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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蓮華》第84章
第84章

 天興一年的這個春天裡,善水再次踏上了洛京的土地。

 這座曾經被血與火洗禮過的陷落帝都,它現在就矗立在她的面前。湛藍如洗的天空之下,城牆平展蜿蜒在芳草茵茵的平原大地之上,巍峨而從容。城牆角落的青磚縫隙裡,頑強地抽出嫩綠的幾簇野草,盡情地在春風中舒展這來之不易的綻放――如果不是在青色的築磚之上還能找到些刀劍砍伐與烈火焚燒過後的痕跡,誰也無法想像一年之前的這個時候,就在這個地方,曾經發生過怎樣的一幕人間娑婆。有逃離,有背叛,但被人記住的,卻是鐵血的忠義、無畏的犧牲,就算這種忠義和犧牲被善忘的人們不小心忘掉了,它們也將永遠附在這座城牆的每一塊青磚之上,哪怕有一天牆塌了,磚成齏了,下麵的這片土地也將永遠被銘刻上不滅的印記。

 霍世鈞甚至來不及將善水和孩子們送至洛京,半路上就匆匆告別而去了。洛京之北,還有**的土地在異族的鐵蹄下□呼號,八百里的連營烽火依舊未滅,這個男人,他帶著他妻子的吻,轉身縱馬而去。

 “不破安興,誓不踏入洛京一步。這是我的夙願,更是我當還的。等著我回,柔兒。”

 這樣肅殺的誓言,卻是他臨行前用微微的笑容來向她表達的。善水記得他當時的樣子。他又黑又瘦,臉龐之上滿是烈烈北風挾裹黃塵肆虐過後的痕跡,兩腮新冒出的胡茬青黑而鋒利,善水望著他時,就像望見了高山,望到了其中的沉重,也望到了如磐石般的堅定。

 “我等你回來。”

 她鬆開了一直緊緊纏握住他手的自己的手,也微笑著這樣與他再見。

 ~~

 通往皇宮的大門緊緊閉著,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除了巡邏而過的一隊隊的士兵,仿佛再也沒有誰,願意靠近這個曾經是天下至高權力象徵的地方了。

 永定王府的青蓮堂在破城之日毀於一場大火,這場大火波及連舍,曾經的王府,現在成了廢墟一片。

 善水帶著孩子們,就住在自己母親當日自戕而去的那座房子裡。在這裡,她度過了她的孩提和少女時代,兜轉了一大圈,她現在又帶著她的孩子們回來了。

 天氣晴好的時候,她偶爾會慢慢走過城牆,眼前便浮現出父親、霍雲臣和與他們並肩的戰士們當日倒下時的情景。他們安眠在哪裡,現在已經找不到了,但是,就像白筠說的那樣,“又有什麼關係?他就躺在我心裡。我吃飯時與他一起,睡覺時與他一起,高興時笑給他看,難過時他會安慰我。”

 張若松,他為什麼會在破城後,反倒與急於逃離的人背道而行,進入了這座淪陷之城,大概永遠也就只他自己一人知道了。不過這並不重要,他一直就不是個習慣走尋常路的人。至於他為什麼會在眾人面前說她是他的妻子,這其實也無關緊要。後來接下來的事,並不出人意料。他治好了西羌人的多年頑疾,去除了他的痛楚。西羌人將他留了下來,以備不時之需。至於他口中的那個神志不清的妻子,沒人會相信一個真正的公主會這樣斷送自己。因為殺的不過是個小人物,所以在鞭笞了一頓之後,還給了他。

 他並未遇到過自己的父母,是他替趴著的霍熙玉敷藥的時候,她扭過臉告訴他的。她說她在破城日親自給他的父母和外甥女送去了救命的快馬。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特意把“親自”兩個字咬得極重。當她看到他面上浮現出的一絲不解和感激之時,終於長長地舒了口氣。

 她說:你知道我為什麼接受鞭笞嗎?因為我知道了活著不易。我是以一個普通女人,而不是公主的身份被鞭笞,所以我接受了。

 她說:你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親自去給你父母送馬嗎?因為我要你記住,你欠了我的人情。我本來是想讓你一輩子都欠我這人情的。但你救了我一命,所以咱們就算扯平了。

 最後她說:你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等著你回來嗎?我本來是要等你回來的那一天,等你接受了賜婚的聖旨,我再親口對你說,我不要你了。從小到大,我想要的東西,我一定要得到手,不管是用什麼手段。所以我要你記住,是我要你,也是我不要你的。現在你回來了,或許永遠也不會再有賜婚聖旨,但沒關係,我親耳聽到你說我是你的妻子了。所以我現在對你說,我不要你了。”

 她說完這些的時候,回過了頭,唇邊帶了絲驕傲的微笑。

 後來的那段時日裡,仰賢一直在她身邊,也與張若松一起,一道艱難度日。兩個月後的城池光復之時,他們逃脫了紅了眼的最後殺戮,過後,她仍帶著仰賢,而張若松隨了霍世鈞的大軍而去,做了一名軍醫。

 現在霍熙玉就與善水一道住在原來的薛家。大部分的時間裡,她都不大出去,但偶爾也會帶著仰賢出去溜個彎兒。有一天,據跟她一道出去回來的仰賢說,她去了附近一座緊閉的房子大門前,發呆了許久,還掉了眼淚。

 “娘,姑姑說這世上最可恨的人就是醫生。但是我卻想學。我想等張家叔叔回來,求他教我醫術。他跟我說,東海之外,西域之極,還有許多跟我們見過的不一樣的地方和人。我也想跟他一樣,走遍這個天下,好不好?”

 仰賢這樣認真地懇求。

 善水摸了下兒子的腦袋,笑道:“只要張家叔叔肯應,娘自然答應。”

 ~~

 霍世鈞在北方一場仗接一場仗地打下去的時候,霍世瑜也沒有閑著,南方的大元,也被捲入了一場戰事。但對手,不是西羌人,也不是噠坦人,而是他的母族鐘家人。

 天興一年三月,曾領大元十萬兵馬隨霍世瑜在北方與噠坦作戰的鐘家長舅在得到要被削權的消息之後,於聖旨到達之前,在所駐的延州發動兵變,由是,北方的狼煙還正滾滾,南方的平原之上,又爆發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戰事――這是一場野心與皇權的較量。直到一年之後,天興二年春,這場戰事才進入收尾階段,叛軍被大元軍隊壓制在了西南一角,雖仍在負隅頑抗,但覆滅的頹敗之勢已經不可掩蓋了。

 當這個消息跨過赤水,隨了南來的風吹過興慶府的廣袤野地,最後跨過靈藏山脈的時候,霍世鈞和他麾下的十萬虎師,已經攻下了最後一個可以救援安興的要塞。

 漫天的黃塵被風卷起,漂落在駐紮于安興城外的**簡陋營房頂上,積出厚厚一層黃泥,也飄過城牆,落在安興的城池之中。這座城,和城裡的皇帝以及無數的臣民,已經成了一座無望的孤島圍城,被圍困整整半個月之久了。

 最後一個清晨,晨曦中,霍世鈞站在一塊高地之上,凝視著遠處那道用黃泥和磚石夯壘出的厚重城牆。城牆的上空,西羌的旗幟還在迎風而動,不時可以看見對方從城頭探出窺望的繃緊身影。

 他已經站了很久,直到第一道朝陽破出地平線,投射到了他的肩上。

 “大將軍,萬事俱備,可以攻城了。”

 宋篤行到了他的身後,緩緩說道。

 霍世鈞終於閉上眼睛,微微仰起頭顱,被風吹來停積在他纓盔之上的黃沙便隨了他的動作簌簌而落。

 他迎著南來的風,深深呼吸了一口氣。風裡,除了他早已習慣的泥塵味道之外,他仿佛也聞到了那種只有她才有的胭脂和溫涼氣息。

 他倏然睜開了眼,步下高地,躍上了馬背,在肅殺林立的刀槍箭戟之中,朝著城門方向疾馳而去,身後的披氅在晨風中怒卷成了湧動的波浪。

 防備了一夜的西羌士兵們,看著城牆之下這穿過千軍萬馬朝著城門如風般卷馳而來的一騎,緊張紛雜的呼嘯聲中,城頭立刻進入了備戰狀態。

 霍世鈞未停馬勢,摘□後弓箭,身軀坐得筆直,挽弓射向了城頭之上高高飄揚的旗幟。箭鳴聲中,旗杆應聲攔腰折斷,在一片驚呼聲中,那面旗幟隨了斷杆,直直砸落在了城門之前的地上。

 這是攻城的信號。信號發。

 呐喊聲中,一列列縱隊奮勇向前,將那面旗幟踩在了腳下。

 夕陽如血的時候,城破。當霍世鈞的戰靴踏過華麗地毯,在上踏出一個個帶血腳印,最後站在王自盡的那道高高丹陛之上俾睨四顧之時,羌臣無不股戰而腿軟,屈膝而伏地,驚懼而不安。

 不止這座皇宮裡的這些人,宮城之外,這座皇城裡的每一個人,此刻都在為自己的命運而戰慄。

 這支虎師的統帥,他在十四年前的時候,曾經在涼山腳下活坑數以萬計的俘虜,為的就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八個大字。而此刻,剛剛易幟的城頭之上,“必以十倍而還之”的呼嘯之聲還在排山倒海地響徹,就如來自修羅地獄的催命之符。

 圍城,盾牌,屠戮,復仇。

 這座城池的命運,就在這個男人的一念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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