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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骨》第1章
第一節 前塵

 “你看我干嗎?”何禮問。

  趙嘉蕙聽著這話,收回了目光,靜靜用密磁細勺攪動面前的咖啡,聲音平穩道:“好久不見,想看清你而已……”

  想看清你是個怎樣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的東西!趙嘉蕙心裡想著。

  這是一家新式的咖啡館,二樓臨窗的座位,可以將這條街繁華景象一覽眼底。此刻正是四月的午後,驕陽透過乳白色蕾絲紗窗,在簷下投入了金色光束。

  輕塵便在光束裡起舞。

  “阿蕙,你和從前不大一樣。”何禮笑笑,端起咖啡輕抿了一口,袖口的墨曜石紐扣流轉著溫潤的光線,亦如他的溫柔。

  趙嘉蕙心裡的反感就增了幾分,她放了手裡的杯子,道:“沒什麼不一樣,是你好幾年不在家,記憶淡了。”

  何禮今年春節剛剛從日本士官學校留學回來。他是趙嘉蕙父親的老友的獨子。父母雙亡後,一個傭人帶著八歲的何禮,投奔了趙家。

  趙嘉蕙的父親最重義氣,把何禮當成親生兒子般教養,甚至送他出國念書。

  一年前趙父去世,遠在日本的何禮沒有回來參加葬禮。

  他直到今年春節,才又回了茂城,在茂城督軍孟宇軒的手下任參謀長。

  “是啊,一走就是三年,連伯父的……”何禮聲音低了下去,幾分黯然倒不是裝出來的。趙父待何禮如親生兒子般。

  “總算學有所成,沒有辜負父親對你的期望。”趙嘉蕙道,語氣有些冷,甚至含了嘲諷。

  何禮又不禁打量她。

  趙嘉蕙是茂城船舶趙家的第四女,趙先生和趙太太最是疼愛她。她自小在新式學堂念書,學的一口流利的英文。去年高中畢業後,她沒有出國念書,而是跟著父親學做生意。

  趙嘉蕙從小就很有主見,為人開朗,言辭爽利,又聰明好學,談了一手好鋼琴,又會跳新式舞。在茂城這個臨海的新派城市裡,她算是小有名氣的。

  提起趙家四**,眾人不會想到溫婉嫻靜,而是會說她活潑開朗,能說會道,在新派社會交際上頗有手段。

  趙家並不是新式家庭,有些守舊,而趙嘉蕙卻是人人稱贊的時髦女郎。

  這些話,都是旁人告訴何禮的。

  而何禮出國前,雖然養在趙家,卻和趙嘉蕙接觸不多,一則他年紀比趙嘉蕙大六歲,兩人沒什麼共同話題和愛好;二則他埋頭苦讀,大部分時間在書房渡過;而回國後,他所認識的趙嘉蕙,和旁人口中那個新派時髦的女郎有些出入。

  她鮮少穿如今流行的洋裝裙,總是穿精致的旗袍,鹿皮短靴,烏黑的直發綰成高髻,帶著折枝海棠鑲紅寶石花簪。脂粉不施,素淨面龐似盛開的睡蓮,清湛的眼波靜謐如月夜下的海。

  她的眼波深邃、幽靜,看不出情緒。

  何禮不知道她到底是怎樣的人。

  但是擁有這樣眼波的女子,絕對不是個開朗活潑的人。

  聽說趙老爺子臨終前,留了遺囑,把趙嘉蕙婚配給何禮,等趙嘉蕙滿了十八歲就結婚。

  趙嘉蕙今年年底臘月初九滿十八歲。

  何禮感激趙家十幾年的養育之恩,他認這段婚姻;而趙家覺得他是個頗有前途的年輕人,才二十四歲就在孟督軍手下做了參謀,也無悔意。

  所以他時常和趙嘉蕙出來喝茶、看電影、逛街,兩人似新派的情侶般交往。

  何禮覺得,趙嘉蕙對自己說不上喜歡,也不像是討厭。她好似藏在暗處的貓,用敏銳的眸子打量著何禮。

  何禮不清楚她的情緒,而她卻好似總能把何禮的情緒掌控在手中,這讓他很不安,心裡就對這個女孩子有了幾分抵觸。

  平心而論,趙嘉蕙是個很美的女子。

  不僅僅是美,鉛華不御的素淨,讓她的美變得自然,看著很舒服。這一點,讓何禮比較滿意。

  “等會兒去看電影還是去百貨商店看看?”何禮問趙嘉蕙。

  趙嘉蕙沒什麼心情,斜倚著椅背,想了想才道:“最近有什麼好聽的戲嗎?”

  何禮不禁眉頭微蹙。他不喜歡聽戲。如今除了那些遺老遺少,還有誰去聽咿咿呀呀的戲文?滿戲院都是穿著長衫馬褂的老少爺們,他穿著西裝皮鞋往裡擠,自己都訕。

  叫人認出他是孟督軍手下的何參謀,就更加難堪。

  “唉,那不是何參謀?”有女子軟語笑問。

  趙嘉蕙回眸,就看到一個穿著粉紅蕾絲邊高腰洋裙的女子,卷曲的青絲披在肩頭,雪膚粉腮,皓齒明眸,踩著高跟鞋婀娜多姿緩步走來,把黑色面網的寬簷帽捏在手裡。

  她身邊有個高大挺拔的男子陪同。

  她走近,嘉蕙能聞到淡淡玫瑰香水的氣息。

  趙嘉蕙的眼眸瞬間靜謐無波。

  何禮站起身,紳士般笑道:“曲**,不成想在這裡遇著,幸會幸會!”

  這是軍法處曲處長的愛女曲愛雯,從前在英國留學,回國後在家待嫁。

  趙嘉蕙記得,前世的時候,今年六月份,曲處長會因**公款被孟督軍槍斃,曲愛雯從人人追捧的大**變成了落魄千金。現在看著高貴文雅的曲大**,最後變成了歡場上的歌星。

  她還被捧成茂城第一美人。

  這朵交際花,在趙嘉蕙和何禮結婚第三年的時候,被何禮摘得,娶回來做了姨太太。

  那時的何禮,不再是何參謀長,而是何督軍。

  孟督軍死後,他把少帥逐出了茂城,自己接了孟督軍的兵權,成了茂城軍政府的督軍。

  和趙嘉蕙成親的最初,何禮曾承諾此生只要趙嘉蕙一人,絕不納妾。趙嘉蕙信了。

  趙家家資富饒,不遺余力替何禮裝備軍隊、添置新式武器,讓他的督軍之位更加安穩。

  可最後,他失言了。

  曲愛雯進門的那夜,何督軍請了茂城上流社會的人,辦了個西式婚宴,轟動隆重不似納妾,而是娶妻。

  趙嘉蕙自從知道何禮要納妾,不哭不鬧。

  婚宴那晚,她居然去了。穿著白色蕾絲邊禮服,笑容恬柔,她的美絲毫不輸曲愛雯。眾人皆羨慕何督軍好福氣,嬌妻愛妾皆是出眾的美人。

  何禮高興極了,他覺得趙嘉蕙從未這樣懂事過。那晚的趙嘉蕙,讓他很滿意。大方、賢良,讓他備有面子。

  這才是他想要的妻子!

  不僅僅能幫他賺錢,為他提供軍費,還這樣賢良不嫉。

  於是何禮讓穿著粉色婚紗的曲愛雯跪下,當著茂城上流社會的賓客,給趙嘉蕙敬茶,尊趙嘉蕙為主母,讓曲愛雯自認是小妾。

  曲愛雯臉色很不好看,何禮頓時就拉下臉來。

  兩人僵持中,沒人留意到趙嘉蕙,婚禮現場的警備也變得松弛。趙嘉蕙這才掏出藏在小提包裡的**,瞄准了何禮,准備槍殺親夫。

  何禮反應極快,把離他最近的曲愛雯推了過來。

  趙嘉蕙的槍,當場爆了曲愛雯的頭。

  全場一片混亂,耳邊充盈著尖叫聲。

  嘉蕙知道失了先機,就趁亂跑了。

  那時年輕、沖動、毫無畏懼,眼裡容不得任何背叛。因為她這一槍,毀了她的生活和家庭。

  何禮通電全國抓趙嘉蕙。

  趙嘉蕙四處躲避,到處流浪,吃盡了苦頭,好幾次差點落入何禮之手。直到五年後她無處藏身,逼不得已去了延安,而後又在延安秘密受訓了兩年。她二十八歲時,才回到南京,那時她已經改名換姓,有一個全新的身份。

  她成了副總統的秘書。

  而後又成了副總統的夫人。

  四年後,黨部內亂,副總統遭暗殺,把趙嘉蕙推上專機,送往美國。而副總統自己則留下來做掩護,他告訴趙嘉蕙,他會隨後乘另一架專機離開。

  到了美國的趙嘉蕙,等了四個月,沒有等來掩護她撤退的男人,卻等到副總統的死訊。

  後來,她一個人在美國生活了三十年,壽終正寢,享年六十三歲。

  可閉上眼,她卻又回到了四十五年前。

  眼前的曲愛雯,還不是那個自甘墮落的交際花,而是高貴矜持的官**;何禮亦不是私欲膨脹、忘恩負義的何督軍,還只是個參謀。

  而她自己,也不是那個沒有姓名、沒有面目、藏匿在最愛她男人身邊的間諜,而是趙家四**,茂城首富、船舶趙家的四**趙嘉蕙。

  看著眼前青春時髦的曲愛雯,趙嘉蕙有片刻的恍惚。前世的記憶似漲潮般灌上來,她的呼吸委頓。

  何禮請了曲愛雯和她的男伴坐下,叫侍者點了咖啡。

  何禮挪了位子,坐在趙嘉蕙身邊。

  曲愛雯就坐在嘉蕙對面。她笑起來,頰上有淺淺梨渦:“趙**不記得我?三月的迎春會,我們才見過呢。時間也不長啊。”

  怎麼不長,整整四十五年啊!

  趙嘉蕙微笑:“豈會不記得?曲**是茂城第一美人,讓人過目難忘。”

  曲愛雯臉微紅,說嘉蕙取笑她,心裡卻是高興的。

  說了會話兒,曲愛雯說有場新來的電影,請何禮和趙嘉蕙同她去看。

  何禮很痛快說好。

  趙嘉蕙卻道:“我有些累,先回去了。何禮,你陪曲**去吧。”

  何禮臉色微沉。

  趙嘉蕙視若不見,起身戴了寬簷帽,帽下墜了黑色面網,離開了咖啡館,不等何禮。

  走出咖啡館時,趙嘉蕙正准備上車,卻看到對面街上幾個穿著學生裝的男孩子有說有笑,邊走邊談,很年輕、很有活力。

  其中一個頎長身影,說話時眉目飛揚。他現在才十七歲,是個高中快要畢業的男生。

  年輕、善談,笑容一如既往那般令人踏實、溫暖。

  趙嘉蕙微愣,繼而眼淚就溢滿了眼眶。她沒有想到會在此刻再遇到他,並非擱在自己床頭那幀照片,而是鮮活的生命。

  四月午後和煦的驕陽刺痛了趙嘉蕙的眼,淚水便不由自主簌簌墜落。她快步上了車,猛然把車門關上。

  她不想再遇到他。

  他原本應該有極好的前程,有青史留名的機會,有救國救民的抱負。若不是她,他亦不會被黨國懷疑,亦不會英年早逝、壯志未酬。

  這輩子,我們都避開各自的悲劇,成就另一段人生吧。

  你我,就不要再相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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