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善水反復讀了幾遍,讀一遍,笑一遍,就在她戀戀不捨地把信折好歸入密屜的匣子裡時,忽然聽見外頭傳來一陣踢踏腳步聲,回頭望去,見小鴉兒如貓一般地鑽進了門簾,到她身後仰著臉道:“娘,娘,剛我和小哥兒去祖母那裡,紅英嬤嬤不讓進。我就趁她不注意,從門縫裡擠著看了一眼,瞧見姑姑跪在地上,祖母在罵她呢。”
乳母此時也是跟了進來,見善水望向自己,忙小聲道:“是我不好,沒留神,姑娘就……”
善水知道這女兒比兒子難管,唔了一聲,想了下,拍拍小鴉兒的頭,道:“祖母和姑姑有事,你別去煩她們,跟哥哥到院子裡玩,娘這就去看看。”
小鴉兒點了下頭,被乳母牽著手出去,臨回頭,又補了一句:“我瞧見姑姑在哭,好可憐,娘你去幫幫她……”
霍熙玉今年已經十七歲了,本該早嫁人,或是招贅駙馬,只是至今仍待字閨中,葉明華每每與善水提起此事,便多愁煩。
善水到了青蓮堂的靜室時,紅英正帶著僕婦在廊下,見她來了,只是長歎一聲,並無多言。善水入內,立在半掩的門前,透過簾子,屋子裡頭的情景便入了目。正此刻,她的婆婆葉明華一臉怒氣,霍熙玉還如小鴉兒說的那樣跪在她腳前,雖瞧不見臉,只看她昂著的頭,也能想像出她此刻絲毫不退的神情。
“娘,你就應了我吧!”
霍熙玉忽然跪著膝行到她母親腳前,磕頭到地。
葉明華壓低聲,帶著怒氣道:“就算你已經求得皇帝同意,沒我的首肯,你也休想!”
霍熙玉道:“是。皇伯父也說了,須得要你首肯,他才會下旨。所以我才這樣一次次地懇求。娘,您就當成全我的心,應了我吧!”
她不說這個還好,一說,葉明華連聲音都微微地顫了,“你的心!你只想到你的心,你可有為旁人的心著想過半分?張家的兒子為何自太后去後便離京,至今音訊渺無?他是不願你再糾纏,這才遠避而去的。你卻到了現在還執迷不悟,你又可曾替我想過我的心?我這一世,別的再無所求,只願我的一雙兒女平安喜樂。如今你的哥哥就不用說了,數年也不見一面,只有你在跟前。我只想著你能嫁得良人,此生和和美美,我也就別無所求。如今這個張家兒子,撇去別的種種不說,他對你就沒有分毫情意,甚至避你如蛇蠍,你這樣一頭拗著不放,就算求道聖旨招他為駙馬,有這樣一個心不甘情不願的駙馬,你這一世又能過得什麼好日子?”
善水略微發怔,立在門口不動。
張家父母許也是知道了嘉德公主廝纏自家兒子的事,雖並不肖想有這樣一位公主兒媳,自己不敢定親不說,更無旁人敢與他家做親,所以去年太后歿後,儘管非常不願,還是允了兒子離京遊歷天下,心中只盼那位公主能早點改了心意。若她早招駙馬,則兒子也可早回京城,算是避過這茬。卻哪裡想得到霍熙玉絲毫沒有改變心意。去年因了太后一年服期,這才沒有動靜。如今服期一過,就去求了景佑帝。皇帝拗不過她,便應了下來,卻又說須得先有她母親的首肯,他才會下旨。這才有了這段時日王府裡這一對母女的緊張氣氛。
霍熙玉直起了身,慢慢道:“娘,我的性子,你最清楚。我只求娘成全我,往後苦樂,我自承擔。”
“你如何承擔?他若一輩子不回,你難道就跟他耗一輩子?”
“他若真打定主意一輩子不回,我也跟他耗一輩子。我不要他尚我,我嫁去他家。我代他侍奉父母乃至送終。”
葉明華怒極,猛地起身,一手抽上了霍熙玉的臉頰,怒道:“癡兒!你之欲,在他眼中卻是不欲。你為何這樣執迷不悟!”
霍熙玉眼中蘊淚,頭卻揚得更高,一字一字道:“我不管他如何。只要娘應了,無論往後如何,我絕不後悔!”
葉明華一陣頭暈氣短,扶住額頭,身子搖搖欲墜,善水急忙推門而入,一把扶住葉明華,看向霍熙玉,躊躇片刻,道:“小姑,一世路長。夫妻同心,苦樂才能有人與你共擔。你這樣執拗,既為難自己,也為難旁人,又是何苦。”
霍熙玉淒然道:“什麼是苦?什麼是樂?嫂子與我哥哥如今隔了萬水千山,幾年不得一見,旁人說起,你自然是苦。只你自己心中,到底是苦是樂?我也一樣。我心中只想與他一起,我便照自己所想而行。我不管旁人背後如何議我,我也不管他如何看我,我只順從我心我念。我不覺苦,絲毫不覺。”
數日之後,一道密旨未經宗人府,直接由內侍宣至張家。嘉德公主下嫁,命張家人火速召回張若松,備大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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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馬兒的馬……”
小羊兒趴在小桌邊,伸出短肥的小手,認真地戳著桌面上攤開的一疊圖畫卡認字。
“錯啦!這不是小馬兒,這是小羊兒的羊!”
小鴉兒見哥哥認錯了,急忙糾正。
“就是馬!”
一向都被妹妹牽著鼻子走的小哥兒這一回卻很執拗,不肯改口,仍指著畫卡上的羊念著馬,小鴉兒不服氣,急忙向一邊的母親求助,“娘,小哥哥明明認錯了,我教他,他還不認錯!”
善水湊過去看了一眼,笑道,“妹妹說的對,這是小羊兒,怎麼連自己都認錯啦。”
“不是小羊兒,就是小馬兒!”
小羊兒忽然發起了脾氣,把面前的一堆圖畫卡都推開,抓了一把,立刻撒得滿地都是。有一張正飄到窩在桌腳邊打瞌睡的婥婥鼻子上,婥婥被驚醒,睜開眼喉嚨裡咕噥幾下,又把頭埋在爪子窩裡繼續瞌睡。
“小羊兒不乖,是不是屁股癢了要打?”
善水不悅地皺眉,神色立刻嚴厲了起來。
“娘不要罵小哥哥。我這就和他一起撿。”
小鴉兒急忙從椅子上爬下來,戳戳還鼓著腮幫子的小羊兒,不安地看了一眼母親。
“就是馬……”
小羊兒也看了眼嚴厲的善水,微微扁了下嘴,眼睛裡已經微微蓄了淚花,卻強忍著不讓掉下來。
兒子這樣一反常態地犯倔,倒是少見了。想起他自昨晚起便似有些悶悶不樂。善水想了下,便和顏悅色地道:“小羊兒這是在想什麼?告訴娘,好不好?”
小羊兒被她一哄,再也忍不住,抽抽搭搭地說:“昨天我看到邈哥兒的爹爹騎馬回家抱他了。娘你說爹爹也在外面騎馬。是不是爹爹的馬沒邈哥兒爹爹的馬大,這才回不了家?我要小馬兒,好多好多的小馬兒,等小馬兒都成大馬兒,就能馱著我爹爹回家了。”
善水一怔。
昨天她帶一雙兒女回了趟薛家,被送出來時,在門外正碰到回府的薛英,阿邈看見父親,朝他跑去,被薛英抱住高舉。沒想到這一幕落入小羊兒眼中,竟會勾出他這樣的心事。
善水心中微微酸楚,摸摸兒子頭頂柔軟的黑髮,正要軟語安慰幾句,邊上的小鴉兒眼圈也是紅了,蹭到善水邊上抱住她腿,仰臉問道:“娘,我爹爹到底什麼時候回?”一邊問著,晶瑩的淚珠串便沿著腮幫子滾了下來。
眼見小羊兒和小鴉兒都哭得淚水漣漣了,善水胸口也似被一塊巨石堵住,喉頭梗塞,一時更想不出該用什麼話來搪塞這一雙兒女。一直在窗邊做針線的白筠拭了下眼睛,急忙起身,正要叫乳母過來哄倆娃娃出去,忽見門簾挑起,青蓮堂那邊的一個丫頭進來,看見屋裡這光景,一怔,隨即便說了來意,道是請善水過去。
那丫頭傳完了話便去了。善水以為婆婆是想打聽張家的事情,等哄住了兄妹倆,讓乳母帶著,自己到鏡臺前稍理了下妝,見看不出異樣了,便往青蓮堂去。
屋裡空無一人,婆婆葉明華正坐著,仿似在出神。見善水進來,面上露出絲笑,示意她坐自己邊上。
善水知道這些時日來,她被小姑霍熙玉的事弄得身心俱疲,自己昨天回娘家時,聽來的消息又不是很好,此刻便也不提,只是問了安,道:“娘,見你這兩日精神頭不大好,怕那倆孩子鬧騰到你,便給拘住不讓來。”
葉明華微微一笑,“也沒什麼。有孩子在跟前,便是鬧騰,也覺得好。”又道,“你去娘家,可曾聽到什麼有關張家的事沒?”
雖是恨鐵不成鋼,最後終究拗不過霍熙玉,只丟下一句“你的事兒我管不起,從今往後,你是死是活,我眼不見為淨。”只畢竟母女連心,又怎麼可能真的不掛心?
善水暗歎口氣,也不敢隱瞞,只照自己從母親文氏那裡聽來的消息,道:“張家父母那日對內侍說的,並非虛誆。張世兄自去年離京,到現在將近一年半了,只在今年年初時,家裡曾收到一封他托熟人輾轉而來的信。當時是說人在齊魯一帶。只如今過去這麼久了,怕早有所變動。張家父母得了旨,自然不敢怠慢,已經叫族人趕去追他。娘放心,我聽說皇上不是也下發行文,命當地官員查找了嗎?既然官府出面,想必很快便能有消息。”
葉明華略微皺眉,歎了口氣,道:“我想問的,倒不是這個,”躊躇了下,忽然歎道,“算了,強人所難的事都做了,張家人態度如何,如今也不重要了。若真有報應,抱我頭上便是。是我沒管教好女兒,這才有了今日之事。”
善水安慰道:“娘放心。張家父母都是謙恭之人,我那世兄更是溫良。起頭雖有些不盡如人意,只等小姑日後嫁去了,必定也會成一樁良緣。”
葉明華擺了擺手,“罷了。我這個母親,也就只能做到這一步。往後如何,就看她自己造化。”話鋒一轉,看著她問道:“我剛聽說丫頭去叫你時,你屋裡那倆娃都在抹淚?”
善水怕徒惹她傷感,不欲在她面前提霍世鈞,便笑道:“沒什麼。是小羊兒不肯好好認字,被我責駡一通,他妹妹幫著哥哥,也一道與我生氣來著。”
葉明華微微一笑,“這兄妹倆倒好得跟一個人似的,叫人看著就心疼。”
“祖母,娘說謊。”
門簾處忽然被撩開,小鴉兒鑽了進來,跑到葉明華腳前,仰頭道:“祖母,剛才我和小哥哥想爹了,這才哭的。”
乳母這時也跟了進來,慌忙賠罪,要抱著小鴉兒出去,被葉明華阻了,把小鴉兒抱到了自己腿上,“小鴉兒跟祖母說說,想不想見你爹?”
小鴉兒點頭,“做夢都想,我還沒見過我爹的模樣呢。”
“要是祖母讓你去找你爹,你去不去?”
善水心猛地一跳,看向對面那祖孫倆。
小鴉兒已經瞪大了眼睛,驚喜地道:“真的?祖母沒有哄我?小鴉兒每次說要去找爹,娘都要罵我,說我帶壞了小哥哥!”
葉明華看一眼善水,又對著孫女笑道:“祖母說了才算。可是小鴉兒,去你爹那裡的路,很遠很遠,要坐車,還要坐船,你怕不怕吃苦?”
小鴉兒歡喜得尖叫了一聲,“小鴉兒不怕!只要能見到我爹,什麼都不怕!”
“娘——”
善水忍不住,叫了一聲。
葉明華這才抬頭,看向她,“放心。我沒被熙玉的事氣昏頭。”說罷放下了小鴉兒,輕輕拍了下她頭頂,“去吧,祖母和你娘有話說。你先別告訴你哥哥,他知道了又要哭鼻子。”
小鴉兒急忙點頭,歡天喜地跑了出去。
“柔兒,你跟我說實話,你想不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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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崖州,和丈夫在一起。
這個念頭,若不是當年恰巧發現自己有孕了,她一定會付諸行動。如今一晃三年過去,她在洛京撫育著一對兒女,漸漸地,早已經習慣壓在了心底,從沒有表露出來。沒想到此刻卻被婆婆這樣再次提起,渾身的血液都像升了溫度,臉微微發紅。
“娘……”她躊躇了下,說不出來。
她想去。可是顧慮太多。年幼的一雙兒女,還有表面平靜,但不知道什麼時候可能就會被再次攪渾的□面……
“這次和你剛過門時的那次不同,”葉明華微微一笑,“那次是我拿大棒子趕著你,你人雖上路,心裡怕是一直在罵我。這一次,我知道你想去。前幾年,自然是走不成。如今小羊兒小鴉兒都大了,想去,那就去好了。”
“可是……我怕萬一朝堂再次生變,我過去了,會不會成少衡的累贅?”
善水終於說出了自己心中的隱憂。
葉明華道:“有個名叫盧宕的官員今春入京述職,再過幾日,他就要攜了家眷一道,去廣州府任州同。小半個月前,我叫馮清遞了話,說你要隨他車馬一道過去崖州。他前幾日特意親自上門回了話,說路上必定會小心謹慎,叫放心就是……”她望著善水,微微笑道,“咱們這王府,雖早就只剩下個空架子,但和別家還是有些不同。這樣的事找上他,他又是個在官場上經歷過的,鐵定去問過上意,若沒皇帝的金口,怎麼敢胡亂就應下來?所以你放心,至少在皇帝這塊兒,他暫時不會有什麼別的打算……”葉明華說到這,唇邊忍不住還是浮出了一絲冷笑之意,“用完我兒子了,撇開他了,好容易得這和和氣氣的局面了,他又怎麼可能再召他回來?至於你過去後,若真有什麼意外之事,那也是人算不過天,到時應變便是。你們年輕,就為著這點不可知的變數這樣兩地空耗,我看著也心疼。”
善水強壓住幾乎已經在胸腔裡鼓蕩的心跳,顫聲問道:“那小羊兒和小鴉兒?”
葉明華歎了口氣,道:“你去便去了,娃兒我本都捨不得讓你帶走。只我也曉得做娘的心。見不著丈夫,想丈夫。等見著丈夫了,又會掛念娃兒。好在有兩個。你若捨不得,把小鴉二帶去,讓世鈞見見他的女兒。小羊兒留在我身邊,你瞧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