷風。
「不知道這位閣主究竟幹了些什麼,連那種深閨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姐都能遇到。」晏懷風原本說得輕鬆,還帶著點兒調侃的意味,卻忽然感覺到一股微弱的殺氣。
並不明顯,如果換了別人,也許會當成自己的錯覺。但晏懷風太熟悉那種感覺,他原本已經要叩門,忽然一頓,然後平平移開丈許。
日光下,一襲藍衣當頭照下,手中折扇燦若流霞。
晏懷風微蹙眉尖,想不到這個人竟然也會出現在這裡。究竟他是一直掌握了他們的行蹤,還是有人告知?
看似隨意地瞄了楚越一眼,晏懷風迅速出手格擋。扇骨在空中相擊,藍衣男人藉著由上而下的衝力,讓晏懷風又後退了幾步。
晏懷風望著他出現的方向,那應該是……楚越剛剛上去過的那棵樹。以楚越的武功,他為什麼會沒有察覺?
「困獸猶鬥,何必。」藍衣男人嘴角微揚,露出一個弧度微妙的冷笑。「你總不會到現在還執迷不悟,認為自己是晏清河的兒子吧。」
晏懷風沒有答話,只是出神地看著藍衣男人頸間。
上回他就見到過這塊形狀奇特的玉墜,之所以說它形狀奇特,是因為它並不似普通玉墜一樣是寓意祥瑞的東西,而更近似於——近似於一把鑰匙。
藍衣男人滿意地看著晏懷風又露出那種神思不屬的神色,如此脆弱而不堪一擊,他甚至覺得自己親自出手實在是有點浪費了。
雖然他也有那麼一點兒一閃而逝的疑惑,似乎晏懷風不應該那麼弱,這麼毫無反抗之力。然而對自己的信心讓他有點兒漫不經心地出手,直接就是殺招,「風飄大荒寒」。
他知道,晏懷風抵擋不了這一招。至於那個影衛……他望了望楚越,眼中閃過不明的笑意,他知道他不會阻止他的,一定。
晏懷風果然臉色一白,慢慢後退,藍衣男人步步緊逼,就在晏懷風避無可避幾乎要被立斃於當場的時候吧,他忽然抬起頭,衝著藍衣男人露出一個詭異的微笑。
藍衣男人面露驚愕之色,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間,晏懷風驟然抬腿,狠狠掃過對方的下盤,扇面掃在他的臉上,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
「啪!」
藍衣男人的半邊臉立刻腫了起來,他不可置信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明明上一次,晏懷風連反擊的餘地也無,為什麼現在卻能在這樣的攻勢下從容還擊?
短短十數日光陰……
甩完這一耳光,晏懷風並不罷手,想到上一次如果不是楚越,自己說不定已經在這個人的暗示之下非死即殘,更何況他還頂著這麼一張臉在自己面前晃悠,簡直是不可饒恕。
他娘親唯一留下的東西也許就只有這張臉了,晏懷風越長大越明白,相比起晏清河,他長得更像他那位風姿卓然的娘親。
也許也正是晏清河總是不太願意見到他的原因。
同樣地,晏懷風也無法容忍有誰頂著既肖似他又肖似他娘親的臉而四處興風作浪。
藍衣男人是誰,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說是真正的聖門少主,晏懷風現在一點兒也不在乎。因為他殺心已起,絕不會讓這個藍衣男人活著離開這片土地!
扇影飛舞,血戰長街。
藍衣男人感覺到晏懷風明明笑著,笑容裡的狠戾卻絲毫沒有收斂,一連串的招式如行雲流水不見破綻,他被迫得節節後退。
忽然,晏懷風的笑意莫名擴大。
藍衣男人一驚,還沒有反應過來,就感到身上一涼,他不可置信地低下頭去,看到自己身前冒出來的,那一小截烏沉沉的劍尖。
甚至沒有沾染一絲血色,只是如此從容而不留餘地地穿透他的身體。晏懷風停下了手,望著藍衣男人驚慌失措的表情。
藍衣男人艱難地回過頭,看見楚越面無表情地站在他身後,持劍的手舉得又平又穩,直直地穿透了他的後背前胸。
一滴血落在地上的聲音,幾不可聞,落在他自己的耳中,卻不啻於一聲驚雷。
楚越毫不動容地用力把幻生劍抽回,劍身依舊烏黑暗沉,隱隱有寶光流動,竟然沒有沾染一絲血跡。
劇痛讓藍衣男人踉蹌了一下,幾乎跪了下來,用手捂著傷口,仍舊無法阻止鮮血流出,淋淋漓漓灑了一地。
他不再注意晏懷風,只是定定地望著楚越。
那眼神讓原本平靜的楚越暗自驚心——不可置信、怨懟、驚訝、失望、悲痛,種種複雜的情緒難以言明,楚越只知道,那不該是出現在兩個陌生人之間的眼神!
就好像他們其實已經認識已久,熟悉到對彼此都無比信任。
可是他們明明不認識……楚越忽然意識到,也許這才是上一次自己衝上去救晏懷風時藍衣男人立刻收手,甚至只罵了一句廢物就放過他們的原因。
而這一次,藍衣男人攻擊晏懷風的時候,同樣沒有防備他。
楚越隱隱有點明白了,他之所以沒有防備他,不是因為他托大認為楚越沒什麼用,而是他相信楚越不會傷害他!
這個認知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感到震撼。
寂靜。
死一般的寂靜。
太熟悉了,藍衣男人失望的眼神,幾乎一瞬間就讓楚越聯想到了前世瀾滄江邊,被自己逼到絕路的晏懷風。
那種無奈,簡直一模一樣。
……為什麼會這樣。
楚越一時之間,有些惘然,那種動搖忽然又開始在心底搖旗吶喊,錯了嗎?他真的……錯了嗎?
藍衣男人像是絕望的困獸,低低地吼了一聲,兩眼發赤,忽然沒頭沒腦得吼道:「為什麼!」
楚越看看自己的手,「我不能讓誰傷害少主。」他望向晏懷風,似乎想讓自己確定一點兒,卻發現晏懷風的目光又變得冰涼。
藍衣男人忽然瘋了一樣衝向楚越,似乎想拖對方一起死,楚越抬了抬手,卻不知為何又放下了沒有放抗。
然而那人最終還是沒能下手,他咬牙切齒地望著楚越,艱難地收回想置對方於死地的武器,胸膛劇烈起伏。
晏懷風靜靜地看著還在對峙的兩個人,藍衣男人看向楚越的眼神讓他不得不懷疑這兩個人之間有些什麼。
這種認知讓他很不愉快。
他走上前,撥開站得像個木樁子一樣的楚越,一掌拍向藍衣男人。有什麼關係呢,他想,只要這個人今天死在這裡,楚越那邊,他可以慢慢解決。
藍衣男人似乎沒有感覺到死亡的邀請,晏懷風的殺意很明顯,但他一動都沒有動,只是持續地,把目光投向楚越。
並非連避開這一掌的能力都沒有了,但是他想要賭一賭,就拿自己的命來賭。
果然,幾乎就在晏懷風的手掌觸到他的天靈蓋的時候,他們兩人之間,多出了一隻手。
楚越艱難的站在藍衣男人身前,擋住了晏懷風,不知道為什麼,他臉上的表情有些扭曲,甚至有點痛苦。
「阿越,你讓開。」晏懷風第一次沉下臉,凶狠地吩咐。
楚越一手摀住額頭,看上去非常痛苦,卻搖了搖頭,顫抖而堅定地說:「不要!不要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