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半晌寂靜無聲,只是偶爾聽見溪水撞擊石壁的清鳴聲。
遊戲一雙紫羅蘭色的瞳孔直直地注視那懸浮於他身前的身著深紫色長袍的高挑男子,亮得竟是如同溪水折射出的光芒一般。
「我不懂……」
他說,微微皺著眉,顯得很是困惑,「自那一日之後,在我來說不過才過了一年多而已。」
高挑男子那張和馬哈特大神官近乎一樣的面容仍舊是看不出神色,只是瞳孔微微緊了一緊。
他似乎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目光帶著點為難看著他那躺在遊戲懷中昏睡的主人,似乎頗有顧忌。
「遊戲主人,為什麼當初你要做出那樣的事情?」
黑魔導正在沉吟之時,卻是漂浮在他身邊的粉紅色的明媚少女瞅了瞅他,又瞥了一眼她的主人,憋了一會兒,終究還是憋不住打破了她的師父所製造的沉默。
「……不准無禮。」
黑魔導頓了一頓,皺起眉訓斥道。
「可是,師父,我實在是不明白——」
少女清脆的聲音伴隨著溪水的撞擊聲迴盪,那粉嫩白皙的一張臉鼓起來,少女的臉皺得像個包子,卻越發顯得可愛了幾分。
她看了黑魔導一眼,目光又重新落回遊戲身上。
明亮的瞳孔中帶著幾分急切,幾分不解,還有幾分委屈——只是那委屈,卻並不像是為了她自己而委屈的樣子。
「遊戲主人,你明明就知道主人不想回去冥界。」
她的聲音脆生生的,像是春季的天空掠過的風,乾淨而清澈,「如果那個時候,最終儀式的決鬥者不是你……」
「只要是遊戲主人一句話,主人就可以留下來,也就不會弄成現在這樣。」
她嘟著嘴,說的話看似是在數落人,可那神態卻更似向親人抱怨一般,比起半晌沉吟無語的黑魔導,偏生更顯得親近。
遊戲看著她那副即使隔了如此久的時光卻仍舊和自己毫無疏離感和距離感的孩子般的神態,心底微微一暖,嘴角也忍不住揚了一揚。
那個粉紅色的明快少女,從未曾改變,似乎就在昨天……
「黑魔導。」
遊戲的目光再一次落在黑魔導的身上,淺紫色的瞳孔深處透出的神色明亮而堅韌。
「我不知道你在猶豫什麼,但是,既然你現身在我面前,就應該有將一切告訴我的打算。」
他說,「你若不肯說,我也無法強迫,我只是問你一句。」
「你剛才說你跟隨另一個我回到人界,為何剛才你們卻是從我身上出來?」
黑魔導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開了口。
「我並沒有隱瞞您的打算……」
他說,聲音越發低沉。
又張了張唇,卻沒有發出聲音,他凝神半晌,看起來似乎在考慮如何組織語言將他所知道的一切說出來。
「遊戲主人,當年那一次的最終儀式之戰後,主人順應您的心思回了冥界。」
沉吟稍許,他再一次開口說了起來。
而這一次,察覺到她的師父那嚴肅神態的黑魔導少女也安靜下來,乖巧地漂浮在一邊,只是一雙明亮的大眼睛不時瞅一瞅遊戲和她的主人。
「主人本是可以在冥界繼續為王,只是主人所擁有的強大魔力以及這數千年來的經歷鍛煉出的強韌精神被奧西裡斯神看中,想賜予主人神位,做他的繼承人。」
他說,「主人對此也並沒有不願……」
話說到這裡黑魔導突然住了口,他的目光微微醞釀了一下,投向遊戲。
「遊戲主人,您還記得您那位僕人的事情嗎?」
那突兀轉開的話題讓正在仔細傾聽的遊戲怔了一怔,他抬頭,卻看見黑魔導一雙眼認真的看著他。
他遲疑了一下,回答道:「你說……克雅?」
黑魔導的話鋒突然又一轉。
「雖然自那一日之後我跟在主人身邊三百多年,但是這三年裡我都寄宿於您的身體裡。」
他說,神色嚴肅認真,只是說的話卻更是讓人莫名其妙。
遊戲皺了皺眉,只覺得腦子有些不夠用。
三年前的話,明明自己還在現代,那個時候另一個他甚至還未出現。
他在這裡困惑,黑魔導卻沒有注意到他的表情,自顧自地說下去。
「所以,這段時間在您身邊發生的時候,我都是知道的。」
他說,「您最終還是讓賽特大神官實現克雅的遺願,將他化作您的魔物,是因為他死去後靈魂一直沒有進入冥界——您可否還記得,那個時候,賽特大神官說服您成全克雅心願的那句話。」
「他說,冥界不會接受抱有強大執念的靈魂進入。」
黑魔導話一落音,原是不解地注視著他的紫羅蘭色的瞳孔突如其來一顫。
遊戲張嘴想說什麼,可是唇動了一動,竟是一句話也發不出來。
他發現自己已無話可問。
黑魔導想要委婉向他表達出來的意思,他聽懂了。
聽懂了,就說不出話來。
【為了保證冥界的秩序和安穩,奧西裡斯神拒絕抱持著強大執念的靈魂進入冥界。】
「我想您應該明白,主人回到冥界並不是心甘情願。」
黑魔導說,眼底浮現出一絲苦笑的痕跡。
古老的法老王回到冥界,在最終決鬥的儀式中,神的力量讓他重新獲得了**。
他回到冥界並非以殘缺的靈魂的狀態,而是近乎半神的完整形態,他的強大和強韌獲得了冥神奧西裡斯的讚賞。
可是,奧西裡斯雖然想要將其立為繼承人,卻厭棄法老王所抱持著的只有活人才應該有的鮮活的執念。
因為明白執念並不是可以消除的東西,奧西裡斯神要求他看中的繼承者放棄在現世的全部記憶。
亞圖姆強硬地拒絕了奧西裡斯的要求,甚至不惜與其開戰。
尊嚴遭到了挑戰而徹底憤怒的奧西裡斯將亞圖姆逐出了冥界,卻並沒有讓他返回現世的人界,而是將他放逐到了三千多年的古埃及。
奧西裡斯雖然因此而發怒,卻捨不得自己挑選了數千年才選中的唯一一位繼承人。
他將亞圖姆送回三千年前的古埃及,是故意讓他重新看一次三千年前的災難。
「奧西裡斯神說,主人何時放棄那段記憶,就何時可以回冥界成為冥界之主。」
一直安靜地待在一邊的黑魔導女孩突然插嘴說,「只是,主人一直都不肯……」
她一雙眼睛看著遊戲,亮亮的,似乎在期盼著什麼。
「遊戲主人,主人真的很重視和你在一起的回憶。」
她本是很期待地看著遊戲,可當她發現遊戲只是低著頭看著她的主人沉默不語的時候,那張可愛的臉一下子又整個垮了下去。
黑魔導瞪了一眼打斷自己說話的弟子,只是這一次卻沒有責備她。
他稍微停了一會兒,等她說完之後才繼續說了下去。
「中間發生了什麼事我也不是很清楚,大概是奧西裡斯神一怒之下未能控制好力量……主人回到的並不是三千年前的埃及,而是三千三百多年前的埃及。」
「那是主人的祖先阿赫摩斯王所在的時代。」
被奧西裡斯逐出冥界送回三千三百多年前的埃及的亞圖姆雖然是孑然一身,但是幸好魔力未被剝奪。
黑魔導和黑魔導女孩也跟著他一起來到了這裡。
七個千年神器當初被亞圖姆帶回了冥界,一直縮小了帶在身上,此刻也被一併帶了回來。
「那正是異族瘋狂侵略埃及的時候……」
「主人因為顧慮到會改變歷史,所以一開始並沒有插手的打算。」
但是異族對埃及子民的殘忍嗜殺以及阿赫摩斯王被圍困王都眼看要彈盡糧絕死於此地,未來的法老王終是忍不住現身王都。
他並未自己出手,只是將七個黃金神器給予了阿赫摩斯王,並教會他如何召喚魔物。
他因此被當時陷入絕境的阿赫摩斯王和埃及子民們當做了神的使者。
「然後,就這樣過了三百多年……」
「等一下。」
一直沉默不語默默傾聽著的遊戲突然打斷了黑魔導的話,他抬頭,一雙紫羅蘭色的瞳孔亮得有些可怕。
他盯著黑魔導,瞳孔深處似乎還帶著一點咬牙切齒的意味。
「你是說——在那之後,他就是這樣自己一個人在埃及生活了三百多年直到現在?!」
「他就這樣看著他的祖父,父親,甚至是他自己的出生?!」
黑魔導無言地看著他的另一位主人,他的臉上沒有表情,或者說他也不知道此刻該露出怎樣的表情。
這三百年多的時光裡,他和他的弟子一直守護在主人的身邊。
還有主人在這三百多年裡陸續收服的提歐瑪斯等魔物也忠誠地陪伴在其身邊。
他不知道他的主人是否會覺得孤獨,因為主人從未說過這樣的話,露出那樣的表情。
只是偶爾的時候,他能從獨自一人靜靜坐在王座上的主人的背影中看到一絲冷寂。
「遊戲主人,您是否還記得那個阿赫摩斯王的墓地?」
雖然知道主人一定不想讓自己把這件事告訴遊戲主人,黑魔導終究還是忍不住開了口。
「阿赫摩斯王建造兩個地下王宮並不是傳聞中為了躲避敵人驚擾他的屍首——阿赫摩斯王一生無所畏懼,怎麼可能會因為害怕被驚擾遺體而做出躲藏在外那種懦弱的事情。」
他的聲音突然放緩放低,卻仍舊是異常清晰。
「帝王谷中的地下王宮,是阿赫摩斯王為主人修建。」
他說,一字一句,撞擊在人的胸口,一陣一陣撞得人生疼。
再怎麼奢華壯麗,也無法掩蓋那是死人的墓地的事實。
他看著那雙紫羅蘭色瞳孔深處掠過的痛楚,眼前恍惚中竟是浮現出那位於王座上的冷寂的背影。
「主人在這個地下墓地之中,住了三百多年!」
阿赫摩斯王修建了兩座墓地,對外宣稱均是為自己修建墓地。
然而卻沒有人知道,阿赫摩斯王在帝王谷中修建的地下王宮,是為了神的使者所修建。
所以,阿赫摩斯王的後裔握有他在外地的地下墓地的地圖,卻沒有帝王谷中墓地的地圖。
知道帝王谷中的地下王宮的路線的,只有歷代大祭司。
因為只有大祭司才有資格覲見神的使者。
黑魔導深吸一口氣,強壓住心底的悸動,盡可能讓自己的語氣放平靜繼續說下去。
「再後來,在主人現在的父王出生之後,主人便離開了那座地下王宮墓地。」
他說到這裡,突然頓了一頓,「直到三年前……」
黑魔導的話語在這一頓,遊戲心底也是一突。
三年前。
另一個他說自己只有三年的記憶,黑魔導說寄宿在自己身上三年。
三年前到底發生了怎樣的事情。
他腦中突然有什麼東西一閃,似乎有點明悟,卻又模模糊糊抓不清。
三年前……
他的心臟狠狠地一跳——
三年前,亞圖姆登基為王!
「三年前,另外一位主人登基為法老王,這個時候,雖然主人遠在下埃及,可是在那一位主人拿到黃金積木的一刻,一直還保存著主人魔力印記的黃金積木在感應到兩個完全相同的靈魂的一瞬發動,讓主人和另外一位主人的靈魂發生了共鳴。」
「而黃金積木的力量也在這一刻達到了巔峰。」
「它實現了它的主人心底深處最強烈的願望……」黑魔導看著遊戲,他皺著眉說,「它憑借它的力量硬生生地將您從三千年後的世界帶來了這裡。」
「等一下。」
遊戲看著他,一臉錯愕,「你說三年前——」
「你是不是弄錯了什麼,我明明只在這裡待了不到半年而已!」
黑魔導苦笑一聲。
「遊戲主人,您覺得穿越時空是那麼容易就做到的事情嗎?」
「連奧西裡斯神也會弄錯時間,就算黃金積木力量再強大,那也有限。」
他說,
「您從三千年後來到現在,並不是一瞬間的事情,而是足足在時空洪流裡面漂流了近三年的時間。」
遊戲啞然。
他看著黑魔導,黑魔導一臉認真,顯然並不是在開玩笑。
的確……這種時候,誰還有心思開玩笑……
一時間,他只覺得腦子此刻已是一團亂,怎麼攪都攪不清楚。
錯愕,茫然,彷徨,還有一股隱隱約約壓抑在心底深處的怒意,亂糟糟揪在一起幾欲讓人發狂。
「那個時候您只是個普通人,遊戲主人,您的身體和靈魂根本無法承受時空洪流裡面的壓迫……黃金積木畢竟只是死物,它順應它的主人的原意將您拉過來,卻沒有考慮過您是否會在龐大而恐怖的洪流中被壓迫得粉身碎骨。」
黑魔導和他的女弟子對視一眼,低聲說。
「在那一瞬雖然感應到黃金積木的舉動卻無法阻止的主人乾脆跟著黃金積木闖入時空洪流之中找到您,用他的力量護住了您的身體和靈魂……」
「但是,他立刻就被彈出了時空洪流。」
黑魔導一直毫無波瀾的聲音在這一瞬突然抖了一抖。
「主人在被拋出去的最後一秒突然硬生生地撕裂了自己的靈魂。」
他的聲調有些異樣,也有些乾澀。
「擁有主人絕大多數力量的那大半的靈魂留在了您的身上,我們也是在那個時候跟隨著主人的靈魂來到您的身體裡,和主人一起守護您。」
「三年後,您終於成功地來到了這裡。」
「您在那裡面是沒有任何知覺的,所以或許對您來說那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
靈魂被撕裂是旁人難以想像的重創。
在這樣的重創之下,失去的不僅僅是絕大多數的力量,還有那曾經堅持著寧可頂撞神靈也不肯拋棄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