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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晉陽》第57章
上部 第 57 章

  “便是你喜歡男子,那人也未必是我,那會是誰,是他,是那個沈慕銳麼?”白析皓聲音顫抖,如遭重擊,臉色霎時間慘白如雪,倒退一步,愣愣地看著蕭墨存,那眼底有太多的情感,太多的無奈,太多的迫切以及太多的無能為力。

  蕭墨存嘴唇微張,卻不知從何說起。忽然卻聽到白析皓一陣低笑,笑聲凄涼,令蕭墨存心中痛如刀絞。他上前一步,想要拉住白析皓,還沒碰到他的衣角,即被白析皓一下甩開。

  白析皓眼神凄然,望向他搖頭道:“我這一生,自負風流,傷過無數人的心。至今日方知曉,原來傷心這般難受,這是真是報應。”他慘淡一笑,深吸一口氣,緩緩地道:“我曾說過,只要你還想回頭喚我,我便要站在能答應你的地方。我不會走,但是,請你現在不要過來,現在不要碰我,不要寬慰我,更不要自責歉疚。我縱使醫術精湛,卻醫不了這心傷之症,請你,真的,現在不要過來。”

  他說到後面,已是聲帶哽咽。蕭墨存站在當地,張口卻不知說什麼為好,伸出手,卻不知道做什麼為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傷心欲絕地轉過身去,再慢慢地,消失在他的視野中。

  那人身形高瘦,融入夜色中,竟然有種煢煢孑立的孤獨。

  蕭墨存呆望著他背影消失處,忽覺臉上有濕意,伸手一摸,才發覺,原來不知不覺間,竟已淚流滿面。

  旁邊遞上來一帕俊白的雪蠶絲手帕。蕭墨存接過去,擦擦臉,吁出一口長氣,問道:“錦芳,我是不是做錯了?”

  “哥哥,依我說,若錯,只錯在不該這個時候挑明。但此事本應如此,再痛,卻也就,只能如此了。”

  “這麼說,我並沒有做錯。那為什麼,我的心卻也這般痛呢?”蕭墨存啞聲低語。

  “壯士斷腕,原就是痛的,卻仍要去做,只因若當斷不斷,則其害無窮啊。”

  蕭墨存單手掩面,道:“我何嘗不知這個道理,只是事到臨頭,卻哪那麼容易置身度外?”他扶住錦芳的胳膊,好一會才緩緩鬆開,深吸了一口氣,道:“今夜怕是睡不著了,走,替我研墨,我寫幾個字,讓心裡平靜些。”

  錦芳秉著燈籠,內裡紅燭高燒,蕭墨存展開一張雪白的生宣,提筆蘸墨,略一沉吟,在上面寫下: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慘,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冉冉物華休。唯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這首柳永的《八聲甘州》,他從少年時就諳熟於心,當年誦讀時貪圖闕詞字裡行間揮之不去的豪邁輕愁,哪裡體會得到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尷尬和無奈。

  蕭墨存苦笑,如今滯留於此時空,不上不下,進退維谷,熟悉的世界回不去,在此世界卻也多方被制肘。皇帝赤裸裸的占有欲,白析皓令人心疼的痴情,那一樣,他都無法回應,也不能回應。這裡貪官污吏亟待整治,數萬名饑民在城外嗷嗷待哺,看不見的疫病或者會在某一刻即席捲而來,在前世的歷史知識中,蕭墨存還清晰地記得,在沒有現代醫療措施的條件下,中世紀黑死病可是曾經掠奪掉歐洲近三分之一人口,西班牙流行感冒,在二十世紀初就曾造成全世界數千萬人死亡。

  這裡一樁一件,都頗費思量啊。

  “報——”門外響起護軍的稟報聲。

  “講。”蕭墨存頭也不抬,運筆不停答道。

  “厲大人打開官衙,摘烏紗帽、收繳官印,將太守王啟照以下一干官員一十七人關押入監,請公子爺示下,這下一步該如何做才好?”

  蕭墨存緩緩寫字,口氣淡然地道:“厲崑崙心急了些,不過也無妨,請厲大人區分主犯從犯,給無甚大錯的官員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你問他,都關起來了,我找誰來賑災?”

  “是。”

  “沈大俠領著弟兄們,連夜找來城內十餘名算賬先生,將官倉存糧清點完畢,只是數目上不大對勁。”

  “對了就怪了。想必屯糧器皿也多弄虛造假。給我關城門,查私倉,這是頭等大事,不得延誤怠慢。”

  “查問了,可那些人咬住,官糧盡皆在此,公子爺,咱們用刑麼?”

  蕭墨存筆下一頓,沉默了一下,重新蘸墨邊寫邊道:“不用那麼血淋淋的,將人犯單獨審訊,不讓他們睡覺和相互能夠接觸到,告訴他們招供才得保命,不招便問斬,必要時告訴他們,其同伴已招,讓他自己看著辦。”

  “這,這能行麼?”

  “放心,這個法子屢試不爽。”蕭墨存淡淡一笑。

  “城內步兵聯防營那邊……”

  “把頭領給我嚴懲不貸。派個能說會道的人過去,將朝廷的恩旨和威嚴都講一通,再每人撥五兩銀子做辛勞費。你告訴他們,要不就拿銀子為我們辦事,要不就跟那頭目一樣受罰,看那起人是選哪一樣。”

  “是。”

  “再辛苦你一趟了。回來後都好好歇息,別累出病來。”蕭墨存放下筆,含笑扶起那位護軍,對錦芳道:“錦芳,廚房還有夜宵不曾,給這位弟兄弄碗熱乎的,吃了再去。”

  “不,公子爺,情況緊急,屬下怎能……”

  “再急,也不能耽擱吃飯。”蕭墨存打斷了他。

  “謝,謝公子爺。”

  “去吧。”蕭墨存揮揮手,示意錦芳帶那人離去。

  蕭墨存負手而立,望著天際黑沉,心底一片空茫。不知站了多久,只覺手腳都有些僵硬,他方回過神來,搓搓手,拿起茶盞,咽下一口涼茶,回到書案前面,撥了撥筆尖,繼續寫那後半闕: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隅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依欄干處,正憑凝愁。

  寫到“愁”字,已是字形散漫,狂草潦倒。蕭墨存吁了一口氣,想凝力在那最後一點上,卻發現從身後伸過來一隻手掌,穩穩握住他持筆的手上,熟悉的男子氣息繞鼻而來,一個溫柔寬大的懷抱貼上後背,一個令他浮動的心霎時安定的聲音在耳際響起:

  “下筆要輕而有力,象這樣,好,回,收。”

  “慕銳……”蕭墨存笑了起來,略回過頭,道:“你回來了。”

  “嗯,回來了。”沈慕銳柔聲道:“總算不辱使命,私倉的位置也問出來了。你說的那法子真好,無需見血,卻令人自動招供。我行走江湖這許多年,還是頭一回見到這樣的。”

  “那個法子呀,其實不是我想出來的。是經過很多人試驗後證明有效的。”蕭墨存慢慢地解釋道:“名字就叫囚徒困境,囚徒們若關在一起,彼此合作,堅不吐實,可為全體人帶來最佳利益。所謂罪不罰眾也是如此。但在資訊不明的情況下,因為出賣同夥可為自己帶來利益,也因為同夥把自己招出來可為他帶來利益,因此彼此出賣反而是自己最大利益所在,這個,本就是針對人的劣性所在。”

  “難道,這世上就沒有大義凜然,毫無私心的人麼?”

  蕭墨存笑了起來,道:“自然是有的。只是蕓蕓眾生,艱難度日,不為自己打算,卻要為什麼打算?當然了,這法子如對付你這般人物,便沒有效。只是,世上又有幾個沈慕銳?”

  沈慕銳呵呵低笑,甚為高興。伸出一隻手半環住他的腰,將他整個人攬入懷裡。蕭墨存一陣心跳,待要掙扎,卻被沈慕銳牢牢抱住,耳邊聽得他輕聲低語:

  “墨存,你卻知不知道,在我眼底,只看到一個你……”

  他的聲音低沉魅惑,在此暗夜聽來,顯得格外深沉,格外難以抵擋。許是忙了大半夜無法集中精神,許是見慣沈慕銳英爽豪氣,驟然的柔情蜜意,分外令人心折。蕭墨存心裡紛亂,抵住他胳膊的手,不自覺間顯得有些無力。兩人親密相抵,沈慕銳如何不知他此刻的猶疑和恍惚?沈大俠做事,從來排除萬難,直奔目的,當下輕笑一聲,捧起他的臉,在他尚未反應過來之際,毫不猶豫地將唇印在他的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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