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無盡的黑暗
杜衡明顯不如之前精神好,他在這裏待了六日,每天能凑近通風口看看陽光,可即便這樣,他也已經憋悶的快要發瘋,而宋初一連一絲陽光也看不著,他估摸著已經差不多了。
宋初一看見杜衡,萎靡的精神爲之一振,一咕嚕從床榻上爬了起來,笑眯眯的道,“你來啦?你看你呆在這裏也悶得慌,咱倆說話做個伴兒吧。”
杜衡喉嚨一哽,立在門口須臾,才到席上坐下,“宋子想說什麽?”
“我這幾日琢磨了一下。”宋初一坐在他對面,道,“你是爲魏國辦事吧?你倒是挺愛國呀,都打算與我一同在此處給先君殉葬了。”
這一句話,透出的信息有很多,譬如他的背景,他的打算和這是哪裏。
杜衡不得不對她贊嘆一句,“宋子果真好智慧,只是宋子如何猜到?”
這裏是孝公陵寢的事情,杜衡沒打算瞞,也瞞不住,所以宋初一能猜到,他一點也不奇怪。只是其他方面,宋初一是怎麽猜到呢?
“所以說,你腦子不好使,這些都是明面上擺著的,也不需往深裏琢磨。”宋初一絲毫不在意杜衡的自尊,還往前凑了凑,“陵寢的事情不必說,我不是瞎子,看的出來,另外你幹了這麽些自尋死路的操蛋事兒,不是打算同歸于盡是什麽?倒是你從屬魏國這件事情教我好生猜測了一番。”
“哦?”杜衡頗感興趣的樣子。
宋初一道,“當初閔遲在衛國出手陷害我,那時候的他也應當沒有什麽勢力,若是無人暗中相助,謠言豈會短時間內如此汹涌?聽聞閔遲在衛時與不少大商賈走的很近,你是其中之一吧?你是魏人,又是衛國最大博弈社主人,是不是最可疑?”
“宋子見微知著,真是令人佩服。”杜衡淡淡笑道,“能與宋子這般人物一同葬身此處,我之幸也。”
宋初一早就猜到,他樁樁事情都做的不留退路,怕是已經做了必死的準備,就算她真的說出新軍位置交出連弩圖,也恐怕他也不會放她活著出去。
想到這裏,宋初一心頭一凜,杜衡應該隱瞞必死的决心,好有機會騙取機密,不會平白的暴露自己的目的,他這樣毫不隱晦的說出來,一定是動了殺心。
杜衡見她似有所悟,“我今日一見宋子的神態,便知道宋子心智堅毅非同常人,無論我用何種辦法都不可能從你嘴裏撬出隻言片語,所以秦國軍機大臣就與我一同長眠此處吧。”
瞬間,許多念頭從心頭閃過,宋初一臉色沉了下來。
“杜某死不足惜,可惜了宋子驚艶才絕,胸中丘壑!”杜衡長嘆道。
宋初一盯著他,“你打算何時動手。”
杜衡笑道,“我用半年的時間在墓穴四周打了通風口,只要通風口坍塌,你我用不了多久就會悶死在這裏。”
對一個除了死別無所求之人,就算再怎麽巧舌如簧、滿腹算計也枉然。
宋初一嘆了一聲,難道真要給孝公陪葬了?
“壯志未酬,憾矣!”這算是贊同了杜衡的話。她靠著案,抄手著手,一副閑話家常的模樣,“你倒也灑脫,巨資家財,紅塵熱鬧,竟然能捨得撒手,和你葬身一處,勉强算不辱沒我宋某人。”
“宋子才真灑脫。”杜衡是真的爲她的淡然折服,她滿腹才華,人生的高峰已經攀登一半,這會兒知曉自己要死在此處,竟然只是平淡的感嘆一句——憾矣!
“順天道之常數,知性命之終始,任自然之理,故不憂也!”宋初一笑道,“世人都羡慕我道家隨性灑脫,可見是好東西,我又怎能摒弃?况,于一代英主身側長眠,亦算不負我志向。”
“善。”杜衡起身,對門外護衛道,“來人,撤了國尉的燈。”
“慢著。”宋初一道,“你若打算幽禁我至死,且讓我最後一次出去轉轉吧。”
杜衡駐足,猶豫半晌,還是點頭,“只能在這主殿中。”
“好。”宋初一起身,隨著他出去。
打從猜到杜衡是魏國探子,宋初一就猜到不管說不說出秦國機密,他不可能放自己活著出去。而現在,杜衡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想摧毀她的心中的壁壘,因爲他這種做事决絕、又計劃縝密的人,倘若對套取機密真是不報任何希望,怕是會立即殺人滅口吧!
宋初一心思轉動,沉默著走到大殿兩側的石柱旁,抬頭看了看柱子,抬手撥開帳幔。
大殿中與咸陽宮正殿一模一樣,上位之處有一張石案,案上堆放著許多竹簡,高坐背後一幅巨大的神獸浮雕依舊威猛,只是在兩側青玉五枝燈中火光幽幽,肅穆威嚴中多了幾分陰森。
那青玉五枝燈,高七尺,蟠螭纏繞向上,口中銜燈,那火不是尋常的黃橘色,而是泛著幽幽冷光,遠遠看去,整個蟠螭身上的鱗甲微動,炳煥真若天際繁星。
連真正的咸陽宮內都沒有這樣的氣派!
杜衡道,“這是秦王在陵寢關閉時特地找人日夜打造的長明燈,裏面放的是南海鮫脂,能萬年不滅。”
宋初一轉頭,看見他神色沉鬱,明亮的眸子裏映著幽幽冷光,整個人越發清冷起來。
贏駟如此費盡心思,可見對自己的公父有多麽敬重。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宋初一道。
杜衡自嘲一笑,“宋子忘記我是做什麽的了?這天下,只有我不想知道的,沒有我不能知道的。”
“我信。”如果不是有這個能耐,怎麽可能把她從咸陽城中綁出來,又怎麽能輕易進入孝公陵寢?且不說這陵寢周圍有大軍駐扎,就是陵寢的入口和布局也是機密。
杜衡繼續道,“秦國崇尚簡葬,建造陵墓不事精雕細琢,不求奢華,就轉而在布局上下手,這座墓的規模比起齊、楚、魏王陵要遜色很多,然而布局却是墨家上一代巨子和公輸班後人聯手設計,若不得要領,絕出不去。”
墨家欣賞孝公這樣的君主,以表尊敬,設計一座幷不鋪張浪費的精巧陵墓也實屬正常。
他們言辭之間像是閑聊,但宋初一處處隱藏試探,而杜衡每一句話都不遺餘力的打擊宋初一的意志。
暗機交鋒之間,就看誰更精明,誰的心智更堅不可摧了。在這兩方面,杜衡顯然都不如宋初一,但他處于鉗制的主動地位,從這點上便先是勝了一籌。
“你竟能得到陵墓圖?”宋初一還真是有點佩服他了。
“天下熙攘皆爲利來。”杜衡嘲諷道,“什麽道義、德行,只看你給的够不够多。”
這些話在百年前是大錯,可是放到現在也有一定道理。
爲德行上一個污點肯赴死的人,越來越少了。
“你說的也不全對。”宋初一在屋內轉悠,她不大聲音在殿中回蕩,悠然而篤定,“被財帛利誘的那些人不是拋弃了德行,他們只是因爲不够自信。”
真正自信之人覺得憑自身能力一定可以滿足本性中對奢華安逸的渴望,因此不屑出賣德行,有這種自信和傲骨,才有彪炳史册的資本。
“有志之人,多重名利。財帛動人,古往今來功勛卓著的人也有不少喜歡奢華的,然而他們之中又有幾個屈服于利誘?”宋初一回頭看著他。
杜衡點頭贊同,突然道,“宋子出來的時間也不短了。”
“嗯。”宋初一轉身面向主座,仔細理了理衣著髮鬢,甩開寬袖,鄭重的行了一個大禮。
而後,轉身頭也不回的走回了那間小屋。
杜衡望著她灑然的背影,面色複雜。他經商這些年,見過太多太多醜惡嘴臉,所以每每發現才華與德行幷重的人,心中總是難掩欣喜,厚待有加。宋初一作爲一個女人,實在很失敗,不過作爲一個士人,雖有些令人不喜的地方,但瑕不掩瑜。
他如今要親手殺了她,心中更加堵悶。
可……魏國有太多令他珍重、留戀的人和事物,所以爲了母國,他可以丟開一切心債負累。
“宋懷瑾。”
大殿之中,回蕩著杜衡輕喃的聲音,有歉意亦有决然。
重新回到小屋內,油燈已經被撤掉,杜衡令人將鏤花窗子上遮蓋了一層厚厚的簾布,把大殿之中那兩盞長明燈所漏的光綫也遮掩住,屋內伸手不見五指,就連空氣都稀少的可憐。
陵墓之中陰冷异常,呆的久了,那寒氣仿佛侵入骨頭裏,裏裏外外都透著冰冷,就算裹著兩條錦被也難以禦寒。
在這之後,也再沒有人送食物來了,宋初一知道自己就算喊也沒有用,便索性保存點體力,鑽在被窩裏,醒著便思忖脫身之計。
可惜,在這裏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身上暗藏的所有有用的東西全部被搜走,沒有一樣可以利用的東西,面對一個死了心要將她埋在這裏的人,多少計策也難以施展。
咸陽城中,所有的位高權重之人頭頂都是陰雲密布,趙倚樓索性不來上朝,私下帶著白刃去尋人,只偶爾詢問樗裏疾找人的進展,贏駟收了他手裏的兵權,賞了四十軍棍,罰俸一年,也就由著他去了。
贏駟這處罰算是輕的了,他也很焦急,亦理解趙倚樓的感受,但法不可廢。倘若從君主開了先例,那麽秦國固若金湯的律法怕是要千里之堤毀于蟻穴了。
他所能做的,只是以趙倚樓之功抵過,從輕發落。
趙倚樓尋人的起初幾日,跟著白刃走的很是順暢,可是一到城郊它便猶豫了,似乎失去了氣味的綫索,抑或氣味太淡太散亂,不知該往哪個方向去。
半個月裏,趙倚樓整整瘦了一大圈,雜亂如荒草的鬍子掩住俊容,那一雙明亮若寒星的眼眸也漸漸失去光彩,整個人瞬間回到了七年前的狀態,如一頭絕境困獸,帶著一身傷在郊外一寸一寸的尋找。
傷口愈合又裂開,裂開又愈合,反復許多次,有些傷口已經潰爛,體溫也在急速上升。
樗裏疾屢勸未果,只好派幾個武功高强之人將他硬綁回去用上**,才得以療傷。
陵墓之中。
宋初一不知晝夜,亦不知被關押了多久,若不是有過一段失明的日子,她恐怕早已崩潰。
“來人!”宋初一聲音已然十分虛弱。
門口果然有人應聲,“國尉有何吩咐?”
“我要見杜衡。”宋初一道。
“請候片刻。”外面人匆匆離去。
有頃,杜衡已至,“宋子可是想好了?”
宋初一道,“不錯。”
“宋子肯說出新軍的位置,交出兵符嗎?”杜衡又道。
操蛋玩意!宋初一暗駡了一聲,“得寸進尺的小人!”
杜衡低笑一聲,“商賈可不生性得寸進尺麽!”
等了半晌,裏頭沒有了聲音。
杜衡又喚了幾句,宋初一都未曾應聲。他也不著急,他用這種手段不是第一次了,多麽心智堅强的人都受不住。
他每隔兩天就會送食物進來,宋初一一頓不落的吃下,明顯是有求生欲望。而她的意志依舊有鬆動的迹象。他剛剛開始故意提了一個幷不算苛刻的要求,畢竟就算得知新軍所在,魏國也難以采取什麽行動,讓人比較容易動心,人就是這樣,一旦底綫被突破,就會越來越沒有底綫。有時候很多人不爲了生,只爲求一個痛快死法。
轉眼間,宋初一已經被關了三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