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洛京的冬,前幾天開始飄雪了。一連下了幾天,整個城市也就成了無邊無際的銀裝素裹。快近黃昏的時候,街面上已經變得靜悄悄了,偶爾可見幾個弓背彎腰的人頂著風雪吃力地前行,大約此刻心中想的,便是早些到家喝口熱騰騰的湯,驅驅一身的寒氣。
南方的平叛之戰已經在數月前結束,但目前為止,金京那邊除了召走曾一度回來的平中王外,還沒有遷回洛京的跡象,也無別的舉措,洛京至今還處在當初由霍世鈞指組而成的兵馬司管制之下,四邊城門也照了這兩年的舊例,在申時末便早早關閉。
北邊城門口,這辰點雖還不到閉門的光景,但也差不離了,守門的老卒抬頭瞧了下昏暗的天色,把手攏在袖中,在城門口來回繞了幾圈,寒風夾帶雪,沒頭沒腦地灌進了他脖子,趕緊招呼同伴過來,兩人一道推著沉重的門,正要緩緩關上,忽然看見遠處一片白茫茫中,出現了一個移動的黑點。
有人正冒著風雪,朝著城門過來。
他走得很快,沒片刻,儘管天光昏暗,也能看見裝扮了。戴一頂雪笠,被北風呼號著卷起的黑色大氅之下,露出一身辨不出軍階的青色軍中便袍。
“估摸是送信的,等等吧――”
老卒縮了下脖子,和同伴等著那人過來。
哢嚓踏雪聲中,青袍人漸漸近了,及膝的厚實皮靴已經沾滿冰雪,壓低的笠沿滿是風雪撲打的痕跡,露出的半張臉,亂蓬蓬長了數寸長的鬍鬚。
“快點,你是誰――”
等得不耐煩的另個城卒催促了一聲,等對面那人以手中漆黑刀鞘頂起雪笠時,略微一怔,後面的話不自覺地吞了回去。
雪笠之下,露出一張略顯疲憊的臉龐,目光卻如清寒而明亮,甚至模糊了身後的一地白雪。他朝兩個盯著自己的城卒點了下頭,略微一笑,並未停留,穿過城門,往裡繼續大步而去。
“他是……”
“他不是……”
兩個城卒目送那男人背影,再四目相對,如是脫口而出,卻又齊齊閉口,難掩一臉的驚詫。
將近兩年之前,洛京光復之後,當時也是城卒的他們,也是在這個城門口,目睹了那位將領騎馬率著他的虎師出城北上的那一幕,至今難忘。現在的這個人,他雖然留了鬍子,但他們依稀仍是認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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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來人,正是霍世鈞。如今的北方,因了戰亂,原本幾十裡一設的完善驛站系統也毀於一旦,不過在要衝之地草草重建,以備軍情傳遞而已。他的坐騎,是在五天之前調換的,終禁不住冰雪地裡的酷寒兼程,在今天中午時分,軟倒在了距離洛京北門數十裡外的道路之上。所以他棄馬步行,此時才得以抵達。
這個曾經在醉夢中繁喧無比的帝國之都,在此刻這個黃昏的雪國之中,顯得這樣寧靜與安詳。
永定王府毀於大火,至今並未修繕,她和孩子們都住在春暉門。霍世鈞知道這一點,所以徑直大步往春暉門的寧永街去時,除了腳底踩在積雪中發出的咯吱咯吱聲,他甚至仿佛能聽見雪片飄落在街道兩邊屋簷之上的O@聲。
四海清平,大約不過也就是這樣了……
他在心裡模模糊糊地這樣想道。
北城門離春暉門有些路,他走在街上的時候,邊上巷子裡忽然躥出一隻黑狗,朝他不停吠叫,一個七八歲大的小男孩飛快地跟著跑了出來,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霍世鈞立刻想到了他那個從出生起就從未見過面的長子。他今年,八歲了。
他的心裡立刻湧出一種陌生卻自然的柔情,於是停下腳步,朝那個孩子笑了起來。那男孩卻像是害怕了,再看他一眼,退了一步。
“小黑,回家!”
他嚷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跑掉,黑狗汪汪了幾下,也跟著跑了,只在雪地裡留下一串腳印。
霍世鈞的笑被凍在了臉上,摸了下自己的臉,想了下,拔出一截鞘中的刀,借了朦朧黯淡的雪光,看見那把用至純鋼精鍛打出的刀身之上,模模糊糊印出一張淩亂的男人面孔。
想來不止他的柔兒不喜他用胡渣拉搭的一張臉去和她親熱,他的兒子和女兒們,也是一樣。
他拔出了刀,將刀鋒斜斜貼在面頰之上刮過,隨了輕微的簌簌聲,他多日未理的須髯成片飄落在地,漸漸露出一方雋瘦而剛毅的下頜。
他摸了下臉,覺得還不是很乾淨,再次刮一遍,刀鋒不小心卻割破了臉,他伸指摸了下臉頰滲出的血滴,微微搖頭,苦笑了下,還刀入鞘,俯□去捧了一把白雪,擦過自己的一張臉,這才繼續朝前而去。
這個辰點正是晚飯。昏黃的燈火透過家家戶戶的門窗,在他身邊一團一團地亮了起來,他甚至聞到了不知哪家飄來的飯菜香氣,愈發覺到饑腸轆轆,於是腳步更加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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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年裡,洛京往昔作為帝都的繁華早已褪盡,尤其到了夜間,一過戌時,立刻就實行宵禁。太早了睡不著,善水又不願孩子們在夜間就著燭火看書習字,怕費眼睛,所以早已養成了習慣,吃過晚飯洗漱後,一起到暖閣裡,由她給孩子們念書,或者講故事,半個時辰後,到戌時中,各自回房歇息。
這一晚和平日並沒有什麼區別。她在暖閣裡給孩子們講故事打發時間,也算消食。最近她剛開始講到西遊記。八歲的仰賢正襟危坐,小鴉兒一隻手托腮,兩人都聽得很入迷。已經是老狗的CC趴在暖爐前,嘴裡咬住一隻皮球,三歲的小兒子海星正在和它玩角力。講著講著,耳邊聽到一陣呼嚕呼嚕聲,善水望去,見CC已經趴在毯子上一動不動,眼睛勉強撐著熬住困的樣子,小兒子卻已經趴在它身上睡了過去,那只皮球也滾到屋子角落裡去了。
白筠笑了下,過去蹲□去,拍了下CC的腦袋,抱起海星往善水屋子裡去。仰賢和小鴉兒雖然還意猶未盡,只曉得今天睡覺的時候到了,只好戀戀不捨地起身。小鴉兒捧了水到善水面前,笑嘻嘻道:“娘口渴了,喝一口潤潤喉。”
善水笑著接過喝了一口,叫丫頭送小鴉兒去安歇,自己親自陪仰賢回房,伸手探了下被湯婆子暖過的被窩,等他躺了下去,幫他掖了被角,起身執了燭火正要離去,忽然聽到身後兒子道:“娘,你想爹爹嗎?”
善水一怔,回頭看了一眼,見兒子正睜著眼,很嚴肅地看著自己,便柔聲道:“怎麼突然問娘這個?是仰賢想爹爹了嗎?”
仰賢搖了下頭,說:“不想。”說完便緊緊抿著唇,一語不發。
也是個倔強的孩子……
善水歎了口氣,放下燭火,坐回到他身邊,道:“爹爹很快就會回來呢。乖乖地睡,說不定等你明早醒來,他就已經回來了呢。”
仰賢面上終於露出笑容,眨了下眼睛,道:“娘,你又哄我了。這話都不知道說了多少遍。我不信。”
善水一時語塞,只好低聲笑道:“好吧,我的小羊兒已經大了,再也不信娘的話,那娘就不說了。娘就跟你說娘能做到的事。看著你睡,等你睡著了,我再走,好不好?”
仰賢輕輕嗯了一聲。善水脫了鞋,和衣臥在了他身邊,伸臂摟住他,輕輕拍他後背。
片刻之後,善水聽到兒子均勻的呼吸聲,見他已經闔眼睡去了,凝視片刻他那張肖似父親的小臉,低頭輕輕親了下他的額頭,起身穿了鞋,拿了桌上的燭火,躡手躡腳地開門。
她低頭跨出了門檻。一隻手執著燭臺,另只手帶過門,剛剛轉身,整個人忽然僵住了,手上的那盞燭臺也噗地一聲掉落在地,燭火閃亮了幾下,熄滅了。
簷廊外,白雪還在無聲無息地飄灑,微弱的雪光中,她看到她的面前佇立了一個男人。看不清他的模樣,不過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但那種最熟悉不過的感覺,卻永遠不會欺騙她。
“柔兒,是我。”
那個闊別了兩年之久的人,他摘下了頭頂的雪笠,用這個世界上她能聽得到的最溫柔的語調,對著她這樣說道。
她一語不發,踩過那盞燭臺,撲到了他的懷裡。
他的胸膛又濕又冷,她卻渾然不覺,在他有力的懷抱之中,抬手觸摸過他的臉頰,然後仰起臉,用壓抑的戰慄聲音,不停重複地叫著他的名字。“少衡,少衡,少衡……”叫喚之中,已然潸潸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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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次擁抱,一遍遍親吻,一聲聲低喚。當兩人終於能夠分開了,她牽著他的手,重新秉燭,依次去看已經入睡的三個孩子。
孩子就像一個個的天使,夢中的睡容安靜而甜美。她看到他在燭火裡貪婪地睜著眼,毫不吝嗇地表露他滿腔的驚訝和歡喜,甚至恨不得把一個個都吵醒好讓他們現在就叫自己爹爹。
“柔兒,仰賢從在你肚裡開始到現在,我就沒有對他盡過半分父親的責任。他心裡,會疏遠我吧?”
三個孩子中,他在長子的床榻前停留最久,凝視著他的臉蛋,聲音裡,帶了一種不安和愧疚。
善水壓下心中的驕傲和隨之湧出的淡淡傷感,對他微笑道:“就在剛剛睡著前,他還向我問過你呢。所以明天一早,只要你像我對他應許過無數遍地那樣,讓他一睜開眼就能看到你,他一定會非常高興。”
最後他們到了她的臥房,他和她一起端詳著那個小兒的睡態時,她忽然注意到他的一側臉龐有道細微的血痕,伸手輕輕撫摸了下,低聲問道:“怎麼回事?”
霍世鈞,這個早已過了而立之年的男人,此刻卻在她的憐惜目光和柔聲詢問之下,略帶忸怩地笑了起來。
“這個……”他摸了下自己的臉,看著她說,“我是怕一臉鬍鬚嚇到了孩子們,所以自己拿刀刮了下,不小心割到……”
善水輕笑,低聲道:“明早等孩子們醒來,怕是要失望了呢。我跟他們說,爹爹回來的時候,要是長了一臉的鬍子,叫他們別嫌棄,那是爹爹特意留起來的,好讓他們扯著玩呢,你不知道,咱們小兒子可天天盼著扯你鬍子呢……”
霍世鈞低聲呵呵笑了起來,回頭再看一眼小兒子,凝視善水片刻,伸臂將自己的妻摟入了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