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4 拜師(下)
月瑤出了侯府,一到馬車上就讓細雨將靖寧候送的畫作拿出來。月瑤攤開畫作後,整個人都傻了。
向薇伸手在月瑤面前晃動:「姑娘,姑娘,回下神。」不用想也知道,這畫是好東西。
月瑤激動地說道:「這,這禮也太貴重了。」
向薇惡趣味來了:「既然這麼貴重,那我們送回去吧!」
月瑤想也不想說道:「不要。」雖然得這麼貴重的禮物是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到手的寶貝那裡能讓拿回去。
向薇啞然失笑。
月瑤卻興致很濃,跟向薇說起這幅畫:「這畫是唐朝大畫師孫位的畫。孫位善畫龍水、人物、松石墨竹,兼長天王鬼神。唐末,隨僖宗入蜀。蜀中畫山水人物,皆以孫位為師,名列蜀中畫家第一。」
細雨在旁邊指著邊緣小聲說道:「姑娘,我覺得這幅畫不完整,你看這裡,應該撕去不少。」
月瑤深深惋惜:「這幅畫名為《竹林七賢圖》,是孫位流傳下來唯一的畫作。我在書裡也看到說這幅畫成了殘卷,真可惜,七賢變成了四賢。」也不知道是誰這麼不愛惜,竟然讓一副名作成為殘卷。
不過雖然是殘卷,也足夠月瑤驚喜了。月瑤認真觀摩這幅畫,看著圖中所剩四賢,一為好老莊學說,而性格『介然不群』的山濤,旁有童子將琴奉上。一為『不修威儀,善發談端』的王戎,旁有童子抱書卷。一為寫《酒德頌》的劉伶,回顧欲吐,旁有童子持唾壺跪接。一為飲酒放浪,慣作青白眼的阮藉,旁有童子奉上方鬥。四賢的面容、體態、表情各不相同,並以侍童、器物作補充。極大地豐富每一個賢者的個性特徵。
月瑤一時技癢,忍不住說道:「你們看,人物著重眼神刻畫,畫中山石用細緊柔勁的線條勾出輪廓,然後渲染墨色,完密地皴擦出山石的質感。畫樹木是用有變化的線條勾出輪廓,然後用筆按結構皴擦。幾株樹各有不同的畫法。」
細雨不懂月瑤在說什麼,但是做為一個貼身丫環,她肯定不會掃了自家主子的面子,聽得很認真。
向薇可不會給面子,翻了一個白眼說道:「姑娘,你有沒有聽過一個成語,叫對牛彈琴。」她跟在月瑤身邊數年也沒培養出對畫作的興趣。跟畫作比起來,她更喜歡美食跟八卦。
月瑤一副孺子不可教的表情,差點讓向薇酸了牙。月瑤對細雨興致勃勃地說道:「孫位的畫風在六朝的基礎上更趨工致精巧,開啟了五代畫法的先路,是書畫中的瑰寶。」
向薇聽了心頭一動,面上卻不顯。
轉眼就到了十月十六日,這日是月瑤的拜師禮。月瑤天沒亮就到了玉山先生落腳的宅子裡。
向薇想想月瑤好像從來沒有問過玉山先生的底細,當下跟月瑤普及知識:「姑娘,先生本姓董,本家在西北,不過先生自幼在江南長大。先生的妻子早逝,之後沒再續娶。唯一的女兒嫁到江南甄家。甄家老太爺與先生是很好的朋友,甄家雖然出仕的子嗣很少,不過門風極好,甄家有家規男子四十無子方納妾。據說甄家大小姐已經生了一子一女,日子過得極好。玉山先生每隔兩年都會去江南看望女兒女婿。」
月瑤認真地聽著。
向薇又繼續說道:「先生交友極廣。只是他不喜歡受拘束,當年中舉人以後就不願意再繼續進學。先生在京城有一胞兄,現在在太樸寺任職。先生跟董大老爺感情很好,不過我聽說他並不贊同先生手你為關門弟子。」
月瑤笑了一下說道:「我是女子,先生能收我為徒弟已是三生有幸,哪裡能奢望人人喜愛。」
向薇點頭道:「嗯,姑娘的想法很對。」
玉山先生的宅子離馬府也不遠,很快就到了。玉山先生住的是一個五進的宅子。月瑤走在路上看著這宅子的佈局心理詫異萬分。他以為這宅子會佈置得清雅別緻,卻沒想到這宅子竟然是中規中矩的傳統四合院的格局。
小童領了月瑤到正院北房,月瑤進了院子,看見屋子裡的佈置也極為簡單。還沒等月瑤開口說話,玉山先生就從裡面出來了。
玉山先生看著月瑤有些拘謹,笑著說道:「你不用緊張,今天來的人不多。」
月瑤也不知道玉山先生請了多少人,不過聽到人不多,心底也是鬆了一口氣。
師徒兩人正說著話,就聽到外面小廝回話道:「老爺,熙公子跟俊公子過來,現在在外面等候。」
玉山先生點了下頭,對著月瑤說道:「來的是你大師兄跟二師兄,你大師兄當年跟我學書法,你二師兄跟我學的是畫藝。」
正說著,外面進來兩個人。左邊的男子穿著一身紫色的錦服,年齡大概在四十歲左右,寬額方臉,濃眉劍眸,眉宇間閃著凌厲,眼睛深不見底。一看就知道是一個精明的人。右邊的男子穿的是一身藍色布衣,髮髻是用一塊藍色的髮帶紮起,年齡大概在三十歲左右。面上不說話也帶著三分地笑意,一看就知道是一個性情溫和的人。
周熙跟閔俊給玉山先生行了禮。玉山先生轉頭跟月瑤說道:「月瑤,見過你大師兄跟二師兄。」
月瑤朝著兩人行了大禮:「大師兄,二師兄。」
月瑤今天穿著一襲粉紅色長裙,裙角用銀色絲線勾勒出幾片祥雲,領口和裙邊兒都繡著盛開的牡丹花。墨玉般的青絲挽成一個飛仙髻,幾枚飽滿圓潤的珍珠隨意點綴發間,側面還斜插了一支碧玉蓮花簪。月瑤氣質本就出眾,這通打扮更是畫龍點睛。
周熙跟閔俊以前聽說過月瑤,只是沒放在心上。沒想到現在月瑤會成為他們的師妹。看著這麼小的師妹,兩人心中都覺得很怪異。要知道,不說周熙,就是閔俊在幾年前也已經當爺爺了。
因為年齡的差距,加上周熙本人比較嚴峻。周熙給了月瑤見面禮以後,就沒再說話。
閔俊則很和善,笑著說道:「師妹,師兄一直聽說你的佛像畫得很好,有機會也讓師兄看看。」閔俊也不是忌妒,只是想看看月瑤的水平。他得知道月瑤究竟有多出色,才讓老師破格收她為學生。
月瑤望著玉山先生。
玉山先生頷首,不過提了一句:「月瑤,以後不准畫佛像,也不許給人畫像了。」
月瑤自然不會違背玉山先生的意思:「老師,我答應了兩個人明年給他們作畫,等以後就不再給別人畫佛像跟肖像了。」
玉山先生點了下頭。
周熙皺了一下眉頭問道:「老師,師妹沒取表字嗎?」也不是周熙覺得叫月瑤閨名不好,而是師兄妹之間都是稱呼表字的。
玉山先生愣了一下,他還真不知道月瑤的表字是什麼,也從來沒問過。從這裡可以看出,玉山先生有時候也挺迷糊的。
玉山先生問道:「月瑤,你的表字是什麼?」玉山先生本能覺得月瑤應該是有表字的。
月瑤搖頭道:「先生,我沒有字。」表字一般都是長輩取的,可惜這個問題一直被眾人給忽視了。
玉山先生有些囧了。他一直以為月瑤是有表字的。不僅僅是月瑤的父親是連棟博,還有月瑤的啟蒙先生是文成翔。
周熙跟閔俊有種想要扶額的衝動。老師什麼時這樣迷糊過了,都要收為弟子,竟然連弟子沒有表字都不知道。
玉山先生沉思片刻後說道:「月瑤,你大師兄字子仲,二師兄字子漁,你的表字就叫子長吧!」玉山先生取的長,是尺有所長寸有所短裡面的長字。
周熙眼中閃現過疑惑。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不僅是有告誡時刻要到自己的缺點的寓意,還有表示專精一門的技能意思在裡面。月瑤以畫為名,周熙望向玉山先生,老師對月瑤的期望未免也太高了。
閔俊卻沒想太多,笑著說道:「老師,師妹有字卻沒有別號,要不讓我跟大師兄給師妹取一個別號。師妹,你覺得如何?」
月瑤有些不好意思:「二師兄,我已經有別號了。」他是山野居士的事,可以瞞著外人,卻不好瞞著兩個師兄弟。
閔俊跟周熙一起看向玉山先生。
玉山先生咳嗽了一聲說道:「你師妹的別號是山野居士,是為師三年前給你師妹取的。」確切地說,這個別號是他跟月瑤共同商量出來的,並不是他給取的。
閔俊小心地問道:「老師說的山野居士,不會是最近外面傳得沸沸揚揚的那個山野居士吧?」閔俊希望自己是多想了。
周熙也有些意外,可是看著玉山先生那一副平靜的模樣,他心裡已經有數了。也在這個時候他終於明白為什麼就算月瑤是女兒身,先生也要收她為關門弟子了。碰到這樣一個有才華的人,能不讓老師心動嗎?
閔俊見玉山先生點頭,深深地震撼住了。閔俊看著月瑤,從頭看到腳,試圖看出月瑤身上端倪?
閔俊跟周熙之前畫展去看過月瑤的畫作。兩人對月瑤的畫作都給予很高的評價。兩人沒一點攀比的念頭,因為在他們心目中,山野居士定然是一個四五十歲的老人家,所以比不上很正常。閔俊甚至還跟周熙說山野居士定然是一個大隱隱於市的老者呢!現在知道山野居士是月瑤,這讓閔俊一時真無法接受:「老師,你說的是真的?小師妹,老師在開玩笑的對不對?」
月瑤小臉紅通通的。
向薇在心禮吐槽,姑娘的演技越發純熟,要笑就笑,要靦腆就靦腆,要哭就哭,演技高得都讓她佩服,她這個老師也要甘拜下風了。
閔俊見月瑤的模樣,終於絕望地相信了老師說的是真的:「天啦,這還讓不讓人活了。這真沒法活了。」誰能想像得到山野居士居然是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呢!這太讓打擊人了。他也是作畫二十來年,自問沒有月瑤這麼好的畫藝。
月瑤低著頭,不知道怎麼接話。
閔俊走到月瑤身邊說道:「師妹呀,真是難以想像呀!師妹,你到底是怎麼學的呀?有沒有什麼訣竅?」
月瑤想了一下後說道:「也沒什麼訣竅,就是喜歡畫畫,然後看到喜歡的景就畫下來了。」
這樣的回答真的讓閔俊想捶胸頓足。
玉山先生咳嗽了一下,說道:「你師妹在這個年齡就能有現在的成就,不僅因為她有天賦,最重要的是你師妹一心撲在畫藝上。十年如一日地努力。你若是有你師妹這麼全心全意,定然也能達到你師妹的高度了。」他這個二徒弟其實在繪畫上也是有天賦的,只是不專心。學了畫藝就想學書法,學了書法想學琴藝,三心二意,導致琴棋書畫都通,卻沒有一樣精通。玉山先生說過好幾次,可惜都沒有用。玉山先生本性不喜受拘束,見閔俊這樣子後來也就撒手不管了。所以說起來,玉山先生其實是一個很不稱職的老師。
閔俊一下縮了起來,不敢再有異議了。
玉山先生望著兩個徒弟說道:「子長是山野居士這件事你們知道就好。別往外傳。你師妹不想讓別人知道她就是山野居士。」
周熙本能地問了月瑤:「為何不想讓人知道你就是山野居士?」世人都在求名。月瑤有名卻不想讓人知道,這很奇怪。要知道,月瑤在京城的名聲其實對很多人來說那都是小孩子的把戲。行家是根本不看在眼裡的。可是山野居士卻不同,連黃老跟封老幾個人對月瑤的畫作都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只要月瑤是山野居士的事情一傳揚出去,必定名動天下。
月瑤說道:「盛名對我來說是累贅。我喜歡畫畫,也只想安安靜靜地畫畫。」
閔俊一下明白為什麼月瑤小小年齡就能達到大畫師的水平了。原因月瑤很純粹,她不會被名利所束縛住,能一心作畫。
玉山先生很欣慰,到現在月瑤都能保持本心,不因為盛名就失去了冷靜,這非常好。
周熙看著月瑤,覺得她根本就不像是一個十五歲的人,倒像是一個歷經滄桑的老者。
小童過來說道:「老爺,黃老過來了。」
玉山先生帶著三個弟子出去迎接黃老。月瑤偷偷看了一眼名聲僅在玉山先生之下的黃老先生。
黃老穿著一身寶藍色萬字常服,頭帶員外冠。一副居家老人的模樣。走在路上,決計不會有人認為這是大名鼎鼎的黃先生。
黃老在數年前就聽說了月瑤,這還是第一次見到月瑤。黃老看月瑤,好似在看一副名畫,看得非常認真,看得月瑤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玉山先生笑著說道:「你別把子長嚇住了。」
黃老笑著說道:「你這個老東西,收了這麼好的徒弟還不興讓我多看兩眼,真是的。」可惜他運氣差了一點,沒碰到這麼好的苗子。要不然早就拐到自己名下了。
閔俊在側說道:「黃伯伯,你看你這也是第一次見我們師妹,怎麼的賞我們師妹一點好東西吧!」
黃老笑呵呵地說道:「這哪裡能少呢!」說完黃老就拿出準備好的見面禮。黃老送給月瑤的是一本古籍。金銀有價,古籍無價。黃老送的這份見面禮不斐了。
玉山先生笑著說道:「難得見到你這麼大方。子長,黃伯伯送給你的見面禮,你收著就是。」
月瑤福了一禮:「謝黃伯伯。」
玉山先生請的賓客不多,只有六個。黃老跟封老都是畫壇大師,名聲僅次於玉山先生,還有三位分別在書法跟琴藝等方面聞名天下,剩下的一個是玉山先生的胞兄董大老爺。
時辰到了,月瑤隨著眾人到了正廳。
正廳是上面擺著祖師爺吳道子的畫像,畫像下面放著長案,長案上面放著香爐,屋子裡的香味就是從香爐裡散發出來的。長案兩邊放著椅子,玉山先生坐在左邊的椅子上,右邊的椅子空著。屋子兩邊一溜的黃梨木的椅子,椅子上面哺著厚厚的綠色繡了暗八仙的墊子。
主持拜師禮的是黃老。
月瑤最先叩拜的是畫匠的祖師爺吳道子。這是規矩,表示對這一行業的敬重與從業的虔誠,也是祈求祖師爺「保佑」自己學業有成。
玉山先生宣佈了收徒帖。月瑤等玉山先生宣讀了收徒帖以後,送上自己準備的禮物以及拜師帖。
宣讀了拜師帖以後,月瑤跪在地上,接過小廝端來的茶水高高舉起,這是給老師敬茶的,只要玉山先生喝了這杯茶,師徒關係就確定了。
玉山先生接過茶,喝了大半杯放在旁邊的桌子上,然後將準備好的紅包遞給月瑤:「我們師們也沒什麼規矩,隨心就好。」
觀禮的人聽到這句話都表示無語,人家在收徒的時候無一不教育徒弟要尊祖守規,要勉勵徒弟清白做人,然後要刻苦努力學習,可玉山先生到好,就一句隨心。
黃老則樂呵呵地說道:「恭喜老董收了一個好徒弟。」黃老是難得熟悉跟底的人,也因為清楚他明白玉山先生為什麼不勉勵月瑤努力。徒弟已經很努力了,當師傅的自然也就不需要再督促了。
拜師禮完了,還沒到用午膳的時間。董大老爺對月瑤不喜,只是這個當口他不會做出逾禮的事情,不過他要看看月瑤的功底。所以說道:「老二,現在還早,就讓我們看看她的功底啊?」
董大老爺得了玉山先生要收月瑤為學生的消息就強烈反對,外面好苗子多得是,他不懂自己弟弟為什麼要收一個名聲不好的丫頭片子當關門弟子了。可惜他反對也沒有用,玉山先生定下的事他也改變不了。
月瑤早就得了向薇的提醒,知道董大老爺不滿意她,所以對於董大老爺的不滿沒意外。
玉山先生說道:「既然你大師伯想看看你作畫的功底,你就隨便畫了。」
玉山先生對月瑤是有信心,可是董大老爺聽了這話卻很不是滋味,這也太抬舉這個丫頭片子了。
小廝立即將一切用具都拿了上來。
月瑤知道,這個時候是不能謙讓,必須拿出真實的水平,讓眾人知道她是有這個資本當玉山先生的關門弟子的。
月瑤畫的就是剛才拜師時候五個人的表情。入畫的人不多,只有五個人,每一個人的神態都是不一樣的。比如玉山先生流露出的是欣慰;閔俊是滿臉的笑意;周熙嚴峻的面色也有淡淡的喜色;黃老則是摸著鬍鬚點頭;而封老卻是一副深思的模樣,明顯著是在想事了。
黃老跟封老看著面裡的模樣,都非常滿意。月瑤能在拜師的同時還能觀察在座所有人。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首先得心理素質絕對好,二是要非常敏銳的觀察力。
封老都羨慕起來了:「老董呀,這孩子才幾年的功夫,進步如此神速。若是我的小徒弟也有這麼好的悟性該多好。」月瑤的進步真的可以說是一日千里了。
董大老爺見畫裡沒他心裡有些不舒坦,可是要他挑毛病也挑不出來。這幅畫不管是筆法還是功底以及觀察力上都是無可挑剔的。董大老爺正鬱悶著,聽到封老的話一驚:「封老這話是何意?莫非封老以前指點過這孩子?」
封老呵呵直笑:「若是我指導過子長,今天哪裡還能輪得上他當子長的老師,這老傢伙得了這麼好的苗子一直藏著捏著,現在終於捨得讓人知道了。」
董大老爺聽了這話,看了玉山先生一眼。董大老爺有些怪上了玉山先生,既然是早就收了子長為關門弟子,也該讓他知道,平白做了一回惡人。
董大老爺其實反對的原因是怕月瑤帶累了玉山先生。玉山先生這麼有名氣,連帶著董家的人也得了很大的便利。現在知道月瑤是真材實料,又得幾個大畫師的讚揚,他自然不會反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