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隨著對面那兩個人越走越近,善水忽然生出了一種看大戲的感覺。
撇去那些個充當佈景的面無表情相隨太監們,要是沒看錯,對面的皇帝、霍世鈞,身邊的葉王妃,霍世瑜,這裡的每一個人,各自的表情都隨了這樣的一場意外對面遭遇而在發生著微妙的變化,肢體語言呼之欲出,耐人尋味。
這個伯父皇帝雖然是第一次見到,但就和善水先前腦補過的帝王形象完全符合。權勢本就能讓男人增加魅力,何況是擁有天下至高的權力。他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即使到了這個年齡,仍可以稱作美男子。他的腳步原本邁得沉穩,不急不緩,目光裡隱隱含了溫和的威嚴。但是在看到自己――這個需要打個問號,因為也有可能是她身邊的葉王妃,他的腳步忽然一頓,再次邁開時,善水就捕捉到了一種遲疑。
這對一個帝王來說,頗有些不同尋常。
與皇帝的遲疑恰恰相反,隨了對面兩人走近,葉王妃反倒沒了一開始乍見到時的那種失態。現在她肩背挺直,目光筆直,神色非常平靜,平靜得就像她在佛堂中入定。善水甚至懷疑一開始自己是不是感覺出了錯,才會把她誤讀成了驚惶。
霍世瑜,他隨了對面那兩人一前一後地出現,神情起先略微僵了下。但很快,他的面上便繼續含了之前那種得體的笑,恭謹地迎了上去。
看大戲本來是種享受。但在這樣的地方,攤上這樣一群高段的參演人員,尤其是,當她自己也被拖了進去,扮演的還是個類似夾心餅的角色說,這就絕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了。
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霍世鈞,那個善水的男人。但是就是這個男人的一道出現,才讓善水忽然感覺到了一種隱隱的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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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世鈞五更時從京畿驍衛營出發返回洛京,自然趕不上早朝,所以徑直入了宮,到含章殿禦書房等候景佑帝。覆命後,與平日一樣,別無多話,開口便要告退。卻被皇帝叫住,讓一道去頤甯宮探望太后。霍世鈞遵了,二人便一前一後而來。剛拐上這條通往頤甯宮的宮道,他便一眼看到了自己的母親和妻子站在宮道上,還有正在與她們說話的霍世瑜――確切地說,他是正在與善水說話。他聽不清霍世瑜說了什麼,但看得很清楚。他看到霍世瑜側對著自己的方向而立,他比善水要高許多,說話時,眼睛俯視著她的臉龐,面上帶了柔和的笑容。而她微微垂著眼,一派溫和與嫻雅。
這種感覺……叫人不是很舒服。
霍世鈞的腳步立刻加快了些,甚至要與前頭忽然放緩腳步的皇帝並肩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竟然確實有些不快了,不想被人覺察,稍一躊躇,腳步也緩了下來,直到慢慢停住。因為霍世瑜已經迎了上來,朝著皇帝叫了聲父皇,行過常禮,又面帶笑容看向了自己,打著招呼道:“堂哥!你也來了。”
霍世鈞點頭,道:“剛從含元殿出來,正要去探望太后。”
“你祖母如何?”景佑帝問道。
霍世瑜立刻恭恭敬敬道:“兒子剛從長春閣出來。皇祖母身子已好了不少,只是略乏,方才正打發了人,說倦了要歇,裡頭的人才散了出來沒片刻。”
景佑帝略微點頭,道:“既這樣,朕改日再去。”
霍世瑜道:“父皇,兒臣剛正與嬸子在說話。堂哥過幾日遠赴興慶府,兒臣早想替堂哥餞行。剛正見到了嬸子,便托嬸子代為轉達兒子的心意。不想正巧在此遇到堂哥。兒臣誠心,就怕堂哥不得空閒。”
景佑帝道:“兄弟本就該如此,甚好。”
霍世鈞微微一笑,道:“勞你費心了。說起來,咱們倒是很久沒一起喝過酒了。到時候必定不醉不歸。”
霍世瑜像是忽然想了起來,又道,“內子也想邀堂**一道敘話,我剛正與堂**提及此事。”
霍世鈞目光掃了一眼十幾步外站著的善水,無可無不可地笑了下,道:“她若方便,自然是好。”
善水立刻捕捉到了丈夫掃向自己的目光。比起平日,反倒出奇的溫和。但是善水卻驟然覺到了一絲壓力。
和霍世鈞成婚至今雖不過半月。但從新婚夜起,他就絕對不是一個大度的丈夫,善水比誰都清楚這一點――她知道他現在其實已經不快了。只不過,在與自己二人相對的時候,他從不會隱藏他的喜惡。而在外,他掩飾自己情緒的段數卻不是一般的高。他的這點本事,從前次陪她回門的那天起,她就見識到了。
“既這樣,那就說定了。我回了便去備宴,恭迎兄**伉儷大駕。”
霍世鈞微微笑道:“如此有勞費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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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場遭遇,終於到了該結束的時刻。因為該說的話,似乎都已經說完了。
但是五個人卻就這麼三兩相對地站著。中間隔了數十步的距離,包括那位皇帝,誰都沒有動。很詭異的冷場。雖然非常短暫,但善水覺得連呼吸都有些不暢。
打破這僵局的,反倒是葉王妃。
她忽然穩穩邁開腳步,朝著對面繼續走去。善水跟著她前行。她到了近前,朝著皇帝見了禮,繼續從側繞過去。整個過程沒有絲毫的停頓,眼睛始終筆直地望著前方。
皇帝目送她的背影離去,那雙帶了霍氏明顯家族特徵的鳳目裡忽然掠過一絲旁人難以捉摸的情緒,只很快便消隱了去,看向霍世鈞道:“既無事了,你順道送她們回去吧。過幾日便要走,你也不用總往外跑了,有事吩咐旁人便是。與……你母親和媳婦多處些時候,也是好的。”
霍世鈞恭謹地應了下來,轉身而去。
皇帝凝望他背影,心裡忽然掠過一種惆悵。
這個他一向寵愛的年輕人,作為他的臣子,完全的無可挑剔。他能讓皇帝放心地把所有事都交托到他手上。甚至不用皇帝開口,他就能替他搭橋鋪路。
但也僅此而已。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這個皇帝于他,僅僅就只是皇帝了。在他面前,霍世鈞嚴格恪守著君臣之禮,不會逾矩半步。冷淡而恭敬。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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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自登上馬車,一直就在閉目養神,看不出絲毫心緒。入了王府,她叫霍世鈞與善水不必送,自己便與紅英往青蓮堂去。
善水回房,第一件事便是坐在梳粧檯前,拆去沉重的頭面首飾。霍世鈞跟了進來**,換了身尋常的袍服,朝善水走了過去。
“你出去。”
他到了善水身後,眼睛落在鏡臺裡映出的那張嬌臉上,忽然這樣說了一句。
白筠的手停了下來,看一眼善水,低頭退了出去。
善水坐著,他就站她身後,兩人的目光在鏡臺裡相遇。
善水的心微微一跳。
其實回來的路上,她就已經準備好了迎接他可能的質問。雖然自己覺得這樣很荒唐。但是面對一個原本就有心病,加上疑心病又重的丈夫,她又能如何?況且從出了皇宮之後,他的臉色本來就不大好。
“你想說什麼?”
善水問了一句,收回與他對視的目光,對著鏡子抬手,想去拔掉插在發側的那枚景福長綿鳳釵。手剛抬起來,忽然被他壓下,然後,見他微微俯身,抬手要替她去拔那枚鳳釵。
他的動作看起來不是很熟練。拔下鳳釵的時候,倒翹的釵尾甚至勾住了她的頭髮,扯動頭皮,惹她輕微地嘶了一聲。他飛快看她一眼,抬了另只手去解,偏偏卻解不開,反越纏越緊,勾了更多髮絲出來。
善水看見鏡臺裡的男人開始有點手忙腳亂,終於忍不住微微撇過頭去,道:“行了,我自己來。”
他看她一眼,繼續再解。善水只好不動,再任由他弄。片刻後,總算把勾纏住的髮絲都給清了出來,叮一聲,鳳釵被他丟進了首飾匣裡,見他仿似松了口氣,說:“好了。”一邊說著,一邊還飛快地抬手摸了幾下她被勾出髮絲顯得有些淩亂的那處鬢髮,瞧著是想撫平下去,順道毀屍滅跡。
這樣子實在有些可笑。善水忍不住,嘴角微微翹了下。他從鏡中看她一眼,終於收了手,自我解嘲般地說了一句:“以後還是讓白筠來。”
善水裝沒聽見,只是湊近鏡子,仔細撫平剛才被他扯毛的鬢髮。
有了這個小插曲,兩人之間的氣氛倒是一下子緩了許多。霍世鈞順勢靠坐在了梳妝桌上,狀似隨口問了一句:“剛才在宮中,世瑜對你說了什麼?”
善水手一頓,抬頭看他一眼。見他正低頭下來,唇邊仿似掛了絲笑,眼睛卻緊緊盯著自己,便低了頭,繼續自己手上的動作,老老實實道:“他開始對娘說,想替你餞行,只一直碰不到你開口,請娘代為轉告他的意思。然後對我說,王妃想邀我過府,請我到時候與你一道去。”
“你想不想去?”
他立刻追問一句。
“問我做什麼?看你的意思。你樂意,我就去。你不樂意,我推說身子不適推掉就是。”
善水這樣應道,手上動作沒停,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他盯著她,仿佛在探究她這話裡的真心實意。
“被你弄亂了,攏不回去。等下還是讓白筠替我重新梳次頭吧。”
善水終於放棄了自己攏平鬢髮的念頭,放下了手,抬臉再次望著他。
霍世鈞伸手再次摸了下那爿髮絲。觸手柔軟而微涼,就像她的肌膚一樣。忍不住擦過她的臉頰,托住她尖尖的下巴,拇指輕輕滑過一側臉頰,慢慢道:“跟我一起的話,你過去也無妨。往後我走了,她若再有這樣的邀約,你可不去,將她請過來便是。”頓了下,直接又補一句,“我不想你獨個兒人去他府上。明白我的意思嗎?”
善水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心裡再次鄙夷一遍他的小雞肚腸。當然面上是不會顯露的。微微笑道:“你都這樣說了,我自然不會再逆你心意。且實話說,我也沒想和那邊有多來往。”
她的回答顯然叫霍世鈞很是滿意,臉上終於露出絲笑,想了下,道:“你要是累,頭就不用再梳了,**先歇會,養養精神也好,我今天不出去了。我先去熙玉那裡了。”
他這話裡的隱含之意,昭然若揭。
善水自覺已經過了受孕期,他現在再怎麼努力澆灌,也是在做無用功。但就要出遠門的丈夫難得有這樣的好興致,她這個當妻子的總不好拒人千里之外,更何況人家現在還要替她去搞定那個鬼見愁的小姑子。於是低頭不語,裝出害羞的樣子,輕輕嗯了一聲。
霍世鈞離開這間屋子的時候,心情顯然是很好的,連腳步都十分輕快。看起來,他對接下來的事很有信心。這樣更好。至少對於善水來說,只要霍熙玉真能被他壓服,接下來她的日子不用再那麼精彩紛呈,作為一個妻子,她還是願意讓丈夫滿意出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