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6章 裴元華教唆姨娘生事
屋內的松鶴延年銅鼎吐出白色的煙,一點一點地在空氣中飄散,淡淡的龍涎香的味道瀰漫開來,淺淡卻沁人心扉。只是,隨著李德海的稟告,空氣似乎在霎那間凝滯,氣氛低沉壓抑。好一會兒,皇帝似乎想要繼續批閱奏摺,結果卻發現自己根本看不進去。
閉了眼,將奏摺和硃筆扔到了一邊,輕輕地敲著桌面,好一會兒才開口。
「查到什麼了?」
威嚴卻微帶蒼老的容顏淡漠平靜,似乎波瀾不驚。但熟悉他的李德海卻知道,這意味著皇上此刻的心情很差,小心翼翼地道:「因為不敢驚動別人,所以奴才為了不打草驚蛇,沒敢深入裴府去查,只知道,這位裴四小姐是裴尚書的平妻所生。據說那位平妻很得裴尚書的喜愛,可惜紅顏薄命,在裴四小姐三歲的時候亡故了。她死了之後,裴尚書的元配就被軟禁,直到前不久才被放出來。」
「裴諸城那人是很護短的,能讓他決定軟禁,這位裴夫人恐怕犯的錯不小。」皇帝慢慢地道。
妻妾之爭,沒有誰比他更瞭解,恐怕平妻的死不尋常吧?
「是,據說裴府的人都認為,是裴夫人害死了那位平妻。之後裴府由姨娘章氏掌府。這位裴四小姐自小就與鎮國候府世子訂了婚,前不久,鎮國侯府退婚,裴四小姐受了打擊,一病不起。奇怪就奇怪在這裡,據說在此之前,這位裴四小姐容貌平常,沉默內斂,足不出戶,跟裴尚書的關係也很疏遠。可是,打這次病後,卻像是變了一個人,聰明機敏,應變大方,出類拔萃,先是贏了棋鑑軒的鬥棋,然後在賞花宴上大展才華,之後接掌裴府內務,處理得井井有條。想必是見愛女處事得當,裴尚書這才拿玉大人之事詢問於她。」
於是才有了接下來皇帝和她的相見。
「你剛才說,那位裴四小姐在病前容貌尋常,難道說她以前不是這樣子嗎?」做了這麼多年皇帝,他的敏銳力是常人所難及的,一下子就抓到了重點。
「是。」李德海躬身道,有些猶豫,「據奴才所探,裴四小姐是在參加柳貴妃娘娘的賞花宴那日,突然驚豔蛻變,當時驚呆好些人,連裴府的人看到了都覺得難以置信。後來裴四小姐的解釋是,之前被趕走的奶娘故意抹黑她,在髮髻、脂粉和衣飾上做手腳,讓她看起來貌不驚人,而現在這模樣才是她的真容。」
本是暖春時分,御書房內卻突然溫度劇降,森寒入骨。
「柳塵香的賞花宴當日……照顧她的奶娘動的手腳……真的就這麼巧嗎?」皇帝微微笑著,帶著森寒的殺機和冰冷。柳貴妃的賞花宴目的何在,他心知肚明,左右都是這些討好固寵的手段,他由得她們去折騰,隨口點了吳才人。只是,這事若有那般容貌的裴元歌摻和進來,那可就沒那麼簡單了。
如果當日在御花園,猝不及防之下看見裴元歌……
柳貴妃不會知道裴元歌的容貌有何玄機,後宮知道這件事的人只有一個人,想必她也不會再跟別人提起。這麼說,這件事的幕後主使就是誰,已經很明顯了。時隔這麼多年,突然來這麼一出,是想試探什麼?
試試他是否已經遺忘了那件事?
哼!
皇帝雙手緊握成拳,狠狠地砸在了桌上,正好砸在玉管硃筆上,將上好的青玉筆身砸成兩段。鋒利的斷口刺入手掌,血慢慢流了出來,有著尖銳的疼。霎那間,刻意塵封的記憶突然呼嘯而至,讓這個威嚴的身軀也不禁顫抖起來。
李德海驚呼:「皇上!」想要過來查看。
「別過來!」皇帝冷冷道,深吸一口氣,壓下那些破碎的畫面和記憶,好一會兒才微微冷靜下來,突然又問道,「既然如此,那賞花宴當日,裴四小姐為何沒有出現在御花園?」如果她當時出現,如果猝不及防的情況下遇到,如果他當時沒能掩飾,讓人起了疑心的話……
「聽說是因為裴四小姐身子弱,半途不適,所以留下休憩,就沒到御花園。」李德海小心翼翼地道。那件事情,他也是知情者,很清楚皇上現在的心情,正在爆發的邊緣,稍有引索,便會如火山般爆發出來。
「半途不適?」皇帝微微一怔。
如果說這件事是她在安排的話,沒到底中途生變,難道說另有玄機?
「還有一件事,皇上,奴才打聽到一件事,就是裴四小姐現在的容貌,跟她的生母,也就是裴尚書那位平妻極為相似。這也是裴四小姐容貌驟變,裴府上下卻無人疑心的最大原因。」見皇帝神情似乎有所疑惑,李德海急忙補充道。
皇帝又是一怔,神情卻微微緩和下來。
「裴四小姐如今的容貌和她的生母酷似……」皇帝沉吟著,目光閃爍不定,「李德海,你可有拿到裴諸城那位平妻的畫像?」
「奴才猜到皇上可能會問,所以冒險潛入裴尚書的書房,找到裴尚書很久之前所畫的肖像畫一副,特意帶過來給皇上過目。」李德海早料到如此,從胸口取出一幅捲軸,雙手展開,讓畫的內容呈現在皇帝面前。
那是一幅色澤濃豔的春日賞花圖。
花團錦簇,五彩繽紛的花海間,一名白衣女子翩然而立,半側著身體,手裡拿著一枝海棠花,似乎正要嗅聞,卻聽到別人喊她,於是轉過身來,回首嫣然。圖畫所截取的正是這一刻的美麗溫馨,女子眼角眉梢笑意莞爾,眸波溫柔,神態栩栩如生,幾乎從畫面中就能感覺到她的溫柔和善解人意,在璀璨的百花叢中,宛如出水白蓮,輕靈幽雅。
顯然,繪圖之人對她極為熟悉愛戀,這才能將她的神態氣質繪畫得讓人如臨其境。
女子眉目如畫,溫婉出塵,容貌的確與裴元歌有七八分相似,而畫卷邊上寫的日期卻是十四年前,那時裴元歌尚未出生,顯然這畫上的人正是她的生母。
望著這幅捲軸,皇帝的神色終於徹底緩和下來,微微地嘆了口氣,取過明黃色的錦帕,擦拭著手上的血跡:「這麼說,裴四小姐的容貌是隨著生母,而這一切,都只是巧合而已。等等,裴四小姐……」
柳塵香似乎說過,裴四小姐曾經贏得鬥棋,拿到了七彩琉璃珠。
是巧合嗎?還是說,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所以,輾轉許久,七彩琉璃珠竟然落到了有如此相似容貌的裴元歌手裡……皇帝頓時陷入了神思,神情有些恍惚。也許這是天意,是「她」依然在保護著他,不然怎麼會那麼巧,裴元歌剛好在賞花宴中不適退場,而他又一時心血來潮,到裴府去見裴元歌,讓他的危機能夠消彌於無形中?「阿芫……」皇帝輕輕地道,帶著無限的沉痛和思念。
聽到這個久違的名字。李德海也神色黯然,慢慢地低下了頭。
不知道過了多久,皇帝才從思念中回神,想到如今的形勢,眉目間又恢復了先前的沉穩淡漠,低聲道:「李德海,朕去過裴府一事,你要嚴守秘密,不許跟任何人提起。也許裴元歌的容貌相似只是個意外,不過,如果讓有心人看到,就算是意外,也會變得不是意外,你應該知道輕重的!還有,把畫像送回裴府吧!」
說到最後一句,卻又帶上了些許無奈哀傷。
裴諸城思念他的平妻,還能夠繪於紙端,常常攬顧懷念。而他身為一國之君,卻不能在偌大的皇宮擁有一幅阿芫的畫像。關於阿芫的一切,都是這個皇宮的禁忌,被時間深深地鎖住,埋在地底,不允許任何人提起,否則,就會是一場滔天大禍……
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如盧家有莫愁?
思來,真是一場笑話!
※※※
深夜,即將到宵禁的時間,大街上行人寥寥無幾,一道清臒的身影匆匆走向館驛,容貌普通,衣飾普通,滿身的書卷氣息,就像一個普普通通的書生一樣。唯有那雙沉靜堅毅的眼眸,不帶任何的遲疑和猶豫,堅定、平靜,會讓人恍然驚覺,這個人的心中有著堅定的信念,無可動搖。
文弱如玉之彥,絲毫沒有察覺到背後有黑影在跟隨著他。
「就是這個文弱書生?沒認錯人吧?」黑暗中,有人壓低嗓子,輕聲地道,手放在腰間的劍鞘上,隨時準備拔劍而出。還以為是什麼難打發的人,居然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早知道這樣,哪還用這樣小心翼翼?
「就是他沒錯,我見過他本人!」另一人壓低聲音道。
然而,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兩個黑衣人沒想到,在他們身後,有著三道身影不動聲色地跟著他們:「大將軍說得沒錯,果然會有人對這位玉大人不利,難怪要我們跟著?不過說真的,這位玉大人太清廉了吧?居然連個小廝都沒有,這樣的人還被告受賄行賄,沒天理!」
「正是好官不多了,所以,我們才要保護好他!」第二人道。
「喂,你們覺不覺得,我們好像被人——」第三個人的話還沒說完,忽然聽到背後一聲極輕極輕的風聲,正暗叫不妙,想要側身閃開已然不及,只覺身後一麻,吭也沒吭一聲便栽倒在地。
其餘二人大駭,正要反擊,卻也已經被人摸到身後,一指點暈。
「裴府的親兵果然不一般,居然被察覺到了。」一道矯健的身影嘖嘖道,面目方正,忽然抬頭,有些不解,「九殿下,這三個人應該是裴尚書派來保護玉之彥的,跟您的意思是相合的,我們幹嘛要對他們動手?」
「因為他們是來保護玉之彥,所以只是弄暈他們;如果他們是來刺殺玉之彥的,這會兒早沒命了!」宇泓墨依舊一身大紅衣衫,這樣火焰一般,鮮血一般的顏色,穿在他的身上,和他的容貌,他的氣質融合得天衣無縫,只讓人覺得,見過他的紅衣,天下便再無人能穿出這樣的風情瀲灩了。
這時候,玉之彥已經快要轉彎,眼見四周無人,他身後的突然銀光一閃,一道利刃無聲無息地朝著他刺去。
宇泓墨雙眉一軒,微微笑著,雙足點地,縱身飛躍之前。
雖然離玉之彥還有十幾步的距離,但卻比那些黑影后發而先至,從容不迫地落在玉之彥身前,未曾出鞘的長劍往身前一橫,恰恰好擋住那刺客的利刃。相比刺客驚駭的面容,他卻有些漫不經心,微震劍鞘,長劍脫鞘而出,夜色下寒光凜冽,如閃電般地一劃,輕輕巧巧地割斷了刺客的喉嚨。
後面,寒鐵和其餘暗衛一起動手,在另一個刺客還未察覺前就先殺掉了他。
宇泓墨滿意地一笑,轉過身來,望著神色驚駭,卻仍不失鎮靜的玉之彥,「嗡」的一聲,將長劍還入鞘中:「玉大人,我們又見面了。想必剛才的情形你也看到了,這兩名刺客是誰派來的,你應該心裡有數。玉之彥,你已經得罪了我五皇兄了,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嗎?」
「九殿下?」玉之彥脫口道。
凡事見過宇泓墨的人,就很難忘記這麼一張傾城驚世的容顏。
但很快的,他就冷靜下來,沉著地問道:「我想,九殿下也不會是正好經過此地,才救了微臣吧?」
「沒有好遮掩的,我聽說五皇兄對你很是惱怒,派死士前來刺殺你,所以就跟著過來了。當然,你也不必再猜測,的確,我早就能解決他們,刻意等到他們動手才出現,就是為了告訴你,是我,救了你!」宇泓墨很坦白地道,「施恩必圖報,這是我的做事風格,怎麼樣,玉之彥?反正你已經得罪了我五皇兄,不如來幫我吧!」
玉之彥這是第二次見這位九殿下。
在此之前,在棘陽州,他聽過關於這位九殿下無數的傳言,五殿下和九殿下不合,從他的羽翼嘴裡聽到的宇泓墨自然不會是好人,喜怒無常、性情乖張,言行放蕩、肆意妄為,視人命如草芥……而入京以來,關於九殿下的言辭聽得更多,卻多數都不是什麼好話。然而,奇怪的是,之前在刑部大牢第一次看見九殿下,也確實察覺到他的乖張和恣肆,但很奇怪的,他覺得自己很難討厭這位九殿下。
而現在,他終於明白,原因在於九殿下在他面前這種「坦率的狡詐」。
就像現在,他明明白白地說出,他就是跟著刺客,等到刺客動手才來相救,就是要施恩圖報。但是,正因為他坦率地說了出來,反而讓經理官場狡詐的玉之彥感到一絲可信。但他心志甚堅,不會因為任何事而改變,搖搖頭,婉拒道:「多謝九殿下的好意,但玉之彥這一生只忠於大夏,終於皇上,我不想參與到您和五殿下的爭鬥中!您可以罵我忘恩負義,玉之彥無話可說。」
果然是塊難啃的硬骨頭!
宇泓墨聳聳肩,早就預料到這種情況,卻也不失望,灑脫地收劍道:「罵你對我有什麼好處?你記得你欠我個人情就好了!」看了會兒玉之彥,忽然道,「別住驛館了,不要以為五皇兄不敢在驛館動手。我在外城南郊十八里胡同有棟私宅,幽僻寂靜,你先住進去吧!寒鐵!」
身著暗衛服飾的寒鐵跪地道:「屬下在。」
「保護好玉大人,如果他有什麼損傷,提頭來見!」宇泓墨吩咐完,逕自轉身離開。
「是!」
這位九殿下行事,實在讓人難以捉摸!玉之彥皺眉道:「多謝九殿下的好意,不過,玉之彥不敢接受。」
「你以為我送你一棟豪宅收買你?想得美,借你住幾天,護衛借給你幾天而已!反正已經送了你人情,索性讓你多欠我點,別倔了!你想要為大夏的百姓做事,總得先活著吧?南方的災民可還等著你去籌備賑災事宜,你若是死了,再委派官員,交接手續又是好些天,大概又得而死幾千人吧?我是無所謂,玉大人如果無所謂的話,也請隨意!」宇泓墨說著,灑然一笑,帶著其餘暗衛翩然離去。
他很擅長利用別人的弱點,來達到自己的目的。比如現在,自己已經有些心動了。
玉之彥搖搖頭,這位九殿下,很厲害!
寒鐵躬身道:「玉大人請吧!」這會兒他有點明白,九殿下為什麼要打昏那幾個裴府的護衛了。不打昏他們,這會兒有裴府護衛的保護,玉大人又怎麼可能接受九殿下的好意呢?只是……這種行為,似乎,好像有點損吧……
※※※
按照慣例,裴府小姐的院子裡該有兩個一等大丫鬟,四個二等丫鬟,三等丫鬟不限。只因為之前靜姝齋的人都趕了出去,其餘眾人都是買來的,因此暫時便沒分等。如今木樨等人已經到靜姝齋有段時間,考察過她們的為人得用後,裴元歌先將紫苑從原本的二等丫鬟升為一等,卻空著另一個名額。
二等丫鬟四人,分別為木樨、楚葵、青黛,最後則是司音。
其餘人則都是三等丫鬟。
空出一名一等丫鬟的名額,是為了讓木樨等人有個力爭的上游,更好地為她出力;至於將司音提為二等丫鬟,只是為了暫時安撫拉攏她。原本是想把司音送到同澤院,拿她來對付章芸,後來因為夫人的出院而擱淺。不過,像司音這種不安分的人,有時候也是少不得的,說不定日後另有他用。
尤其,聽楚葵說,她似乎已經跟裴元華的雨霏苑搭上關係,那就更要留住了。
如今府裡的事情基本都由夫人舒雪玉打點,靜姝齋的丫鬟訂好等,自然也要告知她一聲,備個案,以後的月錢、各季份例獎賞,就都能依據而行。盤算已定,正好也要去給夫人請安,到時候順便一提就好。裴元歌想著,叫紫苑木樨幫她梳頭換衣,往蒹葭院這邊過來。
才剛出靜姝齋的門,便遙遙看見一個小丫頭朝著這邊飛奔過來,穿著半新的藕荷色綾襖,青緞掐牙背心,下面是水綠色的裙子,鵝蛋臉上,一雙大眼睛頗為有神。氣喘吁吁地跑過來,看見裴元歌,福身行禮,這才低聲道:「四小姐,昨兒晚上奴婢的娘瞧見雨霏苑的流霞、流霜兩位大丫鬟拿了幾匹緞,前後去了各位姨娘的院子,讓奴婢今兒一大早跟四小姐說聲。」
這個小丫鬟就是泉兒,和她娘都在灑掃上做事,曾經受過舒雪玉的恩德,倒是個很忠誠的小丫頭,人又機靈。那次魘鎮事件,章芸盯裴元歌和紫苑盯得緊,倒是多虧了這小丫鬟把那件男子衣衫偷走,換了撒花青緞包的魘鎮,膽大心細,倒是個好苗子。
不過,這是裴元歌難得的暗棋,在灑掃上打聽消息,傳遞消息又很方便,因此倒先沒有動她。
這小丫鬟也明白,知道哪些院子的消息要緊,一旦有事,就立刻來報。
「我知道了,謝謝泉兒。紫苑,拿五百文錢過來給泉兒。」裴元歌點點頭,讚許地道,「泉兒,你先在灑掃上做著,等時候到了,我就把你要到靜姝齋來,將來必定會給你個好前程!」
泉兒的臉有些紅了,羞澀道:「四小姐不用這樣,夫人對奴婢全家都有大恩,奴婢為夫人和您做什麼都是應該的。奴婢是悄悄跑出來報信的,還得回去做事,四小姐您自己保重!」
說完,連賞錢也沒拿,飛一般的就又跑了回去。
這個小丫鬟倒是十分忠厚!裴元歌想著,繼續往蒹葭院走去,心中卻在沉思。裴元華不會無緣無故地派人送東西給三位姨娘,多半要有什麼動作。只是不知道準備借三位姨娘生什麼事來?這些年來,三位姨娘閉門不出,幾乎與世隔絕,又能生出什麼事來?
無論如何,還是小心防備為妙。
進了蒹葭院,毫不意外的,裴元華正端莊地坐著,帶著淺淺的完美微笑,跟舒雪玉輕聲細語地說些什麼,竟然連舒雪玉臉上也帶著些笑意。聽到丫鬟通報的聲音,兩人都抬起頭來,舒雪玉有些緊張地招手,道:「元歌,過來我這邊坐!」她實在不想元歌跟裴元華多接觸,但這每日的請安卻是避不過去的。
裴元歌歉意地向裴元華笑了笑,朝著舒雪玉福了一禮,這才過去,偎依在舒雪玉懷裡,笑道:「大姐姐早,跟母親在說什麼?」
自從這位大姐姐回來,每天早上第一個到蒹葭院請安,裴元歌也懶得跟她爭這個。
裴元華笑道:「再說四妹妹昨兒在裴府的鬥畫呢!聽說四妹妹畫技了得,得到五殿下和綰煙公主的讚賞。母親聽得高興,正不住地問我細節,只後悔當時不在場。」鬥畫之事,本是讓她覺得極為丟臉的事情,但此刻從她嘴裡說出來,卻不帶絲毫不悅,而是滿含欣慰和讚賞,似乎很為裴元歌這位妹妹而驕傲。
看舒雪玉的模樣,似乎很疼愛裴元歌,她就以此為切入點,果然引得舒雪玉有了興致。
想到這裡,又有些惱意。
她是裴府的第一個孩子,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從記事起,就知道自己玉雪可愛,裴府人人都喜歡她。只是偶爾會看到有人看她的目光中帶著惋惜,偶爾聽到人竊竊私語道:「好個相貌,好個品格,只是可惜了,是個庶女。若是從夫人肚子裡爬出來,將來什麼樣的貴人做不得?」
小的時候,她不明白庶女是什麼,也不明白姨娘生的和夫人生的有什麼區別。
但她知道,那不是好話。然而她並沒有因為那些人的話而沮喪,而是綻放出更可愛的笑容,看著那些說話的人,張手要抱抱。那個時候,她已經知道,只要她這樣燦爛地笑著,就會很討人喜歡,然後博得所有人的讚賞。而所有的人裡,最喜歡她的,就是那位夫人。但是,這些話卻牢牢地在她心裡紮了根!
再後來,稍微大了些,瞭解到庶女和嫡女的區別後他,小小的心裡已經知道什麼叫做不甘心。
明明她是這麼出色,長得漂亮,人又聰明,她應該是最好的,為什麼偏偏是個庶女?明明夫人那麼喜歡她,為什麼夫人不是她的親生母親呢?再然後他,她聽到丫鬟的議論聲,說:「大小姐對著夫人比誰都笑得甜,又那麼討夫人的好,多半有了別的心思。也是,夫人如今也沒有孩子,如果真的喜歡大小姐,說不定會把她抱養過去,記在自己名下。這樣一來,大小姐姐就成了嫡女了!」
那時候,她才知道,原來庶女也是能夠成為嫡女的。
只要討好夫人就可以了嗎?這很容易的,只要她對著那位夫人可愛地笑著,嬌嬌地喊她母親,她的眼睛裡就會有光,小小的裴元華知道,那是喜歡。於是,她加倍地討好夫人,果然看到她的眼睛越來越亮,對她的神情越來越柔和,那時候,她一直都在想,什麼時候,夫人才會把她抱養過去,把她變成嫡女呢?
等啊等啊,她覺得自己等了好久,卻還沒有等到。
直到那天,她偷聽到明錦夫人跟夫人說話,「這女孩有點奇怪」「不真實」「虛假」「你別急著抱養她,再等等看」「等這個孩子要出生,我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斷斷續續的聲音傳來,她隱約聽懂了,那是明錦夫人在勸夫人,不要抱養她,而是等著明錦夫人的孩子。那時候她很生氣,明錦夫人的孩子已經嫡子,為什麼還要跟她爭呢?
她真的很想做夫人的女兒,很想做嫡女啊!
再然後,有一天,她偎依在夫人懷裡,聽著她跟那些夫人聊天,有位夫人提到,說她病了,自己女兒如何貼心照顧,到底還是自己的孩子跟自己親。當時,夫人的神情好嚮往,似乎也很想有個這樣的孩子。看著那樣的夫人,裴元華的心裡突然閃過一個模糊的念頭,如果……如果夫人病了就好了……如果夫人病了,她一定會好好地照顧夫人,就跟那位夫人說的一樣,很貼心很貼心,這樣,夫人就會覺得,她是夫人的孩子了吧?
如果夫人病了就好了,如果夫人病了就好了……
這樣的念頭縈繞在心中,於是,那天晚上,她跟夫人一起睡時,等所有人都睡著了,悄悄地把夫人那側被子揭開。結果,夫人終於病了,她很體貼地跑前跑後地照顧夫人。果然,她看到夫人眼睛裡有著比以前更亮的光芒,握著她的手更緊,她知道,夫人更喜歡她了。果然,夫人生病了就會知道她的好,如果夫人一直病下去,也許,她很快就能變成嫡女了……
於是,她把熬好的藥倒掉一半,加入水,藥效不夠,夫人就不會那麼快好起來……
可惜,那時候太年幼,終究還是疏忽了,也不知道哪裡被舒雪玉看出了破綻,在此之後,居然和她漸離漸遠,即使她這麼多年來一直努力挽回,卻始終沒能再向從前那樣被她喜愛,反而讓她越發戒備。裴元華在心中暗暗嘆了口氣,畢竟還小,沒有耐心,如果是現在的她,一定不會那麼心急動手。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舒雪玉雖然笨,一根筋,也也因為如此,認定一件事後,很難改變看法。尤其,現在她似乎把所有心神都放在裴元歌身上,看來,想打她的主意已經行不通了。雖然說自己很快就要待選入宮,成為公眾的貴人,一步一步走向更高點,但嫡女可以說是她小時候的一個願望,既然舒雪玉不肯把她記在自己名下,她只好想辦法讓姨娘上位,把自己變成真正的嫡女了!
裴元華慢慢地思忖著,臉上依然帶著完美無瑕的溫和笑意。
三人正說著話,外面丫鬟報導:「二小姐,三小姐,月姨娘、柳姨娘和肖姨娘來給夫人請安。」
抬頭望向來人,裴元歌和舒雪玉都是一怔。
裴元巧、裴元容倒也罷了,都是尋常的請安裝束,柳姨娘卻是一身全新的桃紅色繡連理枝的對襟褙子,下著粉藍色細綾裙,腰間束著一條月白色紈素腰帶,越發顯得腰身纖巧。臉上顯然精心地打扮過,描眉畫眼,塗脂抹粉,束著輕盈靈動的靈蛇髻,簪著一個鎏金嵌藍寶石的雀登枝金簪。這身打扮,跟以前樸素沉暗的模樣截然不同,像是一時間年輕了五六歲,嬌媚動人。
肖姨娘則是一身全新的柳綠撒蔥黃印花的細緞對襟短襖,下著淺綠色羅裙,裙裾繡著芳草鳶尾花。她本就皮膚白膩,眉眼如水嬌柔,再梳個流蘇髻,簪戴著一套嵌碎玉的白銀頭面,斜插著一隻小而精緻的鳳釵,垂下的流蘇滴溜溜打著轉,越發襯得她眉如遠黛,眼若秋水,清新素雅。
兩人一紅一綠,一金一銀,一嬌媚一素雅,站在一起,倒像是一對姐妹花。
倒是生了裴元巧的月姨娘還是老老實實地穿著她那身藕荷色的右衽長襖,下著同色羅裙,低眉垂眼。
看到月姨娘的裝扮,裴元華眸光一凝,很快逝去。
看著柳姨娘和肖姨娘這身亮眼的裝扮,舒雪玉有些奇怪,等她們請過安後,淡淡道:「柳姨娘和肖姨娘這身衣飾倒是很惹眼。」
柳姨娘忙起身道,笑著道:「夫人說笑了,婢妾人才愚笨,再怎麼裝扮也不比夫人的端莊威嚴,雍容大度。婢妾每次來給夫人請安,看見夫人都覺得心裡一陣舒坦,好似吃了人參果似的。合計了這麼久,才算想明白,原來是因為夫人裝扮得宜,雍容大度,讓人看了就覺得心裡熨帖。再一想,婢妾以前那些裝束,只怕夫人瞧見了就生厭,只是礙著面子不好說,這才趕緊換了身新的。自然遠遠不及夫人會裝扮,夫人若得閒,指點指點婢妾,那就是婢妾的造化了!」
她連說帶笑,連串的話嬌柔動聽,宛如黃鸝鳥般,聲音嬌美,煞是伶俐。
肖姨娘則道:「婢妾可不如柳姨娘這般會說話,倒是這裡做了兩件活計兒,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只是婢妾的一番心意,還請夫人不要推辭!」說著,從丫鬟手裡取過兩個荷包,一雙繡鞋,恭恭敬敬地遞了上去。
月姨娘則畏縮在一起,咬著唇,沒有說話。
舒雪玉自然不會佩戴她們做的東西,但也不好推拒,命白霜接了過來,道了勞累。然後眾人閒話幾句。裴元容急於回去繡雪獵圖,匆匆告辭。按照平時的習慣,這會兒三位姨娘也該告辭,然而柳姨娘和肖姨娘對視一眼,一同起身道:「按規矩,婢妾們得在夫人跟前立規矩才是,夫人仁厚,不願婢妾們勞累,但婢妾也不能太無禮,仗著夫人寬厚便肆意妄為,從今日起,婢妾願意誠心伺候夫人,還請夫人准許!」
舒雪玉本就不喜妾室,看著覺得添堵,何況這柳姨娘和肖姨娘今兒突然反常起來,指不定又有什麼主意,因此推拒道:「我這裡有丫鬟在,哪裡用得到你們?這些虛禮就不必客套了!」
柳肖二人則堅持聲稱要立規矩。
三人你來我往間,裴元歌也不插話,只含笑看著,若說看柳姨娘和肖姨娘突然打扮起來,還不明白,這會兒看她們堅持要立規矩,留在蒹葭院不走,就知道她們打的什麼主意了。父親最近公務繁忙,昨兒溫府壽宴,他離開後,只來得及跟她們交代幾句,就又匆匆回到刑部,晚上也沒回府。
不過,這些天來,每日清晨下朝後,父親都會回府,到蒹葭院和她們共用早膳。
兩位姨娘這般裝扮,又這麼慇勤,多半是拜昨日裴元華那幾匹緞子,又起了別樣的心思。無論前世,還是這輩子,裴元歌還是第一次知道,平日裡槁木死灰般的柳姨娘和肖姨娘,也有這麼伶俐的時候!倒是這位月姨娘,昨兒也收了裴元華的緞子,今兒卻一切照舊,看起來倒是個老實本分的。不過也不好說,有其女必有其母,裴元巧是個慣會裝拙的,保不定這位月姨娘也是故意可著那兩位來探風呢!
裴元歌猜想得一點都不錯,柳姨娘和肖姨娘的確起了心思。
從前,裴諸城征戰在外,常年都很難回府,偶爾回來,也是章芸專寵。章芸就是靠耍手段進了裴府,一步一步爬上來,對於妻妾間的爭鬥再嫺熟不過。對於章芸的手段,兩人最為清楚,因此安安分分地待在院子裡,除了大的節日,幾乎都不露面。好在裴府一向寬厚,雖然是姨娘,卻也沒有任何苛待的地方,原本以為,她們這輩子就要這樣槁木死灰地過下去。
誰知道,憑空裡冒出一位四小姐,放了夫人,鬥倒了章姨娘,裴府一時變天。
現在,老爺從鎮邊大將轉了京官,雖然公務繁忙,但一個月倒也能有半個多月呆在府裡,章姨娘倒臺,換了夫人執掌裴府。夫人的性子她們也知道,個性直,還有些烈性兒,但若論宅鬥手段,比章芸可就差得遠了,是個極好拿捏收拾的泥菩薩。再加上昨兒流霞流霜來送緞子時無意中說到的話,就更撩撥到她們心頭了。
「沒想到夫人犯了那麼大錯,才出來就能這樣蒙寵,老爺果然是念舊情的!」
是啊,夫人害死了明錦夫人,被老爺一怒之下軟禁十年,放出來後還能讓老爺歇在蒹葭院,她們為什麼就不能呢?她們沒犯任何錯,而且都比夫人年輕漂亮,也不像夫人那樣性子直,總是衝撞老爺,如果連夫人都能從新獲寵,那她們就更沒有道理不能了。
於是,便有了今天蒹葭院這一幕。
就在這時,外面已經傳來丫鬟的通報聲:「夫人,四小姐,老爺回來了!」話音未落,門簾一掀,身著官服的裴諸城已經進來,看到滿屋子的人,微微一怔,道:「喲,今兒怎麼這麼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