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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駙馬守則》第64章
終章

 歸兒被茯苓和幾個侍女帶下擦汗換衣,暖閣中只剩他夫妻兩個。昌平上前親自給步效遠解去外氅,步效遠見她只穿件家常的藕荷襖裙,青絲在腦後隨意綰了個飛仙髻,只幾枚飽滿圓潤的珍珠隨意綴於髻側,映得墨玉般的秀髮更柔亮潤澤,臉龐潔白如玉,獨獨雙頰少了幾分血色,怔怔望著,忽然想起與她初時相逢那年的點點滴滴,那時的她是何等的肆意爛漫,脫口而出道:“瓔珞,你還記得從前你給我定下的駙馬守則嗎……”

  昌平略微一怔,唇邊也漾出了淺淺笑意,“還記得那個做什麼。不過是我年少不懂事時用來為難你的。”

  “你給我訂的規矩,我到老也會遵照。許久沒聽你在我面前提了,忽然想了起來,有些懷念。”

  步效遠呵呵一笑,已是將她抱了起來,自己坐到軒窗前的一把椅中,放她在膝上,手臂緊緊握住她腰。

  昌平本軟軟靠他懷中的,聽他這樣說,忍不住笑了起來,伸手捶了下他肩:“你的嘴倒是越來越能哄我開心了。”

  步效遠凝視懷中妻子的笑顏,喟歎一聲:“若是真能哄你一世開心,我又有什麼不肯的。從前兩年我不在你身邊,你獨力生養女兒,肩上又負國之重擔,極是辛苦。瓔珞,若是可以,我倒真希望你能做回從前那個會時時讓我為難的昌平公主……”

  昌平垂下眼瞼,默然半晌,忽然微微一笑,仰目望他,抬手輕輕順著他堅毅的眉峰撫觸他臉龐:“傻瓜。這世上有誰會永遠一成不變?莫說是我,就是你,又何嘗是原來的你?還有循兒……”

  她忽然停住,猶豫了下,終於輕歎一聲:“便是循兒,也不是往日的模樣了。他今日在朝堂之上忽然對你這般大加封賞,怕是心中另有所想。從來武將便是帝王眼中的雙刃之劍,國家戰,則為出鞘之寶刃,國家平,則難免就成了懸於頭頂的利器。你如今雖位極人臣,只我曉得你心裏並不痛快,往後只怕還要委屈你了……”

  步效遠微微一笑,將她攬得更緊些。

  “這孩子年紀雖不大,心思卻極縝密,甚至有時叫我也捉摸不透。朝中近來時有大臣上折舉議皇帝大婚之事,倒也合我心意。今日退朝之後,我已面見循兒,推說身子不適,往後一段日子不再上朝聽政。只待他大婚之後,我便正式起詔還政於他。只盼他體諒我這一番舉動的心意,往後莫再對你憑空橫加猜忌,多生是非。”

  步效遠眼中一亮,臉上是掩飾不住的欣喜之意:“我回來這些日子,歸兒時常在我面前告你的狀,說總見不到你面,更不陪她玩耍。這樣好,省得她往後還時時念叨。”

 昌平嗯了一聲,雙手又抱住了他脖頸,將自己的臉緊緊貼近他胸口,輕聲埋怨道:“女兒好沒良心。跟我兩年,跟你才一月不到,她就都偏向你了……”

  步效遠聽出她話裏的撒嬌之意,低頭輕啄她唇,笑道:“女兒隨爹,兒子才隨娘。等往後歸兒有了弟弟,我不跟你搶兒子……”

  昌平臉微微泛紅,靜靜伏他懷中,享這幾年來難得的靜謐好時光,兩人正偶偶細語,突聽軒窗之外哢一聲,似有東西墜地,便起身推開軒窗,見簷下地上跌碎了一道因了昨夜嚴寒結出懸掛在簷瓦之下的冰淩,陽光移了過來照射,這才融化跌落。

  “我答應了女兒,等春暖花開,就帶她去放紙鳶,我們一起去……”

  步效遠抬頭望了眼仍有些沉的天空,笑道。

  ***

  春日如期而來,昌平如她所言,自那之後便託病一直未再上朝。少年皇帝卻對她仍是恭謹異常,尋常小事便自己做了決斷,逢到大事,必定親自驅車前往長公主府垂聽受益,定要她在文書上落款敲章。平日更是時常派醫送藥,關懷備至。對歸兒更是親善無比,時常派車過來接她入宮遊玩。

  步效遠每日上朝之時,面對寶座之後那道並未撤去的鮫簾,絕無多話,退朝之後,也一概推去諸多臣僚的結交應酬之請,每日閉門在家。起先因了皇帝這分外恩賞而引出的來自朝中同僚的關注終於漸漸止息了下來,日子仿佛終於歸於平靜。

  朝中的諸多大事也在有條不紊中推進著。少年皇帝發佈減輕賦稅的詔令,舉國休養生息三年;赦百官進言無罪,大力革除各項積弊,中昭這個本已有些沉屙之相的帝國一夜之間仿佛如過春風,和這大地一般欣欣向榮,充滿了春的生機,只唯獨一件事讓朝中大臣記掛心上,那就是年滿十四的少年皇帝遲遲不提自己的大婚之事。

  “陛下之婚事,非陛下一人之事,乃是國之大體。”

  臣子們對此屢次進言,卻總被少年皇帝隨意帶過。於是長公主府便時常見到朝中臣子出入,請求攝政長公主出面擬定。

  昌平意欲早日還政,也入宮問過幾次,姬循推脫仍在考量,一時引得滿朝文武揣測不已。

  帝都原野之外,三月草長鶯飛,處處都是踏青訪春的遊客。步效遠這日攜妻帶女,提幾個自己親手劈開竹篾所糊的紙鳶,捎一籃應景小食,一輛青氈馬車,一路歡聲笑語,至晚盡興而歸。不想剛回長公主府,卻是得到了個意外消息,朝中有一禦史今日下朝之後,追著皇帝到禦書房,直指前次對步效遠封功太過,有悖倫理。被駁回之後,脫帽下跪,以死相諫。觸怒龍顏,皇帝怒拔佩劍,斥其用心險惡,挑撥離間,若非邊上大臣苦苦相求,當場便要命喪劍下,最後皇帝下令將其革職投獄。

  一波未平,一波再起,沒兩日,宮中又拖出了幾個被活活打死的宮人,據說是在背後妄言朝政,宮人噤若寒蟬,只不知如何最後卻還傳了出來,據說那幾個被打死的當時笑談小皇帝若是一日不成婚,那攝政長公主便一日不將大權讓出,她夫婦二人若是合心,天下只怕唾手可得。

  幾個尋常宮人如何會如此大膽妄論,早不會有人追究。只這謠言卻像是毒草,在暗地人心中瘋狂蔓延。長公主府中已經連日氣氛壓抑,年幼的歸兒仿佛也覺察出了異常,連笑聲也少了些,偶爾還會追問為何近來皇帝哥哥不派車接她入宮。

  深夜,明燭燃照,軒室內暗香浮動,海棠帳中,步效遠壓住春衫半褪的昌平,熾烈的吻一遍遍烙過她的肌膚。燈影晃動,滿室只聞喘息之聲。他緊緊擁她入懷,恨不得將身下這玉緞般的身子揉碎,一寸寸融他骨血之中,永生永世。

  “效遠,還記得從前我在軍中曾對你說過的話嗎?我說終有一日……,我沒看錯你。能得你為夫,我一世無憾……”

  她蜷在他懷中,從剛剛那場歡愛中喘息方定,任他手拂過自己略微沾了細汗的光潔後背,仿似隨口呢喃。

  “記得。你跟我說過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步效遠略微猶豫了下,慢慢說道,“瓔珞,你可還記得那時我是怎麼應你的?”

  昌平張開了仍帶著些迷離的眼,凝視他片刻,歎息一聲:“你說你最大的心願就是待四方平定之後,和我一道封刀歸隱……”

  “是的。當時我這麼對你說,現在我的心意還是沒有改變。”

  步效遠突然一個翻身,將她壓在了身下,緊緊注視著她。

  他沒再說什麼,但是昌平看出了他眼中的期待和緊張,她的心突然一陣狂跳,剛剛平息了下來的血液仿佛又在身體裏激蕩開來。

  他本就是塊璞玉,因為她的年少輕狂而被拖曳進了這皇家的漩渦暗流之中。他從前是這皇族中的一個異類,現在仍是,因為他的心一直都屬於這高高宮牆之外的自由天地。

  脫去厚重的錦裝,褪去皇家的光華,捨下帝都的繁華,拋卻一切的責任,姬瓔珞,她願不願意從此只做一個名叫步效遠的男人的妻子?這是她從前就問過的一個問題,而現在,她知道已經到了抉擇的時刻了。

  第二日,她穿上?豔華麗的宮裝,登上了四駟青銅馬車,朝著太甯宮粼粼而去。早朝之時,大臣們驚訝地發現天恩大將軍步效遠並未在列,而許久未曾露面的攝政長公主卻又端坐在了寶座之後的那道鮫珠垂簾之後。

  少年皇帝霾沉了許久的臉龐仿佛也明亮了許多。對於大臣的各項舉奏之事,他每做回應之後,總是不忘回頭看下她,仿佛在徵詢她的首肯。而她面帶溫暖的笑容,對他頻頻點頭。這一幕,讓人恍惚覺得時光倒流,仿佛回到了當初之時。

  早朝進行得極是順利,司儀宮人一甩手中拂塵,正要宣了退朝,昌平起身,掀開珠簾,從玉階之上緩步而下,到了大殿之中站定,朝著驚訝看向自己的少年皇帝緩緩跪下。

  滿殿譁然,姬循猛地從寶座上站起,驚道:“皇姑母,你這是做什麼?”

  昌平鄭重行禮完畢,正色道:“陛下,這一禮節,是代我夫君天恩大將軍步效遠所行。今日本該是他親自上殿見駕,奈何昨夜突染惡疾,竟致無法起身。這才由我代他入殿稟告。我夫君幸不辱上命,僥倖贏得些須軍功,只那功勞,卻是建立於那些不得歸於故土的陣亡將士的枯骨之上。夫君每每想到此,夜以難寐。陛下賜他如此天恩,實在愧不敢當,求陛下收回皇命,以求心安。”說畢,再次叩首。

  百官驚疑不定,大殿之上,嗡嗡一片。姬循臉色微微一變,慢慢坐回寶座之中,沉著臉道:“皇姑母若也覺得這是負擔,朕收回便是。”

  “昌平代我夫君多謝陛下。”

  昌平第三次叩首,這才起身,仍是面向姬循,朗聲道:“昌平當年勉力受命于太上女皇,接了攝政長公主的印鑒,誠惶誠恐。可喜陛下天資聰厚,不遜我中昭列位先祖皇帝。如今陛下上承天命浩蕩,下有百官輔佐,昌平自然要還政于陛下。禮儀官,代陛下收回這攝政印鑒。從此往後,天下再無攝政長公主,唯陛下一人為尊。望陛下從此以天下為重,以蒼生為念,克己修身,則我中昭國運昌隆,蒼生幸甚!”

  事出突然,滿堂皆驚。驚訝過後,百官紛紛伏身下拜,山呼萬歲。寶座之上,少年神情複雜,似是喜,又似悲,更仿似有幾分失落,目光閃爍不定。

  ***

  退朝之後,大殿之上,人皆散盡,連宮人也遠遠站於殿外,只剩丹陛之上的姬循和立於階下的昌平。

  地上金磚反射了大片陽光,從大殿的高大斗門之外爭先恐後地湧入。少年望著她華美而挺直的背影,漸漸融入那一片金光之中,仿佛這一去就會消失在這金光織出的泡影之中,一隻手緊緊捏緊。在她要跨出門檻的時候,突然大叫一聲:“姑母!”

  昌平頓了下,慢慢回頭,看見少年不知何時竟已滾下臺階,遠遠跪在了自己身後。

  “姑母,你真的不要循兒了嗎?循兒希望做錯了事的時候,有姑母責駡我。循兒希望每次回頭,都能看到姑母就就這樣坐在我身後的那張珠簾之後。只要姑母願意,循兒甚至可以不當皇帝,讓姑母代替我。循兒不喜歡步效遠,從當年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循兒就不喜歡!姑母為什麼一定要和他一起?循兒和這天下,一直就都是姑母你的,你不能因為他而這樣拋下循兒和這天下!”

  少年跪在了她的身後,頭卻仍高高地昂起。

  “循兒,你一直都是我最看重的侄兒。中昭有你,姑母放心了。”

  昌平望著少年的如墨玉般的眼睛,微微笑道,轉身跨出了大殿高高的包金銅檻。

  ***

  一個月後,長公主府中掛出白幡,駙馬因暴病不治身亡。消息傳出,滿朝皆驚。皇帝下令舉國哀喪,三軍縞素,以悼這曾為中昭立下赫赫戰功的前天下兵馬大將軍。百姓驚聞噩耗,哀歎天妒英才,竟叫中昭這般失去了一位本足以頂天立地的大將。漸漸地,關於步效遠,這個本出身屠巷的平民將軍和他與這個帝國裏最美麗高貴的昌平公主的故事,終於變成了一個傳奇,直到許多年後,仍被人不時提起。

  ***

  四月,喪夫的長公主辭別帝都,帶著女兒,在步效遠的義兄顧選和一隊侍衛的隨同下,護送駙馬的骨灰到安州回歸故土。

  安州據說山青水秀,只是那裏的山,一道崗又一道崗,水繞一圈又一圈,步家的祖先這才拖家帶口到了京城謀業紮根。

  寂寥的一隊人馬出了南城,在朝陽中沿著桑榆古道迤邐向前,身後城門之處忽然傳來了宮人尖銳的嗓音。

  皇帝親自來送行了。

  昌平和身邊的一個侍衛對望一眼,對顧選說道:“跟陛下說,我在熱孝之中,不宜面見陛下。陛下心意,我心領了。請陛下回去。”

  顧選駕馬到了皇駕之前,下拜傳話。

  馬上的少年恍若未聞,目光定定望著遠處那個纖素人影和影畔的一個侍衛,默然片刻,忽然揚聲說道:“顧選,代朕告訴姑母,朕下月大婚,皇后出自張司馬張家。這帝都和太甯宮的大門,永世會為姑母打開!”說畢調轉馬頭,身後一干隨行急急跟上,轉眼就消失在了城門之中。

  昌平和那侍衛對望一眼,相對微笑。

  隨行馬車之中的歸兒,偷偷露出頭去看了片刻,回頭對著茯苓問道:“姑姑,爹明明還在,為什麼要說他死了?”

  茯苓微微一笑:“沒了的是駙馬,不是你爹。”

  歸兒似懂非懂,看了一眼身後的父母二人,佯裝皺眉道:“唉,你們大人話真繞口。反正只要和爹娘一起,我就開心了。還等娘給我生個弟弟抱著玩呢……”

  茯苓捂嘴笑道:“是是,等你當了姐姐,看你有沒個做姐姐的樣……”

  馬車中主僕二人的說笑聲漸漸靜悄。四月暮春,春風仍是浩蕩,黎明前的一場朝雨剛洗過清塵,道旁幾株野梨,白櫻紛紛,隨風漫天飛舞。

  “效遠哥,等到了安州,早過了梨花季節,今年又做不成新鮮梨花糕了。”

  昌平伸手接過一片白瓣,湊到鼻端聞了下,有些遺憾道。

  “那就明年,後年,再後年,一直做到我牙掉光,再也咬不動梨花糕……”

  “娘做的梨花糕不好吃!”

  前面馬車裏突然傳出小女孩的清音,惹得眾人紛紛大笑。

作者有話要說:很幸福的一家人……,我們都會像他們一樣幸福的。

謝謝大家一路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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