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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晉陽》第15章
上部 第15章

  “你叫蕭墨存?晉陽公子那個?”那人的視線,驟然間犀利了起來。

  蕭墨存苦笑了一下,這晉陽公子的名氣可真是上至朝野,下至民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啊。這可真是一個好兆頭,連這真偽難辨的汪洋大盜,一聽到晉陽的“美名”,也驟然地變了臉色。得,這到手的新朋友,要泡湯了。蕭墨存疲倦地閉上眼,早已不想辯白此蕭墨存非彼蕭墨存,一是原因實在太匪夷所思;二個,這人的既定觀念一旦形成,是最難改變的,與其如祥林嫂一樣重複地用話語訴說,不如留待以後用行動證明。

  只是,那得費多大功夫才能扭轉?他扶了扶額頭,感覺一種無力感,虛弱地一笑,道:“嚇到你了,很抱歉,我過去名聲不太好。”

  那人眼神內發出奇異的光,直直盯著他,道:“我聽聞,天啟朝的晉陽公子,美貌無雙,驕橫跋扈,陰狠奸猾,且最得皇上寵幸。但像你這樣……”

  “形容枯槁、落魄形骸、身陷囹圄,還沒頭沒腦,一來就中了你圈套。”蕭墨存負手側過身去,道:“抱歉,讓你失望了。”

  那人沉吟片刻,道:“傳聞,怎會相差如此之巨?”

  “這,我怎麼知道。”蕭墨存掃了他一眼,道:“我曾經得了病,先前的事,大部分不記得了,這麼說,你愛信不信,都隨你。”

  “不記得了?性情也大變?”

  “我不記得先前是什麼性子了,但現在看來,確實有很多令人不恥的地方,換作如今的我,是決計不會做的。”蕭墨存答道。

  “大千世界,倒真是無奇不有啊。”

  “你不信?”蕭墨存聽出了他語調中的戲謔。

  那人呵呵低笑起來,道:“怎麼會,你說的,我都信。況且,我以為,與其信那傳言,不若信取眼前之人。”

  “什麼眼前之人?”

  “你活生生一個人站在我面前,自然比其他人千言萬語,更具說服力。”

  蕭墨存低頭,卻禁不住彎起嘴角,輕聲道:“我,也有可能是假裝的。”

  “你不會。”那人接著道:“如果你會,我瞧了這麼多年的人,都白瞧了。”

  蕭墨存沉默了一會,鄭重地說:“多謝你了。”

  “嗯?又道謝?我發覺,你仿佛頻頻在道謝。莫非你覺得,我與你之間,仍舊生分,還需要如此客氣?”

  蕭墨存啞然失笑,點頭道:“是,是墨存拘泥了。”

  “看來,這晉陽公子不是那晉陽公子了。”那人看著他,眼裡閃射著玩笑的光。

  “看來是這樣,”蕭墨存點點頭,“正如,這江洋大盜,不是那江洋大盜一樣。”

  “你說什麼?”

  “你這樣的,又何需做江洋大盜,這不是明擺著拆江洋大盜的牌子麼?”蕭墨存學著他的口吻,回敬了他。

  那人又一次快活地笑了起來,道:“怪不得你從來不怕我,原來,你壓根就沒信我是那殺人越貨的人。不過,”他故意頓了頓,道:“沒準我,真的幹過強姦剝皮哦。”

  “是麼?”蕭墨存若無其事地看了他一眼,道:“我還是那句話,你不要拆了人家強姦剝皮的招牌。”

  “怎麼?我不像麼?”

  “不是你做不了,而是你犯不著。”蕭墨存不再多講,掉轉視線,抬頭望著天窗。

  那人嘆了口氣,道:“我現在開始贊同你那個叔叔說的話了,或許,人們都太小瞧你了。”

  “小瞧了正好。只可惜我如今……”蕭墨存垂下頭,低低嘆了口氣。

  “如今怎樣?”

  “沒事。”蕭墨存抬起頭,笑了笑,道:“我們坐下來好好聊會吧。”

  “行。”

  兩人遂坐下,靠著木柵欄,開始海闊天空地聊起來。因為放下心裡的芥蒂,蕭墨存不得不承認,那人其實是相當理想的交談對象。兩人從開天闢地的一直論到現下時局,蕭墨存發覺,這人不僅眼光獨到,而且見解相當獨特,對天啟朝雖然諸多刻毒諷刺,可所說之處,往往一針見血,幾乎等於給蕭墨存上了一堂精彩的時事政治課。

  這一談下去便忘了時間,蕭墨存雖然興致勃勃,然而抵不住現在這具身體嬌弱無比,入了後半夜,竟然朦朦朧朧地靠著欄桿睡著了。

  睡夢之中,依稀仿佛,靠向一個溫暖的大火爐。做的夢也很奇特,那個火爐竟然相當人工智能,會自動緊靠過來,從四面八方環抱自己的軀體,更有意思的是,那火爐仿佛還有手,手緊握著自己的手;還會說話,絮絮叨叨的,在自己耳邊說了許多。

  “我神功初成……外面的事再耽擱不得……”

  “下次見我,你是否還會認得出來……”

  “……這麼美,註定……”

  “等我,知道嗎……”

  蕭墨存醒過來的時候,發覺自己好好地躺在稻草床上,身上,嚴嚴實實蓋著那頂灰鼠斗篷。頭頂上,鬥窗的天光已經透白。他待要手遮眼睛再睡一下,忽然聽到一陣人聲嘈雜,今日這牢房已不是往日冷清無人的境況,相反,來了不少人,聽聲音,仿佛個個步履匆忙。他心底一驚,忙爬起來,卻猛然感到一陣眩暈,勉力扶住床沿才沒摔倒。睜開眼睛望過去,只見來的人均穿戴整齊的護軍服裝,中間夾雜一位青色官服的低級官員,正領著眾人在隔壁大牢勘察審看。蕭墨存心底莫名一動,似乎有什麼事情發生了。他忙走了過去,在往日與大盜鄰居交涉的木柵欄處駐足張望。那邊牢裡多了許多人,可唯獨不見那個毛髮蓬鬆,一如史前人類的大盜鄰居。

  怎麼回事?蕭墨存微皺了眉頭,他清晰記得,昨晚明明與那人依靠著柵欄,相談甚歡,只不過到了後來,自己熬不住睡著了。這一覺醒來,那人竟然不見了,難道在他睡覺那一會功夫,朝廷已然下令處死人犯了?

  蕭墨存念及此處,不由有些心驚,生怕這一揣測成真。他仔細看看那牢裡的官員,一身天青色新制官服,品級太低,若提取犯人,自有護軍頭領動手,輪不到他;若押斬犯人,自有其他刑官負責,論理也輪不到他。那麼他在這裡幹什麼?除非是……蕭墨存心裡一動,卻又覺得有些匪夷所思。他看那官員認真地勘察牢內各處,又低頭盤算什麼,再撿起地上的刑具仔細反覆查看,低聲問了身邊的護軍頭目什麼問題。

  蕭墨存認得那個頭目,正是當日言語頗為不敬的那位,此刻早已臉色鐵青,只知道拼命搖頭,冷汗濕透了背脊,哪裡還有當日半點囂張模樣。

  那官員顯然不信,但卻沒再追問,又低頭查看了那具原本該套在沈慕銳脖子上,此時卻斷成兩片的木枷與鎖鏈。

  “李大人,依小人之見,怕是那廝惡貫滿盈,被那個,牢裡的厲鬼給抓去吃了吧。”那護軍頭目忽然大聲說道。

  “你以為本官是那可以糊弄之人?疑惑守備大人以為,丞相大人是那可以糊弄之人,皇上是那可以糊弄的人?”

  蕭墨存忍不住莞爾,這官員年紀不大,可說話扣帽子倒是一下一堆。把那守軍頭目說得垂頭喪氣,嘴裡嘀嘀咕咕的,也不知說著什麼。他越發肯定了那人定是上演了場古代版的“越獄”。只是這牢獄森嚴,自己又就住在他隔壁,越獄這麼大的動靜,怎麼可能做到無人知曉的呢?

  “不敢就勞煩噤聲。”那官員又低頭查看了兩處斷口,忽然冷聲道:“不像銼子銼斷、刀具砍斷,倒像是鉗具掰斷,可又無器具碰撞痕跡,難道用手……”他隨即搖頭,自言自語道:“不可能……”

  他又仔細查看了四周環境,一眼掃到蕭墨存這邊來,蕭墨存坦然而立,朝他微微頷首。那人臉上微微一驚,不卑不亢地作了個揖,隨即掉轉視線,繼續勘察他的現場。蕭墨存此時對這官員倒生了三分好感,不再觀察別人辦案工作,轉身坐回自己的床。

  那群人亂哄哄忙了一陣後,又亂哄哄走了,這一處諾大的牢房,此時真的只剩下蕭墨存一個人。他心情不禁有些低落,簡單梳洗後,坐在桌子旁練字,卻寫不出什麼,耳邊沒有了那人鴰噪的聲音,倒真有些不習慣。至午間,小全兒送了吃食進來,蕭墨存一打聽,果然是這間牢獄裡莫名其妙跑了個江洋大盜。而且周圍鎖具均無被毀壞痕跡,當晚外間守夜的護衛衙役不下數十人,可無一人發覺有誰逃跑的蹤影。直到第二天一早,提審江洋大盜的文書一下達,兄弟們進來拿人才發覺,人竟然就這麼憑空消失了。

  此事一經上報,連丞相都驚動,專門指了人來追查此事,並連同京城防護營、驍騎營在城裡布下天羅地網,嚴查追捕此等目無朝廷,窮凶極惡之徒。只是這人丟得實在太過蹊蹺,傳出去朝廷臉面無存,所以不能大張旗鼓,只能藏著掖著進行。到了晚間,那官員親自來問蕭墨存的話,言語間雖然還算客氣,可瞧著他的眼裡,卻有藏不住的輕蔑。蕭墨存心裡好笑,暗忖你若好好說話,我還不一定會給你提供線索,你一來便如此可惡,我又為何要幫你來危害我的朋友?他打定主意,言辭中故意露出幾分晉陽該有的驕縱和蠻橫,甚至因一個下賤囚犯失蹤竟然要過問他這個高貴的貴族公子而暴跳。那官員果然更加鄙夷,問不了幾句,便草草收場了事。

  皇宮御書房後間,皇帝蕭宏鋮赤著腳,衣襟半開,露出雄健的胸肌,慵懶地歪在鋪著柔軟獸皮的雕花圍屏羅漢床上,低頭瞧著奏摺,譏諷一笑,隨手拋到對面几案上,對蕭宏圖道:“這幫老傢伙,連編點新詞都不會,天天兒的這麼掰,看得朕都膩煩。你給朕說點新鮮事,洗洗我這耳朵。”

  “臣弟沒有什麼新鮮事可說。”蕭宏圖垂首答道。

  “那朕給你說點新鮮事,你聽聽?”蕭宏鋮笑笑道。

  蕭宏圖知道皇帝這麼說,就不單單只是意味著新鮮事,多半還是大事。於是,他也笑了,道:“皇上,臣弟洗耳恭聽。”

  “京城天牢裡,前兩天發生了一件新鮮事,一個原該過堂畫押,等待秋後問斬的江洋大盜,忽然間在監獄裡不見了。”

  蕭宏圖聽到“天牢”二字,心裡一跳,忙陪笑問:“皇兄的意思是,這人犯逃走了?”

  “逃獄就不是什麼新鮮掌故了,”皇帝漫不經心地拉拉衣襟,道:“這外頭眼見都三月天了,屋裡還弄這麼暖幹嘛?這群狗奴才,真是少吩咐些都不行。”

  “奴才們也是一片忠心,怕這倒春寒厲害。”蕭宏圖笑笑道。

  “嗯,罷了。”皇帝不耐煩揮揮手,繼續道:“說回這人犯,那是憑空從牢獄裡不見了,門鎖沒壞,衙役巡夜沒有發覺,就連隔壁睡著的其他人犯,也沒有聽到任何特別的聲響動靜。你說,這事夠不夠新鮮?”

  “的確是令人耳目一新,”蕭宏圖笑答道:“這下,劉丞相有得忙了。”

  “是啊,天子腳下出來這等事,無異於往劉愛卿臉上打了一巴掌,他那麼愛面子的人,自然吃不好睡不好。朕原想著旁敲側擊地知道一下這算怎麼回事,哪知道,倒又引出另一段新鮮故事來。”

  蕭宏圖心裡暗暗有些不妙的感覺,臉上卻笑得更和煦,問:“是麼?皇上說來,也讓臣弟樂樂。”

  “朕得知,牢裡的人見識的還真多,今兒個見識了大變活人,不久前,又見識了先皇御賜的九龍奪珠牌子。”

  蕭宏圖心裡嘆了口氣,站起來恭敬行禮道:“臣弟有罪,請皇上處罰。”

  “你又沒有做錯什麼,朕為什麼要罰你?”蕭宏鋮肆意大笑起來,得意地看著蕭宏圖臉上紅一塊青一塊,道:“正好,朕也有些掛念那個小妖精了,說說看,你見著他的時候,他在做什麼?”

  “回陛下,墨存在看鬥窗外的星空。”

  “哦?終於知道外面好了?這小東西,不隔三岔五教訓下,還弄不清誰是他的主子了。”蕭宏鋮邪魅一笑,道:“他沒有撲過來抱著你哭,叫王叔救我?”

  “沒有。”蕭宏圖搖頭道:“他說,臣弟肯定不是來放他的,說皇上肯定因為國事煩惱,說要臣弟給皇上遞個東西,說是給您的清心菩提咒。”

  “清心菩提咒?有這種事?快快拿來。”蕭宏鋮來了興趣,笑罵道:“小妖精難得示弱討好,你這王叔怎麼倒給怠慢了。”

  蕭宏圖苦笑了一下,從袖子裡掏出那日蕭墨存交給自己,卻一直找不到機會交給皇帝的信,皇帝接過去,歪在羅漢床上展開一看,突然間坐直了身子,臉色一變。

  “陛下,陛下。”蕭宏圖察言觀色,不禁嚇了一跳。

  “噢,”皇帝回過神來,將手中的紙遞給他,道:“你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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