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少年工匠
在董俷的記憶中,奶奶從沒有對他如此的聲色俱厲。
直到這一刻他才發現,奶奶的頭髮已經成了雪白,幾縷髮絲,在空中輕輕飄舞。
和姐姐一起離開的時候,奶奶的頭髮雖然白,但也只是花白,還帶著幾分黑色。可是現在……董俷突然明白過來,並不是他一個人難過,奶奶和母親一樣難過。
閉上了嘴巴,可這心裏卻有一股怒火無處發洩。
目送奶奶等人離去之後,董俷仍然站在大廳中央,一動不動。
「公子,老夫人……」
「閉嘴,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
董俷厲聲喝止了綠漪,走了兩步又停下來,突然竄到一張長案前把長案舉起,狠狠的摔在了地上。堅實的長案,變得四分五裂。朱紅色的楠木板,更裂成好幾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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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董俷一個人在演武場中,光著膀子,下身一條朱紅色的褲子,不停的舉著石鎖。
那對石鎖的重量,差不多在一百斤左右。
緩緩的舉起來,又緩緩的放下,口中輕聲的數著數:「……997、998、999、1000!」
長出了一口氣,董俷把石鎖扔在了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碎石鋪成的地面,被砸的石屑飛濺,而董俷好像沒有覺察一樣,揮了揮有些酸麻的臂膀,大步朝著兵器架走去。
「阿醜!」
熟悉的聲音傳入了董俷的耳中。扭頭看去,就見綠漪攙扶著奶奶,走進了演武場。
毫無疑問,定然是綠漪去向奶奶告密。
惡狠狠的瞪了綠漪一眼,董俷上前一步道:「奶奶,這都什麼時辰了,您怎麼來了?」
奶奶把龍頭拐杖放在邊上,歎了一口氣。
「綠丫頭說,你一個人在這裏發瘋。奶奶呢,就想來看看,我家的阿醜在發什麼瘋。」
「奶奶……」
「都聽說了吧!」
奶奶打斷了董俷的話,似乎是若無其事的詢問。董俷先一愣,旋即輕輕的點頭。
「聽說了!」
奶奶似乎是在夢囈般,輕聲道:「若你早回來一個月,或者派人早一個月送來消息,我們就不會這樣被動。韓文約現在成了朝廷的官員,堂堂的金城太守。論品級,和你爹一樣高;論威望……你爹武人出身,雖有戰功,卻比不得那韓文約。」
董俷心裏咯噔一下,意識到了自己所犯下的錯誤。
在西北時,只顧著殺的爽快,卻忘記了在最混亂的時候趁機派人回臨洮家裏送信。
就算洮水有狼羌阻隔,但一兩個人的話,想必也不會被留意。
想到這裏,董俷狠狠的給了自己一耳光,嚇得綠漪連忙過去抓住了他的手再也不放。
奶奶仿佛沒有聽見,繼續說:「如今,韓遂成了朝廷命官,可以說羽翼已經豐滿。你爹現在就算是有心對付他,恐怕也不再是他的對手。我聽你大娘說過,大將軍何進和你爹雖然走的近,可這心裏面啊,卻還是看重士大夫、名士……韓遂身為西涼名士,不但有黨人為他撐腰,還勾連了宦閹,你爹現在是鬥不過他的。」
董俷面頰抽搐了一下,「可難道就讓姐姐這麼冤枉的死了嗎?」
「冤枉?也許吧……呵呵,也許這就是命!」老夫人站起來,拄著拐杖說:「你爹當年也殺了很多人,你大姐當年更不顧你爹的反對,嫁給了北宮伯。說冤枉,是冤枉;說不冤枉,那也不算冤枉。阿醜,這是你姐姐的命,她自己選的命。」
這幾句話,說的當真是陰惻惻。
董俷打了哆嗦,看著奶奶,竟半晌說不出話。
「阿醜,也許你覺得奶奶太無情,但奶奶要告訴你,既然你選了你的命,就要學會認命……不過,董家人的血不會白流。阿醜你要記住,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咱們就等著……他韓遂現在運氣好,可難保一輩子好運氣。你年輕,等得及。就算是韓遂死了,還有他兒子,他的家人。只要咱董家有人活著,就有報仇的資本。」
皎月當空,但卻有幾朵雲彩飄過。
月光透過雲彩,照在奶奶的臉上,那滿是白翳的空洞雙眸,竟然閃動著仇恨的光芒。
直到這時候,董俷似乎才算是真正的認識了奶奶。
「阿醜記下了……」
董俷微微欠身,輕聲在老夫人的耳邊說:「仇恨不應放在臉上,而是放在心裏。」
「我累了,有事兒回頭再說。」
老夫人說完,讓綠漪攙著她離去。而董俷站在演武場,半晌後突然放聲大笑起來。
是,只要我活著,這筆帳遲早都要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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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董俷的心結開了,董夫人卻有了心病。
經常在睡夢中夢到女兒渾身是血的要她報仇,一天兩天還行,可時間長了,精神就變得恍惚起來。身子也一天天的垮了,面頰瘦削,再也沒有往日的颯爽英姿。
郎中不管用,道士、和尚也沒辦法。
無奈之下,董媛只好派人前往河東報信。而董俷呢,似乎忘記了那段仇恨,每天不是讀書練武,就是和他的那些工匠們在一起悶頭研究,經常是一忙一整天。
沒有人知道董俷在忙什麼,就連董媛也不知道。
董俷在牧場裏建了一個小寨子,專門讓工匠們在裏面居住和工作。周圍有白馬羌人守護,還有董召帶著三十七人負責寨子裏面的安全。除了董俷的命令之外,這些人是誰的命令也不聽。甚至有時候董媛要進去,也必須先通知董俷才可以。
為此,董媛非常不滿。
人就是這麼一種奇怪的動物,越是不清楚,就越是好奇。
這一天,董夫人的精神有所好轉,董媛讓二姐幫忙照顧著,拉著綠漪溜溜達達的來到了位於牧場深處,依土丘溪水而建的小寨子。在寨門口當值的人是董召,遠遠的看到董媛過來,立刻就迎了上去,插手行禮後問道:「四小姐,您怎麼來了?」
「我不能來嗎?這裏好像是我的家!」
「不是,不是……」董召喝酒打架還行,論鬥嘴,十個他也不是董媛的對手。
董媛擺擺手笑道:「好了,好了,我也不為難你。知道你們家主公的規矩嚴,我在這裏等著,你告訴你家主公,就說我和綠兒妹妹來了,讓他趕快出來迎接我們。」
「多謝四小姐體諒!」
董召忙不迭的道謝,行了一個禮後,匆匆的跑進了寨子。不一會兒的功夫,就見他又跑了出來,來到董媛面前,有些尷尬的說:「四小姐,主公說他很忙,讓你們自便。」
「他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說,您要進去,就進去好了。」
綠漪拉了一下董媛,「董召,公子在忙什麼?」
「在和工匠煉刀!」
「練刀?」
「不是練刀,是煉刀……算了,我也說不清楚,還是您自己進去看吧。」
董媛很好奇,當下帶著綠漪縱馬進了寨子。這小寨子的面積不大,除了那些工匠之外,加上董召等人也只有一百多人。再算上家眷,一共下來也不超過三百人。
可就這麼一個小寨子,卻是依照著九宮八卦的方位而建造。
營帳、住所、工廠都被劃分的清清楚楚。董媛不是第一次來這裏,對此倒不是很驚奇。
讓她感到奇怪的,是在工廠裏不時傳來叮叮噹噹的聲響。
和綠漪下馬走進去,就看見董俷光著膀子,正和一群工匠在討論著什麼事情。
一口鑄劍爐旁邊,還豎著一根木樁,上面掛著兩套疊落起來的明光鎧,非常的古怪。
「好了沒有?」就聽到董俷大聲的吆喝。
不一會兒,一個魁梧,但是頭髮已經斑白的老工匠捧著一把斬馬劍走了過來。這斬馬劍長三尺餘,鐔長一尺,乍看很像後世的日本刀,可仔細看,卻又完全不同。這斬馬劍早在西漢時就出現了,即能用於步戰,也可以用於馬戰。董媛身為董卓的女兒,自幼也習過武藝,對此自然是不陌生。
只是不明白,董俷這是要幹什麼?
老工匠捧著刀走到董俷面前,「主公,按照您的要求,此刀經過百煉,雖比不得神兵利器,但也是削鐵如泥的寶刀。這已經是小人的極限,但不知主公滿意否?」
董俷接過了刀,虛空揮舞了兩下。
「滿意不滿意,試試才知道。」
他大踏步走到了木樁前,運足了力氣,對準盔甲大喝一聲,一刀就劈斬了過去。
鐺……
悠長的脆響傳來,那百煉寶刀居然斷成了幾節。
董俷手裏只剩下了一個刀柄,呆立的半晌後對旁邊愕然的老工匠說,「好像不滿意。」
那明光鎧極為堅硬,卻被斬馬劍砍開了口子。
只是董俷對此似乎並不滿意,把刀柄扔在地上,「還是不行。蒲師傅,按照您說的百煉斬馬劍,應該至少能砍斷一層鎧甲。但是這把刀只開了一個口子,不行。」
「蒲師傅原本是廣漢郡人,後來被南蠻的氐人擄掠,賣給了白馬羌,在滕麗兒的手下幹活。此次滕麗兒率部前來,這蒲師傅一定要跟著過來。他的鑄造術非常高明,而公子對這個也非常的看重。如今是這裏的頭領,公子對他是非常信任。」
綠漪看董媛一臉的迷惑之色,在她耳邊低聲解釋。
董媛點點頭,走上去問道:「阿醜,你這是在幹什麼?」
董俷正要解釋,卻見從工棚裏走出了一個少年,大約在十八九歲的樣子,臉上還帶著稚氣。
「主公,阿爹的工序沒有錯,材料也是上乘。出現這種情況,想必是鋼口太脆的緣故……」
「阿元,你跑出來幹什麼?」
蒲師傅一看少年,立刻露出緊張之色,他強笑道:「主公莫要責怪,小兒不懂事,信口開河還請主公原諒。」
董俷笑了笑,「沒關係!」
話為說完,卻見那胖乎乎的少年不高興的說:「阿爹,我真的知道原因。」
蒲師傅勃然大怒,剛要過去揍他。卻聽董俷開口道:「蒲師傅,不妨聽他說一說。」
「水質!」
那少年道:「阿爹的工藝並沒有錯,但是在刀達到了『白亮』的程度時,需要進行淬火的處理。而淬火對水質要求很高,古時候的鑄劍大師在鑄劍之前,一定要挑選山清水秀的地方。說穿了,就是選擇合適的水質……這裏的水源自洮水,而洮水純弱,卻不任淬;主公若想要心目中的寶刀,當選爽烈之水方能成功。」
少年侃侃而談,初時蒲師傅還很緊張,但聽到後來,禁不住鼓掌叫好。
「沒錯,水質,毛病應該就出在淬火之水的上面。」
董俷一皺眉,「那你可知道,何處的水爽烈,適合淬火呢?」
「這個……小人也不知道。不過自古鑄劍大師們選擇鑄劍之地,首選南方。主公若想練出好劍,應該往南方尋找……小人記得,我們來這裏時,曾在斜谷停留了一晚。那裏的水質剛硬清爽,當為爽烈之水,主公可以派人找來,試上一試。」
董俷點點頭,扭頭大叫:「董棄!」
「末將在!」
應命的赫然是當初隨董俷轉戰西北的破羌百人將。他本名棄人,在來到了臨洮後,董俷乾脆賜了他一個姓,又從他名字中選了『棄』字,故而如今就叫做董棄。
「帶二十個人,立刻前去斜谷,取些當地的水來。」
「喏!」
董俷長出一口氣,笑著說:「蒲師傅,既然是水的問題,這斬馬劍就暫且放一旁。其他我要求的物品,需要儘快打造出來。如果還有什麼需要,就告訴董召。」
「小人遵命!」
董俷從董鐵手中接過了禪衫,披在身上。
「四姐,我們軍帳裏說話。」
他說著邁步就朝軍帳走去。眼看著就要走出工棚,卻突然又停下了腳步。
扭頭朝著那小胖子問道:「喂,你叫什麼名字?」
沒等小胖子回答,蒲師傅就惶恐的說:「主公,他是小人的犬子,姓蒲,單字一個元。」
「蒲元?」
董俷看著那小胖子,「你叫蒲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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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tch(緋)編案:
禪衫,疑為『襌衫』。『襌』音單,即單衣也,為無內裡的衣服。《說文》:衣不重也。
禪衣,本意指僧衣。但目前由於此字太冷僻,簡體字系統用「禪衣」取代「襌衣」。不過,「禪」本為佛道之靜思相關之意,在字義上沒有「單衣」這樣的含意。至於該用何字,要交由國學大師及文字方面的學究來辯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