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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劍客無情劍》第5章
第五十一章 奇峰迭起

霧淡了。

荊無命還是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那雙死灰色的眼睛,正茫然望著一滴露水自他的笠帽邊緣滴落。

他似乎沒有看到上官金虹一個人走出了樹林。

上官金虹也沒有瞧一眼,不快不慢地從他面前走過,淡淡道:今天有霧,一定是好天氣。

荊無命默然半晌,道:今天有霧一定是好天氣。

他終於轉過身,不快不慢地跟在上官金虹身後,兩人一前一後,終於都消失在淡淡的晨霧中。

這條街鬧得很,幾乎就和北平的天橋一樣,什麼樣的玩意買賣都有,現在雖然沒到正午,但街道兩旁已擺起各式各樣的攤子,賣各式各樣的零食,耍各式各樣的把戲,等待著各式各樣的主顧。

到了這裡,鈴鈴的眼睛都花了,簡直從來也沒這麼開心。

她畢竟還是個孩子。

李尋歡會帶她到這裡來逛街,她實在沒想到。

原來他有些孩子氣。

看到李尋歡手裡還拿著串糖葫蘆,鈴鈴就忍不住想笑。

糖葫蘆是剛買來的,買了好幾串,鮮紅的山楂上,澆著亮晶晶的冰糖,看來就像是一串串發光的寶石。

沒有一個女孩子不愛寶石,鈴鈴吵著將剛做好的幾串全買了下來,只可惜她只有兩隻手,拿不了這麼多。

女孩子買東西,只會嫌少,不會嫌多的。

李尋歡只有替她拿著。

其實他自己也買過糖葫蘆,那自然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他還不知道什麼叫憂愁,什麼叫煩惱。

現在呢?

現在他也沒有空煩惱,他一直在盯著一個人,已盯了很久。

這人就走在他前面,身上背著個破麻袋,腳下拖著一雙爛草鞋,頭上壓著頂舊氈帽,始終也沒有抬起頭來,就好像見不得人似的。

他走起路來雖然彎腰駝背,連脖子都縮了起來,但肩膀卻很寬,若是挺直了腰,想必是條魁偉的漢子。

無論如何,這人看來並沒有什麼特別,最多也不過是個落拓失意的江湖客,也許只不過是乞丐。

但李尋歡一看到他,就盯上他了。

他走到哪裡李尋歡就盯到哪裡,所以才會到這條街來。

奇怪的是,盯著他的,居然還不止李尋歡一個人。

李尋歡本來想趕過去瞧瞧他的臉,卻忽然發現他後面有個人一直在暗暗地尾隨他。

這人很瘦,很高,腳步很輕健,穿的雖是套很普通的粗布衣服,但目光閃動間,精氣畢露。

李尋歡一眼就看出他絕不是普通人。

他倒並沒有留意李尋歡,因為他全付精神都已放在前面那乞丐身上,那乞丐走得快些,他也走得快些,那乞丐停下腳,他也立刻停下腳,裝做在拍衣服,提鞋子,一雙眼睛卻始終未曾放鬆。

他看來正是個尾隨盯梢的大行家。

這麼樣的一個人,為什麼要盯著個窮乞丐呢?

他又是為了什麼?他和前面那乞丐又有什麼關係?

那乞丐卻似全不知道後面有人在尾隨著他,只是彎著腰,駝著背,在前面慢慢地走著,從來也未曾回頭。

路上有人給他錢,他就收下,沒人給他錢,他也不討。

鈴鈴眼珠子不停地轉,忽然拉住李尋歡衣角,悄悄道:我們是盯那要飯的梢麼?

這小姑娘倒真是個鬼精靈。

李尋歡只好點了點頭,輕聲道:所以你說話一定要小聲些。

鈴鈴道:他是什麼人?你為什麼要盯他的梢?

李尋歡道:你不懂的。

鈴鈴道:就因為我不懂,所以才要問,你不告訴我,我就要大聲問了。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因為他看來很像我一個多年不見的朋友。

鈴鈴更奇怪了,道:你的朋友?難道是丐幫門下?

李尋歡道:不是。

鈴鈴道:那麼他是誰呢?

李尋歡沉下了臉,道:我說出他的名字,你也不會知道。

鈴鈴沉默半晌,還是忍不住:們前面也有個人在盯著他,你看出來沒有?

李尋歡笑了笑道:你眼光倒不錯?

鈴鈴也笑了道:那人又是誰呢?他也是你的朋友嗎?

李尋歡道:不是。

鈴鈴眼珠子又在轉,道:不是他的朋友?難道是他的仇家?

李尋歡道:也許──鈴鈴道:那麼你為什麼不去告訴他?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我那朋友很奇怪,從不願別人幫他的忙。

鈴鈴道:可是他==這句話說了一半,她的嘴終於也閉上了。

因為這時她已在忙著用眼睛去瞧,她眼睛已瞧得發直。

這條街很長,他們走了很久,才走了一半。

那乞正走到一個賣餛鈍的攤子面前。

離餛飩攤不遠處,有個人正挑著擔子在賣酒,幾個人正蹲在擔子前喝酒,其中還有個賣卜算命的瞎子,臉色似乎有些發青。

街對面,屋簷下,站著個青衣大漢。

一個賣油炸臭豆腐的正挑著擔子,往路前面走了過來。

另外還有個很高大的婦人,一直低著頭站在花粉攤子前面買針線,此刻一抬頭,才看出她眼睛已只剩下一隻。

那乞丐剛走到這裡──賣酒的忽然放下擔子。

喝酒的瞎子也立刻放下酒碗。

青衣大漢一步從屋簷下竄出。

獨眼婦人一轉身,幾乎將花粉攤子都撞翻了。

再加上那一直盯在後面的瘦長江湖客,幾個人竟忽然分成四面八方的向那乞丐烏黑了過去。

那賣臭豆腐乾的擔子一橫,正好擋住了那乞丐的去路!

街上雖不止這幾個人,但這幾人卻無疑分外令人觸目。連鈴鈴都已看了不對了,李尋歡面上更不禁已變了顏色,他早就覺得這乞丐看來很像鐵傳甲,現在更毫無疑問。

他更不敢輕舉妄動。

因為他知道這幾人和鐵傳甲都有著不可化解的深仇大恨,這次出手,必已計劃得極為周密,絕不容鐵傳甲再逃出他們的掌握,若知道有人出手救他,也許地不顧一切,先置他於死地了。

李尋歡寧可自己死,也不能讓鐵傳甲受到任何傷害,他生平只欠過幾個人的情,鐵傳甲正是其中之一。

他絕不能損失鐵傳甲這個朋友。

就在這一瞬間,幾個人已將那乞丐擠在中間。

寒光閃,已有三柄利刃抵住了他的前心和後背,四下這才發覺是怎麼回事,立刻紛紛散開。

誰也不願捲入這種江湖仇殺的事件。

只聽那賣卜的瞎子冷冷道:慢慢地跟著我們走,一個字都不要說,明白了嗎?

那青衣大漢咬著牙,厲聲道:你老老實實地聽話,還可多活些時,若是敢亂打主意,咱們立刻就要你的命。

那乞丐反應似乎遲鈍已極,直到現在才點了點頭。

獨眼婦人用力在他肩上一推,咬著牙道:快走,還等什麼?

她不推也就罷了,這一推,幾個人全都怔住了。

那乞丐頭上的破氈帽已被推得跌了下來,露出了臉。

黃滲滲的一張臉,彷彿大病初癒,中間卻有個紅通通的酒糟鼻子,正咧開大嘴,瞧著這幾人嘻嘻地傻笑。

這哪裡是鐵傳甲,簡直活脫脫像是個白癡。

李尋歡幾乎忍不住要笑了出來。

那獨眼婦人已氣得人身都在發抖,厲聲道:老五,這是怎麼回事?

瘦長的江湖客臉色發綠,就像是見了鬼似的,顫聲道:明明是鐵傳甲,我一直沒有放開過他,怎麼會──怎麼會變──變了。

青衣大漢恨恨跺了跺腳,反手一掌,打在那乞丐的臉上,大吼道:你是誰?究竟是誰?

那乞丐手捂著臉,還是在傻笑,道:我是我,你是你,你為什麼要打我?

賣酒的漢子道:也許這廝就是鐵傳甲改扮的,先剝下他臉上一層皮再說。

賣卜的瞎子忽然冷冷道:不用,這人絕不會是鐵傳甲。

直到現在,只有他臉上還是冷冷冰冰的不動聲色。

青衣大漢道:二哥聽得出他的聲音?瞎子冷冷道:鐵傳甲寧死也不會被你打一巴掌不回手的。

瘦長的江湖客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道:這人一定是和鐵傳甲串通好了的,故意掉了包,將我們引到這裡,好讓那姓鐵的乘機逃走。

獨眼婦人怒道:你是幹什麼的?怎會讓他們掉了包。

那江湖客垂下了頭,道:也許──他上廁所的時候,我總不能──青衣大漢怒吼道:原來你和那姓鐵的是同黨,我宰了你。

他搶著根扁擔,就往那乞丐頭上打了下去。

到了這時,李尋歡已不能不出手了。

無論這乞丐是不是真的癡呆,是不是鐵傳甲的朋友,他總算幫了鐵傳甲的忙,李尋歡總不能眼見著他被人打死。

何況,若想知道鐵傳甲的消息,也得從這人身上打聽。

李尋歡的身子已滑了出去。

但他一步剛滑出,突又縮回,這一收一發,一動一靜當真是變化如電,別人根本就未看出。

他已用不著出手。

只聽格的一聲,那青衣大漢打下去的扁擔突然平空斷成了兩截,青衣大漢一下子打寬,自己身子險些栽倒。

誰也沒看清是什麼東西將這根扁擔打斷的,每個人面上都不禁變了顏色,紛紛喝道:是什麼人敢多事出手?

屋簷下一人淡淡道:是我。

大家齊隨聲望了過去,才發現說話的是個長身玉立的白衣人,正背負著雙手,仰面觀賞著掛在屋簷下的一排鳥籠。

籠中鳥語啁啾。

這白衣人似乎覺得鳥比人有趣得多,連眼角都未向這這些尋仇的江湖客們瞧一眼。

他眼角也有了皺紋,但劍眉星目,面白如玉,遠遠看來仍是位翩翩濁世的佳公子,誰也猜不出他的年紀。

青衣大漢大吼道:就是你這小子打斷了我的扁擔?

白衣人這次連話都不說了。

青衣大漢、獨眼婦人,紛紛怒喝著,似乎已想衝出去。

突聽那賣卜的瞎子輕喝道:停住。

他已自地上拾起了錠銀子,冷冷道:這位公子雖打斷了你的扁擔,但這錠銀子要買百把根扁擔也足足有餘,你不多謝人家,還敢對人家無禮?

青衣大漢瞧瞧手裡半根扁擔,又瞧了瞧瞎子手裡的銀錠,似乎再也不信這位文質彬彬的白衣人能用小小的一錠銀子打斷他的扁擔。

白衣人忽然仰面大笑起來,朗聲道:好,想不到你這瞎子的眼睛竟比別人的都有用,這錠銀子,就歸你吧。

賣卜的瞎子神色不變,冷冷道:老朽眼睛雖瞎,心卻不瞎,從不敢做味心的事。

他將銀子在手裡拈了拈,緩緩道:扁擔只要一錢銀子一條,這錠銀子卻是足足有十兩重,公子就算要賠我們的扁擔,也用不這許多。

他一面說話,一面將手裡的銀子搓成條銀棍,左手一拗,拗下了一小塊,冷冷地道:這一錢銀子老朽拜領,多下的還是物歸原主。

但見銀光一閃,他的手一揮,三尺長的銀棍已夾帶著風聲向白衣人刺出,用的赫然竟是武當兩儀劍法聽一招妙著。

但見銀光閃動,一招間已連刺白衣人前胸五六處大穴。

直等銀棍刺到眼前,白衣人突然伸出中食兩指在棍頭一夾,他兩根手指竟宛如精剛利劈,隨手一剪,就將銀棍剪下了一截。

白衣人淡淡道:你劍法倒不弱,只可惜太慢了些。

他說一個字,手指一剪,說完了這句話,一根三尺長的銀棍已被他剪成十六七節,叮叮噹噹落了滿地。

鈴鈴遠遠地瞧著,此刻也不禁倒抽了口涼氣,悄悄道:這人的手難道不是肉做的?

別人看著那瞎子手裡剩下的一小段銀棍,一個個都已面如死灰,那裡還諮得出半句話來。

白衣人又背負起雙手,冷冷道:銀子我已送出,就是你的,你還不撿起來?

賣卜的瞎子臉色更青得可怕,忽然彎下腰,將地上的銀子一塊塊地撿了起來,一言不發,扭頭就走。

青衣大漢、獨眼婦人們也垂著頭,跟在他身後。

鈴鈴笑道:來得威風,去得稀鬆,這些人至少還不愧為識時務的俊傑。

李尋歡沉吟著忽然道:你看到那邊賣包子水餃的小吃麵鋪了麼?

鈴鈴笑道:不但早就看到了,而且早就想去嘗嘗。

李尋歡道:好,你就在那裡等我。

鈴鈴呆了呆道:你要去追那要飯的。

那乞起已爬了起來,正笑嘻嘻地往前走,既沒有過去向那白衣人道謝,也沒有瞧別人一眼。

剛才發生的事,似乎都與他無關。

李尋歡點了點頭,道:我有話要問他。

鈴鈴的眼圈有些紅了,低頭問道;我不能陪你去麼?

李尋歡道:不能。

鈴鈴幾乎快哭了了出來,道:我知道,你又想甩開我了。

李尋歡歎了口氣,柔聲道:我也想吃水餃,怎麼會不回來?

鈴鈴道:好,我就相信你,你若騙我,我就在那裡等你一輩子。

那乞丐走得並不快。

李尋歡卻也並不急著想追上他,這條街的人實在太多。

人多了說話有些不便,何況,他發覺那白衣人的眼睛竟一睦在盯著他,彷彿忽然覺得他這人畢竟還是比鳥有趣得多。

李尋歡也很想仔細看看這白衣人,方纔他露的那手指剪銀棍的功夫,實在已引起了李尋歡的興趣。

武林中像他這樣的高手並不多。

事實上,李尋歡不想不出世上誰有他這樣的指上功力──鈴鈴形容的話並不過份!

這人的手指簡直不像是肉做的。

只要是練武的人,遇著這樣身懷絕技的高手,不是想去和他較量較量,就是想去和他結交結交。

若換了平日,李尋歡也不會例外。

現在他卻沒有這種心情,他尋找鐵傳甲已有很久,始終也得不到消息,這一次機會他絕不能錯過。

白衣人已向他走過來了,似乎想攔住他的去路。

幸好方才散開的人群現在又聚了過來,爭著一睹那白衣人的風采,李尋歡就趁著這機會,擠出了人叢。

再抬頭看時,那乞丐竟已走到街的盡頭,向左轉了過去。

左邊的一條街,人就少得多了,也不太長。

李尋歡大步趕了過去,那乞丐竟已不見,一直走完這條街,再轉過另一條街,竟還是瞧不見那乞丐的影子。

他怎會忽然失蹤了。

李尋歡沉住了氣,沿著牆角慢慢地向前走。

這條街上兩旁都是人家後門,前面一個門洞裡,似乎蹲著個人,手裡也不知拿著什麼東西,正在往自己身上擦。

李尋歡還未看到他的人,已看到那頂破帽。

那乞丐原來躲到這裡來了。

他在幹什麼?

李尋歡不想驚動他,慢慢地走了過去。

那乞丐還是吃了一驚,趕緊將手裡的東西往背後藏。

只不過李尋歡的眼睛可比他手快得多了,早已看到他手裡拿著的是一小段銀子,顯然就是方纔那白衣人剪下來的,已被他擦得雪亮。

李尋歡笑了笑道:朋友貴姓?

那乞丐瞪著他,道:我不是你的朋友,你也不是我的朋友,我不認得你,你也不認得我。

李尋歡還是微笑道:我想向你打聽一個人,那人你一定認得的。

第五十二章 陷阱

那乞丐搖著頭道:我什麼人也不認得,什麼人也不認得我,我一個人也不認得,一個人也不認得我。

這人果然有些癡癡呆呆,明明是很簡單的一句話,他卻要反反覆覆說上好幾次,而且說話時嘴裡就像是含著個雞蛋似的,含糊不清。

李尋歡正想用別的法子再問問他時,他卻已往李尋歡腋下鑽了過去,一溜煙似地跑了。

他跑得很快,卻絕不像是有輕功根基的人,天下的乞丐都跑得很快,這似乎早已變成乞丐的唯一本事。

但李尋歡自然比他還要快得多。

那乞丐一面跑,一面喘著氣,道:你這人想幹什麼?想搶我的銀子?

那乞丐大叫道:不得了,不得了,有強盜在搶銀子呀!

幸好這條路很僻靜,不見人蹤,否則李尋歡倒不知該怎麼辦才好,若連乞丐的銀子都要搶,豈非變成了第八流的強盜。

那乞丐叫的聲音更大,道:快把銀子還給我,不然我跟你拚命。

李尋歡道:只要你回答我幾句話,我不但將這點銀子這給你,還送你一錠大的。

那乞丐眨著眼,似乎考慮很久,才點頭道:好,你要問我什麼?

李尋歡道:你可是鐵傳甲的朋友?

那乞丐搖頭道:我沒有朋友-窮要飯的都沒有朋友。

李尋歡道:那麼,你為何要幫他的忙?

那乞丐頭搖得更快,道:誰的忙我也不幫,誰也沒幫過我的忙。

李尋歡沉吟著道:你今天難道沒有見到過一個身材很高大,皮膚很黑的,臉上長著大鬍子的人麼?

那乞丐想了想道:我好像看到一個。

李尋歡道:你在哪裡看到他的?

那乞丐道:在茅房裡。

李尋歡道:茅房?

那乞丐道:茅房就是大便的地方,我正在大便,那小子忽然闖了進來,問我想不想賺幾斤酒喝。

李尋歡笑道:誰不想賺幾斤酒喝。

那乞丐道:但我看那小子穿得比我還破爛,哪裡像有錢買酒給我喝的樣子。

李尋歡笑道:越有錢的人,越喜歡裝窮,這道理你不明白?

那乞丐也笑了,道:一點也不錯,那小子果然有錠銀子,而且還給我看了,我就問他要我怎麼樣才能賺得到這錠銀子。

李尋歡道:他怎麼說?

那乞丐笑道:我以為他一定有什麼稀奇古怪的花樣,誰知他只是要我跟他換套衣服,然後低著頭走出去,千萬不要抬頭。

李尋歡笑道:這銀子賺得倒真容易。

他這次真是從心裡笑出來的,像鐵傳甲那樣的人,現在居然也會用這金蟬脫殼之計了,實在是令人歡喜。

那乞丐笑得更開心,道:是呀,所以我看那小子一定有毛病。

李尋歡道:我也有毛病,我的銀子比他的更好賺。

那乞丐道:真的?

李尋歡把身上所有的銀子都拿了出來──他將家財分散的時候,鐵傳甲堅持為他留下了些生活的必需費用。這些年來,他就是以此渡日的,否則他莫說喝酒,連吃飯都要成總是,這也是他要感激鐵傳甲的許多種原因之一。

那乞丐望著他手裡的銀子,眼睛都直了。

李尋歡笑道:只要你能帶我找到那有毛病的小子,我就將這些銀子都給你。

那乞丐立刻搶著道:好,我帶你去,但銀子你卻一定要先給我。

李尋歡立刻用兩手將銀子捧了過去。

只要能找得到鐵傳甲,就算要他將心捧出來,他也願意。

那乞丐笑得連口水都流出來了,一面將銀子手忙腳亂地往懷裡揣,一面嘻嘻地笑著道:我看你這銀子一定是偷來的,否則怎會如此輕易就送人。

他搶銀子的時候,自然難免要碰到李尋歡的手。

他的手剛碰到李尋歡的手,五指突然一搭、一勾──李尋歡只覺手腕上像是突然多了道鐵箍。

接著,他的人竟被拎了起來。

這乞丐不但出手快得駭人,這一搭、一勾,兩個動作中,竟包藏了當代武林中四種最可怕的武功。

他手指剛搭上李尋歡手指時,就使出了內家正宗的沾衣十八跌的內力,無論任何人被他沾著,都再也休想甩開。

接著,他就使出了傳自武當的七十二路擒拿手,搭住了李尋歡的脈門,無論任何人的脈門被他扣住,真力就再也休想使得出。

然後,他再以分筋錯骨手錯開李尋歡的筋骨。

最後他那一招,用的卻是塞外摔跌的手法,無論任何人只要被他拎起,摔下,就再也休想爬得起來。

這乞丐將每種功夫都練得爐火純青,有十足的火候。

李尋歡就算已看出他不是常人,卻絕對看不出他是這樣的高手,就算知道他身懷武功,卻也絕對想不到他會暗算自己。

李尋歡這一生中,從來也沒有如此吃驚過。

李尋歡竟像條死魚般摔在地上,摔得他兩眼發黃,幾乎暈了過去,等他眼前的金星漸漸消散時,他瞧見那乞丐的臉就在他面前,正蹲在他身旁,用一隻手扼住了他咽喉,笑嘻嘻地瞧著他。

這人究竟是誰?為什麼要暗算我?

難道他早已認出我是誰了?

他和鐵傳甲又有什麼關係?

李尋歡心裡雖然有很多疑問,卻連一句也沒有問出來。

在這種情況下,他覺得自己還是閉嘴好些。

那乞丐卻開口了,笑嘻嘻道:你為什麼不說話?

李尋歡笑了笑,道:閣下的脖子若被人扼住,還有什麼話好說?

那乞丐道:若有人暗算了我,又扼住了我的脖子,我一定要將他祖宗八代都罵出來。

李尋歡道:我眼睛並沒有瞎,卻未看出閣下是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要罵也只能罵我自己。

那乞丐笑了,搖著頭道:你果然是個怪人,像你這樣的怪人我倒未見過──你再說兩句,就只怕要臉紅了!

他忽然大聲道:這人不但是個君子,而且還是個好人,這種人我一向最吃不消,你再不出來,我可不管了。

原來他還有同黨。

李尋歡實在猜不出他的同黨是誰。只聽呀的一聲,旁邊的門忽然開了,走出了六七個人來,看到這幾人,李尋歡才真的吃了一驚。

他永遠想不到這幾人也是那乞丐的同黨。

原來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他們早已計劃好的圈套。

第一個從小門裡走出來的,竟是那賣卜的瞎子。

接著,就是那獨眼婦人、青衣大漢、買臭豆乾的小販──李尋歡歎了口氣,道:妙計妙計,佩服佩服。

瞎子面上仍是毫無表情,冷冷道:不敢。

李尋歡道:原來這件事根本就和鐵傳甲全無關係。

瞎子緩緩道:關係是有的,只不過──那乞丐搶著道:只不過我從來未曾見鐵傳甲,也不知道他是何許人也,方才找他們演了那齣戲,完全是為了要你看的。

李尋歡苦笑道:那倒的確是出好戲。

瞎子道:戲倒的確是出好戲,否則又怎能叫李探花上當?

李尋歡道:原來各位非但早就知道我是誰了,而且還早已見到了我。

瞎子道:閣下還未入城,已有人見到閣下。

李尋歡道:各位怎會認得我的?

瞎子道:在下等雖認不得你,卻有人認得你。

李尋歡道:各位既然不認得我,為何對我如此照顧?

瞎子:為的就是鐵傳甲!

他冷漠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絲怨毒之意,接著道:一豐等對他都想念得很,只苦找不到他,但他若知道李探花也和在下等在一起,就會不遠千里而來與我等相見了。

李尋歡笑了笑,道:他若不來呢?各位豈非白費了心機?

瞎子冷冷道:他的事你絕不會不管,你的事他也絕不會置之不理,兩位的關係,在下等早已清楚得很,否則又怎會定下此計?

李尋歡道:閣下能想得出這樣的妙計,倒也真不容易。

瞎子沉默半晌,緩緩道:在下若有如此智謀,這隻眼睛怕也就不會瞎的。

李尋歡道:定計的人不是你?

瞎子:不是。

那乞丐笑:也不是我,我腦袋一向有毛病,一想到要害人,就會頭疼。

李尋歡默然半晌道:原來各位幕後還另有主謀之人──瞎子道:你也用不著問他是誰,反正你總會見著他的。

他手中竹杖一揚,已點了李尋歡左右只膝的環跳穴冷冷道:你見著他時,也許就會覺得活在世上根本就是多餘的,不如還是早些死了的好。

門雖小而牆高。

門內庭院深沉,悄然無聲。

只聽屏風後一個朗聲笑道:各位已將我那兄弟請來了麼?

一聽到這聲音,李尋歡連指尖都已冰冷。

這赫然竟是龍嘯雲的聲音。

主謀定計的人,竟是龍嘯雲。

瞎子在屏風前就已停住了腳,沉聲道:在下等幸不辱命,總算已將李探花請來了。

話未說完,屋後已搶先走出了一個人來,滿面紅光,卻不是一別幾年的龍嘯雲是誰?

他一行出來,就緊緊握住了李尋歡的手,笑道:一別又是兩年,兄弟你可想煞大哥我了。

李尋歡也笑了道:大哥若是想見我,只要吩咐聲,我立刻就到,又何必勞動這麼多朋友的大駕呢?

那乞丐忽然大笑起來,拍手道:說得好,說得好,連我的臉都被你說紅了,聽了這話能面不改色的人,我真是佩服得很。

龍嘯雲卻像是忽然變成了聾子,他們說的話,他竟似連一個字都沒有聽見,還是握著李尋歡的手,道:我早已算準了兄弟你一定會來,早已準備好接風的酒,你我兄弟多年不見,這次可得痛快地喝幾杯。

他一面搶著扶起了李尋歡,一面含笑揖客道:各位快請入座,請,請。

瞎子的腳卻像是已釘在地上了。

他不動,他的兄弟自然也不會動。

龍嘯雲笑道:各位難道不肯賞光麼?瞎子緩緩道:在下等答應龍大爺做這件事,為的完全是鐵傳甲,如今在下任務已了,等那鐵傳甲來時,只望龍大爺莫要忘記通知一聲。

他沉下了臉,冷冷道:至於龍大爺的酒,在下等萬萬不敢叨擾,龍大爺這樣的朋友,在下等也是萬萬高攀不上的。

他竹杖點地,竟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大廳中已擺起了一桌酒。

菜是珍餚,酒是佳釀,龍四爺請客的豪爽,是江湖聞名的。

那乞丐也不客氣,搶先在首席上一坐,喃喃道:老實說,我本來也想走的,但放著這麼好的酒菜,不吃豈非可惜。

他忽然向李尋歡舉了舉杯,道:你也喝一杯吧,這種人的酒你不喝也是白不喝,喝了也是白喝。

龍嘯雲搖頭笑道:這位胡大俠,兄弟你只怕還不認得──李尋歡道:胡大俠?台甫莫非是不歸二字?

那乞丐笑道:一點也不錯,胡不歸就是我!你嘴裡雖稱我胡大俠,心裡一定在想:哦,原來這人就是胡瘋子,難怪做事說話都有些瘋瘋癲癲的──是不是?

李尋歡笑了笑道:是。

胡不歸大笑道:好,你這人有意思,看來只怕也是個瘋子──你若不瘋,也不會跟龍嘯雲這樣的人交上朋友了,是不是?

李尋歡微笑不語。

胡不歸道:但你千萬莫要以為我也是他的朋友,我幫他這次忙,只因為我欠過他的情,這件事做完,我和他就再也沒有半點關係。

他忽然一拍桌子,又道:只不過這件事做得實在有欠光明,實在丟人,實在差勁,實在不是東西,實在混帳已極──說著說著,他竟給了自己十七八個耳括子,又伏在桌上大哭起來,龍嘯雲似乎早已見怪不怪,居然充耳不聞,視若無睹。

李尋歡反倒覺得有些過意不去了,笑道:無論如何,胡兄最後那出手一擊,我縱有防備,也是萬萬閃避不開的。

胡不歸突又拍桌子,大怒道:放屁放屁,簡直是放屁,我若不用奸計,哪能沾得著你,我害了你,你反來安慰我,你這是什麼意思?

李尋歡只有不說話了。

胡不歸喃喃道:我這人神魂不定,意怒無常,黑白不分,顛三倒四,說哭就哭,說笑就笑,實在他媽的不是東西。

他忽然瞪起眼睛,瞪著龍嘯雲道:但你卻比我更不是東西,你兒子比你還不是東西,他明明有兩條腿,卻要學狗在地上爬,難道想在桌子下面撿骨頭吃麼?

龍嘯雲臉上也不禁紅了紅,低下頭一看,龍小雲果然已偷偷鑽到桌子,手裡還拿著把刀子,已爬到李尋歡面前。

龍嘯雲一把將他揪了出來,沉著臉道:你想幹什麼?

龍小雲居然神色自若,從容道:大丈夫恩怨分明,這句話你老人家說對不對?

龍嘯雲道:自然是對的。

龍小雲道:江湖英雄講究的也是有仇必報,有恩必償,他廢去了孩兒一身武功,令孩兒終生殘廢,孩兒想要他兩條腿,也是天經地義的。

龍嘯雲臉色有些發青,道:你想復仇,是麼?

龍小雲道:不錯。

龍嘯雲厲聲道:但你可知道他是誰?

龍小雲道:我只知道他是我的仇人──這句話還未說完,龍嘯雲的手已摑在他臉上,怒道:但你可知他是你父親的八拜之交?他無論怎麼教訓你,都是應該的,你怎可對他有復仇之心?怎也對他無禮?

龍小雲被打得呆了半晌,眼珠子一轉,忽然向李尋歡跪了下去,道:侄兒已知道錯了,侄兒年紀還小,李大叔千萬莫要和侄兒一般見識,就饒了侄兒這一次吧。

李尋歡滿腹辛酸,不知該說什麼,胡不歸已跳了起來,大叫道:這父子兩人我實在受不了,我想吐,他嘴裡大呼大叫,人已衝了出去。

第五十三章 騙局

龍嘯雲勉強一笑,道:一個人的名字也許會起錯,但外號卻是絕不會起錯的,有的人明明其笨如牛,也可以起個名字叫聰明,但一人的外號若是瘋子,他就一定是個瘋子。

李尋歡本來不想說話的,卻忍不住道:但一個人若是太聰明了,知道的事太多,也許慢慢地變成個瘋子。

龍嘯雲道:哦?

李尋歡苦笑道:因為到了那種時候,他就會覺得做了瘋子就會變得快樂些,所以有些人最大的痛苦就是他明明想做瘋子,卻做不到。

龍嘯雲又笑了,道:幸好我一向不是個聰明人,也永遠不會有這種煩惱。

他當然不會有這種煩惱,他根本不會有任何一種煩惱。

因為他已將各種煩惱全都給別人了。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低著頭,慢慢地喝了杯酒。

龍嘯雲只是靜靜地瞧著,等著。

因為他知道李尋歡酒喝得很慢的時候,心裡一定有句很重要的話要說。

又過了很久,李尋歡才抬起頭,道:大哥──龍嘯雲道:嗯。

李尋歡果然道:我心裡一直有句話要說,卻不知該不該說出來。

龍嘯雲道:你說。

李尋歡道:無論如何,我們已是多年的朋友。

龍嘯雲道:不是朋友,是兄弟。

李尋歡道:我是個怎麼樣的人,大哥你也該早已明白。

龍嘯雲道:是──雖然只說了一個字,卻說得很慢很慢,而且目中還似乎帶著些慚愧。

他畢竟也是個人。

無論什麼樣的人,多少總有些人性。

李尋歡道:那麼,大哥償無論要我做什麼,都該當面對我說明才是,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會去想法子做到。

龍嘯雲慢慢地舉起酒杯,彷彿要用酒杯擋住自己的臉。

李尋歡為他做的,實在已太多了。

過了很久,長長歎了口氣,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時間有時會改變許多事。

李尋歡目中的痛苦之色更重,黯然道:我也知道大哥你對我有些誤會──龍嘯雲道:誤會?

李尋歡道:是誤會,完全是誤會,但有些事,大哥你本不該誤會我的。

龍嘯雲目中突也露出了一絲痛苦之色,沉默了很久,才一字字道:但也有件事我絕沒有誤會。

李尋歡道:哪件事?

這句話問出來,他已後悔了。

他本就該知道的,可怕的是,龍小雲這十來歲的孩子,居然也像是猜出了他父親要說的是什麼了,彎著腰,悄悄的退了出去。

龍嘯雲沉默了很久,笑道:我知道你這些年來一直都很痛苦。

李尋歡勉強道:大多數人都有痛苦。

龍嘯雲道:但你的痛苦比別人都深得多,也重得多。

李尋歡道:哦?

龍嘯雲道:因為你將你最心愛的人,讓給了別人做妻子。

杯中的酒潑出,因為李尋歡的手在抖。

龍嘯雲道:但你的痛苦還不夠深,因為一個人若是肯犧牲自己成全別人,他就會覺得自己很偉大,這種感覺就會將他的痛苦減輕。

這話不但很尖銳,而且也不能說沒道理。

只不過這種道理並不是絕對的。

龍嘯雲的手也在抖,道:真正的痛苦是什麼,也許你還不知道。

李尋歡道:也許──龍嘯雲道:當一個男人知道他的妻子原來是別人讓給他的,而且他的妻子一直還是在愛著那個人,這才是最大的痛苦!

這的確是最大的痛苦。

不但是痛苦,而且還是種羞辱。

這種話本是男人死也不肯說出來的,因為這種事對他自己的傷害實在太大、太重!

沒有人能忍心對自己如此羞辱,如此傷害。

但龍嘯雲現在卻將這種事說了出來,在李尋歡面前說了出來。

李尋歡的心在往下沉。

他從龍嘯雲的這句話中,發現兩件事:第一:龍嘯雲的確也很痛苦,而且痛苦也很深,所以他才會變,變得這麼厲害,若是換了別的男人,或許也會變成這樣子的。

李尋歡忽然覺得他也是個很可憐的人。

第二:龍嘯雲既已在他面前說出了這種話,只怕就絕不會再放過他!

生死之間,李尋歡本看得很淡。

但現在他能死麼?

話說得並不多。

但每句話都說得很慢,而且每句話說出來之前,都考慮得很久,停頓得很久。

是陰天,天很低。

所以雖然還沒到掌燈的時候,天色已不知不覺很暗了。

龍嘯雲的面色卻比天色還暗。

他舉起酒杯,又放下,舉起,再放下──他並不是不能喝酒,而是不願喝,因為他覺得喝酒會使人變得衝動,最冷酷的人,若是衝動起來,也會變得有些感情了。

又過了很久,龍嘯雲終於緩緩道:今天我說的話,本是不該說的。

李尋歡淡淡地笑了,道:每個人偶爾都會說出一些他不該說的話,否則他就不是人了。

龍嘯雲道:今天我請你來,也不是為了要說這些話。

李尋歡道:我知道。

龍嘯雲道:你可知道我請你來是為了什麼?

李尋歡道:我知道。

龍嘯雲第一次露出了驚訝之色,動容道:你知道?

李尋歡又重複了一句,道:我知道。

他沒有等龍嘯雲再問,接著道:你認為興雲莊園中真有寶藏?

龍嘯雲這次考慮得更久,才回答了一個字。

是。

李尋歡道:你認為我知道寶藏在哪裡?

龍嘯雲道:你應該知道。

李尋歡笑了笑道:我這人一向有個毛病──龍嘯雲道:毛病?什麼毛病?

李尋歡道:我的毛病就是不該知道的事我全知道,該知道的我反而不知道。

龍嘯雲的嘴閉上了。

李尋歡道:其實你也應該知道,這件事從頭到尾就是個騙局──龍嘯雲突然打斷了他的話,道:我相信你,因為我知道你絕不會說謊。

他凝注著李尋歡,緩緩道:若說這世上還有一個我可以信任的人,那個人就是你,若說這世上我還有一個朋友,那人也是你!我說的任何話也許都是假的,但這句話卻絕不是騙你。

李尋歡也在凝注著他,長長歎息著道:我也相信你,因為──他沒有說完這句話,又不停地咳嗽起來。

等他咳完了,龍嘯雲才替他接了下去,道:你相信我,因為你知道你已沒有被我利用的價值,我已不必再騙你,是不是?

李尋歡以沉默回答了這句話。

龍嘯雲站了起來,慢慢地踱了兩個圈子。

屋子裡很靜,他的腳步聲卻越來越重,顯見他的心也有些不安──也許只不過是故意讓李尋歡覺得他的心很不安。

然後,他突然停下了腳步,停在李尋歡面前,道:你一定認為我會殺你。

李尋歡的神情很平靜,平靜得令人無法想像,淡淡道:無論你怎麼樣做,我都不怪你。

龍嘯雲道:但我絕不會殺你。

李尋歡道:我知道。

龍嘯雲道:不錯,你當然知道,你一向很瞭解我。

他突又變得有些激動,接著道:因為我縱然殺了你,也挽不回她的心,只有令她更恨我。

李尋歡長長歎了口氣,道:人生中本有些事是誰也無可奈何的。

無可奈何。

這四字看來雖平淡,其實卻是人生中最大的悲哀,最大的痛苦。

遇著了這件事,你根本無法掙扎,無法奮鬥,無法反抗,就算你將自己的肉體割裂,將自己的心也割成碎片,還是無可奈何。

就算你寧可身化成灰,永墮鬼獄,還是挽不回你所失去的──也許你根本就永遠未曾得到。

龍嘯雲的拳緊握,聲音也嘶啞,道:我雖不殺你,也不能放你。

李尋歡慢慢地點了點頭。

因為我還有被你利用的價值。

但這句話他並沒有說出來。

無論龍嘯雲如何傷害他,出賣他,但直到現在,他還沒有說過一句傷害到龍嘯雲的話。

龍嘯雲的拳反而握得更緊,因為只有在李尋歡面前,他才會覺得自己的渺小,自己的卑賤。

所以李尋歡那種偉大的友情非但沒有感動他,反而他更憤怒。

他緊握著拳,瞪著李尋歡,緩緩道:我要帶你去見一個人,這人早就想見你了,你──你或許也很想見他。

屋子很大。

這麼大的屋子,只有一個窗戶,很小的窗戶,離地很高。

窗戶是開著的,看不到窗外的景色。

門也很小,肩稍寬的人,就只能側著身子出入。

門也是開著的。

牆上漆著白色的漆,漆得很厚,彷彿不願人看出這牆是石壁,是土,還是銅鐵所做。

角落裡有兩張床。

木床。

床上的被褥很乾淨,卻很簡樸。

除此之外,屋裡就只有一張很大的桌子。

桌上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帳冊、卷宗。

一個人正站在桌子前翻閱著,不時用硃筆在卷宗上勾畫、批發,嘴裡偶爾會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

他是站著的!

因為屋裡沒有椅子,連一張椅子都沒有。

他認為一個人只要坐下來,就會令自己的精神鬆弛,一個人的精神若鬆弛,就容易造成錯誤。

一點微小的錯誤,就可能令數件事失敗──這正如堤防上只要有一個很小的裂口,就可能崩潰。

他的精神永鬆弛。

他永無錯誤。

他從未失敗。

還有個人站在他身後。

這人的身子站得更直、更挺,就像是槍桿。

他就這樣站著,也不知站了多久,連一根手指都沒有動過。

也不知從哪裡飛來一個蚊子,在他眼前飛來飛去,打著轉。

他眼睛連眨都未眨。

蚊子儀在他鼻尖上,開始吸血。

他還是不動。

他整個人似已完全麻木,既不知痛癢,也不知哀樂。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為什麼活著的。

第五十四章 交換

這兩人自然就是荊無命和上官金虹。像他們這樣的人,世上也許還找不出第三個。

江湖中聲名最響,勢力最大,財力也最雄厚的「金錢幫」幫住所竟如此粗陋,生活竟如此簡樸。這簡直是誰也無法想像的事。

因為金錢在他眼中只不過是種工具,女人也是工具。世上所有的享受在他眼中都是種工具,他完全不屑一顧。他唯一的愛好就是權力。權力,除了權力之外,再也沒有別的。他為權力而生,甚至也可以為權利而死:靜。除了翻動書冊時發出的「沙沙」聲之外,就沒有別的聲音。燈已燃起。他們在這裡,已不知工作了多久,站了多久,只知道窗外的巨已由暗而明,又由明而暗。他們似乎永遠不知道疲倦,也覺不出飢餓。這時門外突然有了敲門聲。只有一聲,很輕。

上官金虹手沒有停,也沒有抬頭。

荊無命道:「誰?」

門外應聲道:「一七九。」

荊無命道:「什麼事?」

門外人道:「有人求見幫主。」

荊無命道:「是什麼人?」

門外人造:「他不肯說出姓名。」

荊無命道:「為什麼事求見?」

問外人道:「他也要等見到幫主之面時才肯說出來。

荊無命不說話了。

上官金虹忽然道:「人在哪裡?」

門外人造:「就在前院。」

上官金虹手未停,頭未抬,道:「殺了他!」

門外人道:「是。」

上官金虹突又問道:「人是誰帶來的?」

門外人道:「第八舵主向松。」

上官金虹道:「連向松一齊殺1」

門外人道:「是。」

荊無命道:「我去!」

這兩字說出,他的人已在門口,拉開門,一閃而沒。要殺人,荊無命從不落後,何況,向松號稱「風雨流星、一雙流星睡在「兵器譜」中排名十九,要殺他並不容易。來找上官金虹的是誰?找他有什麼事?上官金虹竟完全不在意,這人竟連一絲好奇心都沒有。

這人實在已沒有人性。

他的頭還是未抬,手還是未停。

門開,荊無命一閃而入。

上官金虹並沒有問「死了麼?」

因為他知道荊無命殺人從不失字。:他只是說:「去!向松若未還手,送他家屬黃金萬兩,向松若還手,滅他滿門。」

荊無命道:「我沒有殺他。」

上官金虹這才霍然抬頭,目光刀一般瞪著他。

荊無命面上毫無表情,道:「困為他帶來的人,我不能殺,」

上官金虹厲聲道:「世人皆可殺,他為何不能殺?」

荊無命道:「我不殺孩子。」

上官金虹似也怔住,慢慢的放下筆,道:「你說,要見我的只是個孩子?」

荊無命道:「是。」

上官金虹道:「是個怎麼樣的孩子?」

荊無命道:「是個殘廢的孩子。」

上官金虹目中射出了光,沉吟著,終於道:「帶他進來!」

居然會有孩子來求見上官金虹,這種事簡直違上官金虹自己都無法相信——這孩子若非太大膽,就是太瘋狂。

但來的確是個孩子。

他臉色蒼白,幾乎完全沒有血色。

他目中也沒有孩子們的明亮光采,目光呆滯而深沉。

他行走得很慢,背也是佝僂著的。

這孩子看來就像是個老人。

這孩子竟是龍小雲。

無論誰見到龍小雲這樣的孩子都忍不住要多瞧幾眼的。

上官金虹也不例外。

他的目光就像是刀鋒般射在龍小雲臉上。

無論誰見到上官金虹這種鋒利逼人的目光,縱不發抖,也會嚇得兩腿發軟,說不出話來。

龍小雲卻是例外。

他慢慢的走進來,躬身一禮,道:「晚輩龍小雲,參見幫主。」

上官金虹目光閃動,道:「龍小雲?龍嘯雲是你的什麼人?」

龍小雲道:「家父。」

上官金虹道:「是你父親叫你來的?」

龍小雲道:「是。」

上官金虹道:「他自己為何不來?」

龍小雲道:「家父若來求見,非但未能見幫主之面,而且還可能有殺身之禍。」上官金虹厲聲道:「你認為我不會殺你?」

龍小雲道:「三尺童子,性命早已懸於幫主指掌之間,幫主非不能殺,乃不屑殺!」

上官金虹面色居然緩和了下來,道:「你年紀雖小,身體贏弱,膽子倒不小。」

龍小雲道:「一個人若有所求,無論誰的膽子都會大的。」

上官金虹道:「說得好。」

他忽然回頭向荊無命笑了笑,道:「你只聽他說話,能聽得出他是個孩子麼?」

龍小雲雖然垂著頭,卻一直在留意著他們的表情,對這兩人之間的關係似乎很感興趣。

上官金虹終於開了口,緩緩道:「不說話,是你最大的長處,不聽人說話,卻可能是你的致命傷。」

荊無命這次索性連話都不說了。

又沉默了很久,上官金虹才口過頭,道:「你們求的是什麼事?」

龍小雲道:「每件事都有很多種說法,晚輩本也可將此事說得委婉些,但幫主日理萬機,晚輩不敢多擾,只能選擇最直接的說法。」

上官金虹道:「很好,對付說話嗜嗓的人,我只有一種法子,那就是將他的舌頭割下來。」

龍小雲道:「晚輩此來,只是要和幫主談一筆交易,」

上官金虹道:「交易?」

他臉色更冷,緩緩道:「以前也有人和我談過交易,你可願知道我對付他們的法子?」

龍小雲道:「晚輩在聽著。」

上官金虹道:「我對付他們,也只有一種法子,亂刀分屍!」

龍小雲神色不變,淡淡道:「但這交易卻和別人不同,否則晚輩也不敢來了。」

上官金虹道:「交易就是交易,有何不同?」

龍小雲道:「這交易對幫主有百利而無一害。」

上官金虹道:「哦?」

龍小雲道:「幫主威鎮天下,富可敵國,世上所有的東西,幫主具可予取予求。」

上官金虹道。「確是如此,所以我根本不必和別人談交易。」

龍小雲道:「但世上還是有樣東西,幫主未必能得到。」

上官金虹道:「哦?」、龍小雲道:「這樣東西本身價值也許並不高,但在幫主說來,就不同了。」

上官金虹道:「為什麼?」龍小雲道:「因為世上只有得不到的東西,才最珍貴。」

上官金虹道:「你說那是什麼?」

龍小雲道:「李尋歡的命!」

上官金虹冷漠的目光突然變得熾熱,厲聲道:「你說什麼?」

龍小雲道:「李尋歡的命已在我們掌握之中,只要幫主願意,晚輩隨時可將他奉上。」

上官金虹又沉默了下來。

過了很久很久,等到他熾熱的目光又冷漠,他才淡淡道:「李尋歡何足道哉,我根本就從未將他放在眼裡。」

龍小雲道:「既是如此,晚輩告退。」

他再也不說第二句話,長長一揖,轉過身走了出去。

他走得很慢,卻絕未回頭。

上官金虹也沒有再瞧他一眼。

龍小雲慢慢的走到門口,拉開了門。

上官金虹突然道:「慢著。」

龍小雲目中露出一絲得意之色,但等他回過頭時,目光已又變得恭謹而呆滯,躬身道:「幫主還有何吩咐?」

上官金虹並沒有看他,只有凝注著案前的燭火,緩緩道:「你想以李尋歡的命來換什麼?」

龍小雲道:「家父久慕幫主聲名,只恨無緣識荊。」

上官金虹冷冷道:「這是廢話,我只想聽你要求的是什麼?」

龍小雲道:「家父但求能在天下英雄面前,與幫主結為八拜之交。」

上官金虹目中突又射出怒火,但瞬即平息,淡淡道:「看來龍嘯雲倒也不愧是個聰明人,只可惜這件事卻做得太笨了。」

龍小雲道:「這種做法的確很笨,但最笨的法子,往往最有效。」

上官金虹道:「你有把握這交易能談成?」

龍小雲道:「若無把握,晚輩何必冒死而來?」

上官金虹道:「龍嘯雲只有你這一個獨子,是麼?」

龍小雲道:「是。」

上宮金虹道:「既是如此,他就不該要你來的。」

龍小雲道:「這只因若是換了別人前來,根本無法見到幫主之面。」

上官金虹道:「你們本是交易的買主,但你一來,情況就變了。」

龍小雲道:「幫主認為可以用我來要脅家父,逼他交出李尋歡來?」

上官金虹道:「正是如此。」

龍小雲突然笑了笑,道:「幫主素有知人之明,但對家父,卻看錯了。」

上官金虹冷笑道:「難道他寧可讓我殺了你,也不肯交出李尋歡?」

龍小雲道:「正是。」

上官金虹道:「難道他不是人?」

龍小雲道:「是人,但人卻有很多種。」

上宮金虹道:「他是哪一種?」

龍小雲道:「家父和幫主是同樣的一種人,為了達到目的,不擇一切手段,也不惜犧牲一切。」:上官金虹的嘴閉上了,閉成一條線。

過了很久,他才緩緩道:「近二十年來,已沒有人敢在我面前說這種話了。」

龍小雲道:「就因為幫主是這種人,是以晚輩才敢說這種話,才能打動幫主這種人。」

上官金虹盯著他,道:「我若不答應,你們難道就要放了李尋歡?」

龍小雲道:「是。」

上官金虹冷笑道:「你不怕他殺了你們復仇?」

龍小雲道:「他是另一種人,絕不會做這種事的。」

他笑了笑,接著道:「他若會做這種事,遭遇也不會有今日悲慘。」

上官金虹厲聲道:「你們縱然放了他,又怎知我不能親手殺他?」

龍小雲淡淡道:「小李飛刀,例不虛發。」

上官金虹道:「你認為連我也躲不過他的那一刀?」

龍小雲道:「至少幫主並沒有十分的把握,是麼?」

上官金虹道:「哼。」

龍小雲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以幫主現在的身份地位,又何必冒這個險?」

上官金虹的嘴又閉上」

龍小雲道:「何況,家父武功雖不甚高,但聲望地位,心計機智,都不在別人之下,幫主與他結為兄弟,也是有利而無害的。」

上官金虹又沉默了半晌,忽然問道:「李尋歡也是他的兄弟,是麼?」龍小雲道:「是。」

上官金虹冷笑道:「他既能出賣了李尋歡,又怎知不會出賣我?」

龍小雲道:「因為幫主不是李尋歡。」

這種話說得很簡單,也很尖銳。

上官金虹突然縱聲而笑,道:「不錯,龍嘯雲就算有膽子出賣我,也沒有那麼大的本事。」

龍小雲道:「幫主答應了?」

上官金虹驟然頓住笑聲,道:「我怎知道李尋歡已在你們掌握之中?」

龍小雲道:「只要幫主發出請貼,邀請天下英雄來參與家父與幫主結拜之盛典……」

上官金虹道:「你認為他們敢來?」

龍小雲微笑道:「來不來都不重要,只要大家知道這件事就行了。」

上官金虹笑冷道:「你考慮得倒很周到。」

龍小雲道:「這件事幫主也許還要考慮,晚輩就落腳在城中『如雲客棧』,等候幫主的消息。」

他慢慢的又接著道:「只要幫主請貼發出,有人收到,晚輩隨時都可將李尋歡帶到幫主這裡來。」

上官金虹道:「帶到這裡來……哼,你父子只怕還沒有這麼大的本事。」

龍小雲道:「這點晚輩自然也知道,連少林寺心眉大師和田七爺都做不到的事,晚輩自然更做不到了,只不過……」

上官金虹道:「不過怎樣?」

龍小雲道:「一路上若有荊先生護送,就可萬無一失了。」

上官金虹沉吟著,還未說話。

荊無命突然道:「我去。」

龍小雲面上初次露出喜色,一揖到地,道:「多謝。」

上官金虹又默然良久,忽然問道:「你武功已被廢,永難復愈,下手的人是李尋歡?」

龍小雲蒼白的面色一下子又變為鐵青,垂下頭,道:「是。」

上官金虹盯著他的臉,一字字問道:「你恨他?」

龍小雲的拳已握,沉默了很久,終於又回答了一個字:「是。」

上官金虹道:「其實你非但不該恨他,還該感激他才是。」

龍小雲愕然抬頭,道:「感激?」

上官金虹冷冷道:「若非他已廢去你的武功,今日你已死在這裡。」

龍小雲的頭又垂下。

上官金虹道:「你小小年紀,已如此陰沉狠毒,不出二十年,就可與我爭一同之雄長,若非你已殘廢,我怎麼能放過你?」

龍小雲緊咬著牙,牙根已出血。

但他的頭始終未曾抬起。

第五十五章 蕩婦

黑暗。

黑暗中有人在呻吟,喘息……

然後一切聲息都沉寂。

過了很久很久,有女人的聲音輕輕道:「有時我總忍不住想要問你一句話。」

這女人聲音甜笑而嬌弱,男人若想抵抗這種聲音的誘惑力,只有變成聾子。

一個男人的聲音道:「你為什麼不問?」

這男人的聲音很奇特,你在很近的地方聽他說話,聲音卻像是來自很遙遠之處,你在很遠的地方聽,聲音卻彷彿近在耳畔。

女人道:「你究竟真的是個人?還是鐵打的?」

男人道:「你感覺不出?」

女人的聲音更甜膩,道:「你若真是個人,為什麼永遠不會累?」

男人道:「你受不了?」

女人吃吃的笑著,道:「你以為我會求饒?你為何不再試試?」

男人道:「現在不行!」

女人道,「為什麼?」

男人道;「因為現在我要你去做一件事。

女人道:「無論你要我做什麼,我都答應。」

男人道:「好,你現在就去殺了阿飛。」

女人似乎怔住,過了半晌,才歎了口氣,道:「我早就對你說過,現在還沒有到殺他的時候。」

男人道:「現在已到了。」

女人似又怔了怔,道:「為什麼?難道李尋歡已死了?」

男人道:「雖還未死,已離死不遠。」

女人道:「他……他現在哪裡?」

男人道:「已在我掌握之中。」

女人笑了,道:「這幾天,我幾乎天天晚上跟你在一起,你用什麼法子將他抓來的?

難道你會分身術?」

男人道:「我要的東西,用不著我自己動手,自然會有人送來。」

女人道:「誰送來的?誰有那麼大的本事能抓住李尋歡?」

男人道:「龍嘯雲。」

女人似乎又吃了一驚,然後又笑了,道:「不錯,當然是龍嘯雲,只有李尋歡的好朋友,才能害得了李尋歡,若想打倒他,無論用什麼樣的兵器都很困難,只能用情感。」

男人冷冷道:「你倒很瞭解他。」

女人笑道:「我對敵人一向比朋友瞭解得清楚,比如說……我就不瞭解你。」

她立刻改變了話題,接著道:「我也很明白龍嘯雲的為人,他絕不會平白無故將李尋歡送來給你。」

男人道:「哦?」

女人道:「他不願自己殺死李尋歡,所以才借刀殺人。」

男人道:「你認為他只有這目的?」

女人道:「他還想怎樣?」

男人道:「他還要我做他的結拜兄弟。」

女人歎了口氣,道:「這人倒真會佔便宜,可是你……你難道答應了他?」

男人道:「嗯。」

女人道:「你難道看不出他是想利用你。」

男人道:「哼。」

他突然又冷笑一聲,道:「只不過他想得未免太天真了些。」

女人道:「天真?」

男人道:「他認為做了我的結義兄弟,我就不會動他了,其實,莫說結義兄弟,就算親兄弟又如何?」

女人嬌笑道:「不錯,他可以出賣李尋歡,你自然也可以出賣他。」

男人道:「龍嘯雲在我眼中雖一文不值,但他的兒子卻真是個厲害角色。」

女人道:「你見過那小鬼?」

男人道:「這次龍嘯雲並沒有來,是他兒子來的。」

女人又輕輕歎了口氣,道:「不錯,那孩子的確是人小鬼大。」

男人沉默了半晌,忽然道:「好,你走吧。」

女人道:「你不想我多留一會兒」男人道:「不想。」

女人幽幽的道:「別的男人跟我在一起,總捨不得離開我,多陪我一刻也是好的,只有你,每次只要一做完事,你就趕我走。」

男人冷冷道:「因為我既不是別的男人,也不是你的朋友,我們只不過是在互相利用而已,既然我們心裡都很明自,又何必還虛情假意,肉麻當有趣。」

屋子裡很暗,屋子外面卻有光。

淡淡的星光。

星光下木立著一個人,守候在屋子外,一雙死灰色的眼睛茫然地注視著遠方,整個人看來就像是用一塊灰石刻出來的。

但現在,這雙死灰色的眼睛卻帶著種無法形容的痛苦之色。

他簡直無法再站在這裡。

他無法忍受屋子裡發出的那些聲音。

但他必須忍受。

他這一生,只忠於一個人——上官金虹。

他的生命,甚至連他的靈魂都是屬於上官金虹的。

門開了。

一條窈窕的人影悄悄來到他身後。

星光映上她的臉,清新、美麗、純真,無論誰看到她,都絕對想不到她方才做過了什麼事。

仙子的外貌,魔鬼的靈魂——除了林仙兒還有誰?

荊無命沒有回頭。

林仙兒繞到他面前,脈脈地凝注著他。

她的眼波溫柔如星光。

荊無命仍然凝注著遠方,似乎眼前根本沒有她這個人存在。

林仙兒的纖手,搭上了他的肩,慢慢的滑上去,輕撫著他的耳背——她知道男人身上所有敏感的部位。

荊無命沒有動,似已麻木……

林仙兒笑了,柔聲道:「謝謝你,在外面為我們守護,只要知道你在外面,我就會有種安全感,無論做什麼事都愉快得很。」

她忽又附在他耳邊,悄悄道;「我還要告訴你個秘密,他年紀雖然大,卻還是很強壯,這也許是因為他的經驗比別人豐富。」

她銀鈴般嬌笑著,走了。

荊無命還是沒有動,但身上的每一根肌肉都已在顫抖。

如雲客棧是城裡最大的,最昂貴的客棧,也是花錢的客棧。

你若住在這客棧裡,只要你有足夠的錢,根本用不著走出客棧的門,就可以獲得一切最好的享受。

在這裡、只要你開口,就有人會將城裡最好的菜,最出名的歌妓,最美的女人送到你屋裡來。

在這裡,白天每間屋子裡的門都是關著的,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

但一到了晚上,每扇門都開了。

最先你聽到的是漱洗聲,賊喝夥計聲,送酒菜來時的謝賞聲,女人們嬌笑著喚「張大爺,王三爺」的請安聲。

然後,就是猜拳行令聲,碰杯聲,少女們吃吃的笑聲和歌聲,男人們的吹牛聲,擲骰子聲……

在這裡,一到了晚上,你幾乎就可以聽到世上所有不規矩的聲音。

只有一間屋子,卻從沒有聲音。

有的只是偶而傳出的一兩聲短促的女人呻吟,哀喚聲。

這屋子的門也始終是關著的。

每天黃昏時,都會有人將一個小姑娘送進去,這些小姑娘當然都很美,而且很年輕,很嬌小。

她們進去的時候,當然都打扮得漂漂亮亮,於乾淨淨,而且臉上當然都帶著笑,縱然是被訓練出來的職業性笑容,但呈現在少女們的臉上,看來就非但不會令人討厭,而且還相當動人。

但等到第二天早上她們走出這屋子門時,情況就不同了。

本來整整齊齊的頭髮,到這時已蓬亂,甚至還被扯落了些,本來很明亮的一雙眼睛,已變得毫無神采,連眼眶都陷了下去。

本來充滿了青春光采的臉,也已憔悴,而且還帶著淚痕。

七天,七天來都如此。

開始時,還沒有人注意,但後來大家都覺得有些奇怪了。

出來尋歡作樂的人,對這種事總是特別留意的。

大家都在猜測:「這屋子裡究竟是什麼人?如此厲害?」

大家都在想:「這一定是個魁形大漢,強壯如牛。」

於是大家開始打聽。

打聽出來的結果,使每個人都大吃一驚。

「原來這屋子裡的人,只不過是個發育不全的小孩子!」

於是大家更好奇,有的人就將曾經到過那屋子裡的小姑娘召來問。

只要一問到這件事,小姑娘們就會發抖,眼淚就開始往下流,無論如何也不肯再提起一個字。

被問得急了,她們只有一句話:「他不是人……他不是人。」

又是黃昏。

這屋子的門仍是關著的。

對著門有扇窗子,一個臉色發白的孩子坐在窗子前,目光茫然望著窗外的一株梧桐,已有很久很久沒有移動。

他的目光雖呆滯,但卻不時會閃動出一絲狡黠而狠毒的光。

龍小雲。

桌子上的酒菜,卻幾乎沒有動過。

他吃得很少,他在等,等更大的享受,對於「吃」他一向不感興趣,他認為一個人吃得若太多,腦袋就會被塞住。

終於有了敲門聲。

龍小雲並沒有回頭,只是冷冷道:「門是開著的,你自己進來。」

門開了,腳步聲很輕,很慢。

來的顯然又是個嬌小的女孩子,而且還帶著七分畏怯。

這正是龍小雲所喜歡的那種女孩子。

因為他很弱,所以他喜歡做,『強者」,也只有在這種女孩子面前,他才會覺得自己是個強者。

腳步聲在桌子旁停下來。

龍小雲道:「帶你來的人,已跟你說過價錢了麼?」

那女孩子道:「嗯。」

龍小雲道:『這價錢比通常高兩倍,是不是?」

那女孩子道:「嗯。」

龍小雲道:「所以你就該聽我的話,絕對不能反抗,你懂不懂?」

那女孩子道:「懂。」

龍小雲道:「好,你先把衣服脫下來,全脫下來。」

女孩子沉默了很久,忽然道:「我脫衣服的時候,你不看?」

聲音美得出奇,甜得出奇。

龍小雲彷彿怔了怔。

那女孩子柔聲笑著,道。『看女孩子脫衣服,也是種享受,你為什麼放棄?」

龍小雲似已覺得有什麼不對了,驟然回頭。

然後他整個人都怔住。

來的這「女孩子」,竟是林仙兒!

林仙兒臉上仍帶著仙子般的笑容。

龍小雲的臉卻已僵木。:但那只不過是短短一剎那問的事,他瞬即笑了,站起來,笑道:「原來是林阿姨在開小侄的玩笑。」

林仙兒笑得更嫵媚,道:「到現在你還要叫我阿姨?」

龍小雲陪著笑,道:「阿姨總是阿姨。」

林仙兒限波流動,膘著他道:「但現在你已是大人了,是嗎?」。

她輕輕歎了口氣,悠悠的接著道:「才兩三年不見,想不到你長得這麼快。」

龍小雲很巧妙的避開了這句話,道:「這兩三年來,我們始終打聽不出阿姨你的消息,一直都想念得很。」

林仙兒嫣然道:「但我卻聽到過你許多事,聽說……你這個孩子,比大多數年紀比你大的男人都強得多。」

龍小雲垂下頭,卻忍不住笑了,道:「但在阿姨面前,我還是個孩子。」

林仙兒瞪起了眼,嬌嗅道:「你還叫我阿姨,難道我真的那麼老了?」

龍小雲忍不住抬起頭。

林仙兒就站在他面前,隨隨便便的站著,但那種風情,那種神采,那種說不出的誘惑,一千萬個女人中也找不出一個。

龍小雲呆滯的眼睛發了光。

林仙兒咬著嘴唇,道:「聽說你喜歡的都是小姑娘,而我……我卻是個老太婆了。」

龍小雲只覺自己的心在跳,忍不住道:「你一點也不老。」

林仙兒道:「真的?」

龍小雲道:「若有人說你老了,那人不是呆子,就是瞎子。

林仙兒媚笑道:「你瞎不瞎?呆不呆?」

龍小雲當然不瞎,更不呆。

林仙兒離開他的時候,竟也似覺得很痛苦。

這「孩子」既不是孩子,也不是瞎子,更不是呆子,只不過是個瘋子!

可怕的瘋子。

連林仙兒都沒有遇到過這樣的瘋子。

但她目中,卻閃動著一種得意愉快的光芒。

她畢竟還是得到了她所想得到的消息。

對男人,她從沒有失敗,無論那男人是呆子是君子,還是瘋子!

無雖亮了,對面的屋子裡卻還有人在喝酒。

一個人正在大聲笑著,道:「喝酒要就不喝,要喝就喝到無亮,喝到躺下去為止……」

這句話他並沒有說完,好像已經躺了下去。

聽到達句活,林仙兒忽然想起了一個人。

他彷彿又聽到那人的咳嗽聲。

想起了這個人,她就恨。

因為她知道她縱然可以征服世上所有的男人,卻永遠也得不到他。

因為她得不到他,所以一心只想毀了他!

她得不到的,也不願別人得到。

她咬著牙,在心裡說:「我雖然想你死,但現在卻不能讓你死,尤其不能讓你死在;上官金虹手上,否則這世上,就再也沒有什麼能令他顧慮的了。」

「但總有一天,我要叫你死在我手上,慢慢的死……慢慢的……」

第五十六章 出鞘劍

劍。

一柄很薄的劍,很輕,連劍柄都是用最輕的軟木夾上去。

沒有劍鍔護手。

因為他的劍刺出,沒有人能削到他的手。

無論任何兵器,都可將這柄劍擊斷。

但他的劍刺出,沒有人能擋得住。

這是柄很奇特的劍,世上只有一個人能用這種劍,敢用這種劍。

劍,就放在床邊的矮桌上,和一套很乾淨的青布衣服放在一起。

阿飛醒來時,第一眼就看到了這柄劍。

他的眼睛立刻發了光。

看到了這柄劍,就好像看到了他久別重逢的愛侶,多年未見的好友一樣,他心裡彷彿驟然覺得有一陣熱血上湧。

慢慢的伸出手,取劍。

他的手甚至已有些顫抖。

但等到他手指接觸到那薄而鋒利的劍鋒時,就立刻穩定下來。

他輕撫著劍鋒,目光似乎變得很遙遠……很遙遠……

他的心似已到了遠方。

他想起第一次使用劍的時候,想起鮮血隨著他的劍鋒滴落的情況,想起那許許多多死在他劍下的人——可惡的人。

他的血已沸騰。

那段時候雖然充滿了不幸和災難,但卻是多采的,輝煌的!

「快意恩仇」這四字是何等豪壯。

但那畢竟都已過去,過去了很久。

他已答應過他最心愛的人,永遠將以前的事忘記!

現在的生活雖平淡,甚至有些寂寞,但那又有什麼不好,能平靜安詳的渡過一生,豈非正是世上大多數人的希望?

沒有腳步聲,林仙兒已出現在門口。

她看來雖有些疲倦,有些礁淬,但笑容仍如春花般鮮美清新。

無論犧牲什麼,只要每天能看到這春花般的笑容,就可以補償一切。

阿飛立刻放下了劍,笑道:「今天你可比我起得早,我好像越來越懶了。」

林仙兒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反問道:「你喜不喜歡這柄劍?」

阿飛也沒有回答這句話,因為他不能說實話,又從不說謊。

林仙兒道:「你可知道這柄劍是哪裡來的?」

阿飛道:「不知道。」

林仙幾慢慢的走過去,坐在他身旁道:「這是我昨天晚上特地替你去找人鑄的。」

阿飛顯得很吃驚,道:「你?」

林仙兒取起劍,柔聲道:「你看,這柄劍是不是和你以前使用的一樣?」

阿飛沉默。

林仙兒道:「你不喜歡?」

阿飛又沉默了很久,才問道:「你為什麼要替我做這柄劍?」

林汕兒道:「因為我要你用它。」

阿飛的身子似乎有些僵木,道:「你……你要我去殺人?」

林仙兒道:「不是殺人,是救人!」

阿飛道:「救人?救誰?」

林仙兒道:「你平生最好的朋友……」

這句話還未說完,阿飛已跳了起來,失聲道:「李尋歡?」

林仙兒默默的點了點頭,阿飛蒼白的臉已發紅,道:「他在哪裡?又出了什麼事?」

林仙兒拉著他的手,柔聲道:「你先坐下來,慢慢的聽我說,這種事著急也沒有用。」

阿飛長長吸了口氣,終於坐下。

林仙兒道:「這世上除了你之外「還有四個最厲害的高手,你知道是誰?」

阿飛道:「你說。」

林仙兒道:「第一個自然是『天機老人』,第二個上官金虹,當然李尋歡李大哥也不會比他們差。」

阿飛道:「還有一個呢?」

林仙兒歎了口氣道:「這人叫荊無命,年紀最輕,也最可怕。」

阿飛道:「最可怕?」

林仙兒道:「因為他根本不是人,沒有人性,他一生最大的目的是殺人,最大的享受也是殺人,除了殺人外,他什麼都不懂,也不想去懂。」

阿飛的眼睛裡閃著光,道:「他用的兵器是什麼?」

林仙兒放下那柄劍道:「是劍!」

阿飛的手不由自主握起了劍,握得很緊。

林仙兒道:「據說,他的劍法和你同樣辛辣,也同樣快。」

阿飛道:「我不懂劍法,我只懂如何用劍刺人仇人的咽喉。」

林仙兒道:「這就是劍法,無論什麼樣的劍法,最後的目的都是這樣的。」

阿飛道:「你的意思是說……李尋歡已落到這人手上?」林仙兒歎息著道:「不但他,還有上官金虹……但上官金虹也許不會在那裡,你只要對付他一個人。」

她不讓阿飛說話,很快的接著又道:「沒有見過這個人的,永遠不知道這人有多可怕!你的劍也許比他炔,可是,你是人……」

阿飛咬著牙,道:「我只想知道這人現在在哪裡?」

林仙兒輕撫著他的手,道:「我本不願你再使劍,再殺人,更不願你去冒險,可是為了李大哥……錢……我不能不讓你去,我不能那麼自私。」

阿飛瞧著她,目中充滿了感激。

林仙兒園中已有眼淚流下,垂著頭,道:「我可以答應你,告訴你如何去找他,可是你……你也得答應我一件事。」

阿飛道:「你說。」

林仙兒將他的手握得很緊,帶淚的眼凝注著他,一字字道:「你一定要答應我,你一定要回來,我永遠在等著你……」

車廂很大。

龍小雲坐在角落裡,瞧著面前的一個人。

這人是站著的。

乘車時,他竟也不肯坐下。

無論車馬顛簸得多劇烈,這人始終筆直的站著像一桿槍。

龍小雲從未見過這種人,甚至無法想像世上會有這種人。

他本覺得世上大多數人都是呆子,都可被他玩弄於股掌之上。

但迫不知為什麼,在這人面前,他心裡竟帶著幾分畏懼。

只要有這人在,他就會覺得有一股不可形容的殺氣。

但他卻又很得意。

他所要求的,上官金虹都已答應。

英雄帖已發出,已有很多人接到,結義的盛典,訂在下月初。

現在,有荊無命和他同去,李尋歡必死無疑。

他想不出世上還有什麼人能救得了李尋歡!

他吐了口氣,閉起眼睛,眼前立刻泛起了一張甜而美的笑臉,正躺在他懷裡,對他低低蜜語:「你真的已不是個孩子了,你懂得的事比任何人都多,我真想不出,這些事你是從哪裡學來的?」

想到這裡,龍小雲面上不禁露出了微笑。

「有些事是根本不必學的,到了時候,自然就會知道。」

他覺得自己的確已是個大人了。

這種感覺已足以令大多數還未真的長大的少年陶醉。

孩子拚命想裝成大人的模樣,老人拚命想讓別人覺得他孩子氣——這也是人類許多種無可奈何的悲哀之一。

若是換了別人,想到這裡既已陶醉,就不再會想下去。

但龍小雲想得卻更深一層:「她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是不是為了要打聽李尋歡的下落?」

想到這裡,他就清醒了許多:「她為什麼要打聽李尋歡的下落?」

「難道她想救李尋歡?,這當然絕無可能,龍小雲也知道林仙兒對李尋歡的痛恨,也知道她曾經設計要上官金虹和荊無命殺死李尋歡。

「那麼,她是為了什麼?」

他無法再想下去,因為他想不通。

他不知道現在情況已變了,那時林仙兒雖然想借上官金虹之手殺死李尋歡,但現在情況卻變得更微妙。

她若想和上官金虹保持均衡的局勢,就不能讓李尋歡和阿飛兩個人死!

否則上官金虹就會踩在她頭上,因為上宮金虹自己已露出了口風,他的意思她已經非常瞭解:「我就是我,既不是荊無命,也不是阿飛,我們只不過是在互相利用而已,等到這利用的價值消失,就可以再見!」

江湖風雲的變化,正和女人的心一樣,絕不是任何人所能猜透的。

車馬在城市中心最繁華熱鬧的地區中停下,停在一家氣派很大韻綢緞莊門口。

李尋歡就被藏在這裡麼?

龍嘯雲父子果然不愧為厲害人物,很瞭解「小隱隱於山,大隱隱於市」這句話,知道最熱鬧的地方,越容易避人耳目。

龍小雲站起來,陪笑道:「請。」

荊無命道:「你先走。」

到現在為止,他只跟龍小雲說了這一句話。

他不願走在別人前面,不願有任何人跟在他的身後。

他們在掌櫃的和店伙們的奉迎禮笑中穿過店舖。

後面就是堆存綢緞的倉庫。

李尋歡被藏在綢緞倉庫裡麼?這到真是個好地方。

但龍小雲還是沒有停留,又走了過去。

再後面就是後門。

後門外也停著同樣一輛馬車。

龍小雲這次並沒有再說什麼,向荊無命躬身一禮,就上了車。

原來李尋歡並沒有藏在這裡。

龍小雲這樣做,只不過是躲避追蹤的煙幕。

這父子兩人想得比任何人都更深一層。

車馬自後街轉出,顛向郊外。

然後就停在郊外的一家米倉前,但這米倉也不是囚禁李尋歡的地方。

他們在這米倉後門,又換了次車。

這次換的是輛運米進城的牛車。米包堆中,只有兩人容身之地。龍小雲陪笑道:「委曲了。」

荊無命連一個字都沒有說。

牛車又馳回市區。

他們不但計劃周密,行動迅速,路線的轉變,更出入意外。

就算是以追查賊蹤名震黑道的九城名捕,人稱「九鼻獅子狗」的萬無一失,追到這裡,也萬萬追不下去了。

龍小雲也知道荊無命絕不會誇讚他的,只不過希望他面上雄多少露出一絲讚美的神色。

做了得意事的人得不到別人誇讚,就好像穿了最得意的衣服的女人去會見情人時,她的情人連瞧都沒有瞧她衣服一眼。

尤其龍小雲畢竟還沒有完全長大。

在男人們眼中,孩子和女人的心理往往差不多。

荊無命臉上偏偏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牛車轉入一條幽靜的長街,這條街只有七戶人家。

這七戶人家不是王侯貴胄就是當朝大員。

一上這條街,其中有一家的偏門突然開了。

牛車竟直馳而入。

這一家誰都知道是當今清流之首,左都御史樊林泉的居處。

江湖豪傑絕不可能和這種當朝清要搭上關係。

李尋歡難道會被藏在這裡?

這簡直絕無可能。

但站在大廳石階上含笑相迎的,卻偏偏是龍嘯雲。

荊無命一下牛車,龍嘯雲就迎了上去,長揖含笑道:「久聞荊先生大名,今日得見,快慰平生,只因此處必須避人耳目,是以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荊無命死灰色的眼睛只是凝視著自己的手,連瞧都沒有瞧他一眼。

龍嘯雲還是笑容滿面,道:「堂上已擺了迎風之酒,但請荊先生喝兩杯,稍滌征塵。」

荊無命站著,動也不動,只是冷冷道:「李尋歡就在這裡?」

龍嘯雲笑道:「這裡本是樊林公的寓所,只因樊老先生日前突然動了遊興,皇上也特別恩准給假三月。」

說到這裡,他面上不禁露出了得意之色,接著道:「樊休公獨居終生,他老人家既已出遊,這裡的管家又恰好是在下的好友。是以往下才有機會借這地方一用。」

說穿了,他能借得到這地方並不稀奇,因為「有錢能令鬼推磨」,但別人卻的確是永遠想不到的。

這也實在難怪龍嘯雲得意。

荊無命還是在凝注自己的手,突然道:「你以為沒有人能追蹤到這裡?」

龍嘯雲臉色變了變,瞬即笑道:「若是真的有人追蹤到這裡,在下情願向他們叩頭為禮,以示敬意。」

荊無命冷冷道:「好,你準備叩頭吧。」

龍嘯雲笑道:「若是……」

只說了這兩個字,他面上的笑容突然凍結。

龍小雲隨著他父親的目光轉首瞧了過去,蒼白的臉色也發了青。

牆角站著一個人。

這人不知什麼時候來的,也不知哪裡來的。

第五十七章 火花

他身上穿著套青布衣服,本來很新,但現在已滿是泥污、汗垢,時間、膝頭也已被磨破。

他身上也很髒,頭髮更亂。

但他還遠遠站在那裡,龍嘯雲都能感覺到一般逼人的殺氣!

他整個人看來就如同那柄插在他腰帶上的劍。

一柄沒有鞘的劍!

是阿飛!

阿飛畢竟來了。

世上也許只有阿飛一個人能追蹤到這裡!

最狡猾,最會逃避,最會躲藏的動物是狐狸。

最精明,受過最嚴格訓練的獵犬,也未必能追得著狐狸。

但阿飛十一歲時就曾經赤手空拳捉住了一條老狐狸。

這段追蹤的路程顯然很艱苦,所以他才會這麼髒。

但這才是真正的阿飛。

只有這樣,才能易出他那種剽悍、冷酷、咄咄逼人的野性!

一種沉靜的野性!奇特的野性!

龍嘯雲居然很快恢復了鎮定,笑道:「原來是阿飛兄,久違久違。」

阿飛冷冷的瞧著他。

龍嘯雲道:「兄台竟真的能追蹤到這裡,佩服佩服。」

阿飛還是冷冷的瞧著,他的眼睛明亮、銳利,經過兩天的追蹤,似乎又恢復了幾分昔日那種劍鋒般的光芒。

那和荊無命死灰色的眼睛正是種極強烈的對比。

龍嘯雲笑了笑,道:「兄台追蹤的手段雖高,只可惜卻也被這位荊先生發覺了。」

阿飛的眼睛向荊無命。

荊無命也瞧著他。

兩人的目光相遇,就宛如一柄劍刺上了冰冷的灰暗的千年岩石。

誰也猜不出是劍鋒銳利?還是岩石堅硬!

兩人雖然都沒有說話,但兩人的目光間卻似已衝擊出一串火花!

龍嘯雲瞧了瞧荊無命,又瞧了瞧阿飛道:「荊先生雖已發覺了你,卻一直沒有說出來,你知道是為了什麼?」

阿飛的目光似已被荊無命吸引,始終未曾移開過片刻。

龍嘯雲又笑了笑,慢慢悠然:「因為荊先生本就希望你來。」

他轉向荊無命接著笑道:「荊先生,在下猜的不錯吧。」

荊無命的目光似也被阿飛所吸引,也始終沒有移動過。

過了很久,龍嘯雲又大笑道:「荊先生希望你來,只有一個原因,因為他要殺你!」

龍小雲立刻接著道:「荊先生要殺的人,到今還沒有一個人能活著的!」

阿飛的目光這才移向荊無命的劍。

荊無命的目光也幾乎在同一剎那間移向阿飛腰帶上插著的劍。

這也許是世上最相同的兩柄劍!

這兩柄劍既不是神兵利器,也不是名匠所鑄。

這兩柄劍雖然鋒利,但太薄,太脆!都很容易被折斷。

劍雖相同,兩人插劍的方法卻不同。

阿飛的劍插在腰中央,劍柄是向右的。

荊無命的劍卻插在腰帶邊的,劍柄向左。

這兩柄劍之間,似乎也有種別人無法瞭解的奇特吸引力!

兩人的目光一接觸到對方的劍,就一步步向對方走過去,但目光還是始終未離開對方的劍!

等到兩人之間相距僅有五尺時,兩人突然一起停住了腳步!

然後,兩人就像釘子般被釘在地上。

荊無命穿的是件很短的黃衫,衫角只能掩及膝蓋,袖口是緊束著的,手指細而長,但骨裡凸出,顯得很有力!

阿飛的衣杉更短,袖口幾乎已被完全撕了下來,手背也很細,很長,但卻很粗糙,宛如砂石。

兩人都不修邊幅,指甲卻都很短。

而入都不願存有任何東西妨礙他們出手拔劍。

這也許是世上最相像的兩個人!

現在兩人終於相遇了。

只有在兩人站在一起時,你仔細觀查,才能發覺這兩人外貌雖相似,但在基本上,氣質卻是完全不同的。

荊無命的臉上,就像是帶著個面具,永遠沒有任何表情變化。

阿飛的臉雖也是沉靜的,冷酷的,但目光隨時都可能像火焰般燃燒起來,就算將自己的生命和靈魂都燒燬也在所不惜。

而荊無命的整個人卻已是一堆死灰。

也許他生命還未開始時,已被燒成了死灰。

阿飛可以忍耐,可以等,但卻絕不能忍受任何人的委曲。

荊無命可以為一句話殺人,甚至為了某一種眼色殺人,但到了必要時,卻可以忍受任何委曲。

這兩人都很奇特,很可怕。

誰也猜不透上天為什麼要造出這麼兩個人,又偏偏要他們相遇。

秋已殘。

木葉凋零。

風不大,但黃葉蕭蕭而落,難道是被他們的殺氣所摧落的?

天地間的確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蕭索淒涼之意。

兩人的劍雖然還都插在腰帶上,兩人雖然還都連手指都沒有動,但龍嘯雲父子卻已緊張得透不過氣來。

突然間,寒光閃動!

十餘道寒光帶著尖銳的風聲,擊向阿飛!

龍嘯雲竟先出了手。

他自然也並不奢望這些暗器能擊倒阿飛,但只要阿飛因此而稍有分心,荊無命的劍就可以刺他咽喉!

劍光暴起!

一連串「叮叮」聲音後,滿天寒光如星雨般墮了下來。

荊無命的劍已出於,劍鋒就在阿飛耳畔。

阿飛的手已握著劍柄,但劍尖還未完全離開腰帶。

暗器竟是被荊無命擊落的。

龍嘯雲父子的臉色都變了。

荊無命和阿飛目光互相凝注著,面上卻仍然全無絲毫表清。

然後,荊無命饅慢的將劍插回腰帶。

阿飛的手也垂下。

又不知過了多久,荊無命突然道:「你已看出我的劍是擊暗器,而非刺你?」

阿飛道:「是。」

荊無命道:「你還是很鎮定!」

暗器擊來,荊元命的刺出,阿飛除了伸手拔劍,絕未慌張閃避。

荊無命沒有等阿飛答那旬活,接著又道:「但你反應已慢了……」

阿飛沉默了很久,目中露出了一絲沉痛淒涼之色,終於道:「是!」

荊無命道:「我能殺你!」

阿飛想也不想道:「是。」

聽到這裡,龍嘯雲父子交換了眼色,暗中都不禁鬆了口氣。

荊無命突又道:「但我不殺你!」

龍嘯雲父子臉色又都變了。

阿飛凝視著荊無命死灰色的眼色,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不殺我?」

荊無命道:「我不殺你,只因你是阿飛!」

他死灰色的眼睛中突又露出了一種無法形容的痛苦之色,這種眼色甚至比阿飛現在的眼色還沉痛。

他遙注著遠方,彷彿遠處站著一個人。

一個仙子與魔鬼混合成的人。

又過了很久,他才緩緩接著道:「我若是你,今日你就能殺我。」

這句話也許連阿飛都聽不懂,只有荊無命自己心裡明白。

無論任何人,若是過了兩年阿飛那種生活,反應都會變得遲鈍的。何況,他每天晚上都被人麻醉。

無論任何一種有麻醉催眠的藥物,都可令人反應遲鈍。

荊無命不殺阿飛,絕不會動了同情惻隱之心,只不過因為他很瞭解阿飛的痛苦,因為他自己也和阿飛有同樣的痛苦。

他要阿飛活著,也許只是要阿飛陪著他受苦。

——失戀的人知道別的人也被遺棄,痛苦就會減輕些,輸錢的人看到有別人比他輸得更多,心裡也會舒服些。

阿飛木立,似乎還在咀嚼他方纔的兩句活。

荊無命道:「你可以走了。」

阿飛霍然抬頭,斷然道:「我不走。」

荊無命道:「你不走?要我殺你?」

阿飛道:「是!」

荊無命沉默了很久,緩緩道:「你為的是李尋歡?」

阿飛道:「是,只要我活著,就不能讓他死在你手裡。」

龍小雲突然大聲道:「林仙兒呢?你難道忍心讓她為你痛苦?」

阿飛心上宛如突然被人刺了一針,胸口似已突然痙攣。

荊無命再也不瞧他一眼,轉身走向龍嘯雲,一字字道:「我喜歡殺人,我喜歡自己殺,你明白麼?」

龍嘯雲勉強笑道:「我明白。」

荊無命道:「你最好明白,否則我就殺你。」

他也不再瞧龍嘯雲,又轉過身,道:「李尋歡在哪裡?帶我去。」

龍嘯雲偷偷膘了阿飛一眼,道:「可是他……」

荊無命冷冷道:「我隨時都可殺他!」

阿飛只覺胃也在痙攣,收縮,突然彎下腰嘔吐起來。

他吐的是苦水,只有苦水。

因為這一兩天來,他根本就沒有吃什麼。

「你一定要答應我,你一定要回來,我永遠都在等著你……」

這是他最心愛的人說的話。……

為了這句話,無論如何他也不能死。

可是李尋歡……

李尋歡不但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他平生聽見,人格最偉大的人,他能站在這裡,看著別人去殺李尋歡麼?

他繼續嘔吐。

現在,他吐的是血。

李尋歡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也不想知道自己在哪裡。

他也分不出現在是白天,還是晚上。

他甚至連動都不能動,因為他所有關節處的穴道都已被點住。

沒有食物,也沒有水。

他已被囚禁在這裡十多天。

就算他穴道沒有被困住,飢餓也早已消蝕了他的力量。

荊無命在冷冷的瞧著他。

他軟軟的倒在角落裡,就像是只已被掏空了的麻袋。

地室中很暗。看不清他的面色和表情,只能依稀分辨出他濫樓骯髒的衣衫,憔悴疲倦的神態,和那雙充滿了悲傷絕望的眼睛。

荊無命突然道:「這就是李尋歡?」

龍嘯雲道:「是!」

荊無命彷彿有些失望,又有些不信,再追問了一句,道:「這就是小李探花?」

龍小雲笑了笑,搶著道:「就算是雄獅猛虎,被餓了十多天,也會變成這樣子的。」

龍嘯雲歎息著,道:「我本不願這樣對他,可是……人無傷虎心,虎有傷人意,經過上次的教訓,我不願再有任何意外。」

荊無命沉默了很久,突又道:「他的刀呢?」

龍嘯雲考慮著,沉吟著:「荊先生是不是想看看他的刀?」

荊無命沒有回答,因為這句話根本就是多問。

龍嘯雲終於自懷中取出一柄刀。

刀很輕,很短,很薄,幾乎就宛如一片柳葉。

荊無命輕撫著刀鋒,彷彿不忍釋手。

龍嘯雲笑道:「其實,這不過是柄很普通的刀,並不能算是利器。」

荊無命道:「利器?……憑你這種人也配談論利器?」

他眼睛忽然掃向龍嘯雲,冷冷道:「你可知道什麼是利器?」

他的眼睛雖然灰暗無光,但卻帶著種無法形容的詭奇妖異之力,就好像你在夢中見到的嬌魔之眼,令你醒來後還是覺得同樣可怕。

龍嘯雲覺得連呼吸都困難起來,勉強笑道:「請指教。」

荊元命眼睛這才回到刀鋒上,緩緩道:「能殺人的,就是利器,否則,縱是干將莫邪,到了你這種人手上,也就算不得利器了。」

龍嘯雲陪笑道:「是是是,荊先生見解的確精闢,令人……」

荊無命根本沒有聽他在說什麼,突又道:「你可知道至今已有多少人死在這種刀下?」

龍嘯雲道:「這……只怕已數不清了。」

荊無命道:「數得清。」

金錢幫之崛起,雖然只有短短兩年,但在創立之前,卻已不知道經過多久的策劃,上官金虹最服膺的兩旬話就是:「凡事凝則立,不豫則廢。」

「一分耕耘,一分收穫。」

金錢幫之所以能在短短兩年中威震天下,並不是運氣。

龍嘯雲也聽說過,金錢幫未創立之前,就已將江湖中每個小有名氣的人的來歷底細都調查得清清楚楚。

這要花多大的人力物力?

龍嘯雲始終不能相信,此刻忍不住問道:「真的數得清?有多少人?」

荊無命道:「七十六。」

他冷冷接著道:「這七十六人中,沒有一人武功比你差。」

龍嘯雲只能陪笑,目光緩緩轉向李尋歡,像是還要他證明一下,荊無命說的這數字是否可信。

但李尋歡卻似連點頭搖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龍小雲眨著眼,忽然笑道:「李尋歡自己若也死在這種刀下那才真的大快人心。」

他話未說完,刀光一閃,飛向李尋歡。

龍小雲幾乎開心得要叫了起來。

但刀光並沒有筆直擊向李尋歡的咽喉,半途中突然一折,「噹」的,落在李尋歡身旁的石地。

原來荊無命用暗器的手法也不錯。

荊無命突然道:「解開他的穴道。」

龍嘯雲愕然,道:「可是……」

荊無命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厲聲道:「我說解開他的穴道。」

龍嘯雲父子對望了一眼,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了。

龍嘯雲道:「上官幫主要的只是李尋歡,並不在乎他是死的,還是活的。」

龍小雲道:「上宮老伯已滴酒不沾,自然也很討厭酒鬼,真正的酒鬼只有死才能不喝酒,才會令人看得順眼些。」

龍嘯雲目光閃動著,道:「何況,帶個死人去,總比帶活人方便得多,也絕不會再有任何意外。」

龍小雲道:「但荊先生自然不會向一個全無反抗之力的人出於,所以……」

荊無命厲聲道:「你們的話太多了。」

龍嘯雲笑道:「是是是,在下這就去解開他的穴道。」

出手點穴的人是他,要解開自然很容易。

龍嘯雲拍了拍李尋歡的肩頭,柔聲道:「兄弟,看來荊先生是想和你一較高下,荊先生劍法高絕天下,兄弟你出手可千萬不能大意。」

到了這種時候,他居然還能將「兄弟」兩字叫得出口來,而且說得深情款款,好像真的很關心。

這種人你能不佩服他麼?

李尋歡什麼話也沒有說。

他已無話可說,只是艱澀的笑了笑,慢慢的拾起了身旁的刀。

他凝注著手裡的刀,目中似已有淚將落。

這的確是名滿天下,例不虛發的小李飛刀。

現在,刀已回到他手裡。

可是他還有力將這柄刀發出麼?

美人遲暮,英雄末路,都是世上最無可奈何的悲哀。

這種悲哀最令人同情,也最令人惋借。

但在這裡,沒有任何人同情他,更沒有人惋借。

龍小雲目中閃動著狡黠的笑意,悠然道:「小李飛刀,例不虛發,這一次不知道還靈不靈?」

李尋歡抬頭瞧了他一陣,又慢慢的垂下頭。

荊無命緩緩道:「我要殺人,一定先給人一個機會,這就是你最後的機會,你明白麼?」

李尋歡笑了笑,笑得很淒涼。

荊無命道:「好,你站起來吧。」李尋歡喘息著,又咳嗽起來。

龍小雲柔聲道:「李大叔若已站不起,小侄可以扶你一把。」

他眨了眨眼,立刻又接著笑道:「但我看來這根本是用不著的,據說李大叔的飛刀不但能坐著發,就連躺著時發出來也同樣準。」

李尋歡歎息了一聲,似乎想說話。

但他的話還未說完,已有一個人衝了進來。

阿飛!

阿飛的臉全無絲毫血色,嘴角卻帶著絲血痕。

在這片刻之間,他似已老了許多。

他飛一般衝進來,但身形在一剎那間就停頓,一停頓就靜如山石。

荊無命道:「你還不死心?」

李尋歡的頭已抬起,目中又似有熱淚盈眶。

阿飛瞧了他一眼,只瞧了一眼,就轉頭面對著荊無命,一字字道:「要殺他,就得先殺我!」

他說得很沉著,很鎮靜,並沒有激動,這更顯示了他的決心。

荊無命灰色的眼睛又起了種很奇特的變化,道:「你已不再關心她?」

阿飛道:「我死了,她還是能活下去。」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雖然還是同樣鎮靜,但目中卻不禁露出了一絲痛苦之色,呼吸似也有些困難。

這並沒有瞞過荊無命。

他心裡似乎立刻得到了某種奇特的安慰和解脫,淡淡道:「你不怕她傷心?」

阿飛道:「活著不安,就不如死,我若不死,她更傷心。」

荊無命道:「你認為她是這種人?」

阿飛道:「當然!」

在阿飛心目中,林仙兒不但是仙子,也是聖女。

荊無命嘴角突然露出了一絲笑意。

誰也沒有看到過他的笑,連自己都已幾乎忘卻上一次是什麼時候笑的。

他笑得很奇特,因為他臉上的肌肉已不習慣笑,已僵硬!

他從不願笑,因為笑可令人較化。

但這種笑卻不同——這種笑正如劍,只不過劍傷的是人命,這種笑傷的卻是人心。

阿飛竟完全不懂他是為何而笑的,冷冷道:「你不必笑,你雖有八成機會殺我,但也有兩成死在我劍下。」

荊無命的笑容已消失不見,道:「我說過不殺你,就一定會留下你的命!」

阿飛道:「不必。」

荊無命道:「我要你活著,看著……

這句話還未說完,劍光已飛出!

劍光交擊,如閃電,但還有一道光芒比劍更快,那是什麼?

驟然間,所有的光芒都消失。

所有的動作也會都停止。

第五十八章 英雄

荊無命的劍,已刺人了阿飛的肩呷,但只刺人了兩分。

阿飛的劍,距離荊無命咽喉還有四寸。

他肩上的血已開始滲出,滲人衣服,染紅了衣服。

荊無命的劍為何沒有刺下去?

荊無命的肩呷處,斜插著一柄刀!

小李飛刀!

是什麼奇異的魔力使李尋歡能發出這柄刀來的?

龍嘯雲父於的臉色蒼白,手在發抖,一步步向後退,遇到牆角,他父子心裡都很奇怪,李尋歡是哪裡來的力量發刀的。

李尋歡已站起!

荊無命緩緩轉過頭,凝注著李尋歡,死灰色的眼睛中還是全無表情,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道:「好刀!」

李尋歡笑了笑,道:「並不很好,只不過是你先對我有了輕視之心,竟全沒有將我放在眼裡,否則我未必能傷你!」

荊無命冷笑:「你能騙過我,就是你的本事,你就比我強。」

李尋歡淡淡道:「我並沒有騙你,也沒有說我不能發刀,只不過是你自己這麼想而已,是你自己的眼睛騙了自己。」

荊無命沉默了半晌,一字字道:「是,錯的是我,不是你。」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很好,你雖是兇手,卻不是小人。」

荊無命眼角瞟過龍嘯雲父子,冷冷道:「小人還不配做兇手。」

李尋歡道:「好,你走吧。」

荊無命厲聲道:「你為何不殺我?」

李尋歡道:「因為你也沒有要殺我的朋友。」

荊無命垂下頭,望著自己肩上的刀,緩緩道:「但我這一劍。本想廢去他這條手臂的。」

李尋歡道:「我知道。」

荊無命道:「你這一刀卻很輕。」

李尋歡道:「人予我一分,我報他三分。

荊無命霍然抬頭,凝視著他,雖然沒有說一個字,但目中竟又有了種奇特的變化,就好像他在瞧著上官金虹時一樣。

李尋歡緩緩道:「我還要告訴你兩件事。」

荊無命道:「你說。」

李尋歡道:「我雖傷了七十六個人,其中卻有二十八人並沒有死,死的都是實在該死的。」

荊無命默然。

李尋歡低低咳嗽了幾聲,接著又道:「我這一生,從未殺錯過一個人!所以……我只望你以後在殺人之前,多想想,多考慮考慮。」

荊無命又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我也要告訴你一件事。」

李尋歡道:「我也在聽。」

荊無命道:「我從不願受人恩情,更不願聽人教訓!」

說到這裡,他突然在肩上那柄刀的刀柄上用力一拍。

露在外面的刀鋒,直沒人肉,直至刀柄。

鮮血湧出!

「噹」的,劍也落在地上。

荊無命的身子搖了搖,但面上還是冷如岩石,硬如岩石,全沒有半分痛苦之色,甚至連一根肌肉部沒有顫抖。

他沒有再說一個字,也沒有再瞧任何人一眼,大步定了出去!

英雄?……什麼叫英雄?難道這就是英雄?

英雄所代表的意思,往往就是冷酷!殘忍!寂寞!無情!

也有人曾經替英雄下過種定義,那就是:殺人如草,好賭如狂,好酒如渴,好色如命!

當然,這都不是絕對的,英雄也有另一種。

但像李尋歡這樣的英雄世上又有幾人?

英雄也許只有一點是相同的——無論要做哪種英雄,都不是件好受的事。

阿飛的神情也很蕭索,長長歎了口氣,道:「他這一生,只怕永遠也不能使劍了。」

李尋歡道:「他還有右手。」

阿飛道:「但他習慣的是左手,用右手,就會慢得多。」

他又歎了口氣,道:「對使劍的人說來『慢』的意思就是『死』!」

他一向很少歎息。

現在,他歎息的非但是荊無命,也是他自己。

李尋歡凝注著他,眼睛裡閃著光,緩緩道:「一個人只要有決心,就算兩隻手一齊斷了,用嘴咬著劍,也會同樣快的,他的氣若已餒,就算雙手俱全,也沒有什麼用。」

他笑了笑,接著道:「世上雙手俱全的人很多,但出手快的又有幾人?」

阿飛靜靜的聽著,暗淡的眼睛中,終於又露出了逼人的神情。

他突然衝過去,緊握住了李尋歡的手臂,嘎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李尋歡道:「我知道你一定會明白的。」

這句話說完,兩人都已熱淚盈眶。若有第三人在旁邊瞧見,一定也會被感動得熱淚盈眶。

只可惜龍嘯雲父子都不是這種人,他們正在悄悄往外溜。

李尋歡是背對著他們的,彷彿根本沒有覺察。

阿飛彷彿瞧了一眼,卻並沒有說什麼。

直到他們父子都已溜出了門,阿飛才歎了口氣,道:「我也知道你還是要放他們走的。」

李尋歡笑了笑,道:「他救過我。」

阿飛道:「他只救過你一次,卻害過你很多次。」

李尋歡笑了笑,淡淡道:「也許並不是忘了,而是從未記恨,因為他也有他的苦惱。」

阿飛沉默了很久,突也笑了笑,道:「我現在才知道,人生中的確有很多事是完全不公道的。」

李尋歡道:「不公道?」

阿飛道:「不公道,譬如說,有些人一生都很善良,只不幸做錯了一件事,這件事往往就會令他抱恨終生,非但別人不能原諒他,他自己也無法原諒自己。」

李尋歡默然。

他很瞭解「一失足成千古恨」這句話的意義。

阿飛接著道:「但像龍嘯雲這種人,他一生中也許只做過一件好事,只救過你,所以你就永遠不會覺得他是個十分壞的人。」

他語聲中顯然有很多感慨。

李尋歡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是在為林仙兒不平。

他始終認為林仙兒這一生中只做錯過一件,而李尋歡卻始終不能原諒她。

「愛」的確是奇妙的,有時很甜蜜;有時很痛苦,也有時很可怕——它不但能令人變成呆子,也能令人變成瞎子。

龍嘯雲父子溜出門的時候,心裡不但很愉快,也很得意。

龍嘯雲忍不住笑道:「你記著,別人的弱點,就是我們的機會。能把握住機會的人,就永遠不會失敗。」

龍小雲道:「李尋歡的弱點,孩兒現在已全部知道了。」

龍嘯雲道:「所以他遲早總要死在我們手裡的。」

他忽然聽到有人在笑。

李尋歡笑得有些淒涼,道:「有些事很難憶起,有些事卻終生難以忘記。」

阿飛歎了口氣,道:「那只不過因為是有些事,你根本拒絕思想而已。」

他也許還是未經世故的少年,但對人生某些事的看法,他遠比大多數人都深刻,尖銳。

李尋歡也不禁歎息了一聲,緩緩道:「但還有些事你縱然拒絕去想,卻偏偏還是時時刻刻都要想起,人,永遠都無法控制自己的思想,這也是人生的許多種痛苦之一。」

阿飛道:「你呢?你真的只記得他救過你,真的已將別的事全都忘了?」

笑聲是從對面的屋簷上傳下來的。

一個人正箕踞在屋簷上,啃著條雞腿,卻赫然正是胡瘋子。

他眼睛盯在雞腿上,並沒有瞧這父子兩人一眼,彷彿連這雞腿都比他們父子好看多了。

他冷笑著道:「你們用不著溜得這麼炔,李尋歡絕對不會追來的,否則他就根本不會讓你們走出這道門。」

龍嘯雲的臉已有些發育。

「他已明白李尋歡的力量是從哪裡來的。

但胡瘋子也是不能得罪的。

龍嘯雲突然笑了,抱拳道:「這些天你破費來照顧我那兄弟。實在過意不去。」

胡瘋子悠然道:「其實那也沒什麼,李尋歡吃得並不多,每天只要兩條雞腿幾個饅頭就夠了,替你守門的,又是個白癡,我每次點了他的睡穴,他都以為是真的自己睡著了。」

龍嘯雲暗中咬著牙,只恨不得立刻讓那人長睡不醒。

胡瘋子接著道:「你對我有過好處,我也幫過你的忙,我們已互無賒欠,對你這種人,我本來連話都懶得說了。」

龍嘯雲只有陪著笑,聽著。

胡瘋子道:「但有句話我卻非說不可,最後一句話。」

龍嘯雲道:「在下正洗耳恭聽。」

胡瘋子道:「你雖是個混蛋,上官金虹更混蛋,你若真想和他給拜兄弟,還不如自己趕快找根繩子上吊好些。」

這果然是他最後一句話,說完了這句話,他就一個字都不說了,凌空一個翻身,已落在屋背後,眨眼就不見了。

龍嘯雲目送著他,嘴角漸漸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悠然道:「想不到我和上官金虹結拜的事,江湖中已有這麼多人知道。」

沿著牆角,慢慢的走著。

李尋歡和阿飛都沒有說話。

他們知道沉默通常都比言語更真摯,更可貴。

黃昏。

高牆內有人在吹笛,笛聲中也帶著秋的蕭瑟。

這種樂聲往往最容易令人憶起往事、也最容易引起相思。

阿飛忽然道:「我得回去了。」

李尋歡道:「她在等你?」

阿飛道:「嗯。」

李尋歡沉吟著,終於忍不住道:「你認為她一定在等你?」

阿飛的臉色又蒼白了些,沉了許久,才緩緩道:「這次是她要我來救你的。」

李尋歡說不出話來了。

他一向很瞭解林仙兒,但這次卻很難猜得到她的用意。

阿飛道:「我這一生,只有兩個最親近的人,我希望……你們也能做朋友。」

這幾句話他分了很多次才說完,說得很艱澀,顯見他心裡很痛苦。

李尋歡瞧著他痛苦的眼色,心裡更是說不出的憐憫悲傷。

只有真正愛過的人,才能瞭解愛情的力量是多麼可怕。

笛聲已遠了,聽來卻更淒涼。

李尋歡忽然道:「我也想見見她。」

阿飛的嘴閉得很緊。

李尋歡笑了笑道:「若是不方便,你替我去謝謝她也一樣。」

阿飛終於開了口,道:「我……我只希望你莫要傷害她。」

阿飛本不會說這種說的,因為他知道李尋歡從未傷害任何人——李尋歡傷害的只是他自己。

只有為了林仙兒阿飛才會說這種話。

猛抬頭,眼前一片燈火輝煌。

不知不覺間,他們又走回了那條長街。

這條街晚上比白天更熱鬧,各式各樣的攤子前,都懸著很亮的燈籠,每個人都在大聲賊喝著,吹噓著自己的貨物。

一串串亮晶晶的糖葫蘆,在燈光下看來更亮得如同寶石。

李尋歡腳步突然停下。

每一串糖葫蘆,彷彿都映著一張臉。

一張穿紅衣服的小姑娘的臉,大大的眼睛,笑起來一邊一個酒渦。

然後,他就看到了那賣包子和水餃的小鋪。

「鈴鈴是不是還在等著?」

李尋歡突然覺得很慚愧,他居然已將這件事完全忘了。

他眼角雖已有了皺紋,但誰也不能說他已老了。

那正和鈴鈴第一次到這裡來的眼色一樣——阿飛也從未到過這個地方。

李尋歡笑了。

看到自己的朋友還沒有失去赤子之心,總是令人愉快的。

阿飛忽然道:「我們已有根久沒有在一起喝兩杯了。」

李尋歡笑道:「你想喝?」

阿飛微笑著,道:「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只有和你在一起時,我才會想喝酒。」

他面上居然也露出了笑容。

李尋歡的心情更開朗,笑道:「餃子下酒,越來越有……我們就到那邊的餃子鋪去如何?」

阿飛笑道:「很好,再貴的地方,我就請不起了。」

這世上有很多種事很奇妙。

譬如說:越醜的女人越喜歡作怪,越窮的人越喜歡請客。

請客的確也比被請愉快得多,只可惜這種愉快並不是人人都懂得享受。

餃子鋪裡的生意並不太好,因為生意大半已被外面的攤子搶走了,所以現在雖然正是吃晚飯的時候,店裡也只有四五桌客人了。

角落裡的桌子上,坐著個白衣人。

李尋歡第一眼就瞧見了他。

無論任何人走進來,目光首先就會被他所吸引。

雖然坐在這種煙熏油膩的小店裡,但這人全身上下仍是一塵不染,那件雪白的衣服就像是剛從燙斗下拿出來的。

他穿得雖簡單,卻很華貴。

但這些都本是他吸引人的地方一吸引人的,是他的氣質。

一種無法形容的傲氣。

他旁邊的兒張桌子都是空著的,因為無論誰和他坐在一起,都會覺得自慚形穢,有他在這裡,別人的聲音部小了些。

這正是那霓在屋簷下,以一小錠銀子擊斷青衣大漢扁擔的人,也正是手指宛如利剪,將賣卜瞎子銀棍剪斷的人。

他為什麼還留在這裡?難道也在等人。

他本來正在舉杯,孿尋歡一定進來,他的動作也立刻停止,目光也立刻瞬也不瞬的盯在李尋歡臉上。

他對面還坐著個人,是個身芽紅衣裳的小姑娘,辮子很長。

第五十九章 勇氣

她隨著他的目光回過頭,才發現李尋歡,立刻雀躍著衝了過來,緊緊拉住李尋歡的手嬌笑著道:「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我知道你一定不會忘記我。」

鈴鈴果然還在這裡等著……

李尋歡有些激動,反握住她的手,道:「你……你一直都在這裡等?」

鈴鈴點了點頭,眼眶已紅了,咬著嘴唇道:「你為什麼來得這麼遲,人家都快等得急死了……」

阿飛突然道:「你真的是在等他?」

鈴鈴這才看到阿飛,神情立刻變得有些異怪——她當然是認得阿飛的,阿飛卻不認得她。

他非但未上過那小樓,甚至連做夢都未想到過。

鈴鈴眨了眨眼,終於道:「若不是等他,我在這裡幹什麼?」

阿飛冷冷道:「不等人,也有很多事情可以做,若是等人,眼睛總是看著門的,無論誰在等人,都不會背對著門的。」

李尋歡從未想到他會說這句話。

他平時本來一向不願刺傷人,現在卻忽然變得很尖銳,尖銳得可怕。

因為他不能忍受別人欺騙他的朋友。

李尋歡心裡在歎息。

阿飛的看法不但尖銳,而且和任何人都不同,對大多數事他都看得比別人透澈,比別人清楚。

在林仙兒面前他為什麼就會變成瞎子呢?

鈴鈴眼圈又紅了,眼淚已炔流了下來,淒然道:「你若也在同一個地方等了十幾天,你就會知道我為什麼要背對著門了。」

她悄悄拭了拭淚痕,幽幽的接著道:「開始的時候,每個人走進來,我的心都會跳,總以為是他來了,後來才知道,你等的人若不來,就算將眼睛看著也沒有用的,用眼睛盯著門,只有令你等得更心焦,若再不轉過身,我簡直要發瘋。」

阿飛沒有再說什麼。

他發覺自己說得太多了……

鈴鈴頭垂得更低,道:「若不是那位呂……呂大哥好心陪著我,只怕我也會發瘋。」

李尋歡目光一轉過去,就立刻和那白衣人的目光相遇。

李尋歡微笑著走過去,道:「多謝……」

白衣人忽然打斷了他的話,淡淡道:「你用不著替她謝我,因為我留在這地方,並不是為了陪她,而是為了等你。」

李尋歡道:「等我。」

白衣人道:「不錯,是等你。」

他笑了笑,笑容中也帶著種逼人的傲氣,緩緩接著道:「世上只有少數幾個人值得我等,小李探花就是其中之一。」

李尋歡還未表示出驚異,鈴鈴已搶著道:「我並沒有告訴你我等的人是什麼人,你怎會認得他的?」

白衣人淡淡道:「你若想在江湖中走動,若想活得長些,就有幾個人是你非認識不可的,小李探花也正是其中之一。」

阿飛突然道:「還有幾個人是誰?」

白衣人眼睛盯著他,道:「別的人不說,至少還有我和你!」

阿飛瞧了瞧自己的手,目中突然露出一種說不出的淒涼蕭索之意,緩緩轉過身,在旁邊的桌上坐下,道:「酒,白干。」

店伙陪著笑,道:「客官要什麼菜下酒?」

阿飛道:「酒,黃酒。……」

會喝酒的人都知道,一個人若想快醉,最好的法子就是用酒來下酒,用黃酒來下白干。

只不過這種法子雖然人人都知道,卻很少有人用,因為一分人心裡若沒有很深的痛苦,總希望自己醉得越慢越好。

白衣人一直在很留意的瞧著。

他鋒利的目光漸漸鬆弛,甚至還露出種失望之色,但當他目光轉向李尋歡時,瞳孔立刻又收縮了起來。

李尋歡也正在瞧著他,道:「閣下大名是……」

白衣人道:「呂鳳先。」

這的確是個顯赫的名字,足以令人聳然動容。

但李尋歡卻沒有覺得意外,只淡淡的笑了笑,道:「果然是銀戟溫侯呂大俠。」

呂鳳先冷冷道:「銀戟溫侯十年前就已死了!」

這次,李尋歡才覺得有些意外。

但他並沒有追問,因為他知道呂鳳先這句話必定還有下文。

呂鳳先果然己接著道:「銀戟溫侯已死了,呂鳳先卻沒有死!」

李尋歡沉默著,似在探索著這句話的真意。

呂鳳先是個很驕傲的人。

百曉生在兵器譜上,將他的銀戟列名第五,在別人說來已是種光榮,但在他這種人說來,卻一定會認是奇恥大辱。

他絕不能忍受屈居人下。但他也知道百曉生絕不會看錯。

他一定毀了自己的銀戟,練成了另一種更可怕的武功!

李尋歡慢慢的點了點頭,道:「不錯,我早該想到銀戟溫侯已死了。」

呂鳳先盯著他,冷冷道:「呂鳳先也已死了十年,如今才復活。」

李尋歡目光閃動,道:「是什麼事令呂大俠復活的?」

呂鳳先慢慢的舉起了一隻手,右手。

他將這隻手平放在桌上,一字字道:「令我復活的,就是這隻手!」

在別人看來並不是只很奇特的手。

手指很長,指甲修剪得很乾淨,皮膚也很光滑,很細。

這正很配合呂鳳先的身份。

你若看得很仔細,才會發現這隻手的奇特之處。

這隻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膚色竟和別的地方不同。

這三根手指的皮膚雖然也很細很自,卻帶著奇特的光采,簡直就不像是血肉骨骼織成的,而像是某一種奇怪的金屬所鑄。

但這三根手指卻又明明是長在他手上的。

一隻有皿有肉的手上,怎會突然長出三根金屬鑄成的指頭!

呂鳳先凝注著自己的手,突然長長歎息了一聲,道:「只恨百曉生已死了。」

李尋歡道:「他不死又如何?」

呂鳳先道:「他若不死,我倒想問問他,手,是不是也可算做兵器?」

李尋歡笑了笑,道:「我今天才聽人說過一旬很有趣的話。」

呂鳳先道:「說的是什麼?」

李尋歡道:「他說:只有殺人的,才可算做利器。」

他接著又道:「手,本來不是兵器,但一隻能殺人的手,就不但是兵器,而且是利器。」

呂鳳先沉默著,仿沸並沒有什麼舉動。

但他的拇指,食指和中指,卻突然間就沒人了桌子裡。

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甚至連杯中盛得很滿的酒都沒有溢出,他手指插入桌子,就好像用快刀切豆腐那麼容易。

呂鳳先悠然道:「這隻手若也能算兵器,不知能在兵器譜中排名第幾!」

李尋歡淡淡道:「現在還很難說,」

呂鳳先道:「為什麼?」

李尋歡道:「因為一件兵器要對付的是人,不是桌子。」

呂鳳先忽然笑了。

他笑得很做,也很冷酷,道:「在我眼中看來,世人本就和這張桌子差不多。」

李尋歡道:「哦?」

呂鳳先緩緩道:「其中當然也有幾人是例外的。」

李尋歡道:「哪幾個人?」

呂鳳先冷冷道:「我本來以為有六個,現在才知道只有四個。」

他有意間掃了阿飛一眼,接著道:「因為郭嵩陽的人已死了,還有一個,雖然活著卻也和死了相差無幾。」

阿飛是背對著呂鳳先的,根本沒有看到他的臉色。

但就在這一剎那間,他臉色突又發了青。

他顯然已聽懂了呂鳳先的意思。

李尋歡突然笑了笑,道:「那人也會復活的,而且用不著十年。」

呂鳳先道:「只怕未必。」

李尋歡道:「閣下既能復活,別人為什麼就不能復活?」

呂鳳先道:「那不同。」

李尋歡道:「有什麼不同?」

呂鳳先冷冷道:「因為我的『死』並不是死在女人手上的,而且心也一直沒有死。」

「喳」的,阿飛手裡的酒杯碎了。

但他還是靜靜的坐著,動也沒有動。

呂鳳先連瞧都不瞧了,眼睛盯著李尋歡,道:「我這次出來,為的就是要找這四個人,證明我的手能不能算利器,所以我才會在這地方等著你!」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你一定要證明?」

呂鳳先道:「一定。」

李尋歡道:「你要證明給誰看?」

呂鳳先道:「給我自己。」

李尋歡突又笑了笑,道:「不錯,任何人都可以騙得過,只有自己是永遠騙不過的……」

呂鳳先霍然站起來,一字字道:「我就在外面等著你!」

餃子店裡的客人,不知何時都已走得乾乾淨淨。

鈴鈴咬著嘴唇,似已嚇呆了。

李尋歡慢慢的站了起來。

鈴鈴忽然拉住他衣角,悄悄道:「你……你一定要出去!」

李尋歡笑得很辛酸,道:「人生中有些事,你只要遇著,就永遠再也無法逃避。」

他目光轉向阿飛。

阿飛沒有回頭。

呂鳳先已將走出了門。

阿飛突然道:「慢著。」

呂鳳先腳步停下,也沒有轉身,冷笑道,「你也有話要說?」

阿飛道:「不錯,我也想證明一件事。」

呂鳳先道:「你想證明什麼?」

阿飛的手緊握著酒杯的碎片。

鮮血,正一滴滴自他手中滴落。

他一字字緩緩道:「我只想證明我究竟是活著的還是已死了!」

呂鳳先霍然轉身。

他像是這才第一次看到了阿飛這個人。

然後,他瞳孔又漸漸收縮,嘴角卻露出了一絲冷酷的笑,道:『好,我也等著你!」

墳墓。

江湖中每天都有決鬥,各式各樣的人,為了各種不同的原因以各式各樣不同的方式決鬥。

但決鬥的地方只有幾種。

荒野,山林,墳墓……

若真是不死不休的決鬥,十次中必有九次是選在這種地方的——彷彿這種地方的本身,就帶著種「死」氣息。

夜已漸深,有霧。

呂鳳先白衣如雪,靜靜的站在灰色的墳碑前,在淒迷的夜霧中看來,正就好像來自地獄的使者,要將「死」的信息帶給世人。

鈴鈴依偎在李尋歡身旁,似在顫抖。

是冷?還是怕?

阿飛突然道:「你走開!」

鈴鈴的身子又往後縮了縮,道:「我……」

阿飛道:「你。」

鈴鈴咬著嘴唇,抬頭去望李尋歡。

李尋歡的目光彷彿很遙遠。

是他的心已遠?還是霧太濃?

鈴鈴垂下頭,喃喃著道:「你們要說的話,我不能聽麼?」

阿飛道:「你不能聽,任何人都不能聽。」

李尋歡輕輕歎息了一聲,柔聲道:「人家陪了你很多天,你至少也該去陪陪他。」

鈴鈴垂著頭,呆了半晌,突然跺著腳,大聲道:「你根本不想留在這裡,根本不想來的,你們這些人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殺……你殺我,我殺你,究竟是為了什麼,連你們自己都不知道……假如要這樣才算英雄,最好天下的英雄都一齊死光!」

李尋歡,阿飛,呂鳳先,都只是靜靜的聽著。

然後再靜靜的瞧著她飛奔出去。

阿飛甚至連瞧都沒有瞧,等她的腳步聲遠,才抬頭面對李尋歡,道:「我從未求過你什麼事,是嗎?」

李尋歡道:「你從未求過任何人。」

阿飛道:「現在我卻有事要求你。」

李尋歡道:「你說。」

阿飛咬著牙,道:「這一次你無論如何再也不能阻攔我,一定要讓我去,你若搶著出手,我……我就死!」

李尋歡神色顯得很痛苦,黯然道:「可是,你根本用不著這麼做。」

阿飛道:「我一定要這麼樣做,因為……」

他神情更痛苦,慘然接著道:「因為呂鳳先說的實在不錯,再這樣下去,我清醒,也和死了差不多,我絕不能放過這機會。」

李尋歡道:「機會?」

阿飛道:「我若想復活,若想新生,這就是我最後的機會。」

李尋歡道:「以後難道就沒有機會了麼?」

阿飛搖了搖頭,道:「以後縱然還有機會,可是我……今天我若失去了勇氣,以後就永遠不會再有勇氣振作!」

一個人受的打擊太大,就會變得消沉,若是消沉得太久,無論多堅強的人,也會變得軟弱,勇氣也必定會消失。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才歎息著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

阿飛打斷了他的話,道:「我知道我出手已慢了,因為這兩年來,我也已感覺到自己的反應漸漸遲鈍,甚至已有些麻木。」

李尋歡柔聲道:「只要你有決心,一切都會恢復的,只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

阿飛道:「現在正是時候。」

李尋歡道:「現在?為什麼?」

阿飛慢慢的攤開手掌。

鮮血己染紅了他的手,酒杯的碎片還嵌在肉裡。

阿飛道:「因為現在我忽然發現,肉體上的痛苦不但可以減輕心裡的苦惱,而且還可以使人精進,振作,也可以使人敏銳。」

他說的不錯。痛苦本就可刺激人的神經,令人的反應敏銳,也可以激發人的潛力——就算是一匹馬,當你鞭打它,令它覺得痛苦時,它也會跑得快些,負了傷的野獸也通常都比平時更可怕!

李尋歡沉思著,道:「你有信心?」

阿飛道:「你對我沒有信心?」

李尋歡突然笑了,用力拍了拍他肩頭,道:「好,你去吧!」

第六十章 友情

阿飛卻還在沉吟著,終於忍不住道:「方纔那小姑娘……她是誰?」

李尋歡道:「她叫鈴鈴,也很可憐。」

阿飛道:「我只知道她很會說謊。」

李尋歡道:「哦?」

阿飛道:「她並不是真的在等你——她等你,也許還有別的原因。」

李尋歡道:「哦?」

阿飛道:「她若真的在等你,自然一定對你很關心。」

李尋歡道:「也許……」

阿飛搶著道:「你現在的樣子,誰都看得出你必定受了很多罪,可是她卻根本沒有問你是怎麼會變成這種樣子的。」

李尋歡淡淡道:「也許還沒有機會問。」

阿飛道:「女孩子若是真的關心一個人,絕不會等什麼機會。」

李尋歡沉默了半晌,突又笑了,道:「你難道怕我會上她的當?」

阿飛道:「我只知道她說的不是真話。」

李尋歡微笑道:「你若想活得愉快些,就千萬不要希望女人對你說真話。」

阿飛道:「你認為每個女人都會說謊。」

李尋歡顯然不願正面回答他這句活,道:「你若是個聰明人,以後也千萬莫要當面揭穿女人的謊話,因為你就算揭穿了,她也會有很好的解釋,你就算不相信她的解釋,她還是絕不會承認自己說謊。」

他笑了笑,接著道:「所以,你若遇見了一個會說謊的女人,最好的法子,是故意裝作完全相信她,否則你就是在自找苦吃。」

阿飛凝注著李尋歡,良久良久。

李尋歡道:「你是不是還有話要說?」

阿飛突也笑了笑,道:「就算有,也不必說了,因為我要說的你都已知道。」

望著阿飛的背影,李尋歡心裡忽然覺得說不出的愉快。這倔強的少年畢竟沒有倒下去。

而且,這一次,他說了很多話:居然全沒有提起林仙兒。

愛情,畢竟不能佔有一個男子漢的全部生命。

阿飛畢竟是個男子漢!

男子漢若是覺得自己活著已是件羞辱時,他就寧可永不再見他所愛的女人,寧可去天涯流浪,寧可死。

因為他覺得已無顏見她。

但阿飛真能勝得了呂鳳先?

這次他若又敗了,呂鳳先縱不殺他,他還能再活得下去麼?

李尋歡彎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

他又咳出了血。

呂鳳先還在那裡等著,沒有說過一句話。

這人的確很沉得住氣。

只有能沉得住氣的敵人,才是可怕的對手。

阿飛突然一把扯下了衣衫,用那只已被鮮血染紅了的手在身上揉著。

酒杯的碎片又刺入了他肉裡。

血,即使在如此淒迷的夜霧中,看來還是鮮紅的!

只有鮮血才能激發人原始的獸性──情慾和仇恨,別的東西或許也能,但卻絕沒有鮮血如此直接。

阿飛彷彿又回到了原野中。

「你若要生存,就得要你的敵人死。」

呂鳳先望著他漸漸走近,突然覺得一種無法形容的壓力。

他忽然覺得走過來的簡直不是個人,而是隻野獸。

負了傷的野獸!

「仇敵與朋友間的分別,就正如生與死之間的分別。」

「若有人想要你死,你就得要他死,這其間絕無選擇的餘地!」

這是原野上的法則!也是生存的法則。

「寬恕」這兩個字,在某些地方是完全不實際的。

血在流,不停的流。阿飛身上的每根肌肉都已因痛苦而顫抖,但他的手,卻越來越堅定。

他的目光也越來越冷酷。

呂風先永遠無法瞭解這少年怎會在忽然間變了。

但他卻很瞭解阿飛的劍法。

阿飛劍法的可怕之處並不在「快」與「狠」,而是「穩」與「準」。

他一出手就要置人於死命,至少也得有七成把握,他才會出手。

所以他必須「等」!

等對方露出破綻,露出弱點,等對方給他機會一他比世上大多數人都能等得更久。

但現在,呂鳳先似已決心不給他這機會。

呂鳳先看來雖只是隨隨便便的站在那裡,全身上下每一處看來彷彿都是空門,阿飛的劍法彷彿可以隨便刺人他身上任何部位。

但空門太多,反而變成了沒有空門。

他整個人似已變成了一片空靈。

這「空靈」二字,也正是武學中最高的境界。

李尋歡遠遠的瞧著,目中充滿了憂慮。

呂鳳先的確值得自傲。

李尋歡實未想到他的武功竟如此高,也看不出阿飛有任何希望能勝得了他——因為阿飛簡直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

夜更深。

荒墳間忽然有碧光閃動,是鬼火!

吹的是西風,呂風先的臉,正是朝西的。

有風吹過,一點鬼火隨風飄到了呂鳳先面前。

呂鳳先鎮靜的眼神突然眨了眨,左手也動了動一像是要拂去這點鬼火,卻又立刻忍住。

在生死決鬥中,任何不必要的動作,都可能帶來致命的危險。

只不過他手雖沒有動,但左臂由肩的肌肉已因這「要動的念頭」而緊張起來,已不能再保持那種「空靈」的境界。

這當然不能算是個好機會,但再壞的機會,也比沒有機會好。

只要有機會,阿飛就絕不會錯過。

他的劍已出手!

這一劍的關係實在太大。

阿飛今後一生的命運,都將因這一劍的得失而改變。

這一劍若得手,阿飛就會從此振作,洗清上一次失敗的恥辱。

這一劍若失手,他勢必從此消沉,甚至墮落,那麼他就算還能活著,也會變得如呂鳳先說的那樣——生不如死。

這一劍實在是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

但這一劍真能得手麼?

劍光一閃,停頓!

「嗆」,劍己折!

阿飛後退,手裡已只剩下的半柄斷劍。

另半柄劍被夾在呂鳳先的手指裡,但劍尖卻已刺入了他肩頭。

他雖然夾住了阿飛的劍,但出手顯然還是慢了些。

鮮血正從他肩頭流落。

這一劍畢竟得手了!

阿飛臉上彷彿突然露出了一種奇異的光輝——勝利的光輝!

呂鳳先臉上卻連一絲表情也沒有,只是冷冷的瞧著阿飛,斷劍猶在他肩頭,他也沒有拔出來。

阿飛也只是靜靜的站著,並沒有再出手的意思。

他的積鬱和苦悶已因這一劍而發洩。

他要的只是「勝利」,並不是別人的「生命」。

呂鳳先似乎還在等著他出手,等了很久,突然道:「好,很好!」

這句話的意思很明顯,能從他這種人嘴裡聽到達句話,就已是令人覺得振奮,覺得驕傲。

但他在臨走前,卻又突然加了句!。

「李尋歡果然沒有說錯,也沒有看錯你!」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李尋歡曾經對他說過什麼?

呂鳳先的身影終於在夜色中消失。

李尋歡的笑臉已出現在眼前。

他用力拍著阿飛的肩頭,笑道:「你還是你,我早就知道那點打擊決不會令你洩氣的,世上本就沒有常勝的將軍,連神都有敗的時候,何況人?」

他笑得更開朗,接著又道:「可是從現在開始,我對你更有信心了……」

阿飛突然打斷了他的話,道:「你認為我從此不會再敗?」

李尋歡笑道:「呂鳳先的武功,已絕不在任何人之下,若連他也躲不過你的劍,只怕世上就沒有別人能躲得過?」

阿飛道:「可是……我卻覺得這次勝得有些勉強。」

李尋歡道:「勉強!」

阿飛道:「我出手已不如以前快了。」

李尋歡道:「誰說的?」

阿飛道:「用不著別人說,我自己也能感覺得出……。」

他目光還停留在呂鳳先身影消失處,緩緩接著道:「我覺得他本可勝我的,他出手絕不該比我慢。」

李尋歡道:「他武功的確很高,甚至也許比你還高,但你卻把握住了最好的機會,這才是別人絕對比不上你的地方,所以你才能勝!」

他笑了笑接著道:「所以呂鳳先雖敗了,也並沒有不服,連他這種人都對你服了,你自己對自己難道還沒有信心?」

阿飛終於笑了。

對一個受過打擊的人說來,世上還有什麼比朋友的鼓勵更珍貴?

李尋歡笑道:「無論如何,這件事都該慶祝……你喜歡用什麼來慶祝?」

阿飛笑道:「酒,當然是酒,除了酒還能有什麼別的?」

李尋歡大笑道:「不錯,當然是酒,慶祝時若沒有酒,豈非就好像炒菜時不放鹽……」

阿飛笑道:「那簡直比炒菜時不放鹽還要淡而無味。」

阿飛睡了。

酒,的確很奇妙,有時能令人興奮,有時卻又能令人安眠。

這幾天,阿飛幾乎完全沒有睡過,縱然睡著也很快就醒,他總想不通自己在「家」時怎會一躺下去就睡的像死豬。

等阿飛睡著,李尋歡就走出了這家客棧。

轉過街,還有家客棧。李尋歡突然飛身掠入了這家客棧的後院。

三更半夜,他特地到這家客棧中來做什麼?

已將黎明,後院中卻有間房還亮著燈。

李尋歡輕輕拍門,屋裡立刻有了回應,一人道:「是小李探花!」

李尋歡道:「是。」

門開了,開門的人竟是呂鳳先。

他怎會在這裡?李尋歡怎會知道他在這裡?為什麼來找他?

難道他們兩人還有什麼秘密的約定?

呂鳳先嘴角帶著種冷漠而奇特的微笑,冷冷道:「李探花果然是信人!果然來了。」

一個女孩子的聲音接著道:「我早就說過,只要他答應,就絕不會失信。」

站在呂鳳先身後的,竟是鈴鈴。

鈴鈴怎會和呂鳳先在一起?

李尋歡究竟答應了什麼?

燈光昏黃,李尋歡的臉卻蒼白得可怕,他默默的走進屋子,突然向呂鳳先深深一揖道:「多謝。」

呂風先淡淡道:「你不必謝我,因為這根本是件交易,誰也不必謝誰。」

李尋歡也淡淡的笑了笑,道:「這種交易,並不是人人都會答應的,我當然要謝你。」

呂鳳先道:「這的確是件很特別的交易。你要鈴鈴對我說時,我的確吃了一驚。」

李尋歡道:「所以我才會要她解釋得清楚些。」

呂風先道:「其實用不著解釋,我也已瞭解,你要我故意敗給阿飛,只不過是希望他能因此而振作起來,莫要再消沉。」

李尋歡道:「我的確是這意思,因為他的確值得我這麼樣做。」

呂鳳先道:「這只因你是他的朋友,但我卻不是,……我簡直想不到世上會有人會向我提出如此荒謬的要求來。」

李尋歡道:「但你卻終於還是答應了。」

呂鳳先目光刀一般盯著他,道:「你算準了我會答應。」

李尋歡又笑了笑,道:「我至少有些把握,因為我己看出你不是凡俗的人,也只有你這種非凡的人,才會答應這種非凡的事。」

呂鳳先還在盯著他,目光卻漸漸和緩,緩緩道:「你也算準了他絕不會要我的命。」

李尋歡道:「我知道他勝了一分就絕不會再出手的。」:呂鳳先突然歎了口氣,道:「你果然沒有看錯他,也沒有看錯我。」

他忽又冷笑道:「我只答應你讓他勝一招,那意思就是說,他若再出手,我就要他的命。」

李尋歡目光閃動,道:「你有這把握?」

呂鳳先厲聲道:「你不信?」。

兩人口光相視,良久良久,李尋歡突又一笑,道:「現在也許,將來卻未必。」

呂風先道:「所以我本就不該答應你的,讓他活著,對我也是種威脅。」

李尋歡道:「但有些人就喜歡有人威脅,因為威脅也是種刺激,有刺激才有進步,一個人若是真的已到『四顧無人』的巔峰處,豈非也很寂寞無趣。」

呂鳳先沉默了很久,緩緩道:「也許……但我答應你,卻並不是為了這原故。」』李尋歡慢慢的點了點頭,道:「你當然不是。」

呂鳳先道:「我答應你,只因為你交換的條件很優厚。」

李尋歡笑了笑,道:「若沒有優厚的條件,怎能和人談交易。」

呂鳳先道:「你說,只要我答應你這件事,你也會答應我一件事。」

李尋歡道:「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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