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蒼天有淚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

　　曾經念著這句詩的時候，寧心永遠不會想到，詩句中的感情會被自己親身體會。

　　遠離了父母親人，陪著柯以墨孤身踏上美國這片陌生的土地。沒有了父母極盡的疼愛呵護，沒有了朋友善意的關心照顧，十九年來無憂無慮的生活一朝顛覆，寧心所面對的不僅僅是語言上的隔閡，異鄉求學的艱辛，夜深人靜時的寂寞。還有時刻徘徊在柯以墨和她頭頂的死亡陰影，揮之不去。

　　來到美國已經有一年的時間，初到美國時柯以墨的身體狀況確實有了明顯的起色，可由於心臟配對沒有成功，原本的換心手術一直拖延至今。而近期柯以墨的身體每況愈下，雖然誰也沒有明說，彼此的心裡卻異常清楚，柯以墨的心臟機能已經逐漸衰竭。能否等到適合的心臟移植，一切都看上天是否給他們這個機會。

　　想到醫院裡的柯以墨，寧心將手裡提著的保溫盒握得更緊。抬頭看了眼聖瑪麗醫院門口大大的金色門牌，寧心猛然吸了口氣，眼底的陰霾霎時揮掃，只留下臉上甜甜地微笑。

　　遠遠看到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寧心走了進門，負責看護柯以墨的簡小姐朝著她打招呼。

　　“Angel，你又來慰問男朋友了？”

　　簡從不叫寧心的本名，卻愛叫她天使。對這個從東方而來的女孩，簡有說不出的喜愛。關於寧心和柯以墨的故事，簡也聽說過不少。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孩，為了男朋友孤身來到異國他鄉，初到美國時她也曾彷徨緊張，面對柯以墨幾次病危，她也曾驚惶落淚。這兩年裡，時刻陪伴在柯以墨身邊的人是她，在柯以墨面前強顏歡笑卻獨自躲在角落哭泣的也是她。可無論面臨什麼樣的困境，面對不知道是否有治愈可能的男朋友，這個天使一般的女孩不曾說過後悔。

　　每天看著寧心推著柯以墨在花園裡散步的身影，兩個人在溫煦的陽光下牽手微笑，是那麼的溫馨唯美，又是那麼令人感動，以至於站在樓上望著他們的簡小姐都忍不住雙手合十，祈禱這上帝保佑這對天使一般純淨可愛的孩子。

　　面對簡小姐善意的目光，寧心笑著揚了揚手上的保溫盒道：“是啊，以墨還在睡覺嗎？”

　　簡搖搖頭道：“沒有，他今天氣色不錯，很早就醒了。”

　　“那我進去看他啦。”寧心朝簡揮了揮手，輕輕推開柯以墨的房門。

　　潔白的牆壁間，水藍色的窗簾被風吹的飄飄揚揚。就在那藍白之間，纖弱的男子站在窗前望著樓下的孩童嬉鬧。

　　“以墨。”寧心輕輕

　　一聲喚，將柯以墨的神思拉回到現實。回頭看來寧心一眼，柯以墨彎眉淺笑，“又要喂豬了嗎？”

　　“天底下哪有這麼瘦弱的豬？怎麼也喂不胖呢！”寧心走到柯以墨身邊，牽起他冰涼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我煨了點綠豆蓮子羹，喝點吧？”

　　柯以墨伸出另一只空著的手，緩緩貼在寧心的面頰上。觸指的肌膚，如孩童一般光滑嬌嫩。如花的女子，如花的青春。她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本該在溫室裡被精心呵護，不經風雨。而他，卻將這朵嬌美的小花帶進了本不屬於她的世界。

　　為了他，寧心學著長大，學著獨立，學著堅強。用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的毅力和堅韌，承受著時刻生死離別的煎熬，陪著自己一步步走到今天。她不言苦，也不言悔。可不經意間在角落發現她為自己暗自垂淚時，柯以墨心底一陣悲哀。那麼天真純淨的女孩，那麼玲瓏可愛的女孩，從什麼時候開始，連自己哭泣的模樣，也要學著掩飾了呢？

　　愛一字，是那麼的沉，那麼的痛，亦是那麼的苦。旁人只求人生若只如初見，而他祈願，人生若是無初見。

　　感受到柯以墨的情緒起伏，寧心忙緊張的問：“以墨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柯以墨搖搖頭，半響才扯了一抹苦笑道：“丫頭，別一天到晚只顧著喂養我，好歹顧著自己的身體。以前的小臉捏上去多舒服呀，現在瘦得都扎手了。”

　　“切，還扎手呢！你當我是刺蝟呀！”寧心不滿的嘟著小嘴，拉著柯以墨走到床邊坐下，幫他盛了滿滿一碗蓮子羹道：“告訴你柯以墨，這可是本小姐耗時兩個鐘頭的傑作，你今天要是不給面子把它喝完了，我跟你沒完。”

　　“好好好，大小姐，我喝還不成嘛？”

　　寧心傲嬌的甩甩頭道：“這還差不多。你要是乖乖把蓮子羹給喝了，我會酌情給獎勵哦。”

　　“獎勵？”柯以墨挑眉，“不會又是‘恭喜中獎，再來一碗’吧？”

　　寧心聞言頓時滿臉黑線，尷尬地笑道：“這……這都是幾個月前的事了，你怎麼還記著這茬啊？”

　　“丫頭，你好歹考慮一下我當天滿懷著對你所謂獎勵的期許，喝下整整一碗雞湯後，得到的獎勵卻是再來一碗時的心情吧？這不叫記仇，這叫記憶猶新，不敢有忘。”柯以墨一口氣說完都不帶打盹，眉一挑眼一瞪，寧心頓時就心虛了。

　　“我保證，我發誓，類似的情況絕對不會再發生！”

　　“真的？”

　　寧心點頭，“真的真的，比黃金還真！”

　　柯以墨笑了笑，真的就拿起湯勺，一勺一勺的飲著羹湯。

　　寧心托著下巴坐在柯以墨身旁，呆呆地望著他，一雙漂亮的大眼睛滿是愛慕和貪戀。父上大人說過，人的記憶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模糊，可是眼前這個人的模樣，她想記一輩子，印在心裡，刻在命裡。

　　“喝完了。”柯以墨轉過頭正對上寧心的目光，“怎麼這樣看著我？”

　　寧心歪著頭笑。“以墨，我有沒有告訴過你，能做你的女朋友，我很幸福？”

　　柯以墨一愣，不等他開口，寧心自顧自說道：“我知道，你覺得虧欠我，你覺得如果不是你，我會找到更好的男孩子。可是以墨，我告訴你，對我而言你是唯一的。為自己喜歡的人付出，其實也是一種幸福。因為，我被愛著，也同樣愛著。”

　　從隨身的小包裡拿出一個包裹嚴實的錦盒，過了半響寧心終於鼓足勇氣把錦盒遞到了柯以墨面前。

　　柯以墨接過錦盒，小心翼翼的掀開盒蓋，只見小小的錦盒裡嵌著一塊晶瑩剔透的白玉蟠桃，看樣子就知道是有些年代的古物。

　　“這是寧家家傳的寶玉，我爸爸說已經傳十幾代下來了。既是寧家的家傳寶貝，也是寧家用來作定情信物的。我爸給了我媽，我媽給了我，現在我給你。寧家的女兒倒貼到這個地步，如果還被人嫌棄的話，我真沒臉回家了。”寧心羞紅著臉，原本就白皙粉嫩的臉頰上酡紅艷麗，如同燦爛旭陽下最美的滴露玫瑰。

　　柯以墨的目光落在白玉蟠桃上，良久無一言語。

　　唯願寶玉護平安，盼求定情能定心。

　　凝脂白玉，晶瑩剔透，無垢無雜，亦如眼前的愛人純潔通透。她如世上最無瑕的寶玉呈現在自己面前，可一顆殘缺的心臟，一個病危的身體，如何能將她緊握在掌心？

　　近在咫尺的凝視，寧心的眼睛大而亮，仿佛閃爍著晶瑩的水晶，經過陽光的折射，瞬間璀璨地令人無法直視。一剎那，柯以墨想要逃，卻猛然被寧心抓住了肩膀，未等他反應過來，雙唇傳來的溫度，水潤而溫暖。甜甜的奶香縈繞滿懷，是他這輩子刻印在心的氣味，愛人的氣息。

　　當柯以妍踏進柯以墨房門的一刻，眼前的一幕讓柯以妍恨不得下一道天雷劈暈了她。

　　據說……據說偷看少兒不宜畫面是要長針眼滴。可是，兩個深吻忘情地人啊，你們敢鎖上門再熱吻不？敢不敢不？

　　“啊……姐姐。”發現來人，寧心脫兔一般跳出柯以墨的懷抱。

　　“那啥，你們繼續哈，我什麼也沒看到。”柯以妍尷尬地笑，自己都忍不住在心裡唾棄自己。

　　聞言，寧心的小臉更苦了。比起柯以妍的善意謊言，她現在需要的其實是個挖好的地坑好吧？

　　“我我……我。”急求一個脫身借口的寧心，目光在病房裡掃視一圈，終於鎖定柯以墨。“以墨，你餓不餓，要不要吃東西？我去給你買好不好？”

　　柯以墨很是配合的點點頭，“趕緊去吧，路上小心點。”

　　眼瞅著寧心飛奔出病房，柯以妍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桌上還沒收拾的保溫瓶，無語望天。

　　“寧心還是和以前一樣哈！”

　　對自家姐姐的話，柯以墨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轉頭看向窗外悠悠道：“不一樣了，現在的寧心，再也不是當初你們認為永遠長不大的孩子。”

　　柯以妍收了臉上的笑意，眼角閃過不忍與憐惜。

　　一年的時間裡，柯以妍看的比誰都要清楚。誰能想到，當初那個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寧心，真的可以做到今天這個地步？

　　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一個完全沒有自理能力的人，一面在異國他鄉艱難求學，一面學著照顧自己和柯以墨。她用如孩童一般的笑容陪伴柯以墨，卻在暗處躲著遮掩自己的淚水。從頭到尾，她卻沒說一句苦，更沒說過一字悔。小心翼翼地呵護著這段本不被人看好的愛情，在生與死的面前飽受掙扎，守候著一個不知希望在何處的憧憬。試圖用她自己纖弱的身子，為柯以墨遮風擋雨。連柯以妍都不得不感嘆一聲，寧心之於柯以墨，得之他幸。那麼柯以墨對寧心而言又是怎樣的存在呢？

　　愛了，卻不能守。

　　守了，卻不可得。

　　如果一切回到過去，如果一切沒有開始，如今的她還是懵懂如童，今日的他亦可淡薄人情。可這人世啊，讓他們嘗試了青春最美的愛戀，也在同時給了他們最不堪回首的回憶。

　　盯著窗外的幾縷浮雲，柯以墨突然開口。

　　“姐姐，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

　　“什麼？”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我床頭放著的東西，永遠不要給寧心看到，永遠不要。”

　　既然無法承諾，索性讓一切隨風。

　　曾經多少愛，盡化煙雨中。

　　如果……這是我愛你的唯一，我甘之如飴。

　　日子還在繼續，寧心依舊在學校、宿舍和醫院之間過著三點一線的生活。

　　幸福對寧心而言，其實很簡單。不過就是每天提著自己煲的各種湯羹，看著柯以墨乖乖地喝下。推著柯以墨在醫院的花園間漫步，坐在床頭一邊喂他水果，一邊給他說每天在學校發生的趣聞。

　　可當有一天寧心提著保溫瓶跨進柯以墨的病房，看著空蕩蕩的病房，看著簡小姐她們臉上露出的同情目光時，寧心知道，哪怕是最簡單的幸福，上天也要收取最昂貴的利息。

　　發瘋一般奔跑到手術室門口，寧心的腦袋裡一片空白。等她看到手術室門口醒目的手術中三字時，雙腳灌鉛一般沉重，如同此心，再也無法踏前一步。

　　一道手術室的大門，就是一道道生死阻隔的牆，這邊是我，對面是你，而這距離卻是愛情的終點，沒有延續。

　　一年的堅持，一年的忍耐，直到此時此刻想要爆發，寧心卻忘記了如何哭泣。

　　耳邊，那熟悉的聲音一遍遍在盤旋不去，好似柯以墨依舊傾身在旁，低低地對她說。

　　“寧心，我愛你，不是說說而已，而是用命愛著的。”

　　那就好好的活著啊，一起活下去。一個人活著，是很痛苦的，你知不知道？

　　“寧心，我後悔了。我後悔讓你愛上我，更後悔走進你的生命。”

　　騙子啊，你後悔了，我卻義無反顧了啊。拉我下水的人，沒有放手的權利。

　　“寧心，如果有來世，我一定找到你，把這輩子欠你的，都補償給你。”

　　來世啊，誰知道來世是什麼樣子啊？我想要的，只是今生。

　　寧心的目光呆滯而空洞，那一刻柯以妍前所未有的恐慌。一遍一遍的搖，一遍一遍的晃，柯以妍帶著哭腔把寧心摟在懷裡，緊緊地不肯放手。

　　“以墨不會有事的，寧心你要振作。這麼多風雨你們都過來了，以墨絕對不會丟下你的。”

　　眼看著寧心還是沒有反應，柯以妍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個勁地喊道：“寧心，你醒醒。以墨有東西留給你的，他有東西留給你的。你想不想看？”

　　以墨……留下的東西？

　　寧心點點頭，舔了舔干渴的唇說：“想。”

　　“在以墨的床頭，我陪你去拿好不好？”

　　“好。”寧心繼續點頭，任柯以妍把她拉回病房。

　　柯以墨的床頭櫃裡放著一個大鐵盒，寧心把鐵盒抱在懷裡，顫抖著雙手把盒蓋打了開來。

　　盒子裡放著的是幾個大大的星型玻璃瓶，一顆一顆包裝精美的巧克力糖五彩繽紛，足足積累了三大瓶。

　　【好友】寧心：我永遠永遠都不會騙你的，就算是游戲，寧心也絕對不會騙墨殤的。

　　【好友】墨殤：如果你一直不騙我，我請你吃糖。

　　【好友】寧心：好啊好啊，你說的哦，我喜歡吃巧克力。

　　【好友】墨殤：那從現在起，我每天攢一顆巧克力，如果現實中有機會相遇，我一定給你。

　　似乎是很遙遠的記憶，那時的小靈樞可愛俏皮，那時的白衣劍客瀟灑俊逸。

　　她說，我永遠永遠都不會騙你。

　　他答，從現在起，我每天攢一顆巧克力，如果現實中有機會相遇，我一定給你。

　　動心只是剎那，玻璃瓶中的巧克力卻見證了這份感情的延續。

　　剝了一顆巧克力含在嘴裡，寧心嚼了嚼。甜的發苦，是愛的滋味。那麼，這份愛，究竟甜了多久，又要用多少時日的余生，去品嘗這苦澀不堪的滋味？

　　寧心抱著玻璃瓶搖了搖，突然嘩啦一聲把巧克力都倒了出來。

　　滿滿三大罐巧克力滾落在病房四周，四散開圍成一道五顏六色的環。寧心坐在其中，緩緩伸手將巧克力一顆一顆的撿起，默數著數目再放回玻璃瓶裡。

　　突然，一點璀璨瑩光吸引了寧心的視線，光線照耀下，銀白的指環奪目耀眼，絢麗鑽石晶瑩多彩。

　　躺在巧克力糖果間的鑽戒小巧晶瑩，不過半臂的距離，寧心卻已無力拾取。

　　三年後，我當娶你，你當嫁我。

　　只是，我守住了對你的諾，你卻失了對我的約。

　　眼角有淚莫名，溫熱的淚，如血刺心。

　　“柯以墨……”

　　樓道裡，那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喚，久久縈繞。

　　寧心只覺得眼前蒙蒙一片漆黑，空洞的大腦，刺痛的心臟，再也無力承受眼前的一切。模糊的意識，排山倒海般而來，窒息的沉悶貫穿全身骨骸。

　　“以墨……”

　　“我疼……”

　　若是相遇是苦是痛，你願此生不見，我求此愛無期。

　　茫茫人海裡的相遇，是緣是孽，是命是劫。

　　我不求來生，只求今生攜手期許，蒼天有淚的一瞬……憐惜。

　　陪著我，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