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情愫
楚越的臉色立刻變了,一把掀開被子就要下地,全身酸軟虛浮無比,因而踉蹌了一下。蘇真連忙上前攙扶。
他一疊聲的問:「受傷?為什麼會受傷?流花河又是什麼地方?」
蘇真有點吃力地拉住楚越,明明是剛甦醒的病人,怎麼力氣就那麼大!「你現在都不知道他在哪裡,亂跑出去做什麼?」
楚越這才意識到這裡不是他熟悉的地方,他不可能靠著自己的力量找到晏懷風,於是回頭看著蘇真急切地問:「他在哪裡?」
蘇真望著他,搖搖頭,歎了一口氣,只好帶著楚越來到隔壁,楚越才知道晏懷風就住在離他只有一牆之隔的另一面。
此時房間的門半掩著,裡面傳來雜亂的腳步聲響,楚越疑惑地望去,一個低眉斂目的婢女端著銅盆和毛巾匆匆快步走出來。
只看了那銅盆一眼,楚越就覺得觸目驚心。
溫水已經完全被染成了紅色,看上去像滿盆的鮮血,帶血的布料碎片堆在裡面,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這叫做受了點傷?楚越看著那大片大片的血跡,心被高高地吊起,在他看來,晏懷風簡直是把全身的血液都流盡了。
蘇真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心急如焚,卻又徘徊在門口不敢進去,以為他害怕看到什麼不堪入目的場景,輕聲安慰道:「放心,雖然傷的嚴重,既然到了回天樓,就無性命之虞。」
楚越一手抓緊了門框,往裡面看去,卻總有人擋住他的視線,看不到那個讓他無比擔憂的人。
他想進去,卻害怕晏懷風看見自己生氣,反而對養傷不利。
楚越硬生生地把目光從門中移開,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兩步,舔了舔乾澀的唇,啞聲問:「姑娘,少爺他為什麼會……受傷?是誰傷了他?」
蘇真拍拍楚越的肩膀,對於這些年輕人來說,她總是扮演著一個長姊的角色,長姊如母,年齡帶來了閱歷和沉穩,讓她有一份風霜沉澱過後平靜。
她拉著楚越在外屋裡坐下,先倒了杯茶讓他冷靜一下。
楚越哪有心思喝茶,可看著蘇真的眼睛,讓他想到自己的母親,溫和、包容、慈愛。雖然坐立不安卻難以拒絕。
看著楚越按捺下心中的不安,一口氣往肚子裡灌了一盞茶。蘇真才斟酌著詞句說:「傷了韓公子的並不是人。」
楚越定定地望著她,眼中滿是疑問。
「你突然昏迷,當時就我的診斷來看可能無法再甦醒。韓公子為了救你,去流花河采縷金衣——那是一種草藥,研磨之後可以配製回魂湯。」
「那是很稀有的藥物,流花河深不可測,這麼多年來,從來沒有人從那河裡回來過。韓公子大概遭到了河底某種動物的襲擊,不過他始終都不肯放開拿到手的藥……」
楚越低下了頭,蘇真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聽到對方悶悶地說:「他是為了……救我?我昏迷了多久?我以為我只是睡了一會兒……」
蘇真歎了一口氣,「你昏迷了將近十天,不過若以離魂之症來說,能這麼快醒過來已經非常意外了。可惜韓公子千辛萬苦拿來的縷金衣卻是用不著了。」
楚越沒再說話,只是站起來向蘇真深深行了一禮,然後毅然決然地向晏懷風所在的房間大步跑過去。
他現在不想考慮晏懷風看見他會不會生氣,只想見到他,見到他安然無恙地在那裡。
「砰」地一聲推開門,楚越的眼裡只有那張床和床上的人,連窗子下面坐著的陌生男人都沒有看到,更無視那些正幫忙收拾房間照看病人的大夫們驚疑不定的表情,三步並作兩步衝到床前。
從鬼谷出來找到晏懷風以來,他們還從未分開這麼久過。
經過了漫長的昏迷,和噩夢般的黑暗掙扎,楚越終於再一次見到了晏懷風,活生生的,溫熱的,尚且還在呼吸的晏懷風。
預想過的場面全部都沒有發生,因為晏懷風已經睡著了——他的臉色看上去那麼蒼白,幾乎比他第一次在冰獄裡面見到他的時候還要慘白,可見失血嚴重——這樣一來,楚越也無法肯定,他究竟只是睡著了,還是昏過去了。
雖然已經被換過了衣服,晏懷風現在身上的裡衣乾乾淨淨一塵不染,楚越卻彷彿看到了他渾身是血的模樣。
他注意到晏懷風半露在被子外面的手依舊緊握成拳,彷彿是想要緊緊捏住什麼。
酸澀的情緒盈滿胸口,楚越在晏懷風床邊半跪下來,伸手小心翼翼地去觸碰晏懷風。沒有想像中的冰涼,晏懷風的體溫反而有些發熱,楚越自己都察覺不到地鬆了一口氣,還好,他還活著。
他轉頭去看被他的動作弄得疑惑不已的大夫和婢女們,開口說話地時候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幾乎有點哽咽了,「少爺他沒事吧?」
婢女點點頭,忍不住去看床上的晏懷風,儘管這樣毫無生氣地躺著,他依舊是令人心動的。
「這位……公子,雖然被送回來的時候全身骨頭都快碎了,而且大量失血,像是被什麼東西圍攻大力絞殺,確實很凶險。不過有蘇樓主在,性命已經無礙了,只是要多休養些時日。」
楚越像是被誰當頭打了一棒,「全身骨頭都碎了?這怎麼能——」
這時,坐在窗下的陌生男人突然說:「是快碎了,不是都碎了。那東西雖然力大,卻只是無知之物,只有蠻力。當時他只要放開手裡的縷金衣,就不會再被攻擊。它們只是看守草藥罷了,並不會主動傷人。可惜他死都不肯放開手裡的藥,我不路過,只怕他也就回不來了。」
楚越茫然地回頭,像是才發現房間裡有這麼一個人存在一樣,他長得實在太普通,無論看了多少眼,只要扔進人堆裡就再也找不出來。然而他一旦開口說話,那種氣勢卻沒人可以忽略。
「你是——」
他沒有回答,只是起身對楚越說:「好好看著你家少爺。」然後帶著房裡其他一眾人出去了,最後一個人離開的時候,還十分貼心地給他們關上了門。
楚越一門心思撲在晏懷風身上,對這些完全沒有感覺。
等到房間裡只剩下兩個人的時候,楚越忍不住屏住自己的呼吸,貼近晏懷風去聽他的心跳,直到那種沉穩而有規律的聲音傳來,他才能完完全全地確定,晏懷風還活著。
輕輕撩開他身上蓋著的那一條薄薄的絲被,可以清晰地看見晏懷風赤裸在外面的皮膚上,佈滿了青青紫紫的淤痕。
楚越小心翼翼地撫摸上去,沿著每一道傷痕摹畫一遍,腦海裡忍不住去想究竟是什麼東西,有這麼凶狠的力道。
楚越半跪在榻前,緊緊握著晏懷風的手,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看著他,生怕自己閉上眼再睜開眼的一瞬間,眼前的人就忽然消失不見了。
漸漸地,眼前變得有些模糊。
然而手中的觸感還是真實的,楚越無端地後怕,想到那個陌生男人說的話,如果不是他路過,晏懷風可能就回不來了。
這怎麼可以?他還是大好年華,他沒能回到聖門,他還有好多計劃沒能實行,他……還沒娶到一個喜歡的妻子,沒有兒女繞膝。
他應該指點江山,睥睨群雄,怎麼能為了一個小小的影衛,死在那種陰冷荒蕪的地方。幸好——幸好他還活著,楚越沒有任何一刻比現在更覺得自己是如此地幸運。
如果晏懷風因為他而兩次死去,無疑就如十四說過的,他簡直就是晏懷風命中的厄運。他無法想像當自己醒過來,卻聽到噩耗時崩潰的模樣。
他怔怔地望著晏懷風,忽然有些著魔地傾身吻上去。晏懷風的唇溫熱柔軟,呼出的氣息撲在他的臉上,帶來一種劫後餘生的感動。
楚越被自己的行為嚇了一跳,卻又覺得理所應當。
他知道感動不是愛,但如果愛,卻一定會有感動。
楚越就這麼固執地看著晏懷風,少一秒都不甘願,一直看到不知不覺地睡去,緊握的手依舊沒有鬆開。連睡夢中都小心翼翼不敢壓到晏懷風的傷處。
晏懷風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
剛甦醒的時候,他的眼前依舊是那一片濃郁得化不開的綠色,彷彿還身處於令人毛骨悚然的湖底,而那個龐然大物還緊緊纏在他的身上,那雙眼睛如此怨毒,一片血紅色。
全身都失去知覺。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自己已經從那個潮濕陰冷的湖底出來了,他忽然一驚,因為感覺到手中那些柔軟滑膩的草藥似乎不見了,於是艱難地想要抬起手,就在這時,他看到了楚越。
半個身子趴在床沿,一手還握著他的手,連睡著都睡得小心翼翼。
晏懷風被疼痛和血色鋪滿的腦海終於開始慢慢地轉動起來,楚越怎麼會在這裡?縷金衣已經被蘇真拿去了麼?他已經甦醒了?
這一刻他絲毫沒有想到關於那個藍衣男人的事情,只是艱難地用手指碰了碰楚越的頭髮,感覺到那種熟悉的、帶著只屬於楚越的髮香,慢慢地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