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霍世鈞剛才對他妹子說,就算他人去了興慶府,想知道的話,她每天吃什麼說什麼都逃不過他耳目。這話倒並非完全恫嚇。朝廷裡能混到內閣獨當一面的,比如鐘家、穆家,哪個背後沒有自己的耳張目線,更何況像他這種人,第一位高權重,第二野心勃勃。龍衛禁軍司下,原本就設了個秘堂專司耳目。他數日後要走,別的事務都交到了新任司指揮孟永光的手上,唯獨不包括這秘堂。
從玲瓏山房出來,霍世鈞看了眼左手邊兩明軒的方向,略一躊躇,人便繼續往前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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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明軒裡,善水自然也沒照霍世鈞“建議”的那樣,真的乖乖上床睡覺養好精神等他回來寵倖。她現在根本就不累。而且實話說,對於霍世鈞到底能不能成功彈壓下霍熙玉,她的信心並不是百分百。這就像根深蒂固的沉屙頑疾,忽然遭到猛藥,未必會見大效。但瞧霍世鈞先前應下時的樣子,仿似又信心滿滿。現在結果到底如何,也就只看霍世鈞這根棒槌的威力到底是什麼級別了。
善水喚白筠替自己重新梳了頭,便留在屋子裡等他回來彙報戰果。等了片刻不見他回,隨手拿起個繡了一半的繃圈坐到南窗下。
刺繡真的是樁好活計。不但磨人性子,更能打發時間。善水繡完了繃面上並蒂蓮的最後一朵花瓣,抬頭望出窗外,見暮色漸壓,那人竟還沒回。
都半個白天了,別說一個霍熙玉,就算十個,別管最後能不能搞定,現在也早應該結束了。他這樣遲遲不歸,唯一的可能就是又去了別地。
善水終於按捺不住,遣了人去門房處打聽下,果然被告知世子早就出了王府。
善水覺得有點不對勁了。
按說,照霍世鈞離開時的那種鬆快心情,就算在霍熙玉那裡碰了個大釘子,于情於理,他也應該回來說一聲的。除非他又臨時有了什麼急事。
她對現在的這個丈夫基本談不上有什麼要求。對於他這樣不吱一聲就揚長而去的行徑,完全沒有半分不快。唯一記掛的就是到底戰果如何。好在他晚上應該會回。雖然有點心急想早知道結果,但反正都等一個下午了,再多個晚上也不算什麼。
這樣一想,善水也就釋然了。放下繡活起身,該幹嘛幹嘛去。獨個人吃了飯繼續等霍世鈞回來。這一等等到天黑,燈掌了起來直到深夜,霍世鈞竟然也沒回。到了第二天一早,林媽媽早打聽了點零碎消息來,說昨天那邊的水榭裡便似孫猴子大鬧天宮,裡頭能砸的東西都被霍熙玉砸光,還傳出她的嚎啕哭聲。只最後結果如何,倒是打聽不出來。
善水耐著性子再等了一個早上,竟還不見霍世鈞回來。
霍世鈞其人,喜怒無常,又一貫愛擺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譜。他既然不回,善水嫁過來也才半月不到,在這王府裡的人面基本等於零,到處打聽倒顯怪異了,只能按下滿腹疑慮,等著他自己到時候回來就是。
不想霍世鈞沒等到,過了午點後,卻得了個娘家的消息,說母親文氏身子有些欠安。
薛家的僕人一走,善水立刻便了青蓮堂。王妃自昨日皇宮回來後,便一直在佛堂靜修,免去善水的早晚問安。善水托紅英傳了話,片刻便得了回訊,叫她回去探望。紅英又照吩咐,用匣子裝了兩隻上好老參,讓善水一併帶去,說是王妃的心意。善水謝過接了,回去匆匆收拾了下,便登車往娘家去,由儀衛正馮清護送。
善水心急火燎地回了娘家。薛笠與薛英都不在家。馮清被管家恭敬接進去以禮相待。她見了文氏,這才知道其實根本沒生病。不過是知道女婿過幾日就要出遠門,不放心,這才託病把女兒召回來詢問。
善水松了口氣。便把霍世鈞一開始對王妃說的那幾句話給搬了過來對付。文氏蹙眉道:“娘也知道你大略是不會被帶去的。一成人家的兒媳,侍奉婆母自然是第一位。只心裡總覺放不下,又想念你得緊,這才把你叫了回來。新婚這才幾天,就要分開這許久……”
善水忙拿好話去勸。說那邊窮山惡水去了要吃苦,又說自己留在京中,似今日這般回來母女相聚也方便,且霍世鈞去那邊,一年半載後便也會回來,並不是經年。文氏眉頭這才漸漸舒展開來,又與善水說了些家中的事。道薛英中舉基本無望,薛笠知道兒子的斤兩,對他早死了心,倒也沒逼他三年後再考。可憐天下父母心,厚著張老臉替他在鴻臚寺裡謀了個沒品的序班位子。薛英一向好動,只喜舞槍弄棒,這種閒散文職哪裡肯去,嚷著寧可南下廣州出海。薛笠自然不應,兩父子現在正僵著。
善水自然曉得薛英的想法。京中龍衛禁軍這種地方他自然不會肖想,中東西南北五城兵馬指揮司卻是他一直嚮往的所在。從前與鐘頤攀附,本就是奔了這個去的。因那個六品的北城司指揮正是他兄嫂娘家的一個兄弟。他一心向武,薛父卻給他弄個文職,他自然不願。
善水忍不住道:“都怪我無用。要不然家裡也會安生些……”
文氏立刻便明白了女兒的話中之意,見她一臉愧疚,反倒笑勸道:“咱們是嫁女兒,又不是賣女兒。且你剛過門,還沒根基,更不好為了娘家兄弟的事向女婿開口。你爹知道了也不會允許。好在下個月,你哥哥便要成親。等成了親,想來他性子慢慢也就定下來了……”
善水感激父母的體諒,心裡說實話,卻挺鬱悶。
她要是嫁個尋常的丈夫,也就作罷。現在明明嫁了霍世鈞。這種事,只要他願意,不過一句話而已。偏偏自己和他氣場不和,更沒本事把男人迷得神魂顛倒,不過空占了個風光的頭銜而已——總之這樁婚姻裡,她不但半點好處沒沾著,反而一直在負盈利經營著,偏偏還只能抱著這燙手的山芋不能甩。實在是虧大發了。
出嫁了的女兒好容易才回趟娘家,文氏卻也不敢久留,敘完了話,善水還粘在母親身邊不肯走,文氏反催促她早些回。善水只好起身,依依辭別母親出了薛家回王府。一路無話,只是馬車到了王府角門邊,善水被白筠扶著下了馬車,正要入內時,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喚了一聲“世子妃”。
喚她的是個女聲,嬌柔清麗,綿軟得似能一絲絲地鑽進人的骨頭縫隙裡去。
善水停住腳步,順了聲音望去。見一旁一條民巷的巷口停了幾個小廝模樣的人,中間一頂翠蓋垂珠的軟轎,一個著了櫻紅綢衫的美貌垂髫小鬟打開轎簾,裡頭下來了個美人兒。
善水因了自己的容貌,尋常的女色也不會叫她看定了眼去。只這轎子裡出來的女子,卻真的是個美人兒。
與善水明豔到極致的美不同,這女子的面龐雖不及她,但勝在我見尤憐。全身上下,從頭到腳,真的便似用水捏造出的。二十左右的年紀,身穿月藍綃裙,裙面素淨,斜斜繡了幾竿迎風翠竹,清雅不俗。頭上香鬟微嚲,簪一朵羊脂白的玉蘭花步搖,隨她行進,步搖微微亂點,襯著她綽綽風姿、嫋娜體態,媚而不妖。別說是男人,便是同為女人的善水,也看得有些目不轉睛。
“世子妃在上,受奴一拜,望世子妃莫要怪奴驚擾,見諒則個……”
那女子已經到了善水跟前,深深拜了下去,如同一朵顫巍巍折腰的馥蘭。
善水回過了神兒,忽然想起個人。
飛仙樓的楚惜之。
她先前無聊之時,也曾想像過楚惜之的模樣。到底是什麼樣的女人,才能名滿花樓,讓這洛京中的男人們爭相為她一擲千金,甚至連霍世鈞這樣的人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面前的這個女子,沒有半點風塵之氣。不但沒有風塵之氣,反而像個養在深閨的弱質閨秀。
據說,男人會癡迷兩種女人,一種是像良家的妓-女,一種是像妓-女的良家。
善水現在見到了人。她服氣了。唯一有些不解的是,她怎麼會跑到這裡來?瞧著竟像是在等自己。
霍世鈞和楚惜之的關係,根本不算什麼秘密,洛京城裡沒人不知道。但是即便如此,楚惜之竟然會公然跑到王府角門邊的巷子裡來,不管她出於什麼目的,對於善水這個世子妃來說,這絕對是一種失禮,更是冒犯。
善水對她的職業無絲毫歧視,更不在意她與霍世鈞的關係。但這也絕不表示,她願意和這個與自己共有一夫的女人再扯上別的任何關係。
她收回了視線,仿佛面前根本沒這個人一般,轉身不緊不慢地照了她平日的步履往角門裡去,跨了進去。
楚惜之並未再開口,站直身子目送世子妃的背影消失在那扇王府角門裡,出神片刻,然後望向臉色已經微變的馮清,朝他微微一笑,被身後那個美貌小鬟扶著,慢慢回了轎子裡。轎簾垂下,幾個青衣小廝抬了,立刻匆匆而去。
“馮大人,我出門不便,勞煩你去通報下世子。楚惜之尋他,尋到了王府門口。”
善水突然停住了腳步,對著跟在後的馮清微微笑道。
馮清低頭,低低應了聲是。
善水回了兩明軒,她所有等待的心情都已經被剛才角門邊的那一幕給敗壞了個盡。
霍世鈞愛回不回,隨他的便,反正過幾天就要滾蛋了。至於霍熙玉的事,她現在也沒興趣知道結果了,大不了像從前一樣,叫屋裡人多加戒備,自己打起精神繼續和她鬥智鬥勇就是。
在外頭養女人的多了,女人居然還尋上門,這便少見了。他霍世鈞要是還有點廉恥之心,就該知道怎麼做。至少,這樣的事情,她是不想再有下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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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昨天,霍世鈞終於知道了一件事情。
他新娶的妻子薛善水,不但有霍世瑜、鐘頤那樣的愛慕者,現在居然還跳出來了青梅竹馬!雖然薛張兩家沒有定過親,但如果不是那一紙詔書,她現在應該就已經是太醫院那個小醫生的新婚妻子,而不是自己的世子妃。
“張若松,字思明,年十七,太醫院張青之子,現雖為太醫院裡一無品副使,但於藥理似乎頗為精通,時常在京中惠民藥局義診,風聞上佳,每每坐診之時,排隊就診之人蜿蜒滿巷……”
他一直是個很冷靜的人。只有冷靜,才能控制得住自己,不會被喜怒嗔怪的各種情緒左右,繼而幹出失常的蠢事。前次新婚之夜,他被她破功了一次,最後弄得有點下不了臺。所以這一次,他在從自己妹妹口中知道了妻子與人可能的暗事之後,壓下立刻過去質問的欲望,先去秘密調查了一番。
在他心裡,他自然希望那些都是他妹妹的信口雌黃。但是聽完探子回報的那一刻,他在一陣短暫的憤怒之後,立刻便覺到了深深的失望——或者說,是自尊受傷了。
他現在終於明白了過來。為什麼這個妻子對著自己時,總是讓他感覺到一種可有可無的態度。為什麼那只名叫婥婥的狗,她一開始就是不願帶入王府。原來都是有原因的。
霍世鈞昨夜再次宿在了禁軍司裡。之所以不想回去,是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他的那個新婚妻子。他若回去,一定會忍不住質問她。但以他對她的瞭解,她會很坦誠地承認,然後用她的伶牙俐齒地讓他明白。她比他更慘,完全是身不由己地當了他的世子妃。他保證自己到了最後會被她氣得說不出話來。與其在那種情況下為了挽回顏面而拂袖離去,倒不如乾脆不用回了。
霍世鈞也在反省。反省自己為什麼會按捺不住,聽到暗探說那個張若松今日恰就在藥局義診之後,竟特意過去看了一眼。他到的時候,那個少年一身青衣,正在為一個老嫗搭脈,眼皮微垂,神色肅穆。雖不過遠遠一眼,他卻深刻地覺得,這少年著布衣,和霍世瑜鐘頤們完全不同。但最大的不同卻在於,他是占住他妻子心思的那個人,而且他和她……看起來也確實像是一路人。
霍世鈞覺到了一絲空前的焦躁和煩悶。
他是個極度自負的人。在遇到薛善水之前,從沒想過有朝一日他的女人心中竟會沒有他。這對他來說,羞辱太過。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有了到御前請休的衝動。但是這念頭很快就被壓下了。倒不是顧忌旁人的口舌是非,而是實在不甘心。
是的。確實不甘心。
她有一張極美的臉,皓齒朱唇、星眼暈眉、香腮瑩膩,整個人便似粉妝玉琢,明豔照人。身子雖還略因了年歲關係,沒有成熟女郎那般妖嬈綻放,卻是肌骨瑩潤,膚白如玉,假以時日,必成尤物。他已品識過她在自己身下神女承歡的消魂模樣,絕不願這世上再有第二雙男人的眼見到。
這還是其次,最最重要的是,他在與她成婚後這半個月的交鋒中,除了那兩次憑藉男人天生的優勢體力壓倒她的體驗,其餘的時刻,還沒真正占到過真正的上風,反而被她一次次攪得失了水準、威風大墮。就這樣結束……他下半輩子就算擁遍天下絕色,心裡頭的那個堵也永遠無法得以疏通。
霍世鈞經過一番天人爭鬥,最後終於做出了這樣的決定:她已經是他的女人了。不聽話,有異心,那就晾著,晾在王府這座四四方方的大宅裡。就算她有再多的愛慕者,他也不信她敢摒棄生養了她的薛家父母,背叛自己做出私通的醜事。等她哪天終於想通了,低頭了,他或許會再考慮給她一個妥當的安排。否則,她就等著無依無靠地孤獨終老。
霍世鈞知道這樣的決定很冷血。但他原本就是這樣的人。她是要肯放低姿態,他覺得自己對她或許還有那麼點興趣。但也僅此而已,不足以讓他為了她而做出任何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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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雲臣見到特意趕來的馮清,聽了他的回報,一愣,終於還是點了下頭,轉身入了禁軍司霍世鈞辦公的南軒房裡。
其實這地方,從前一年到頭,也不大能看得到他的身影。只是最近這段時間,他才停駐得頻繁了些,甚至時常留宿。
霍雲臣一進去,就看見他坐在桌案之後,手上捏著支筆桿,目光端凝,還保持著剛才見到過的姿勢,也不知道在想什麼。略微猶豫了下,到他近前,俯身低聲說了幾句。
霍世鈞眉頭一皺,啪一聲丟下手上筆桿,道:“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