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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蓮華》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次早起身。因昨夜先前哭得狠了,善水不止兩泡眼皮子還腫,連一張臉也有些微的浮腫。這模樣也不敢出去見人。好在王府裡有冰窖,叫丫頭去取了些來削成碎冰,拿兩層的細紗布小袋子裝了來敷,好早點消腫下去。見霍世鈞還不走,從白筠手裡奪了冰袋子來要替自己敷,便沒好氣道:“你怎的還不去上朝,在我跟前混什麼?”

 霍世鈞按她坐在椅墩上,把冰袋子壓自己臉先試了下溫度,這才移到她臉上,道:“先把你哄得回心轉意最要緊,別的都不重要。”

 善水呸了一聲,罵他一句“油嘴滑舌”,道:“你不去就不去,想必有別的緣由,拿我頂缸做什麼。我還不知道你。”

 善水說這話,確實是有感而發。與他相處一年,早就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了――名副其實的工作狂。讓她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去年冬在興慶府的時候,有段時日他親自閱檢士兵早操,每天還沒到辰點,外頭黑咕隆咚冰天雪地的,他也睜眼就立刻撇下她從熱被窩裡起身。攤上這種人,什麼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那都只是一個傳說。所以今天他逗留不去,原因肯定是有的,但絕不會是因為她。

 霍世鈞被善水說中,笑了下,一邊小心替她敷臉,一邊道:“噠坦人來了,今天開始議和,有內閣穆相和鐘老頭出面,我摻和什麼?”――其實是他對這場議和有些不滿,更不願見到承宗,這才避開了去。當然,這些事,他是不會提的。

 善水信以為真,也沒再問。霍世鈞陪她消磨了些時候,待她臉好了些,丫頭們捧了銅盆面巾進來服侍著淨過面。上了層護膚的香膏後,霍世鈞興致勃勃看著她梳頭,自己挑了點蘭澤抹於掌心擦開,替她潤住鬢角的細碎散發。等她梳妝好了,左右端詳下,仿似還不過癮,又從胭脂罐裡挑了海棠蜜,用指尖仔細抹她唇上,白玉般的面頰立時被映得愈發鮮華膩潤。

 白筠曉得他兩個昨晚曾鬧得不快,此刻善水才拿冰袋子敷臉。難得見霍世鈞一早這樣駐足不去討好王妃,自然也是識趣,收了盥具便帶人出去。

 霍世鈞見邊上沒人了,湊過去舔一口她唇上的胭脂,笑嘻嘻道:“東西一擦在你嘴上,就是不一樣了。立馬又香又甜。”

 昨晚那一場鬧後,善水面上是收了,心裡其實還有些梗著,現在見他這樣作態哄自己,極力忍住質問他以前是不是也這麼幹過的念頭,拿帕子替他擦去唇上沾著的殘紅,把自己唇上的胭脂也擦去,略微笑道:“等下要和娘入宮,鮮了不妥。”

 霍世鈞沉默了下,唔一聲,道:“我等下也要去門署,我送你和娘吧。”

 ~~

 穆太后的病情,經過張家兩父子的精心醫治,現在仿似穩定了下來。精神好的時候,還能被人扶著在廊子裡慢慢走兩趟。所以這些天,也不必後輩早晚守著甚至值夜,葉王妃與善水等人,一般都是早上過去,待太后歇過午晌醒來便回。這日如常入宮,待太后吃了藥睡去,各人便漸漸分散。霍熙玉與長福一道離開,說是去她寢宮。皇后李妃及葉王妃等人與長公主在花廳裡,說著下個月巴矢部藍珍珠到京與張世子奉旨大婚的事。看得出來,長公主對這樁婚事不是很滿意,只不過是皇帝親口所指,所以也不好多說什麼。知道善水認得藍珍珠,先前長公主早不知道朝她打探過多少回了,事無巨細,全都要刨根問題。此刻見她們又議到了這話題,怕又被揪住盤問不休,尋了個淨手的藉口,便起身到了外頭。

 這一年的秋雨,比往常的任何一年都要來得纏綿陰涼,就算沒有雨,天幕也總是低垂著雲靄,洛京裡的人已經好些天沒有聞到過幹冽的秋日氣息了。長春閣外的庭院裡,此刻秋意也正濃泛。牡丹圃的枝葉衰敗落殘,連那幾株往年開得繁鬧的大桂樹,今秋的香仿佛也褪得早,枝葉中只有零落的細碎白花可見,樹下倒是鋪了滿地的殘花。

 善水深深呼吸一口氣,喉嚨與吸入空氣的肺裡,就像有一隻涼潤的手摸過,說不出來的一種感覺。

 她往回走,在走廊的一個拐角處時,停了腳步。

 數十步外,霍熙玉正站在張若松的面前,堵住了他的去路。

 霍熙玉是背對著的,所以善水看不到她的臉,只能依稀聽到她的聲音。卻因了隔得遠,也並不曾聽清。她只看到面向自己的張若松。他正皺眉望著他對面的那個少女,糅雜著男人穩重與少年青蔥的一張面龐之上,驚詫溢於言表。

 霍熙玉仿佛說完了話,很快就走了,背影挺得筆直,頭顱微微翹著,帶了她當有的公主驕傲。張若松扭頭看了她背影片刻,轉過臉時,善水在他眉目間,捕捉到了一種無奈與沮喪,以及,隱忍的憤怒。

 他終於朝著善水的方向慢慢行來,頭卻微微低著,心事仿佛很重,甚至連到了善水的面前也未覺察,直到兩人不過相隔數步,這才意識到面前有人,猛地抬頭。

 善水朝他微微一笑,叫道:“張世兄。”

 張若松方才面上的沉鬱情緒立刻消失了,也回她一個溫煦的笑容,道:“世妹。”

 這幾個月,因為太后病情的緣故,兩人時常有碰面,雖則都有旁人在場,但也有個好,就是遇到現在這樣的偶遇,比起從前便自然多了,不止善水,張若松也是如此。

 善水道:“我見太后這些日,精神好了許多,往後會越來越好吧?”

 提及自己的病人,張若松的神情立刻恢復了醫生的嚴肅,略微躊躇,低聲道:“她的病症出自內裡,先前並無徵兆,發出來時已晚……就看是什麼時候了……”

 他說得隱晦,卻又淺顯。善水明白了,心微微一縮,腦海裡浮現出第一次見到那位老太太時的情景。

 那時候,她是個威嚴的老嫗,而自己,還新嫁為人婦,對霍家和自己的丈夫,以及身邊的一切都還懵懵懂懂……

 她對這位深居長春閣裡的老嫗,來不及培養出什麼深厚的感情。但是聽到這樣的話從醫生口中說出,知道曾經鮮活的一個人,很快就要像牡丹圃中老朽的枯枝那樣,來年春信也再無芽蕊了,心裡的那種淒涼,還是如水一般,慢慢地彌漫了上來。

 她無聲地歎了一聲,略微點頭,正要繼續往前行,想起先前霍熙玉離去後他的表情,終於還是忍不住,輕聲又問一句:“我小姑……她還和從前一樣?”

 張若松的表情立刻變得狼狽起來,臉微微發紅,躲閃著她的注視,倉促道了一聲“我還有事”,低頭匆匆便擦肩而去。

 善水想了下,也沒回頭,正要邁步,忽然聽見身後他的聲音傳來,低沉,堅定,又似有種難以言明的惆悵。

 他說:“世妹,等這裡的事一了,我就會出京遊歷。往後你多保重。”

 善水猛地回頭,見他已經大步而去,暗青色的身影拐過廊角,很快便消失在了她的視線之中。

 善水愣怔了片刻。

 他仿佛回答了自己的話,又仿佛,只是在向自己告別而已。

 朝游碧海而暮宿棲梧。

 他若是真的決意如此了,這何嘗又不是一種新的人生?

 ~~

 三天之後,大元與噠坦的議和在吵吵嚷嚷與相互探觸對方底線的談判桌上,終於落下了帷幕。

 噠坦的這次南侵,除了受承宗的煽動,可汗自然也有自己的目的,他想進行一次物資掠奪與**訛詐,因為計畫受大挫,不但勝利無望,反倒連丟自己的地盤,這才不得已先提出議和。現在,作為戰敗國的一方,噠坦最後同意以涼山為界,將本已實際歸屬噠坦治下的數百里山南之地劃歸大元,每年進貢良馬千匹。作為饋致,大元歸還先前攻佔的城池,同意用對方急需的香料茶葉瓷器稻米等物交換羊馬駱駝等牲畜,又約定沿邊州軍各守疆界,兩地人戶不得交侵,最後一致表示願修睦鄰友好,永不再互侵。

 兩國之間,談判桌上,這最後一條,完全就是一紙空文,是或不是,全由當政者說了算,誰都明白這一點。但能達成這樣一場雙方都能勉強接受的盟約,從此將息干戈,也算是一樁極大的美事。所以次日,景佑帝在文德殿中賜下長宴,一是慶賀功德**,二為噠坦使團明日啟程餞行。

 這樣的場合,霍世鈞自然避無可避,必定是要列位的。筵席之中,承宗就坐於對面他的王叔之下,兩人四目相對之時,霍世鈞神情冷漠,目光陰沉,承宗嘴角略微含了絲冷笑,顧盼倨傲。

 次日,又是一個陰雨天。穆太后昨夜病情突然復發,岌岌可危,王妃與皇后等人要夜守長春閣,霍熙玉也留宿宮中。

 到了傍晚時分,雨不但沒停,反而轉為滂沱之勢,善水獨自回去。出了南宮門時,透過銀亮的雨幕,看到有個緇黑身影撐了把烏油紙傘,正是霍世鈞,頗有些意外。

 霍世鈞看見了她,示意她等在宮門前高高挑出的簷下,自己朝她大步而來,靴履在地上踏出朵朵飛濺的水花,一直到了她身前,探身遞過了傘,笑道:“噠坦人滾了,我來接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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