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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劍客無情劍》第7章
第七十一章 互鬥心機

攤子上挑著盞燈籠,燈籠已被油煙燻黑。

燈光下俏生生的站著一個人,大大的眼睛,長長的辮子——李尋歡失聲道:「孫姑娘!」

孫小組嫣然道:「我本來最恨男人打女人,但這次,你卻打得讓我開心極了。」

林仙兒道:「我也開心極了,我喜歡被他打。」

她又勾住了李尋歡的臂,媚笑道:「你若在吃醋,不妨也過來喝杯酒,醋可以解酒,酒也可以解醋。」

孫小紅居然真的走了過來,用李尋歡的酒杯倒了杯酒,一口就乾了,吐了吐舌頭,皺眉笑道:「劣酒喝多了雖然也就和好酒差不多,但這第一口可真難喝。」

林仙兒笑道:「等孫姑娘下次到我們家來的時候,我們一定用最好的酒來招待你!」

她仰著面,笑問李尋歡,道:「你說好不好?」……

李尋歡還沒有說話,孫小紅已搶著道:「你笑得真好看,我雖然是女人,也忍不住想多瞧幾眼。」

林仙兒吃吃笑道:「小妹妹,你還不是女人,你只不過是個小孩子。」

孫小紅道:「你現在儘管多笑笑吧,因為你馬上就要笑不出了。」

林仙兒道:「哦?」

孫小紅道:「他絕不會答應你的。」

林仙兒道:「哦?」

孫小紅道:「因為你能做得到的事,我也能做得到。」

林仙兒又笑了,道:「你能做得到什麼?小孩子畢竟是小孩子,明明什麼事都不懂,卻偏偏要裝出很懂的樣子。」

她吃吃的笑著道:「有些事雖然只要是女人就能做,但做得好不好,分別就很大了……

這道理你也懂麼?」

孫小紅的臉也已有些發紅,咬著嘴唇道:「我至少也能帶他去找阿飛。」

林仙兒道:「你找得到?」

孫小紅道:「當然,而且我也知道要怎麼樣才能救阿飛。」

林仙兒道:「哦?」

孫小紅道:「要救他,只有一種法子。」

林仙兒道:「什麼法子?」

孫小紅道:「殺了你!要救他,只有殺了你!這世上若已沒有你這個人,他就絕不會再有苦惱!」

李尋歡突又於了杯酒,大笑道:「說得好!」

林仙兒歎了口氣,道:「想不到你也和阿飛一樣,你難道不知道大多數女人說的話都靠不住麼?你難道真相信她能帶你去找阿飛?」

李尋歡笑了笑,道:「世上有說謊的男人,也有誠實的女人。」

孫小紅笑道:「對了,你莫將天下的女人都看得和你自己一樣。」

林仙兒道:「好,那麼我問你,阿飛現在在什麼地方?」

孫小紅道:「已跟我爺爺在一起,我爺爺已將他從上官金虹那裡帶出來了。」

林仙兒又笑了,膘著李尋歡,道:「這種話你也相信麼?天下又有誰能從上官金虹手上將人救出來?」

李尋歡微笑道:「也許只有一個人,就是她的爺爺孫老先生。」

林仙兒的笑容看來已又變得有些生硬,道:「好,既然如此,我倒也想去瞧瞧。」

孫小紅道:「用不著!他不想見你。」

她冷冷接著道:「現在你活著好像已是多餘的。」

林仙兒道:「你想我死?」

孫小紅道:「你早就該死了。」

林仙兒笑道:「可是你想過沒有,要誰來殺我呢?」

孫小紅道:「你以為沒有人能下得了手?」

林仙兒眼波流動,道:「這世上的男人,也許只有一個能忍心下得了手,可是他也不會出手的。」

她用眼角膘著李尋歡,接著道:「因為他知道他若殺了我,阿飛還是一樣會恨他。」

孫小紅道:「你莫忘了,我不是男人,我也不怕阿飛恨我。」

林仙兒忽然大笑了起來,道:「小妹妹,難道這就算是挑戰麼?難道你想跟我決鬥?」

孫小紅板著臉,道:「一點也不錯。」

她不讓林仙兒說話,又道:「地方可以由你選,時間卻得由我。」

林仙幾道:「你說什麼時候?」

孫小紅道:「就是現在。」

看來決鬥並不是男人的專利,女人有時也會決鬥的。

但女人決鬥的法子是不是也和男人一樣呢?

孫小紅道:「我已挑了時間,現在你就挑個地方吧。

林仙兒眼珠子轉動著,道:「地方也不必挑了,看來這裡就不措,只不過……」

孫小紅道:「只不過怎樣?」」

林仙兒道:「我們用哪種法子呢?」

孫小紅道:「決鬥就是決鬥,難道還有多種法子?」

林仙兒悠然道:「當然有,有的叫文鬥,有的叫武鬥,有的鬥兵器,有的鬥輕功,也有的鬥毒藥,何況,我們到底是女人,無論做什麼事至少都應該比男人斯文些才是。」

孫小紅道:「你說用哪種法子?」

林仙兒眨著眼,道:「法子也由我來選麼?」

李尋歡忽然道:「可能用毒藥。」

孫小紅甜甜對他一笑,道:「用毒藥也沒關係,我七叔也是使毒的大行家,絕不在五毒童子之下,只不過他使毒是為了要救人,並不是為了要殺人。」

林仙兒道:「若能用毒藥救人,他使毒的本事就必定已出神入化,因為用毒藥救人,的確比用毒藥殺人困難得多。」

她歎了口氣,道:「看來我倒真不能用毒藥來跟你決鬥了。」

孫小紅淡淡道:「隨便你用什麼法子。」

她看來這麼有把握,李尋歡也不再說什麼。「孫老先生」嫡傳的武功,他也早就想見試見試了。

林仙兒又瞟了李尋歡一眼,道:「在小李探花這樣的絕頂高手面前,我們若是拳打腳踢的打了起來,豈非是在班門弄斧,要人家瞧著笑話。」

孫小組道:「那麼,你說用什麼法子?」

林仙兒道:「我們既然是女人,就應該用女人的法子。」

孫小紅道:「女人難道還有什麼特別的法子?」

林仙兒道:「當然有。」

孫小紅道:「你說。」

林仙兒道:「男人自以為處處都比女人強,但有件事卻只有女人才能做,本事再大的男人也無能為力。」

孫小紅道:「哦?」

林仙兒道:「譬如說,生孩子……」

孫小紅笑聲道:「生孩子?」

林仙兒笑道:「不錯,生孩子才是女人們最大的本事,最大的光榮,不能生孩子的女人,誰都瞧不起的,你說是麼?」

孫小紅的臉又紅了,吃吃道:「你難道……難道……」

林仙兒道:「我們本來可以比一比誰的孩子生得多,生得快。」

孫小紅叫了起來,道:「我瘋了,這種事怎麼能比?」

林仙兒悠然道:「誰說不能,難道你生不出孩子?」

孫小紅漲紅了臉,既不能承認,又不能否認。

林仙兒道:「你若嫌這種法子太慢,太費事,我們也可以換一種。」

孫小紅鬆了口氣,道:「當然要換一種。」

林仙兒道:「還有些事只要是男人就敢做,但無論多厲害的女人,你若要她做這些事,她也沒這個膽子。」

她笑了笑,接著道:「你既然不願意比女人都能做的事,我們就比一比女人都不敢做的事如何?」

孫小紅遲疑著,道:「你先說來聽聽。」

林仙兒道:「譬如說,脫衣服……我們就在這裡把衣服全脫下來,看誰脫得快,我若輸了情願把腦袋送給你。」

這裡本是個夜市,到這裡來喝酒的人,雖然都不願多管別人的閒事,但若有女人當場脫衣服,打破頭也要搶著來瞧瞧的。

孫小紅咬著嘴唇,紅著臉道:「難怪聰明的男人都不願找女人賭錢、原來就因為你們這種女人,無論賭什麼都要想出法子來賴皮。」

林仙兒笑道:「跟男人賴皮,本來就是女人的特權,不懂得利用這種特權的女人,不是醜八怪,就是個呆子。」

孫小紅大聲道:「我不是男人。」

林仙兒道:「我也沒有賴皮,『隨便你用什麼法子』這句話難道不是你自己說的?」。

孫小紅怒道:「可是我又怎知道你會想得出這種不要臉的法子。」

林仙兒悠然道:「這也只能怪你自己,你要殺我,為何不乾乾脆脆的動手,誰叫你還要多嘴的?」

她笑了笑,接著道:「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這也難怪你,不多嘴的女人,到現在我還沒有看到過哩。」

看來「決鬥」的確是男人的專利。

因為決鬥時只能用手,絕不能用嘴——無論誰若話說得大多了,勇氣和鬥志都會漸漸消失的。

無論在什麼地方,你看到兩個人打架時若先嚕哩嚕說吵了起來,那場架就一定打不起來了。

而女人卻偏偏大多是『君子」,都很懂得「動口不動手」這道理。

——秋風肅殺,夕陽西下,兩個女人一言不發的站在秋風落時中,等著那立判生死的一剎那一……

這種場面又有誰瞧見過?

不但沒有人瞧見過,簡直連聽都未聽說過。

「女人就是女人。」

男女雖平等,但世上卻偏偏有些事是女人不能做,也做不出的。

女人若一定想做這些事,不是「自不量力」就是」自討無趣。」

「女人就是女人。」

這道理是誰也駁不倒的。

林仙兒笑得更甜,更得意了。

看著林仙兒的笑臉,李尋歡忽然想起了藍蠍子。

藍蠍子雖也是個聲名狼藉的女人,但卻有種非凡的烈性。

他忽然覺得藍蠍子死得很可惜。

孫小紅漲紅的臉已漸漸發青。

林仙兒笑道:「現在決鬥的時間、地點、方法,已全部決定,鬥不鬥就全看你了。」

孫小紅搖了搖頭。

林仙兒道:「既然不鬥,我可要走了。」

孫小組道:「你走吧。」

她忽然歎了口氣,淡淡道:「這也只怪你運氣不好。」

林仙兒抿嘴笑道:「是你運氣不好?還是我運氣不好?」

孫小紅道:「你。」林仙兒忍不住問道:「我運氣哪點不好?」

孫小紅道:「我嘴上說得雖凶,但若真的動起手來,還不至於真要你的命,最多也只不過要你受點傷,叫你以後害不了人而已。」

林仙兒笑道:「如此說來,我的運氣豈非好極了?」

孫小紅道:「我若已傷了你,別人再要來殺你,我一定不會讓他們動手的,是麼?」

她笑了笑,淡淡接著道:「但現在,若有人要來殺你,我就不管了。」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林仙兒的身子已打了個轉。

對某些事林仙兒的反應絕不比李尋歡和阿飛慢。

她目光隨著身子的轉動四面搜索,向最黑暗的地方搜索,她並沒有瞧見什麼。

孫小紅已拉起李尋歡的手,道:「我們走吧,我不喜歡看殺人。」

林仙兒忍不住道:「你是說有人要殺我?」

孫小紅眨著眼,道:「我說過麼?」

林仙幾道:「人在哪裡,你瞧見了?」

孫小紅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她無論是承認,還是否認,都不會令林仙兒害怕的。

但林仙兒現在卻顯然有點害怕了,懾懦著道:「我怎麼瞧不見。」

孫小紅淡淡笑道:「你當然瞧不見,你若瞧見時,也許就太遲了。」

林仙兒道:「我若看不到,你怎麼能看到?」

孫小紅道:「因為他們要殺的並不是我。」

她又笑了笑,接著道:「我現在才知道,若要殺你,最好莫要被你看到,因為若是先被你看到,也許就殺不成了。」

林仙兒道:「他……他們是誰?」

孫小紅道:「我怎麼知道誰要殺你?你自己本該知道的。」

林仙兒目光還是四下搜索著,目中已有了驚懼之色。

她一向很少害怕。

因為她總有把握能令那些要殺她的人下不了手。

但現在,她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人,對方根本不讓她看到,她就算有一萬種法子,也用不出來。

孫小紅道:「難道連你自己都想不出是誰要殺你?是不是你自己也知道要殺你的人太多了?」

林仙兒情不自禁擦了擦汗。

她無論做什麼事,姿態就一向很優美、很動人。

但現在她這擦汗的動作看來竟有些笨拙:所以你若想擊倒一個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讓他自己心裡先覺得恐懼,那麼用不著你出手,他自己就先已將自己擊倒。

李尋歡瞧著孫小紅,心裡忍不住在微笑。

他忽然發覺孫小組已不再是孩子,無論從哪方面看,她都已是個完全成熟的女人。

只有成熟的女人,才瞭解成熟的女人。

第七十二章 人性無善惡

林仙兒和孫小紅的這一次決鬥雖未真的交手,卻無異已交手,而且已交手了兩次。

只不過她們鬥的不是力,而是心。

第一次林仙兒勝了。

因為她很瞭解女人心理的弱點,而且懂得如何利用它。

第二次,勝的卻是孫小紅。

她用的也是同樣的法子。

她知道女人對什麼都要懷疑。

因為懷疑,才有畏懼。

孫小紅若是男人,也許早已殺了林仙兒。

林仙兒若是男人,無論孫小紅說什麼,她也早就走了。

就因為她們都是女人,所以才會造成這種奇特的局面。

——若要男人和女人去做同一樣事,無論做什麼,過程既不會相同,結果更不會一樣。

「決鬥」也是如此。

女人決鬥當然不會有男人那麼沉重、緊張、激烈,但也許卻更微妙,更複雜,更有趣。

因為那其中的變化必定多些。

她們的變化,並不爆武功招式的變化那樣,人人都能看見。也遠比武功招式的變化更複雜、更快。

只可惜她們的變化是眼睛看不見的。

若有人能看到女人心理複雜微妙的變化,一定就會覺得女人的決鬥比世上所有男人的決鬥都更精采,更別緻。

女人就是女人,永遠和男人不同。

誰若想反駁這道理,誰就是呆子。

這道理既明白,又簡單。

奇怪的是,世上卻偏偏有些人想不到。

孫小紅拉著李尋歡在前面走。

林仙兒居然在後面跟著。

孫小紅道:「我們走我們的,你走你的,你為什麼要跟來?」

林仙兒道:「我……我也想去看看阿飛。」

孫小紅道:「你還要看他幹什麼?難道你害他害得還不夠慘?」

林仙兒道:「我只想……」

孫小紅道:「我們不會讓他看見你的,你去了,也是白去。」

林仙兒道:「我只想遠遠看他一眼,他要不要看我都沒關係。」

孫小紅冷冷道:「腿長在你自己身上,你一定跟著來,我們也沒法子,只不過……

你既然跟著來了,就莫要後悔。」

林汕兒道:「我做事從不後悔。」

孫小紅忽然笑了,道:「你看,我早就算準她會跟著來的,果然沒有算錯。」

這句話是向李尋歡說的。

李尋歡微笑道:「你本來就要她跟來。」

孫小紅道:「當然要。」

李尋歡道:「為什麼?」

孫小紅道:「我剛才既然已沒法子再對她下手,就只好等下一次機會,她若不跟著我們來,我哪有機會?」

李尋歡悠然道:「其實你根本不必等,剛才也可以下手,無論她說什麼,你都可以不聽。」

孫小紅道:「你們男子漢講究的是『話出如風,一諾千金』,難道我們女人就可以說了話當放屁麼?」

李尋歡笑了,道:「但你怎知她會跟著來!」

孫小紅道:「因為她想要我們保護她,她跟『小李探花』在一起時,無論誰想殺她,也沒這個膽子下手的。」

她嫣然笑道:「說得好聽些,這就叫做狐假虎威,說得難聽些,這就叫做狗仗人勢。」

李尋歡失笑道:「這兩種說法好像都不大好聽。」

孫小紅道:「你若是做了這些事,無論別人話說得多難聽,也只好聽聽了。」

這些話林仙兒當然全部聽得見。

孫小紅本就是故意說給她聽的。

但林仙兒卻裝得好像什麼都沒有聽到似的,也沒有開口。

她這人就彷彿突然變得又聾又啞。

能裝聾作啞,的確是種很了不起的本事。

孫小紅忽然改變了話題,道:「你知不知道龍嘯雲要跟上官金虹結拜的事。」

李尋歡道:「聽說過……你們就是為這件事來的。」

孫小紅道:「嗯,因為我們知道在這裡一定可以遇到很多人。」

她膘了李尋歡一眼,抿著嘴笑道:「最主要的,當然還是因為我知道可以在這裡遇見你。」

李尋歡也在瞧著她,心裡忽然覺得很溫暖,就好像喝了杯醇酒。

他已很久沒有感覺到這種滋昧了。

孫小紅被他瞧著,整個人都像是在春風裡。

過了很久,李尋歡才歎了口氣,道:「若不是你們來,說不定我已……」

孫小紅打斷了他的話,搶著道:「說不定上官金虹已進了棺材。」

李尋歡淡淡一笑,沒有再接著說下去。

他和上官金虹雖然遲早難免要一決生死,但他卻不願談到這件事。

他不願對這件事想得太多,因為想得太多,就有牽掛,有了牽掛,心就會亂,心若亂了,他戰勝的機會就更少。

孫小紅道:「其實對上官金虹那種人,你本不必講道義,你若在他看到上官飛屍體的時候出手,一定可以殺了他。」

李尋歡歎道:「只怕未必。」

孫小紅道:「未必?你認為他看到他自己兒子死了,心也不會亂?」

李尋歡道:「血濃於水,上官金虹多少也有點人性。」

孫小紅道:「那麼你為何不出手?你要知道,你對他講交情,他可不會對你講交情。」

李尋歡道:「我和他現在已勢不兩立,誰也不會對誰講交情。」

勁小紅道:「那麼你……」

李尋歡忽然笑了笑,打斷了她的話,道:「我不出手,只因為我還要等更好的機會。」

孫小紅道:一在我看來,那時已經是最好的機會。」

李尋歡道:「你看錯了。」

孫小紅道:「哦?」

李尋歡道:「看到自己的兒子死了,心雖然會亂,但心裡卻會生出種悲憤之氣,那時我若出手,他就會將這股怒氣發洩在我身上!」

他歎息著,接道:「人在悲憤中,不但力量要比平時大得多,勇氣也要比平時大得多,那時上官金虹若出手,一擊之威,我實在沒有把握能接得住。」

孫小紅瞧著他笑了,嫣然道:「原來你也不是我想像中那麼好的人,有時你也會用心機的。」

李尋歡也笑了,道:「我若真像別人想得那麼好,至少已死了八十次。」

孫小紅道:「上官金虹若知道你的意思,一定會後悔喝那杯酒的。」

李尋歡道:「他絕不後悔。」

孫小組道:「為什麼?」

李尋歡道:「因為我的意思他本就很明瞭。」

孫小紅道:「那麼,他為什麼還要敬你酒?」

李尋歡道:「他敬我那杯酒,為的並不是我對他講道義──講道義的人在他眼中看來,簡直是呆子。」

孫小紅道:「那麼他為的是什麼?」

李尋歡道:「因為他已明瞭我的意思,知道我並不是呆子。」

孫小紅眨著眼,道:「他知道你也和他一樣,能等,能忍,能把握機會,也能判斷什麼時候才是最好的機會,所以才敬你的酒,是不是?」

李尋歡道:「是。」

孫小紅道:「他覺得你也和他是同樣的人,所以才佩服你,欣賞你——一個人最欣賞的人,本就必定是和他自己同樣的人。因為每個人都一定很欣賞自己。」

李尋歡微笑道:「這句話說得很好,簡直不像是這種年紀的人能說得出來的。」

孫小紅撇了撇嘴,道:「但你真的和他是同樣的人麼?」

李尋歡沉吟著,緩緩道:「在某些方面說,是的,只不過因為我們生長的環境不同,遇著的人和事也不同,所以才會造成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他歎息接道:「有人說:人性本善,也有人說,人性本惡,在我看來,人性本無善惡,一個人是善是惡,都是後天的影響。」

孫小紅凝注著他,道:「看來你不但很瞭解別人,也很瞭解自己。」

李尋歡歎道:「一個人若要真的完全瞭解自己,並不容易。」

他神色又黯淡了下來,目中又露出了痛苦和憂慮。

孫小紅也歎了口氣,幽幽道:「一個人若是要瞭解自己,必定要先經過很多折磨,嘗過很多痛苦——是不是?」

李尋歡黯然道:「正是如此。」

孫小紅歎道:「這麼說來,我倒希望永遠不要瞭解自己了,瞭解得越多,痛苦越多,完全不瞭解,也許反倒幸運些。」

這次是李尋歡改變了話題。

他忽然問道:「上官金虹敬我酒的時候,你們還在哪裡?」

孫小紅道:「我們已經走了,這件事都是我以後聽人說的。」

她嫣然笑道:「現在你和上官金虹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你們的一舉一動,在別人看來都是大消息,今天晚上,在這城裡,至少也有十萬個人在談論你……你信不信?」

李尋歡笑道:「所以我才佩服你爺爺,身若浮雲,心如止水,隨心所欲,無牽無掛,這種人才真的是了不起!」

孫小紅沉默了半晌,幽幽道:「他老人家的確已什麼事都看穿了。」

她忽又改變話題,道:「你知不知道那口棺材是誰送去的?」

李尋歡道:「我猜不出?」

孫小紅眨了眨眼,道:「送棺材去的,難道就是殺上官飛的人?」

她顯然也已知道殺上官飛的人是誰了。

林仙兒卻不知道,一直豎著耳朵在聽,只恨他們卻偏偏都不肯將這個人的名字說出來。

李尋歡沉吟著,道:「想必就是他,因為知道上官飛屍體在那裡的人並不多。」

孫小紅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李尋歡道:「因為他想打擊上官金虹。」

孫小紅道:「他也恨上官金虹?」

李尋歡又沉吟了很久,緩緩道:「也許他並不是恨,他想打擊上官金虹,也許只因為上官金虹被打倒後,他才有機會去救他。」

孫小紅道:「我更不懂了,他既然想救他,為何又要打擊他?」

李尋歡道:「也許他是要上官金虹後悔。」

孫小紅歎了口氣,道:「人的心,實在比什麼事都難瞭解。」

李尋歡緩緩道:「不錯,世上最難瞭解,就是人心和人性,人性的複雜,遠在天下任何一種武功之上。」

他忽然又接著道:「但你若不能瞭解人性,武功也就永遠無法達到巔峰,因為無論什麼事,都是和人性息息相關的,武功也不例外。」

這種哲理對孫小紅說來也許太深奧了些。

孫小紅也不知聽懂了沒有,沉默了半晌才開口,聲音如風在輕訴,道:「我什麼都不想瞭解,只想瞭解你。」

她的眼睛在凝視著他,眼睛裡的神色不僅是讚賞,還帶著種信賴,彷彿在告訴他,只有在他面前,她才會將自己的心事全說出來。

李尋歡心裡忽然又泛起了那種溫暖之意,幾乎忍不住要伸手去摸一摸她那蘋果般的臉。

但他當然並沒有真的這麼樣做。

他絕不能這麼做。

他慢慢的扭轉頭,輕輕的咳嗽了起來。

孫小紅顯然在等著,等了很久,目中漸漸露出了失望之色,緩緩道:「但你卻好像很怕被人瞭解,所以時時刻刻都在防備著。」

李尋歡道:「怕?怕什麼?」

孫小紅咬著嘴唇,道:「怕別人愛上你。」

她很快的接著道:「因為你知道無論誰若是真正的瞭解了你,一定就會忍不住要愛上你的,你寧可被人恨,也不願被人愛,是麼?」

李尋歡笑了,道:「現在的年代的確變了,以前的小姑娘,嘴裡絕不會說出『愛』這個字。」

孫小紅道:「以後的小姑娘也未必敢說,可是我……我無論生在哪個年代,就算是生在幾百年以前,只要是我心裡想說的話,我還是一樣會說出來。」

無論在什麼時代,都會有幾個像她這樣的人。

這種人敢說、敢做、敢愛、也敢恨。

就因為他們是活在時代前面的,所以在別人眼中,也許會將他們看成瘋子、怪物。

但他們自己卻還是活得很好,很愉快,甚至比大多數人都愉快得多,因為無論別人對他們的看法如何,他們根本全不在乎。

今夜還是有霧。

現在雖己是冬天,但這霧,卻像是春天的霧。

孫小紅在霧中慢慢的走著,就像是希望這段路永遠也莫要走完似的。

李尋歡本來是急著想去瞧阿飛的,但現在,他也沒有催促。

這些年來,他的心情一直很沉重,就橡是已被一道無形的枷鎖壓住,壓得他幾乎連氣都透不過來。

只有在和孫小紅聊天的時候,他才會覺得輕鬆些。

他忽然發覺孫小紅實在很瞭解他,甚至比他想像中還要瞭解得深。

能和瞭解自己的人聊聊天,本是人生中最愉快的事。

但李尋歡卻已開始想逃避了。

「……你寧可被人恨,也不願被人愛,是麼?」

李尋歡的心在絞痛……

他並不是「不願」,而是「不能」。

他覺得自己非但已無法再「給予」,也無法再「接受」。

每個人都帶著他自己的枷鎖,除了他自己外,誰也無法替他解脫。

李尋歡如此,阿飛也如此。

他們的枷鎖是不是永遠也無法解脫?難道他們要帶著這副枷鎖走入墳墓?

孫小紅忽然停下腳步,道:「到了。」

路很荒僻,路旁有棟小小的屋子,窗子裡有燈光透出。

燈光閃動著,顯得特別明亮,這麼小的屋子裡,本不該有這麼明亮的燈光。

孫小紅轉過身,面對著林仙兒,道:「這地方你認得的,是不是?」

林仙兒當然認得,這本是她和阿飛的「家」。

她咬著嘴唇,點了點頭,躡懦著道:「阿飛已回來了?」

孫小紅道:「你是不是也想進去看看他?」

林仙兒道:「我……我可以進去麼?」

孫小紅道:「這本是你的家,你要進去就進去,本不必問別人的。」

林仙兒垂下了頭,道:「可是,現在……」

孫小紅道:「現在當然不同了,你自己也該知道,這種情況是誰造成的?」她冷笑接著道:「你本可在這裡快快活活,安安靜靜的過一生,可是你自己不願意,因為你看不起這個家,也看不起這個人。」

林仙兒垂著頭,輕輕道:「現在我才知道自己錯了,我還能夠活著,全部是因為他在保護我,若是沒有他,我也許早就被人殺了。」

孫小紅盯著她,冷冷道:「你以為他還會像以前那樣保護你?」

林仙兒流著眼淚道:「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

她忽然抬起頭,大聲道:「我只想再見他一面,對他說兩句話,然後立刻就走,這要求無論怎麼都不過分,你們總可以答應我吧。」

孫小紅道:「我並不是不答應,只可惜你說的話很難令人相信。」

林仙兒道:「就算我到時候又不肯定了,你們也可以趕我走的。」

孫小紅沉吟著,膘了李尋歡一眼。

李尋歡一直靜靜的站在那裡,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但他的心也很亂。

他這一生最大的弱點,就是心腸太軟,有時他雖然明知這件事是絕不能做的,卻偏偏還是硬不起心腸來拒絕。

很多人都知道他這種弱點,很多人都在利用他這種弱點。

他自己也知道,卻還是沒法子改。

他寧可讓人對不起他一萬次,也不願做一次對不起別人的事,有時他甚至明知別人在騙他,卻還是寧願被騙。

因為他覺得只要有一個人對他說的是真話,他犧牲的代價就已值得。

李尋歡就是這麼樣一個人,你說他是君子也好,是呆子也好,至少他這種人總是你這一輩子很難再遇見第二個的。

至少你遇見他總不會覺得後悔。

他很少令人謊汗,更少令人流血;血與汗他情願自己流。

但他做出的事,總令人忍不住要流淚。

是感動的淚,也是感激的淚。

孫小紅心裡在歎息。

她早已知道李尋歡絕不忍拒絕的,他幾乎從未拒絕過別人。

林仙兒幽幽道:「這也許就是我最後一次見他了,以後他若知道你們連最後一面都不讓我去見一次,會恨你們一輩子。」

孫小紅咬著嘴唇,道:「你只說兩句話?說完了立刻就走?」

林仙兒摻然笑道:「我難道真的那麼不知趣?難道真要等你們來趕我走?只要你們答應我這最後一個要求,我死而無怨。」

李尋歡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讓她去吧,無論如河,兩句話總害不了人的。」

第七十三章 蒸籠和枷鎖

屋子裡很熱,熱得出奇。因為屋裡生了四盆火,火燒得很旺。

閃動的火光,將牆壁和高低都照成了嫣紅色。

阿飛的臉也是紅的,全身都是紅的。

他就躺在四盆火的中間,赤著上身,只穿著條犢鼻褲。

褲子已濕透。

他仰面躺在盆裡,不停的流汗,不停的喘著氣。

他整個人都已虛脫。

屋角裡坐著個白髮蒼蒼的清翟老人,正自悠閒的抽著旱煙。

一縷縷輕煙從他鼻子裡噴出來,他的人就好像坐在霧裡。

他的確是個霧一般的人物。

沒有人知道他從哪裡來的,也沒有。人知道他要往哪裡去。

甚至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誰?也許他只不過是個窮極潦倒的說書先生。

也許他就是那鬼神難測的「天機老人」!阿飛閉著眼睛,彷彿根本沒有發現有人走進來。

但無論誰走進來,第一眼就會看到他。

孫小紅怔了怔,失聲道:「爺爺,你老人家這是在作什麼。」孫老先生瞇著眼,噴出口咽,悠然道:「我在蒸他。」孫小紅更奇怪了,瞪大眼睛道:「蒸他?他既不是饅頭,又不是螃蟹,為什麼要蒸他?」」

阿飛現在看來的確就好橡一隻被蒸熟了的螃蟹。

孫老先生笑了,道:「我蒸他,因為我要將他身子裡的酒蒸出來,讓他清醒。」

他目光凝注著李尋歡緩緩接著道:「我也想將他血裡的勇氣蒸出來,讓他重新做人。

李尋歡長揖,苦笑道:「如此說來,我倒也的確需要被蒸一蒸,只可惜我身子裡的酒若完全被蒸出來,我這人只怕也就變成空的了。」

孫老先生目中間動著笑意,道:「你身手裡除了酒,難道就沒有別的!」

李尋歡歎了一聲道:「也許還有一肚子的不合時宜。」

孫老先生撫掌大笑,道:「說得妙,若沒有一肚子學問,怎說得出這種話來?」

他忽又頓住笑,稀噓道:「其實我倒真想把你蒸一蒸,看看你身子裡除了酒和學問外,還有什麼別的?看老天究竟用些什麼東西來造成你這麼樣一個人的。」

孫小紅眨著眼,道:「然後呢?」

孫老先生道:「然後我就要將天下的人全部找來,把這些東西像填鴨似的塞到他們肚子裡去。」

孫小紅道:「每個人都塞一點?」

孫老先生道:「不是一點,越多越好。」

孫小紅笑道:「這麼樣說來,天下的人豈非都要變得和他一樣了?」

孫老先生道:「天下的人部變得和他一樣,又有什麼不好?」

孫小紅道:「也有點不好。」

孫老先生道:「哪點不好?」

孫小紅突然垂下頭,不說話了。

這祖孫兩人也許是搭檔說書說慣了,平時說起話來,也是一搭一檔,一吹一唱,教別人連插嘴的機會部沒有。

直到這時,李尋歡才有機會開口。

他苦笑著,道:「前輩若要令天下人都變得和我一樣,世上也許只有一種人讚成這主意。」

孫老先生道:「哪種人?」

李尋歡道:「賣酒的。」

孫老先生也笑了,道:「在我看來,世上也許只有一個人不贊成我這主意。」

孫小紅忽然道:「誰?」

這個字她脫口就說了出來,說出來後,又有點後悔。

因為她已知道她爺爺說的是誰了。

孫老先生果然在瞧著她,微笑道,「就是你。」

也不知為了什麼,孫小紅的臉忽然紅了,垂著頭道:「我……我為什麼不贊成?」

孫老先生笑道:「天下人若是都變得和他一樣,你豈非就不知道要哪個才好。」

孫小紅「櫻嚀」一聲扭轉了身子,臉已紅如爐火。

她心裡是不是也有一團火?

少女們的春火?孫老先生撫掌大笑,笑過了,就又開始抽煙。

他彷彿根本沒有注意到林仙兒這個人,也沒有瞧她一眼,但卻連自己煙斗的煙早就熄了都不知道,屋子裡忽然沉寂了下來,只剩下松枝在火焰中燃燒的聲音。

林仙兒已走到阿飛面前。

除了阿飛外,她也沒有去瞧別人一眼。

閃動著火光映著她的臉,她臉上一陣白,一陣紅,紅的時候看來就像是個害羞的仙子,白的時候看來就如幽靈。

人都有兩種面目,有時美麗,有時醜陋。

只有她,無論怎麼變,都是美麗的。

她若是仙子,當然是天上最美麗的仙子,她若是幽靈,也是地獄中最美麗的鬼魂。

但阿飛卻像是已下定了決心,無論她怎麼變,都不會再瞧她一眼。

林仙兒輕輕歎了口氣,幽幽道:「我到這裡來,只為了要對你說兩句話,聽不聽都隨便你。」

阿飛好像根本沒有在聽。

可是,他的身子為什麼卻又已僵硬?

林仙兒緩緩接著道:「那天,我知道你很傷心,可是我卻不能不那麼做,因為我不願看到你死在上官金虹手上,我只有用那種法子,上官金虹才不會殺你。」

阿飛好像還是沒有在聽。

可是,為什麼他的拳已握緊?

林仙兒道:「今天我到這裡來,既不是要求你瞭解,更不是要求你原諒,我自己也知道,我們的緣份已盡……」

她長長的歎息了一聲,才接著道:「我告訴你這些話,只為了要讓你心裡覺得好受些,因為我一直都希望你好好的活下去,至於我……」

孫小紅忽然大聲道:「你已說得太多了。」

林仙兒笑了笑,笑得很淒涼,慢慢道:「不錯,我的確已說得大多了。」

她果然一個字都不再說,立刻轉身走了出去。

她走的並不快,卻沒有回頭。

阿飛還是躺在那裡,連眼睛都沒有張開過。

林仙兒眼看已要走出門。

李尋歡這才鬆了口氣。

他知道林仙兒今天只要走出這道門,阿飛以後只怕就永遠再也見不到她。

只要阿飛不再見到她,就已重生。

林仙兒自己當然也很明白今天只要走出這道門,就等於已走出了這世界。

她腳步雖然並沒有慢下來,但目光中卻已又露出了恐懼之意——屋子裡雖然亮如白晝,但門外卻是一片黑暗。

雖然也有星光,但星光她並沒有看在眼裡。

她喜歡的是令人眩目的光采。

她喜歡讚美、阿諛、掌聲,喜歡奢侈、浪費、享受,喜歡被人愛,也喜歡被人恨……

她本就是為了這些而活著的。

若沒有這些,她就算還能活下去,也就如活在墳墓裡。

黑暗已越來越近了。

林仙兒目中的恐懼已漸漸變為怨毒、仇恨。

這時她若有力量,她一定會將世上所有活著的人都殺死。

但就在這時,阿飛突然跳了起來,大聲道:「等一等。」

「等一等!」

誰都無法相信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能改變多少人的一生!

就在這剎那間,林仙兒已突然完全改變。

她眼睛裡立刻就又充滿了得意、自信、驕傲,她整個人也彷彿突然變得說不出的輝煌、美麗!

她幾乎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麼美麗過。

「只有驕傲和自信,才是女人最好的裝飾品。」

一個沒有信心,沒有希望的女人,就算她長得不難看,也絕不會有那種令人心動的吸引力。

這就正如在女人眼中,只要是成功的男人,就一定不會是醜陋的。

「只有事業的成功,才是男人最好的裝飾品。」

林仙兒腳步已停下,還是沒有回頭,卻輕輕歎息了一聲。

她的歎息聲很輕很輕,帶著種說不出的幽怨淒苦之意。

看到她目中神色的人,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她在如此得意的時候,也會發出這麼淒涼的歎息。

李尋歡的心又沉了下去。

他知道世上絕沒有任何一種音樂,任何一種聲音能比她這種歎息更能打動男人的心,縱然是秋葉的凋落聲,流水的哀鳴聲,甚至連月下的寒琴,風中的夜笛,也絕沒有她這種歎息聲淒娜動人。

他只希望阿飛能瞧他一眼,聽他說句話。

但阿飛現在眼中已又只剩下林仙兒一個人,耳裡也只能聽得到她個人的聲音。

林仙兒歎息著道:「我的話已說完了。已不能再等了。」

阿飛道:「不能等?為什麼?」

林仙兒道:「因為我答應過別人,只來說兩句話,說完了就走的。」

阿飛道:「你想走?」

林仙兒歎道:「就算我不想走,也有人會來趕我走。」

阿飛道:「誰?誰要趕你走?」

他眼睛裡忽然又有了光,有了力量,大聲道:「你為什麼要被人趕走,這本是你的家。」

林仙兒霍然轉身,凝注著阿飛。

她目中似已有淚,因為她眼波本就柔如春水。

良久良久,她才又歎息了一聲,淒然道:「現在這裡還是我的家麼?」

阿飛道:「當然是的,只要你願意,這裡就是你的家。」

林仙兒的腳步開始移動,彷彿忍不住要去投入阿飛懷裡,但忽然間又停下腳步,垂頭道:「我當然願意,怎奈別人卻不願意。」

阿飛咬著牙,一字字道:「誰不願意,誰就得走。」

他似已不敢觸及李尋歡的目光,也不管別人對他怎麼想了。

孫老先生的確將他血液裡的酒蒸了出來,勇氣蒸了出來,他卻將他的情感全都蒸了出來。

一個人身子最虛弱時,情感卻最豐富。

阿飛的眼睛似乎再也不願離開林仙兒,一字字接著道:「在這裡,沒有任何人能趕你走,只有你才能趕別人走。」

林仙兒帶著淚,又帶著笑,道:「我的確很想跟你單獨在一起,可是,他們都是你的朋友……」

阿飛道:「不願意做你朋友的人,也就不是我的朋友。」

林仙兒忽然燕子般投入他懷裡,緊緊擁抱住他,道:「只要能再聽到你說這句話,我已經心滿意足了,別的我什麼都不再想,無論別人對我怎麼樣,我也都不再放在心上。」

門,是虛掩著的。

李尋歡慢慢的走了出去,走入門外的黑暗與寒夜中。

他知道自己若再留在屋子裡,已是多餘的。

孫小紅也跟了出來,咬著嘴唇,道:「我們難道就這樣走了麼?」

李尋歡什麼也沒有說,什麼都說不出。

孫小紅跺了跺腳,道:「我真沒想到他竟是這麼樣一個人,居然還對她這樣子,這種人簡直……簡直是忘恩負義,重色輕友!」

李尋歡終於長長歎了口氣,道:「你看錯他了。」

孫小紅冷笑著,恨恨道:「我看錯了?難道他不是這種人?」

李尋歡道:「他不是。」

孫小紅道:「若不是這種人,怎麼能做得出這種事?」

李尋歡黯然道:「因為……因為……」

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孫老先生卻替他說了下去。

孫老先生歎息道:「他這麼樣做,只因為他已不能自主。」

孫小紅道:「為什麼不能自主,又沒有人用刀逼住他,用鎖鎖住他。」

孫老先生道:「雖然沒有別人逼他,他自己卻已將自己鎖住。」

他歎息著接道:「其實,不只是他,世上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枷鎖,也有他自己的蒸籠。」

孫小紅道:「我就沒有。」

孫老先生道:「你沒有,只因為你還是個孩子,還不懂?」

孫小紅叫了起來,道:「我是孩子?好,就算我還是個孩子,那麼他呢?」

她指著李尋歡,道:「他總不是孩子了吧?難道他也有他的枷鎖?他的蒸籠?」

孫老先生道:「他當然有。」

孫小紅瞪著李尋歡,道:「你承認你有?」

李尋歡歎了口氣,苦笑道:「我承認,因為我的確有。」

孫老先生道:「他對自己什麼部不在乎,就算有人辱罵了他,對不起他,他也不放在心上,別人甚至會認為他連勇氣都已消失……」

李尋歡笑得更苦。

孫老先生道:「但他的朋友若是有了危險,他就會不顧一切去救他,甚至赴湯蹈火,兩肋插刀也在所不惜……」

他歎了口氣,接著道:「因為『朋友』就是他的蒸籠,只有這樣蒸籠,才能將他的生命之力蒸出來!將他的勇氣蒸出來。」

孫小紅道:「那麼,龍嘯雲那種人難道也有蒸籠麼?」

孫老先生道:「當然也有。」

孫小紅道:「什麼才是他的蒸籠?」

孫老先生道:「金錢、權力!」

孫小紅道:「可是,他要殺李尋歡,卻並不是為了金錢和權力,因為他自己也知道李尋歡是絕不會和他爭權奪利的。」

孫老先生道:「他一心要殺李尋歡,只因為他心上也有枷鎖。」

孫小紅道:「他的枷鎖是什麼?」

孫老先生瞟了李尋歡一眼,沒有再說下去。

李尋歡的臉色比夜色更黯。

孫小紅忽然也明白了。

龍嘯雲恨李尋歡,因為他懷疑,他嫉妒!

他始終懷疑李尋歡會將所有的一切都收回去。

他嫉妒李尋歡那種偉大的人格和情感,因為他自己永遠做不到。

懷疑和嫉妒,就是他的枷鎖。

這種枷鎖也許世上大多數人都有一副。

那麼,阿飛的枷鎖是什麼呢?

孫老先生目光遙視著天際的星光,歎息著道:「阿飛的枷鎖就和龍嘯雲的完全不同了……阿飛的枷鎖是愛。

孫小紅道:「愛也是枷鎖?」

孫老先生道:「當然是,而且比別的枷鎖都重得多。」

孫小組道:「但他真的那麼愛林仙兒麼?他愛她,是不是只因為他得不到她?」

沒有人口答她的話。

因為這問題根本就沒有人能回答。

孫小紅歎了口氣,凝注著李尋歡,道:「他是你的朋友,你好歹也得想個法子救救他,將他這副枷鎖解脫。」

李尋歡慢慢的回過頭——窗子裡的火光已黯了,小屋孤零零的矗立在西風和黑暗中,看來就像是阿飛的人一樣,那麼倔強,又那麼寂寞。

李尋歡彎下腰,不停的咳嗽起來。

因為他知道無論誰都沒法子將阿飛的枷鎖解脫。

除了自己之外,誰也沒法子救得了他。

第七十四章 最慷慨的人

燈火已熄。

現在屋子裡燃燒著的是另一種火。

一條修長,渾圓的腿自床沿垂下,在朦朧中看來更白得耀眼。

腿蜷曲,人顫抖。

阿飛緊張的就像是一根弓弦。

箭已在弦上,尋找著箭垛。

有經驗的人都知道極度疲勞後的緊張最難令人忍受。

林仙兒當然是有經驗的人。

她閃避著,推拒著、喘息著:「等一等……等一等……」

阿飛的回答不是言語,是動作。

他當然已不想再等。

林仙兒咬著唇,望著他佈滿紅絲的眼睛。

「你……你為什麼一直沒有問我?」

「問什麼?」

「問我是不是已經和上官金虹……,阿飛的動作突然停住、就像是被人踢了一腳。

林仙兒盯著他:「你一直沒有問,難道你不在乎?」

阿飛不停的流汗,汗使人軟弱。

林仙兒已感覺到他的軟弱:「我知道你一定在乎的,因為你愛我。」

她的聲音淒慘,眼睛裡卻帶著種殘酷的笑意,就像是一隻貓在看著爪下的老鼠,就像是上官金虹在看著她的時候。

阿飛的聲音嘶啞:「你有沒有。」

林仙兒歎息著:「一隻老鼠若是落入了貓的手裡,你不必問,也該知道她的結果。」

阿飛突然倒了下去,已憤怒得不能再有任何動作。

林仙兒輕撫著他的臉,彷彿已有淚將流落。

「我知道你會生氣,可是我不能不說,因為我本想將這身子清清白白的交給你的,只可惜……」。

她伏在阿飛胸膛上,流著淚道、「我現在真後悔為什麼要讓你等這麼久,雖然是為了你,可是我……」

阿飛忽然大叫了起來:「我知道你是為了我,所以我一定要還你的清白。」

林仙兒淒然道:「這是永遠沒法子還的,」

阿飛道:「有!我有法子。」

他緊握著雙手,咬著牙道:「只要殺了上官金虹,殺了玷污你的人,你就還是清白的……」

他聲音忽然停頓,因為他聽到窗外有人在冷笑:一人冷笑道:「這麼樣說來,你要殺的人就太多了!」

另一人冷笑道:「這條母狗身子根本就從來也沒有清白的時候,只要是跟她見過面的男人,除了你之外,誰都跟她睡過覺。」

第三人笑道:你若要將跟她睡過的男人全都殺死,就算每天殺八十個,殺到你鬍子都白了的時候,也殺不完的。」

這屋子一共有三個窗戶,每個窗戶外部有個人。

三個人說話的聲音雖不同,卻又有種很奇特的相同之處。

尖銳,裝作,無論誰聽了都想吐。

阿飛躍起,掀起被,蓋往了林仙兒赤裸的身子,踢出枕頭,擊滅了桌上的燈,厲聲道:「什麼人?」

他本想衝出去,但身子躍起後,又退回,緊守在林仙兒身旁。

窗外的三個人都在大笑,道:「你難道還怕這母狗的身子被我們看到?」

「她早就被人看慣了,沒有男人看她,她反而會覺得不舒服。」

「砰」的,窗戶忽然同時被撞開。

三道強烈的光柱從窗外照進來,集中在林仙兒身上。

是孔明燈的燈光。

只能看到燈光,卻看不到燈在哪裡,也看不到人在哪裡。

眩目的燈光亮得人眼睛都張不開。

林仙兒用手擋住了眼睛,棉被從她身上慢慢的往下滑,漸漸露出了她的腳,她的腿……

她並沒有將這條被拉住的意思,她的確不怕被人看。

阿飛咬著牙,將衣服摔過去,厲聲道:「穿起來。」

林仙兒眼波流轉,忽然笑了,道:「為什麼?你難道認為我見不得人?」

她又已幾乎完全赤裸,又在媚笑。

她又同時用出了她的兩種武器。

阿飛抄起張凳子,摔碎,握著了兩隻凳腳,厲聲道:「誰敢進來,我就要他死!」

外面的三個人又笑了,這次笑聲是從門外傳進來的:「他居然還想要人的命。」

「就憑他現在這樣子,誰的命他都休想要得了。」

「他至少還能要一個人的命——要他自己的命!」

又是「砰」的一聲大裂,厚木板做成的門突然被打得粉碎。

木屑紛飛,三個人慢慢的走了進來。

三個黃衣人。

三個人頭上都戴著頂竹笠,緊緊壓在眉毛上,掩起了面目。

這正是「金錢幫」屬下獨特的標誌。

第一個手上纏著根金鏈,鏈子兩端,繫著瓜大的銅錘。

第二個和第三人用的是刀劍。

鬼頭刀和喪門劍。

三個人的武器都已在手,彷彿生怕錯過住何一個殺人的機會。

阿飛突然鎮定了下來,正如一條飢餓而憤怒的狼,忽然嗅到血腥氣時,反而會鎮定下來一樣。

他的反應雖已慢,體力雖衰退,可是他的本能還未喪失。

他已嗅到了血腥氣。

林仙兒卻還在笑著,笑得更媚,道:「原來是『風雨雙流星』向松向舵主到了,失迎失迎。」

向松手裡的流星錘不停的輕輕搖擺著,他的人卻穩如泰山。

林仙兒道:「向舵主這次來,是奉了上官金虹之命來殺我的麼?」

向松道:「你猜對了。」

林仙兒歎了口氣,道:「想不到上官金虹這麼急著要我的命。」

向松道:「用不著的人,就得死。」

林仙兒道:「你猜錯了,他並不是為了這原因才想殺我。」

向松道:「哦?」

林仙兒道:「他要殺我,只不過為了怕我再去找別的男人,丟他的面子。」

向松冷冷道:「上官幫主的命令從來用不著解釋,只執行。」

林仙兒膘了阿飛一眼,道:「你們敢闖到這裡來殺我,想必是認為他已不能保護我。」

向松道:「他不妨試試。」

執刀的人忽然冷笑道:「他已不必試。」

林仙兒道:「哦?」

執刀的人道:「你敢在他面前說這種話,自然也知道他已不能保護你了,既然大家都知道,又何必試?」

林仙兒又笑了笑道:「不錯,他的確已連自己都保護不了,我也在替他難受,只不過……」

她慢慢的站起來,赤裸裸的站在燈光下,慢慢的接著道:「你認為我自己是不是還能保護自己呢?」

她胸膛驕傲的挺立,腿筆直。

她的皮膚在燈光下看來就像是奶油色的緞子。

這身材的確值得她驕傲。

阿飛的臉已因痛苦而扭曲,冷汗如豆,一粒粒滴落。

林仙兒的手在自己身上輕撫,柔聲道:「你們殺了我,不會覺得可惜麼?」

向松也歎了口氣,緩緩道:「有些女人拿自己的身子來付帳,付脂粉的帳,付綢緞的帳,無論對誰都從不小氣,但你卻不同。」

林仙兒笑道:「我當然不同。」

向松道:「你比她們更大方,你用你自己的身子付小費,甚至連替你開門的店小二,只要你高興,你都會讓他滿意。林仙兒媚笑道:「你是不是也想問我要小費?」

她慢慢的走過去,道,「你來拿吧,我付的小費,任何人都不會嫌多的。」

向松木立。

林仙兒走到他面前,想去勾他的脖子。

向松忽然出手,錘擊胸膛。

林仙兒凌空一個翻身,落在床上怔住了!

向松頭上的竹笠已被打落,露出了他的臉。

一張蒼白的臉,滿是皺紋,沒有鬍子,一根鬍子都沒有。

林仙兒忽然大笑了起來,道:「難怪上官金虹要你們來殺我,原來你是個陰陽人──不男不女的陰陽人。」

向松冷冷的盯著她,面上一點表情也沒有。過了很久,他目光才轉向阿飛,一字字道:「你最好出去。」

阿飛道:「出去?」

向松道:「難道你還想保護這條母狗?」

阿飛的手漸漸垂落。

向松道:「所以你最好出去,我殺她的時候,你最好莫要在旁邊瞧著。」

阿飛道:「為什麼?」

向松獰笑,道:「因為你若在旁邊瞧著,一定會吐。」

阿飛沉默了,垂下了頭。

林仙兒的笑聲已停止。到了這時,她也已笑不出。

就在這時,阿飛已出手!

阿飛的本能還未消失。

他選擇的確實是最好的機會。

只可惜他反應已慢,體力已衰。

金光一閃,流星鎚飛出。

木屑紛飛,阿飛手裡的凳子腳已被擊得粉碎。

向松冷笑道:「我奉命來殺她,不是殺你,我從不願多事,所以你還活著。」

阿飛緊握著兩截已被打斷了的木腳,就像是一個快淹死的人緊握著他的最後一線希望。

但這又是個什麼樣的希望?

他本是殺人的人。

他殺人,別人殺他。

但現在,他已不能殺人,別人也已不屑殺他。

這表示他在別人眼中已全無價值,他是死是活,別人也不放在心上。

「一個人要爬起來很難,要跌下去卻很容易。」

阿飛突然想起他去救李尋歡的時候,和荊無命決鬥的時候……

那時他在別人眼中,還是不可輕視的。

但現在呢?

那只不過是幾天前的事,但現在想來,卻已遙遠得幾乎無法記憶。

向松的聲音似乎也已遙遠:「你要留在這裡也無妨,我就要你看看真正的殺人是什麼樣子的。」

突然一人緩緩道:「憑你也懂殺人麼?你只怕還不配!」

第七十五章 生死一線間

緩慢的語聲,既無高低,也沒有情感,向松是熟悉這種聲音的,只有荊無命說話才是這種聲音!

荊無命!

向松駭然回首果然瞧見了荊無命!

他的衣衫已破舊,神情看來也很憔悴,但他的那雙眼睛——死灰色的眼睛,還是冷得像冰,足以令任何人的血凝結。

向松避開了他的眼睛,看到了他的手。

他的右手還是用布懸著,手的顏色已變成死灰色,就像是剛從棺村裡伸出來的。

這本是雙殺人的手,但現在卻只能令人作嘔。

向松笑了,淡淡笑道:「在下雖不懂殺人,卻還能殺,荊先生雖懂得殺人,只可惜殺人並不是用嘴的,是要用手:「荊無命的瞳孔又在收縮,盯著他,一字字道:「你看不到我的手?」

向松道:「手也有很多種,我看到的並不是殺人的手。」

荊無命道:「你認為我右手不能殺人?」

向松微笑道:「人也有很多種,有些人容易殺,有些人不容易。」

荊無命道:「你是哪一種?」

向松忽然沉下了臉,冷冷道:「你殺不死的那一種。」

他目中充滿了仇恨,像是在激荊無命出手,他要找個殺荊無命的理由。

荊無命忽然笑了。

他也和上官金虹一樣,笑的時候遠比不笑時更殘酷,更可怕。

向松竟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

荊無命道:「原來你恨我?」

向松咬著牙,冷笑道:「不恨你的人只怕還很少。

荊無命道:「你想殺我?」

向松道:「想殺你的人也不止我一個。」

荊無命道:「但你為什麼要等到現在?」

向松道:「要殺人就得等機會,這道理你本該比誰都明白。」

荊無命道:「你認為現在機會已來了?」

向松道:「不錯。」

荊無命忽又歎了口氣,道:「只可惜我有個秘密你還不知道。」

向松忍不住問道:「什麼秘密?」

荊無命死灰色的眼睛凝注著他的咽喉,緩緩道:「我右手也能殺人的,而且比左手更快!」

「快」字出口,劍已刺入了向松的咽喉!

誰也沒有看到這柄劍是從哪裡拔出來的,更沒有瞧見劍怎麼會刺入向松的咽喉。

大家只瞧見寒光一閃,鮮血已湧出,只聽到「格」的聲音,向松的呼吸就已停頓,連眼珠子都幾乎完全凸了出來。

「鬼頭刀」和「喪門劍」的眼珠子也像是要凸了出來。

兩個人一步步向後退,退到門口。

荊無命根本沒有回頭,冷冷道:「你們既已聽到了我的秘密,還想走?」

寒光又一閃!

鮮血飛濺,在燈光下看來就像是一串瑪璃珠練,紅得那麼鮮艷,紅得那麼可愛。

良藥苦口,毒藥卻往往是甜的。

世界上的事就這麼奇怪——最可怕,最醜陋的東西,在某一剎那間看來,往往比什麼都美麗,比什麼都可愛。

所以殺人的劍光總是分外明亮,剛流出的血總是分外鮮艷。

所以有人說:「美,只不過是一瞬間的感覺,只有真實才是永恆的。」

「真實」,絕不會有美。

殺人的利劍也和菜刀一樣,同樣是鐵,問題只在你看得夠不夠深遠,夠不夠透徹。

可是,也有人說:「我只要能把握住那一剎間的美就已足夠,永恆的事且留待予永恆,我根本不必理會。」

就在一瞬間以前,向松還是享名武林的「風雨雙流星」,還是「金錢幫」第八分舵的舵主。

但現在,他已只不過是個死人,和別的死人沒什麼兩樣。

荊無命垂著頭望著他的屍首,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奇特,就像是第一次見到死人一樣。

這是不是因為他直到現在才能體會到「死」的感覺?

這是不是因為一個人只有在意興蕭索時,才能體會到死的感覺?

林仙兒終於長長吐了口氣。

這口氣她已蹩了很久,到現在才總算吐出來。

她膘著荊無命,似笑非笑,如訴如慕,輕輕道:「想不到你會來救我。」

荊無命沒有抬頭,冷冷道:「你以為我是來救你的?」

林仙兒慢慢點了點頭,道:「也許我知道你的意思。」

荊無命霍然抬起頭,盯著她,道:「你知道什麼?」

林仙兒道:「你來救我,只因為上官金虹要殺我。」

荊無命盯著她。

林仙兒道:「你恨他,所以只要是他想做的事,你就要破壞。」

荊無命還是盯著她。

林仙兒歎了口氣,道:「直到現在,我才總算知道了你這個人,才知道上官飛也是你殺的。」

荊無命的眼睛忽然移開,移向掌中的劍,緩緩道:「你知道得太多了。」

林仙兒忽又笑了,道:「我也知道你絕不會殺我,因為你若殺了我,豈非正如了上官金虹的心願?」

她甜甜的笑著,接著又道:「你非但不會殺我,你還會帶我走的,是麼?」

荊無命道:「帶你走?」

林仙兒道:「因為你既不能讓我死在上官金虹手上,又不願讓我洩露你的秘密,所以你只有帶我走。」

她聲音更溫柔,道:「我也心甘情願跟著你走,無論你要到哪裡,我都跟著。」

荊無命沉默了很久,忽然抬頭瞧了阿飛一眼。

他彷彿直到現在才發現有阿飛這麼個人存在。

阿飛卻已似忘了自己的存在。

林仙兒也膘了阿飛一眼,忽然走過去,一口口水重重的唾在他臉上。

她並沒有再說什麼。

她已不必再說。

林仙兒終於跟著荊無命走了。

阿飛沒有動。

口水乾了。

阿飛沒有動。

窗紙發白,天已亮了。

阿飛還是沒有動。

他已躺了下來,就躺在血泊中,屍體旁。

他和死亡之間的距離,已只剩下一條線……

「××日,調時,出西城十里,長亭外林下。

上官金虹冬天終於來了,連樹上最後一片枯葉也已被西風吹落。

這封信的顏色就和枯葉一樣,是黃的,卻是種帶著種死味的黃——黃得沒有生命,黃得可怕。

這封信上只寫著這十幾個字,簡單,明白,也正如上宮金虹殺人的方法一樣,絕沒有廢話。

信是店伙送來的,他拿著信的手一直在發抖。

現在,孫小紅拿著這封信,似乎感覺到一陣陣殺氣透入背脊,再傳到她手上,她的手也在發冷。

「後天,就是後天。」

孫小紅歎了口氣,喃喃道:「我看這黃歷,後天不是好日子。諸事不宜。」

李尋歡笑了,道:「殺人又何必選好日子?」

孫小紅凝注著他,良久良久,突然大聲道:「你能不能殺他?」

李尋歡的嘴閉上,笑容也漸漸消失。

孫小紅忽然站起來,大步走了出去,李尋歡還猜不出她出去幹什麼,她已捧著筆墨紙硯走了進來。

磨好墨,鋪好紙。

孫小紅始終沒有再瞧李尋歡一眼,忽然道:「你說,我寫。」

李尋歡有些發怔,道:「說什麼?」

孫小紅道:「你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還有什麼未做完的事?」

她的聲音彷彿很平靜,但提著筆的手卻有些發抖。

李尋歡又笑了,道:「你現在就要我說?我還沒有死呀。」

孫小紅道:「等你死了,就說不出了。」

她一直垂著頭,瞧著手裡的筆,但卻還是無法避開李尋歡的目光。

她眼睛已有些濕了,咬著嘴唇道:「無論什麼事你都可以說出來,譬如說——阿飛,你還有什麼話要對他說的?還有什麼事要為他做的?」

李尋歡目中忽然露出了痛苦之色,長長吸了口氣,道:「沒有。」

孫小紅道:「沒有?什麼都沒有?」

李尋歡黯然道:「我可以要他不去殺別人,卻無法要他不去愛別人?」

孫小紅道:「別人若要殺他呢?」

李尋歡笑了笑,笑得酸楚,道:「現在還有誰要殺他?」

孫小紅道:「上官金虹……」

李尋歡道:「上官金虹既然肯放他走,就絕不會再殺他,否則他現在早就死了。」

孫小紅道:「可是,以後呢?」

李尋歡遙注著窗外,緩緩道:「無論多長的夢,都總有醒的時候,等他清醒的那天,什麼事他自己都會明白的,現在我說了也沒有用。」

孫小紅用力咬著嘴唇,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那麼她呢?」

這句話她似已用盡全身力氣才說出來。

李尋歡自然知道她說的「她」是誰。

他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忽然走過去,用力推開了窗戶。

孫小紅垂著頭,道:「你……你若有什麼話,有什麼事……」

李尋歡突然打斷了她的話,道:「沒有,什麼都沒有。」

孫小紅道:「可是你……」

李尋歡道:「她活著,自然會有人照顧她,她死了,也有人埋葬,什麼都用不著我來關心,我死了對她只有好處。」

他的聲音彷彿也很平靜,但卻始終沒有回頭。

他為什麼不敢回頭?

孫小紅望著他瘦削的背影,一滴淚珠,滴在紙上。

她悄悄的擦乾了眼淚,道:「可是你總有些話要留下來的,你為什麼不肯對我說?」

李尋歡道:「你為什麼一定要我說,」

孫小紅道:「你說了,我就記下來了,你若死了,我就一件件替你去做,然後……」

李尋歡霍然轉過身,盯著她,道:「然後怎麼樣?」

孫小紅道:「然後我就死!」

她挺著胸,直視著李尋歡,不再逃避,也不再隱瞞。

李尋歡道:「你……你為什麼要死?」

孫小紅道:「我不能不死,因為你若死了,我活著一定比死更難受。」

她始終直視著李尋歡,連眼睛都沒有眨。

她的神情忽然變得很平靜,很鎮定,無論誰都可看出她已下了決心,這種決心無論誰都沒法子改變。

李尋歡的心又開始絞痛,忍不住又彎下腰劇烈的咳嗽起來。

等他咳完了,孫小紅才歎息了一聲,幽幽道:「你若要我活著,你自己就不能死……

上官金虹也並不是一定要找你決鬥,他對你始終有幾分畏懼。」

她忽然衝過去,拉住李尋歡的手,道:「我們可以走,走得遠遠的,什麼事都不管,我……我可以帶你回家,那地方從沒有人知道,上官金虹就算還是想來找你,也休想找得到。」

李尋歡沒有說話,一個字都沒有說。

他只是靜靜的瞧著她。

有風吹過,一陣煙霧飄過來,迷漫了他的眼睛,孫老先生蒼老的聲音已響起,帶著歎息道:「無論你怎麼說,他都不會走的。」

孫小紅咬著唇,跺著腳,道:「你怎麼知道他不會走?」

孫老先生道:「他若是肯走的那種人,你也不會這麼樣對他了。」

孫小紅怔了半晌,忽然扭轉身,掩面輕位。

李尋歡長歎道:「前輩你……」

孫老先生打斷了他的話,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只能要她不去殺人,卻無法要她不去愛人,是麼?」

愛,這件事本就是誰都無法勉強的。

李尋歡又開始咳嗽,咳嗽得更劇烈。

「山西城十里,長亭外林下。」

亭,是八角亭,就在山腳下的樹林外。

林已枯,八角亭欄杆上的紅漆也已剝落。

西風肅殺,大地蕭蕭。

李尋歡徘徊在林下,幾乎將這裡每一寸土地都踏過。

「後天,就是後天。」

夕陽已西,又是一天將過去。

後天,就在這裡,就在這歹陽西下的時候,李尋歡和上官金虹之間所有的恩怨都將了結。

那也許就是武林中有史以來最驚心動魄的一戰!

李尋歡長長歎了口氣,抬起頭一夕陽滿天,艷麗如昔。

可是,在一個垂死的人眼中,這永恆的夕陽是否還會同樣嬌艷?

孫老先生和孫小紅一直靜靜的坐在亭子裡,沒有去打擾他。孫小紅突然問道:「決鬥的時候還未到,他先到這裡來幹什麼?」

孫老先生道:「高手間的決鬥,不但要看武功之強弱,還要看天時、地利、人和,上宮金虹選擇這裡作戰場,當然有他的用意。」

孫小紅道:「什麼用意?」

孫老先生道:「他想必對這裡的地形很熟,而且說不定還會先到這裡來設下埋伏。」

孫小紅道:「所以李尋歡也一定要先到這裡來瞧瞧,先熟悉這裡地形,再看看上官金虹會在什麼地方設埋伏。」

孫老先生道:「不錯,古來的名將,在大戰之前,也必定都會到戰場上去巡視一遍,無論哪一種戰爭,若有一方先佔了地利,就佔了優勢。」

孫小紅道:「可是他為什麼一直要在這裡逛來逛去呢?」

孫老先生笑了笑,道:「他這麼逛來逛去當然也有目的。」

孫小紅道:「哦?」

孫老先生道:「他要先將這裡每一寸土地都走一遍,看看這裡的土質是堅硬,還是柔軟?是乾燥,還是潮濕?」

孫小紅道:「那又有什麼用?」

孫老先生道:「因為土質的不同,可以影響輕功,你同樣使出七分力,在軟而潮濕的地上若是只能躍起兩丈,在硬而乾燥的地上就能躍起兩丈五寸。」

孫小紅道:「那相差得也不多呀。」

孫老先生歎了口氣,道:「高手相爭,是連一分一寸都差不得的!」

李尋歡忽然走了過來,站在亭外,面對著夕陽照耀下的枯林,呆呆的出起神來,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孫小紅忍不住悄悄問道:「他站在這裡發呆,又是為了什麼呢?」

第七十六章 高明的手段

孫老先生沉吟著,道:「後天他來的時候,上官金虹必定已先到了。」

孫小紅道:「怎見得?」

孫老先生道:「因為先來的人,就有權先佔據最佳地勢,上宮金虹當然不肯錯過這機會。」

孫小組道:「那麼,李尋歡為什麼不跟他爭先?」

孫老先生歎道:「也許他從不願和別人爭先,也許……他還有別的用意。」

他忽然笑了笑,接著道:「小李探花並不是個普通人,他的用意,有時連我都猜不透。」

孫小紅眨著眼道:「似我看來,這裡所有的地方都差不多……我實在看不出最佳地勢在哪裡。」

孫老先生道:「就在現在他站著的地方。」

孫小紅道:「他站的這地方又有什麼不同?」

孫老先生道:「上宮金虹站在這裡,李尋歡勢必要在他對面。」

孫小紅道:「嗯。」

孫老先生道:「決鬥的時候,正是太陽下山的時候……」

孫小紅搶著道:「我明白了,夕陽往這邊照過去,站在那邊的人,難免被陽光刺著眼珠,只要他眼睛一剎那看不見,就給了對方殺他的機會。」

孫老先生歎道:「正是如此。」

孫小紅道:「上官金虹既然一定會站在這地方,他站在這裡幹什麼?」

孫老先生道:「他站在這裡,才能發現這地方有什麼弱點,才能決定自己要站在什麼地方。」

他接著又道:「你看,夕陽照在枯林上,也有閃光,因為枯枝上已有秋霜,所以站在這裡的人,眼睛也有被閃光刺著的時候。」

這時李尋歡已走到對面的一株樹下。

孫小紅的目光不由自主跟著他瞧了過去,忽然覺得一陣光芒刺眼——那棵樹上的積霜顯然最多,折光的角度也最好,所以反光也就強烈。

孫老先生微笑道:「現在你明白了麼?」

孫小紅還沒有說話,李尋歡突然一掠上樹,只見他身形飛掠,如秋雁回空,在每根枯枝上都點了點。

孫老先生歎道:「世上只知小李飛刀,例不虛發,卻不知他輕功之高,也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孫小紅道:「但他這又是在於什麼呢?」

孫老先生道:「他是在試探那邊的枯枝是否堅牢,容不容易折斷,這又有兩種作用。」

孫小紅道:「哪兩種?」

孫老先生道:「第一,他怕上官金虹在枯枝上做手腳。」

孫小紅皺眉道:「什麼樣的手腳?」、孫老先生道:「當他面對著上官金虹時,樹上的枯枝若是突然斷了,就會怎麼樣?」

孫小紅道:「枯枝斷了,自然就會掉下來。」

孫老先生道:「掉在哪裡?」

孫小紅道:「當然是掉在地上。」

她眼睛忽然一亮,很快的接著又道:「也許就掉在他面前,也許就掉在他頭上,他就難免會分心,一分心上官金虹就又有了殺他的機會。」

孫老先生笑了笑,道:「還有,到了萬不得已時,他只有往樹上退,以輕功來扳回劣勢,那時樹梢就成了他們的戰場。」

孫小紅道:「所以他必須將每一棵樹的情況都先探測一遍,就正如他探測這裡的土質一樣。」

孫老先生歎了口氣,道:「你現在總算明白了。」

孫小紅也歎了口氣,道:「我現在總算明白了,原來決鬥之前還有這麼多學問。」

孫老先生道:「無論做什麼,做到高深時,就是種學問,就連做衣服,炒菜,也是一樣。」

他凝注著李尋歡,緩緩接著道:「他們的決鬥之期雖然在後天,其實還在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就已開始,這段時候才是真正考驗他們細心,耐力,智慧的時候。他們的勝負,在這段時候裡就已決定,到了真正出手時,一剎那間就可解決了。」

孫小紅歎道:「但別人卻只能看到那一瞬間的事,所以人們常說『武林高手一招爭』,又誰知他們為了那一招曾經花了多少工夫?」

孫老先生目中忽然露出一種蕭索之意,敲燃了火石,點著了煙斗,望著煙斗裡閃動的火光,緩緩道:「一個真正的高手活在世上,必定是寂寞的,因為別人只能看到他們輝煌的一面,卻看不到他們所犧牲的代價,所以根本就沒有人能瞭解他。」

孫小紅垂著頭弄著衣角,幽幽道:「但他們是不是需要別人瞭解呢?」

李尋歡撩起了衣襟,腳尖輕輕點地,刷的,掠上了八角亭頂。

孫老先生長長噴出了口煙,歎道:「別人都以為李尋歡是個脫略行跡,疏忽大意的人,又有誰能看到他小心仔細的一面,到了真正重要的關頭,他真是一點地方都不肯放過。」

孫小紅垂著頭,歎息道:「這也許是因為他放過的已太多了……」

她忽然抬起頭,盯著孫老先生,道:「這一戰既然早已開始,以你老人家看,到現在為止他們是誰佔了優勢?」

孫老先生沉吟著,道:「誰也沒有佔到優勢?」

孫小紅又開始用力去咬她自己的嘴唇。

她心亂的時候,就會咬自己的嘴唇,心越亂,咬得越重。

現在她幾乎已將嘴唇咬破了。

孫老先生忽然問道:「你看呢?」

孫小紅道:「我看……上官金虹對自己好像比較有信心。」

孫老先生道:「不錯,這只因近年來他無論做什麼事都是無往不利,一帆風順,可是,他兒子的死對他卻是個很大的打擊。」

孫小紅道:「還有荊無命,荊無命一走,他的損失也很大。」

孫老先生道:「所以他急著要找李尋歡決鬥,為的就是怕自己的信心消失。」

他長長歎息了一聲,接著又道:「所以這一戰不但關係他兩人的生死勝負,也關係著整個武林的命運。」

孫小紅眨著眼,道:「關係這麼大?」

孫老先生道:一因為這一戰上官金虹若是勝了,他對自己的信心必定更強,做事必定更沒有顧忌,到了那時,世上只怕也真沒有人能制得住他了。」

孫小紅眼珠子轉動著,道:「現在我忽然覺得這一戰他是必定勝不了的。」

孫老先生道:「哦?」

孫小紅道:「小李飛刀,例不虛發,他的飛刀從未失手過!」

孫老先生歎了口氣,道:「上官金虹也從未敗過!」

孫小紅已不咬嘴唇了,抿著嘴笑道:「你老人家莫忘了,他曾經敗過一次的。」

孫老先生道:「哦?」

孫小紅悠悠道:「那天,在洛陽城外的長亭裡,他豈非就曾經敗在你老人家手下?」

孫老先生忽然不說話了。

孫小紅道:「我從來沒有求過你老人家什麼,現在,我只求你老人家一件事。」

孫老先生又噴出口煙,將自己的眼睛藏在煙霧裡,道:「你說。」

孫小紅道:「我只求你老人家千萬莫要讓李尋歡死,千萬不能……」

她忽然撲過去,跪在她爺爺膝下,道:「這世上只有你老人家一個能制得住上官金虹,只有你老人家一個人能救他,你老人家總該知道,他若死了,我也沒法子活下去了。」

煙已散了。

孫老先生的眼睛裡卻彷彿還留著一層霧。

像秋天的霧,淒涼、蕭索……

但他嘴角卻帶著笑。

他目光遙視著遠方,輕撫著孫小紅的頭髮,柔聲道:「你是我孫女中最調皮的一個,你若死了,以後還有誰會來拔我的鬍子,揪我的頭髮?」

孫小紅跳了起來,雀躍道:「你答應了?」

孫老先生慢慢的點了點頭,含笑道:「你說來說去,為的就是要等我說這句話?」

孫小紅的臉紅了,垂著頭笑道:「你老人家總該知道,女大不中留,女兒的心,總是向外的。」

孫老先生大笑道:「但你的臉皮若還是這麼厚,人家敢不敢要你,我可不知道。」

孫小紅的嘴湊到他耳旁,悄悄道:「我知道,他不要我也有法子要他要。」

孫老先生忽然抱住了她,就好像已回到十幾年前,她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抱著她柔聲道:「你是我最喜歡的孫女,但卻太調皮,膽子也太大,我一直擔心你找不到婆家,現在你總算找到了個你自己喜歡的,我也替你喜歡。」

孫小紅吃吃笑道:「我找到他,算我運氣,他找到我,也是他的運氣,像我這樣的人,這天下也許還沒有幾個。」

孫老先生又大笑,道:「除了你之外,簡直連一個都沒有。」

孫小紅伏在她爺爺膝上,心裡真是說不出的愉快,說不出的得意。

因為她不但有個最值得驕傲的祖父,也有個最值得驕傲的意中人。

親情,愛情,她已全都有了,一個女人還想要求什麼別的呢?

她覺得自己簡直已是世上最快樂的女人。

她覺得前途充滿了光明。

但這時大地卻已暗了下來,光明己被黑暗吞沒。

她卻完全沒有感覺到。

「愛情令人盲目。」

這句話聽來雖然很俗氣,但卻的確有它永恆不變的道理。

孫小紅此刻若能張開眼睛,就會發現她爺爺目中的悲哀和痛苦是多麼深遂——別人就算能看到,也永遠猜不出他悲痛是為了什麼原因?

夜臨,風更冷。

萬籟無聲只剩下枯枝伴著衰草在風中低位。

李尋歡的人呢?

孫小紅忍不住跑出去,大聲道:「你在上面於什麼?為什麼還不下來?」

沒有回應。

李尋歡他人呢?

八角亭上難道真有什麼險惡的埋伏?李尋歡難道已遭了毒手?

八角亭上鋪的是紅色的瓦,還有個金色的頂。

金頂上卻擺著個小小的鐵匣子,用一根黃色的布帶捆住。

鐵匣於是很普通的一種,既沒有雕紋裝飾,也沒有機關消息,你若打開這鐵匣子,裡面絕不會飛出一技弩箭來射穿你的咽喉。

「但這鐵匣子怎麼會到了八角亭的頂上呢?」

鐵匣子裡只有一柬頭髮。

頭髮也是很普通的頭髮,黑的,很長,既不香,也不臭,就跟世上成千萬個普通人的頭髮一樣。

但李尋歡卻一直在呆呆的盯著這束頭髮看,孫小紅叫了他幾次,他都沒有聽見。

這頭髮究竟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孫小紅看不出來。

無論誰都看不出來。

李尋歡的臉色很沉重,眼睛也有點發紅。

孫小紅從未看過他這樣子,就連他喝醉的時候,他眼睛還是亮的。

他怎會變成這副樣子?

頭髮就放在亭子裡的石桌上,李尋歡還是在盯著這束頭髮。

孫小紅忍不住問道:「這是誰的頭髮?」

沒有人口答,沒有人能回答。

任何人都可能有這樣的頭髮。

孫小紅道:「這樣長的頭髮,一定是女人的。」

她自己當然也知道這判斷並不正確,因為男人的頭髮也很長。

因為「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損傷。」

誰剪短頭髮,誰就是不孝。

有人說故事,說到一個人女扮男裝忽然被人發現是長頭髮,別人就立刻發覺她是女人了。

說這種故事的人腦筋一定不會很發達,因為這種事最多只能騙騙小孩子——奇怪的是,卻偏偏還有人要說這種故事,不但說,甚至還從不變。

孫小紅跺了跺腳,說:「無論如何,這只不過是幾根頭髮而已,有什麼好奇怪的」

孫老先生忽然道:「有。」

孫小紅怔了怔,道:「有什麼?」

孫老先生道:「奇怪,而且很奇怪。」

孫小紅道:「哪點奇怪?」

孫老先生道:「很多奇怪。」

他接著又道:「頭髮怎會在鐵匣子裡?鐵匣子怎會在亭子頂上?是誰將它放上去的?

有什麼用意?」

孫小紅怔住了。

孫老先生歎了口氣,道:「若是我猜得不錯,這必定是上官金虹的傑作。」

孫小紅失聲道:「上宮金虹?他這樣做是為了什麼?」

孫老先生道:「就為了要讓李尋歡看到這束頭髮?」

孫小紅道:「可是……可是他……」

孫老先生道:「他算準了李尋歡一定會先來探測戰場,也算準了他一定會到亭子上去,所以就先將這匣子留在那裡。」

孫小組道:「可是這頭髮又有什麼特別呢?就算看到了也不會怎麼樣呀,他這麼樣做豈非很滑稽。」

她嘴裡這麼說,心裡也忽然感覺到有些不對了,很不對。

像上官金虹這種人,當然絕不會做滑稽的事。

孫老先生眼睛盯著季尋歡,道,「你知道這是誰的頭髮?」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終於長長歎息了一聲,道:「我知道。」

孫老先生厲聲道:「你能不能確定?」

他說話的聲音如此嚴厲,李尋歡怔了怔,道:「我……」

孫老先生道,「你也不能確定,是不是?」」

他不讓李尋歡開口,接著說道:「上官金虹這麼樣做,就是要你認為這頭髮是林詩音的,要你認為她己落入他的掌握,要你的心不定,他才好殺你,你為何要上他的當?」

孫小紅也搶著道:「不錯,林姑娘若真的已落入他手裡,他為何不索性當面來要脅你?」

李尋歡歎道:「因為他不能這麼樣做——別人能,他卻不能。」

孫小紅道:「他為什麼不能?」

李尋歡淡淡道:「若有人知道上官金虹是用這種手段才勝了李尋歡的,豈非要被天下人恥笑。」

孫小紅道:「但現在他什麼也沒有說,只不過讓你看到了一束頭髮而已。」

李尋歡道:「這正是他的手段高明之處。」

孫小紅道:「這頭髮也許並不是她的。」

李尋歡道:「也許不是,也許是……誰也不能確定。」

孫小組道:「那麼你若完全不去理會,就當做根本沒有看到,他的心計豈非就白費了。」

李尋歡道:「只可惜我已經看到了。」

孫小組道:「就因為他什麼也沒有說,所以你才懷疑,就因為他算準了你會懷疑,所以才這麼樣做。你也明知道他的用意,卻偏偏還要落人他的圈套。」

他長長歎息了一聲,苦笑道:「這種荒唐的事,為什麼偏偏要讓我遇到?」

第七十七章 興雲莊的秘密

李尋歡笑了笑,淡淡道:「世事本就如此,有些事你縱然明知是上當,還是要去上這個當的。」

孫老先生忽然道:「不錯,若有人能令我心動,我也一樣會上當。」

孫小紅跺了跺腳,咬著嘴唇道:「你們上當,我偏不上當……」

孫老先生歎道:「其實你已上當了,因為你也在懷疑這頭髮是林姑娘的,你的心也已亂了,現在你若和人決鬥,對方的武功縱然不如你,你也必敗無疑。」

孫小紅道,「可是……可是……」

可是怎麼樣,她自己也不知道。

上官金虹的目的就是要李尋歡心亂,無論李尋歡是相信也好,是懷疑也好,只要他去想這件事,上官金虹的目的就已達到。

李尋歡又怎能不想?

那本是他魂牽夢素的人,他幾時忘記過她?

他就算明知這並不是她的頭髮,還是忍不住要牽腸掛肚,心亂如麻,因為上官金虹已讓他想起了她。

問題並不在頭髮是誰的,而在李尋歡是個怎麼樣的人?

這一點正是針對李尋歡而發的,若是用在別人身上,也許就完全沒有用了,因為別人根本就不會想得這麼多,這麼遠。

這才是上官金虹最可怕的地方。

他永遠知道對什麼人該用什麼樣的手段,他的手段在別人看來也許有點不實際,甚至有點荒唐,但卻永遠最有效。

因為他很懂得兵法中最奧妙的四個字:「攻心為上。」

李尋歡靠在欄杆坐了下來,就坐在地上,將四肢盡量放鬆。

他雖然沒有說話,但孫老先生和孫小紅卻都知道他心裡在想著什麼:「到興雲莊去,看看林詩音還在不在?」

在長途跋涉之前,他必須先將疲勞恢復。

每次他作了重大的決定之後,都要使自己的身心盡量鬆弛。

這是他的習慣。

這無疑是個好習慣。

孫小紅咬著嘴唇,咬得很用力。

「原來他還是忘不了她,還是將她看成比什麼都重要,她在他心裡的地位,無論誰都不能代替——就連我也不能。」

孫小紅的眼圈已紅了,終於忍不住道:「你一定要去?」

李尋歡沒有回答。

有時不回答就是回答。

孫老先生歎道:「他當然要去,因為他只有去看一看,才能心安。」

孫小紅道:「可是……她若已不在那裡了呢?」

李尋歡目光遙視著亭外的夜色,緩緩道:「無論她在不在,我都要去看看,然後我才能下決心,決定應該怎麼樣做。」

孫小紅道:「你若去了,才真正落入了上官金虹的圈套。」

李尋歡道:「哦?」

孫小紅道:「他這麼樣做最大的目的就是要你到興雲莊去一趟,決戰的時候就在後天,這裡離興雲莊並不近,你就算能在兩天之內趕回來,到了決戰時體力也已不支,他在這兩天內卻一定會盡量休息。」

他歎了口氣,緩緩接著道:「他以逸待勞,你在兩天之內奔波數百里之後,再去迎戰,這一戰的勝負,也就不問可知了,何況,他在那裡說不定還另有埋伏。」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緩緩道:「有些事你縱然明知不能做,也是非做不可的。」

孫小紅嘎聲道:「但你若去了,就等於是拿你自己的性命去冒險,她對你難道就真的這麼重要?比你自己的性命還重要?」

李尋歡又沉默了很久,抬起頭,凝注著她。

孫小紅的眼睛已濕了,扭轉頭,避開了他的目光。

李尋歡一字字緩緩道:「我只想你明白一件事,你若換了我,你也一定會這麼樣做,她若換了你,我也會這麼樣對你的。」

孫小紅沒有動,就好像根本沒聽到他說的話。

可是她眼淚卻已流了下來。

女人若真的愛上了一個男人,就希望自己是他心目中唯一的女人,絕不容第三者再來加入。

但無論如何,李尋歡心裡畢竟已有了她。

她癡癡的站在那裡,心裡也不知是甜?是酸?還是苦?

孫老先生忽然歎息了一聲,道:「這是他非做不可的事,就讓他去吧。」

孫小紅慢慢的點了點頭,忽然笑了,笑得雖辛酸,卻總是笑。

她帶著淚笑道:「我忽然發現我自己實在是個呆子,他認得她在我之前,我還沒有看到他的時候,他們之間已經有許多許多事發生了,我是後來才加入的,所以,應該生氣的是她,不應該是我。」

孫老先生也笑了笑,柔聲道:「一個人若知道自己是呆子,就表示這人已漸漸聰明了。」

孫小紅眨著眼,道:「但也有件事是我非做不可的。」

孫老先生道:「什麼事?」

孫小紅道:「我要陪他去,非去不可。」

孫老先生沉吟著,道:「你陪他去也好,只不過……」

他轉頭去瞧李尋歡,下面的話顯然是要李尋歡接著說下去。

孿尋歡笑了笑,道:「她既然已說了非去不可,自然就是非去不可了。」

孫老先生也笑了,道:「我活到六十歲時才學會不去跟女人爭辯,你學得比我快。」

李尋歡已站了起來,道:「既然要走,今天晚上就動身,你……」

孫小紅搶著道:「你不要以為女人都是婆婆媽媽的,有的女人比男人還乾脆得多,也一樣說走就走。」

孫老先生道:「到了那裡,莫忘了先去找你二叔,問問那邊的動靜。」

孫小紅道:「我知道……」

她膘了李尋歡一眼,接著道:「他若不願我跟他一齊進去,我就在二叔那裡等他。」

李尋歡忽然道:「孫二俠已在興雲莊外守候了十二年,他究竟為的是什麼?」

這件事他一直覺得很奇怪。

十二年前,正是他將要離家出走的時候、那時孫駝子就已守候在那裡,他實在猜不透孫駝子的用意。

孫駝子不但和李家素無來往,和龍嘯雲也全無關係,至於林詩音,她本是孤女,很小的時候就已來投靠李尋歡的父親。

她本是個很內向的人,這一生幾乎從未到別的地方去過,自然更不會和江湖中人有任何來往了。

若說孫駝子是受了別人的托付,那人是誰呢?

他要孫駝子守護的是什麼呢?

假如世上只有一個人知道這件事的真相,自然就是孫老先生。

孫老先生並不是個深沉的人,李尋歡希望他能說出這秘密。

但他卻失望了。

孫老先生又開始抽煙,用煙嘴塞住了自己的嘴。

孫小紅膘了她爺爺一眼,忽然道:「有件事,我一直覺得很奇怪。」

李尋歡瞧著她,等她說下去。

孫小紅道:「龍小雲在上官金虹面前砍斷了自己的手,這件事你知不知道?」

李尋歡點了點頭,歎道:「他本是個很特別的孩子,做的事也特別。」

孫小紅道:「他能做出這種事,我倒並不覺得奇怪。」

李尋歡道:「哦?」

孫小紅道:「他明知當時上官金虹已動了殺機,所以就先發制人,讓上官金虹無話可說,這麼樣一來,非但性命能夠保全,而且還令人覺得他很有膽識很有孝心,因此更看重他。」

她歎了口氣,接著道:「他這麼做,的確很聰明也夠狠了,但他本就是個又聰明,又狠毒的孩子,所以我並不覺得奇怪。」

李尋歡道:「那麼,你奇怪他的什麼?」

孫小紅道:「他武功已被你廢了,體力本該比普通人還衰弱,是不是?」

李尋歡歎道:「這件事,我一直不知道做得對不對?」

孫小紅道:「人的骨頭很硬,縱然是很有腕力的人,也難一刀就將自己的手砍斷,除非他用的是削鐵如泥的寶劍。」

李尋歡道:「不是寶劍?」

孫小紅道:「絕不是!」

李尋歡道:「但龍小雲隨手一揮,就將自己的手削了下來。」

孫小紅道:「他好像根本就沒有用什麼力。」

李尋歡沉吟著,道:「你的確比我細心,聽你一說,我也覺得有些奇怪了。」

孫小紅道:「還有,普通人的手若被砍斷,一定不能再支持,立刻就要暈過去。」

李尋歡道:「不錯,縱然是壯漢,也萬萬支持不住,除非他有深厚的武功底子。」

孫小紅道:「但龍小雲卻只不過是個武功已被廢,體力很衰弱的孩子,他為什麼偏偏能支持得住?」

李尋歡不說話了,目光閃動著,彷彿已猜出了什麼。

孫小紅道:「他非但能支持得住,而且還能侃侃而談,還能將自己的斷手撿起來,一個沒有武功的人,怎麼能辦得到?」

李尋歡道:「你的意思難道是說,他武功已恢復?他平時那種弱不禁風的樣子,都是故意裝出來的?」

孫小紅道:「我不知道。」

李尋歡道:「我廢他武功的時候,用的手法很重,按理說他武功絕無恢復的可能,除非……」

他盯著孫小紅,緩緩道:「除非那傳說並不假,興雲莊裡的確藏有那本稀世的武功秘笈,無意中被龍小雲得到。」

孫小紅道:「我不知道。」

李尋歡喃喃道:「孫二俠在那裡守護了十幾年,難道為的也是這本武功秘笈麼?」

孫小紅道:「我不知道。」

孫老先生忽然笑了,道:「你既然想告訴他,為什麼不痛痛快快的說出來呢?」

孫小紅垂著頭,用眼角偷偷瞟著他,道:「我怕挨罵。」

孫老先生大笑,道:「你若想女人替你保守秘密,只有一個法子,那就是永遠莫要跟她提起這件事,一個字都不能提。」

孫小紅嘟著嘴,道:「我又沒有說出去……」

孫老先生笑道:「你用的法子更高明,你自己不說,卻要我替你說。」

孫小紅抿嘴道:「就算我說了,我也只跟他說,他……他又不是別人。」

「他又不是別人?」

這句話李尋歡聽在耳裡,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他知道自己又已欠下了一筆債,這輩子只怕也休想還得了。

一個女人若不再將你當做「別人」,那就表示她已跟定了你,你就算像馬一樣長了四條腿,也休想再能跑得了。

孫老先生的笑聲突然頓住,一字字道:「興雲莊裡的確藏著本武功秘笈,那並不是謠言。」

李尋歡動容道:「是誰的武功秘笈?我怎會一點也不知道?」

孫老先生將煙斗重新燃著,望著裊娜四散的煙霧,緩緩道:「你可聽說過王憐花這個人麼?」

李尋歡道:「這名字天下皆知,我當然不會沒聽說過。」

孫老先生道:「王憐花本是沈浪沈大俠的死敵,後來卻變成沈大俠的好朋友,因為他這人本在正邪之間,雖然邪,卻並不太惡毒,做事雖任性,但有時卻也很講義氣,很有骨氣,所以,他雖然害過沈大俠很多次,沈大使還是原諒了他。」

沈浪和王憐花之間,當然也有段很曲折的故事,這故事我曾經在「武林外史」這本書裡很仔細的敘述過。

李尋歡道:「聽說王憐花已與沈大俠伉儷結伴歸隱,遠遊海外,那也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孫老先生道:「不錯,他後來的確被沈大俠所感化。」

他長歎了一聲,接著道:「要殺一個人很容易,要感化一個人卻困難得多,沈大使的確是人傑,你若早生幾年,一定也是他的好朋友。」

李尋歡目中也不禁露出了嚮往之色,卻不知千百年後,他俠名留傳之廣,受人崇敬之深,絕不在他所嚮往的沈浪之下。

孫老先生道:「沈大俠雖是人傑,但王憐花卻也不凡,否則又怎會成為沈大俠的死敵?」

兩個聰明才智相差很遠的人,也許可以結成朋友,卻絕不會成為敵人,所以只有上官金虹才有資格做李尋歡的仇敵,別的人簡直不配。

李尋歡道:「聽說這人乃是武林中獨一無二的才子,文武雙全,驚才絕艷,所學之雜,涉獵之廣,武林中還沒有第二個人能比得上。」

孫老先生道:「不錯,此人不但易卜星相,琴棋書畫都來得,而且醫道也很精,易容術也很精,十個人都學不全的,他一個人就學全了。」

他歎了口氣,道:「就因為他見獵心喜,什麼都要學一點,所以武功才不能登峰造極,否則以他的聰明才智,又怎會屢次敗於沈大俠手下。」

李尋歡忽然想起了阿飛。

阿飛的聰明才智是不是比王憐花更高,因為他只學了一樣事,只練一劍,他這一劍本可練到空前絕後,無人能抵擋的地步。

「只可惜聰明人偏偏時常要做傻事。」

李尋歡歎了口氣,不願再想下去。

孫老先生道:「王憐花改邪歸正後,已知道他以前所學不但太雜,也太邪,本想將那本『憐花寶鑒』付之一炬。」

李尋歡道:「什麼,『憐花寶鑒』?」

孫老先生道:「憐花寶鑒就是將他自己一生所學全記載在上面的一本書。」

李尋歡道:「他為什麼想燒了它?」

第七十八章 恐怖的決鬥

孫老先生談到王憐花想將自己所著「憐花寶鑒」燒了的事,李尋歡不由問道:「他為什麼想燒了它?」

孫老先生道:「因為那上面不但有他的武功心法,也記載著他的下毒術,易容術,苗人放蟲,波斯傳來的攝心術……」

他歎息著接道:「這麼樣一本書若是落在不肖之徒的手裡,後果豈非不堪設想?」

李尋歡也歎道:「那的確是後患無窮?」

孫老先生道:「但這是他一生心血所聚,他也不捨得將之毀於一旦,所以他遠赴海外之前,就將這本書交給了一個他認為最為可靠的人。」

聽到這話,李尋歡對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都已瞭解,也已猜到藏在興雲莊裡的那本武功秘瘦,就是「憐花寶鑒」。

但還有幾件事他想不通,試探著閃場、又將這本秘發交給誰了?」

孫老先生道:「交給了你!」

李尋歡怔了怔,道:「我?」

孫老先生笑了笑,道:「普天之下,除了小李探花外,還有誰是最可靠的人呢?」

他接著又道:「他將這本『憐花寶鑒』交託給你,不但要你替他保存,還想要你替他找個天資高,心術好的弟子,作為他的衣缽傳人。」

李尋歡苦笑道:「但這件事我卻連一點都不知道。」

孫老先生道:「因為你那時恰巧出去了。」

李尋歡沉思道:「十二年前……不錯,那時我到關外去了一趟,回來時又遇伏受了重傷,若不是龍嘯雲仗義相救,我……」

說到這裡,他咽喉頭似已被塞住,再也說不下去。

這本是他這一生中最難忘懷的一件事。

就因為這件事,他的一生才會改變——由幸福變為不幸!

孫老先生道:「王憐花雖未見著你,卻見到了林姑娘,那時他遠遊在即,沈大俠已在海口等著他,他自己不能停留,所以就將那『憐花寶鑒』交給了林姑娘。」

男女之間的事,世上只怕很少人能比王憐花瞭解得更多了,他自己已看出林詩音和李尋歡之間的情感非比尋常。

但林詩音為何從未將這件事向李尋歡提起?

李尋歡遲疑著道:「這件事不知前輩是從哪裡聽到的?是不是很可靠?」

孫老先生道:「絕對可靠。」

孫小紅忍不住插嘴道:「這件事就是我二叔說的,王老前輩到興雲莊……不,到李園去見林姑娘的時候,我二叔就在外面等著。」

她歎息了一聲,幽幽道:「自從那天之後,一直到現在,我二叔就從未離開過那地方一步!」

李尋歡苦笑道:「難道他就是受了王憐花的托付,在那裡監視著我?」

孫老先生道:「王憐花既然肯將那麼重要的東西交給你,就絕不會對你不放心,只不過,他對你的武功還不大信任,生怕有人聽到消息,會去奪書,所以才會要老二留在那裡,到了必要時,也好助你一臂之力。」

孫小紅道:「我二叔當年遊俠江湖間,曾經被王老前輩救過一命,他這人最是恩怨分明,王老前輩要他做的事,他的確可說是萬死不辭。」

孫老先生道:「但後來卻在無意中聽到林姑娘並沒有將那『憐花寶鑒』轉交給你,所以你出關之後,他更不放心,更不肯離開一步了。」

李尋歡歎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孫二俠的確不愧為王老前輩的好朋友,只不過……」

他盯著孫老先生,一字字道:「孫二俠又怎會知道林姑娘未曾將『憐花寶鑒』轉交給我?這件事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孫老先生長長吸了口煙,緩緩道:「連你都不知道,我又怎麼會知道?」

李尋歡說不出話來了。

他從來也未想到林詩音對他也有隱瞞著的事。

孫老先生又道:「王憐花不但有殺人的本事,也有救人的手段,中年後醫道更精,的確可說已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功力。」

孫小紅道:「龍小雲是林姑娘的親生兒子,一個做母親的,確是不借做任何事的,所以,我想……」

她沒有再說下去。

她的意思李尋歡卻已聽懂——無論誰都應該聽得懂的。

林詩音一定已將那本「憐花寶鑒」傳給了她的兒子,她一定將這本神奇的書保存了很多年,而且保存得很秘密。

問題是,她為什麼始終沒有將這件事告訴池呢?

李尋歡第一次看到林詩音的時候,他也還是個孩子。

那天正是下雪。

庭園中的梅花開得正好,梅樹下的雪也彷彿分外潔白。

那天李尋歡正在梅樹下堆雪人,他找了兩塊最黑最亮的煤,正準備為這雪人嵌上一雙明亮的眼睛。

這是他最愉快的時候。

他並不十分喜歡堆雪人,他堆雪人,只不過是為了要享受這一剎那間的愉快——每當他將「眼睛」嵌上去的時候,這臃腫的而愚蠢的雪人就像是忽然變得有了生命。每當這一剎那問,他總會感覺到說不出的滿足和愉快。

他一向喜歡建設,僧惡破壞。

他熱愛著生命。

他總是一個人偷偷的跑來堆雪人,因為他不願任何人來分享他這種秘密的歡愉,那時他還不知道歡愉是絕不會因為分給別人而減少的。

後來他才懂得,歡樂就像是個聚寶盆,你分給別人的越多,自己所得的也越多。

痛苦也一樣。

你若想要別人來分擔你的痛苦,反而會痛苦得更深。

雪人的臉是圓的。

他正考慮著該在什麼地方嵌上這雙眼睛,他多病的母親忽然破例走入了庭園,身旁還帶著個披著紅擎的女孩子。

猩紅的風蓬,比梅花還鮮艷。

但這女孩子的臉卻是蒼白的,比雪更白。

紅和白永遠是他最喜愛的顏色,因為「白」象徵純潔,「紅」象徵熱情。

他第一次看到她,就對她生出了一種說不出的同情和憐惜,幾乎忍不住要去拉住她的手,免得她被寒風吹倒。

他母親告訴他:「這是你姨媽的女兒,你姨媽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所以她從今天開始,就要住在我們家裡。」

「你總是埋怨自己沒有妹妹,現在我替你找了個妹妹來了,你一定要對她好些,絕不能讓她生氣。」

可是他幾乎沒有聽到他母親在說些什麼。

因為這小女孩已走了過來,走到他身邊,看著他的雪人。

「他為什麼沒有眼睛?」她忽然問。

「你喜不喜歡替它裝上對眼睛?」

她喜歡,她點頭。

他將手裡那雙黑亮的「眼睛」送了過去。

他第一次讓別人分享了他的歡愉。

自從這一次後,他無論有什麼,都要和她一齊分享,甚至連別人給他一塊小小的金橘餅,他也會藏起來,等到見著她時,分給她一半。

只要看到她眼睛裡露出一絲光亮,他就會覺得前所未有的愉快,永遠沒有任何能代替的愉快。

他甚至不惜和她分享自己的生命,「她也一樣。」他知道,他確信。

甚至當他們分離的時候,在他心底深處,他還是認為只有他才能分享她的痛苦,她的歡樂,她的秘密,她的一切。

他確信如此,直到現在……

陋巷,昨夜積雪。

積雪已溶,地上泥濘沒足。牆角邊當然也有些比較乾燥的路,但李尋歡卻情願走在泥濘中,他喜歡一腳踏入泥濘中時那種軟軟的,暖暖的感覺。

這往往能令他心情鬆弛。

以前,他最憎惡泥濘,他情願多繞個圈子也不願走過一小段泥濘的路。

但現在,他才發覺泥濘也有泥濘的可愛之處──它默默的忍受著你的踐踏,還是以它的潮濕和柔軟來保護你的腳。

世上有些人豈非也正和泥濘一樣?他們一直在忍受著別人的侮辱和輕蔑,但他們卻從無怨言,從不反擊……

這世上若沒有泥濘,種籽又怎會發芽?樹木又怎會生根?

他們不怨,不恨,就因為他們很瞭解自己的價值和貴重。

李尋歡長長歎了口氣,抬起頭。

牆是新近粉刷過的,孫駝子那小店的招牌卻更殘舊了。

從這裡看,看不到牆裡的人。

現在還是白天,當然也看不到牆裡的燈。

「到了晚上,小樓上那盞孤燈是否還在?」

李尋歡忍不住又想起了他不願想的事,這兩年來,他總是坐在進門的那張桌子上等著那盞孤燈亮起。

孫駝子總是在一旁默默的陪著。他從不開口,從不問。

孫小紅忽也長長歎了口氣,幽幽道:「現在還沒有到吃晚飯的時候,客人還不會上門,不知道二叔現在幹什麼?是不是又在抹桌子?」

孫駝子並沒有在抹桌子。

他永遠再也不能抹桌子了!

桌子上有隻手。

手裡還抓著塊抹布,抓得很緊。

小店的門本是關著的,敲門,沒有回應,呼喚,也沒有回應。

孫小紅比李尋歡更急,撞開門,就瞧見了這隻手。

一隻已被齊腕砍了下來的手。

孫小紅一驚,衝過去,怔在桌子旁。

那正是李尋歡兩年來每天都在上面喝酒的桌子。

李尋歡的臉色也已發青,他認得這隻手,他比孫小紅更熟悉,兩年來,這隻手已不知為他倒過多少次酒。

他狂醉的時候,扶他回房去的就是這隻手。

他生病的時候,伺候他湯藥的也正是這隻手。

現在,這隻手已變成了塊乾癟了的死肉,血已凝結,筋已收縮,手指緊緊的抓著這塊抹布,就像是在抓著自己的生命。

他是不是正在抹桌子的時候被人砍斷這隻手的?

桌子擦得很光,很乾淨。

他在抹這張桌子的時候,心裡是不是在想著李尋歡?

李尋歡忽然覺得胸中一陣絞痛。

孫小紅目中的眼淚開始向外流,一字字道:「你知道這隻手是誰的?」

李尋歡沉重的點了點頭。

孫小紅嘎聲道:「他的人呢……他的人呢?……」

她忽然衝了出去。

沒有人,小店裡一個人都沒有。

孫小紅再奔回來,李尋歡還是站在桌子前,瞬也不瞬的盯著這隻手。

死黑的手,四根手指都已嵌入抹布裡,只有一根食指向前伸出,僵硬得就像是一節蠟,筆直指著前面的窗戶。

窗戶是開著的。

李尋歡抬起頭,盯著這扇窗戶。

孫小紅的目光也隨著他瞧了過去,兩人忽然同時掠出了窗子。

窗外冷風刺骨,冷得連溝渠裡的臭水都已結了冰。

一條更小的巷子,比溝渠也寬不了多少,也許這根本不是條巷子,只不過是一條溝渠。

沿著溝走,走到盡頭,就是一道很窄的門,也不知是誰家的後門,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路。

這本是條死巷。

後門是虛掩著的,在推門的地方赫然有個暗赤色的掌印。

用血染成的掌印。

孫小紅衝過去,突又頓住,慢慢的轉回身,面對著李尋歡。

她嘴唇已被咬得出血,盯著李尋歡道:「上官金虹也早已算準了你要到這裡來。」

李尋歡閉著嘴。

孫小紅道:「他知道你絕不會先到興雲莊去,因為你不願再見到龍嘯雲,所以你心裡無論多麼急,也一定會先到二叔店裡來瞧瞧。」

李尋歡閉著嘴。

孫小紅道:「這一切,正都是為你設下的圈套。」

李尋歡的嘴閉得更緊。

孫小紅道:「所以你絕不能走進這扇門。」

李尋歡忽然道:「你呢?」

孫小紅咬著嘴唇,道:「我沒關係,上官金虹並不急著要殺我。」

李尋歡緩緩道:「所以你可以進去。」

孫小紅道:「我非進去不可。」

李尋歡長長歎了口氣,道:「看來你還不如上官金虹那麼瞭解我。」

孫小紅道:「哦?」

李尋歡淡淡道:「他苦心設下這圈套,就因為他知道我也是非進去不可的,就算有人已將我的兩條腿砍斷,我爬也要爬進去!」

孫小紅盯著他,熱淚又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她忽然撲過來,緊緊的抱住了李尋歡,熱淚沾濕了他憔悴的臉。

她磨擦著他的臉,彷彿要以自己的眼淚來洗去他臉上的憔悴──世上若只有一樣事能洗去人們的憔悴,那就是情人的淚。

李尋歡僵硬的四肢漸漸柔軟,終於也忍不住伸出手,抱住了她。

他們抱得很緊。

因為這是他們第一次擁抱——說不定也是最後一次!

彷彿連陽光都不願照耀溝渠,巷子裡黯得就像是黃昏。

門後面更黯。

推開門,就有一股令人作嘔的臭氣撲鼻而來。

是血腥氣!

然後,他們就聽到一種奇異的聲音,彷彿是野獸臨死前的喘息,又彷彿是魔鬼在地獄中吶喊!

聲音赫然正是從地下發出來的!

地下正有十幾個人,閉著嘴咬著牙,宛如野獸般在作殊死搏鬥!

沒有人開口,甚至連刀砍在身上也不肯開口。

本來一共有二十六個人,現在已有九個倒了下去,剩下的十八個分成兩邊,佔優勢的一邊人數遠比另一邊多出很多。

他們有十二個人,都穿著暗黃色的衣服,用的大多數是江湖中極少見的外門兵刃,有個人手裡用的竟是個鐵打的算盤。

另一邊本有九個人,現在已只剩下五個,其中還有個是瞎子。

還有條精赤著上身的大漢,他沒有兵刃。

他的人就是鐵打的!

寒光一閃,一柄魚鱗刀砍在他左肩上,就像是砍在木頭裡,銳利的刀鋒竟被他的肉夾住,嵌在他骨頭裡!

黃衣人用力抽刀不起,大漢的鐵掌已擊上了他胸膛,他彷彿已聽到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

「砰」的,他整個人都被打得飛了出去。

但大漢的左臂也已無法抬起,忽然沉聲道:「你們退,我擋住他們……快退!」

沒有人退,也沒有人答話。

本已倒在地上的一個人突然躍起,嘶聲大呼道:「不能退,我們死也要把他帶出去!」

這是個地下室,終年都燃著燈。

燈嵌在牆上,陰惻側的燈光下,只見她竟是個女人,又高又大又胖的女人,一條刀疤自帶著黑眼罩的眼睛直劃到嘴角。

她的右眼已瞎了,只剩下一隻左眼,瞪著那大漢。

這隻眼睛裡什麼都沒有,只有仇恨,仇恨……至死不解的仇恨。

「女屠戶」翁大娘!

這大漢又是誰?難道是一別多年無消息的鐵傳甲!

不錯,的確是他!

除了鐵傳甲外,誰有這麼硬的骨頭。

翁大娘掙扎著,還想爬起來,盯著鐵傳甲,嘎聲道:「這人是我們的,除了我們外,誰也不能動他一根手指,誰也不能……」

「刪」的,寒光又一閃,她再次倒下。

這次她永遠都無法再站起來了!

可是她剩下的那隻眼睛還是瞪得很大,還是瞪著鐵傳甲。

她死的既無痛苦,也無恐懼。

因為她心裡剩下的只有仇恨,除了仇恨外,她什麼都感覺不到。

鐵傳甲咬著牙,他身上又被刺了一劍,跺腳道:「你們真的不定?……你們若全都死了,又怎能將我帶走?」

瞎子忽然陰惻惻一笑,道:「我們全都死了,也要將你的鬼魂帶走!」

他武功雖然比有眼睛的人還可怕,可畢竟是個瞎子,交手時全憑著耳朵「聽風辨位」。

無論誰在動嘴的時候,耳朵都不會像平時那麼靈的,他兩句活還沒有說完,前胸已被一柄虎頭鉤劃破了道血口!

鉤再揚起,鉤鋒上已掛著條血淋淋的肉。

血,肉!

鐵傳甲幾乎忍不住要嘔吐。

他已殺過人,但卻絕不是兇手,他的骨頭雖硬,心卻是軟的。

現在,他幾乎連手都軟了,已無法再殺人。

他忽然大聲道:「我若是死在你們手上呢?」

瞎子冷冷道:「這裡的事本就和我們無關,我們本就是為了你來的。」

另一人厲聲道:「中原八義若不能親手取你的命,死不瞑目!」

這人滿臉麻子,用的是一長一短兩把刀,正是北派「陰陽刀」的唯一傳人公孫雨。

鐵傳甲忽然笑了,此時此刻,誰也不知道他為何而笑?

他笑得實在令人毛骨悚然,大笑道:「原來你們只不過想親手殺了我,這容易……」

他反手一掌,擊退了面前的黃衣人,身體突然向公孫雨衝了過去——對準公孫雨的刀鋒衝了過去。

公孫雨一驚,短刀已刺入了鐵傳甲的胸膛!

鐵傳甲胸膛還在往前挺,牛一般喘息著,道:「現在……我的債總可還清了吧!你們還不走?」

公孫雨的臉在扭曲,忽然狂吼一聲,拔出了刀。

鮮血雨點般濺在他胸膛上。

他吼聲突然中斷,撲地倒下,背脊上插著柄三尺花槍。

槍頭的紅纓還在不停的顫抖。

鐵傳甲也已倒下,還在重複著那句活。

我的債總算還清了……你們為何還不走。

他瞧著另一柄花槍已向他刺了下來,既不招架,也不閃避。

第七十九章 義氣的朋友

公孫雨突又在吼一聲,撲在他身上,嘎聲道:「我們一定錯了,他絕不是……」

聲音又中斷。

公孫雨背上又多了柄花槍,槍!雙槍!

槍拔起,在淒側的燈光下看來,地室中就像是迷漫著一層霧。

粉紅色的霧。

血霧!

二十六人中,已有十六人倒下。

殺戮卻仍未停止,強弱已更懸殊。

一個賣草藥的郎中身上負了六處傷,嘶聲道:「姓鐵的既已死了,我們退吧!」

他們這邊只剩下三個人還在負隅苦戰,實在已支持不住。

一人手揮利斧,一著「立劈華山」砍下,咬著牙道:「二哥,退不退?」

瞎子厲聲道:「退?中原八義要死也死在一處,誰敢再說退字,我先宰了他!」

黃衣人狂笑,道:「好,有義氣,大爺們今天就成全了你……」

他的聲音也突然中斷,一雙眼球子立刻就如死魚般凸了出來。

死一般靜寂中,只聽他喉嚨裡不停的「格格」發響。

他這口氣還沒有斷,卻已吐不出來,用盡力氣也吐不出來,只因他咽喉上不知何時已多了一柄刀。

一柄七寸長的小刀:小李飛刀!

所有的動作突然全部停止,每個人的眼睛都在盯著這柄刀!

誰也沒有看到這柄刀是從什麼地方來的,但卻全部知道是什麼人來了。

地室的人口就在角落裡。

李尋歡就在那罩站著。但卻沒有人敢抬頭去瞧,每個人都生怕自己一抬頭,那柄追魂奪命的刀就會無影無蹤的飛過來,割斷自己的喉管,刺入自己的咽喉!

他們都是「金錢幫」最忠實、最得力的部屬,絕沒一個是膽小怕死的人,但現在他們已太累、太疲倦,看到了太多死亡,太多血腥。

這已使他們喪失了大部分勇氣,何況,「小李飛刀」在江湖人心目中已不僅是一柄刀,而是一種惡魔的化身!

現在,「小李飛刀」這四個字更幾乎變得和「死亡」同樣意義。

也許直到現在他們才懂得死亡的真正意義。

他們同伴的屍體,就倒在他們腳下。

就在一瞬間以前,他還是個活生生的人。

然後小李飛刀忽然來了,事先完全沒有絲毫預兆,這活生生的人忽然就變成了一具屍體。

他的生命忽然就變得毫無意義,絕不會有人關心。

世上也絕沒有任何事能比這種突來的變化更令人恐懼!他們恐懼的也許並不是死,而是這種恐懼的本身。

那瞎子突然道:「小李探花?」

他雖然什麼瞧不見,也沒有聽見任何聲音,但卻也已感覺到李尋歡的存在,他似已嗅到了一種懾人的殺氣。

李尋歡道:「是的!」

瞎子長長的歎息了一聲,慢慢的坐了下來。

金風白和那樵夫也跟著坐了下去,就坐在公孫雨和鐵傳甲的血泊中,可是,看他們的神情,卻像是已坐在另一個世界裡。

那世界裡既沒有仇恨,也沒有痛苦。

李尋歡慢慢的走了過來,慢慢的走到那些黃衣人面前。

他的一雙手是空著的,沒有刀。

刀彷彿是在他的眼睛裡。

他盯著他們,一字字道:「你們帶來的人呢?」

黃衣人的眼睛全都在瞧著自己的腳尖。

李尋歡歎了口氣,緩緩道:「我並不想逼你們,希望你們也莫要逼我。」

站在他對面的一個黃衣人臉上不停的在冒汗,全身不停的發抖,突然嘎聲道:「你要找孫駝子?」

李尋歡道:「是。」

這黃衣人流著汗的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種奇特的獰笑,大聲道:「好,我帶你去找他,你跟我來吧!」

他用的是虎頭鉤,這句話剛說完,他的手己抬起,鉤的護手已刺入了他自己的咽喉。

他已無法再忍受這種恐懼,死,反而變成了最快的解脫。

李尋歡看著他倒下去,手漸漸握緊。

「孫駝子已死了!」

這黃衣人的死,就是答覆!

但林詩音呢?

李尋歡目中忽又露出了恐懼之色,目光慢慢的從血泊中的屍體上掃過,瞳孔慢慢的收縮。

然後,他就聽到了鐵傳甲的聲音。

他又在牛一般喘息著,血和汗混合著從他臉上流過,流過他的眼簾,他連眼睛都張不開,喘息著道:「易明堂……易二哥……」

瞎子石板般的臉也已扭曲,咬著牙,道:「我在這裡。」

鐵傳甲道:「我……我的債還清了麼?」

易明堂道:「你的債已還清了。」

鐵傳甲道:「但我還是有件事要說。」

易明堂道:「你說。」

鐵傳甲道:「我雖然對不起翁大哥,但卻絕沒有出賣他,我只不過……」

易明堂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用不著說,我已明白。」

他的確已明白。

一個出賣朋友的人,是絕不會在這樣生死關頭為了朋友犧牲自己的。

這不但易明堂已明白,金風自和那樵夫也很明白。

只可惜他們明白得太遲了。

易明堂那已瞎了幾十年的眼睛裡,竟慢慢的流出了兩滴眼淚。

李尋歡在看著,看得很清楚。

他第一次知道瞎子原來也會流淚。

他自己又何嘗不是早已熱淚盈眶。

熱淚就滴在鐵傳甲已逐漸發冷的臉上,他俯下身,用衣角輕輕擦拭著鐵傳甲臉上的血和汗。

鐵傳甲的眼睛睜開,這才瞧見他,失聲道:「少爺是你,你……你果然來了!」

他又驚又喜,掙扎著要爬起,又跌下。

李尋歡跪了下去,跪在他身旁,道:「我來了,所以有什麼話你都可以等著慢慢說。」

鐵傳甲用力搖了搖頭,淒然笑道:「我已死而無憾,用不著再說什麼。」

李尋歡忍著淚,道:「但有些話你還是要說的,你既然並沒有出賣翁大哥,為什麼不說明?為什麼要逃?」

鐵傳甲道:「我逃,並不是為了我自己。」

李尋歡道:「你為了誰?」

鐵傳甲又搖了搖頭,眼簾慢慢的盍了起來。

他四肢雖已因痛苦而痙攣,但臉色卻很安寧,嘴角甚至還帶著一絲恬靜的微笑。

他死得很平靜。

一個人要死得平靜,可真是不容易!

李尋歡動也不動的跪著,似已完全麻木。

他當然知道鐵傳甲是為了誰而死的。

他必定比李尋歡先回到興雲莊,查出了上官金虹的陰謀,就搶先趕到這裡,只要知道李尋歡有危險,無論什麼地方他都會趕著去。

但他又怎會知道上官金虹這陰謀的呢?

他和翁天傑翁老大之間,究竟有什麼秘密,為何至死還不肯說明?

李尋歡黯然道:「你究竟在隱瞞著什麼秘密?你至少總該對我說出才是,你縱然死而無憾,可是我,我怎麼能心安呢?」

金風白忽然大聲道:「他隱瞞著的事,也許我知道。」

李尋歡愕然,道:「你?……你知道?」

金風白的臉本是黝黑的,現在卻蒼白得可怕。

他用力咬著牙,一字字道:「翁老大對朋友的義氣,天下皆知,你也應該知道。」

李尋歡道:「我聽說過。」

金風白道:「只要有朋友找他,他幾乎是有求必應,所以他的開銷一向很大,但他卻不像你,他並沒有一個做戶部尚書的父親。」

李尋歡苦笑。

金風白道:「所以他一直都在鬧窮,一個人若是又鬧窮,又好朋友,又要面子,就只有在暗中想別的法子在彌補虧空。」

那樵夫聳然道:「你是說……翁老大在暗中做沒本錢的生意?」

金風白黯然歎道:「不錯,這件事也是我在無意中發現的,可是我一直不忍說,因為翁老大那樣做,的確是情不得已。」

他忽又大聲道:「但翁老大下手的對象,卻必定是罪有應得的,他做的雖然是沒有本錢的買賣,可沒有愧對自己的良心。」

易明堂的臉色已發育,沉聲道:「鐵傳甲和此事又有什麼關係?」

金風白道:「翁老大做的案子多了,自然有人來查案,查案的恰巧是鐵傳甲的好朋友,他們雖已懷疑翁老大,卻還是不敢認定。」

樵夫道:「所以鐵傳甲就故意去和翁老大結交,等查明了才好動手。」

金風白歎道:「想來必定是如此。」

他接著道:「鐵傳甲一直不肯將這件事說明,為的就是翁老大的確對他不錯,他也認為翁老大是個好朋友,若是說出這件事,豈非對翁老大死後的英名有損,所以他寧可自己受冤屈——他一直在逃,的確不是為了自己!」

易明堂厲聲道:「但你為什麼也不說呢?」

金風白慘然道:「我?……我怎麼能說?翁老大對我一向義重如山,連鐵傳甲都不忍說,我又怎麼忍心說出來?」

易明堂冷笑道:「好,你的確不愧是翁老大的好兄弟,好,好極了。」

他一面冷笑,身子一面發抖。

金風向道:「我也知道我這麼做對不起鐵傳甲,可是我沒法子,實在沒法子……」

他聲音越說越低,忽然取起了一柄刀,就是方才殺死鐵傳甲的那柄刀,反手一刀,向自己的胸膛刺下,幾乎也就和鐵傳甲那一刀同樣的地方。

他雖也疼得四肢痙攣,嘴角卻也露出了和鐵傳甲同樣的微笑,一字字掙扎著道:「我的確欠了他的,可是,現在我的債也已還清了!」

他死得也很平靜……

「唉,一個人要死得平靜,實在太不容易了。」易明堂忽然仰面狂笑,道:「好,你有勇氣將這件事說出來,有勇氣將這漬還清,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我們『中原八義』總算沒有做丟人現眼的事!」

他笑聲聽來就像是裊之夜啼。

那樵夫忽然跪了下去,向鐵傳甲叩了個頭,又向易明堂拜了拜道:「二哥,我要先走一步了。」

易明堂笑聲已停頓!突又變得說不出的冷漠平靜,淡淡道:「好,你先走,我就趕來。」

樵夫道:「我等你。」

利斧揚起,鮮血飛濺,他死得更快,更平靜。

李尋歡若非親眼見到,簡直無法相信世上竟有這種視死如歸的人。

易明堂臉上,卻連一點表情都沒有,淡淡道:「我還沒有走,只因我還有話要對你說。」

李尋歡只能點頭。

他喉頭已哽咽,已說不出話來。

易明堂道:「你總該知道,我們一直都守候在這裡,因為我們知道鐵傳甲總有一天要回來的,所以我們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

他慢慢的接著道:「上官金虹這陰謀,我們幾乎從一開始就知道——龍嘯雲也知道,我一直在奇怪,你怎麼會和這種人交朋友。」

李尋歡更無話可說。

易明堂道:「鐵傳甲知道這件事、就是龍嘯雲說出來的,他故意要鐵傳甲到這裡來送死,但卻未想到我們也會跟著來,因為我們絕不能讓鐵傳甲死在別人手上。」

他接著又道:「至於那位龍……林詩音林姑娘,她並沒有死,也沒有被上官金虹騙走,你現在到興雲莊去,一定還可以見著她。」

李尋歡只覺胸中又是一陣熱血上湧,也不知是感激?還是歡喜?

易明堂道:「現在我們兄弟的恩怨都已清了,只望你能將我們合葬在一處,日後若有人問起『中原八義』,也希望你能告訴他們,這八個人活著時雖然常常做錯事,但死的時候總算已將債還清了。」

黃衣人不知何時卻悄悄溜走了,李尋歡縱然瞧見,也沒有阻攔。

他也沒有阻攔易明堂。

因為他知道易明堂的確已沒法子再活下去。

一個人只要死得心安,死又何妨?

死,在他們說來,簡直就不算是一回事。

但李尋歡現在瞧著滿地的屍體,卻覺得忍不住要發抖。

他發抖,並不是為了別的,只為了他瞭解「仇恨」的可怕。

可是,無論多深的仇恨,現在總算已了結。

易明堂說得不錯,這些人活著時雖然常常做錯事,但死的時候卻是堂堂正正,問心無愧的。

世上又有幾個人能像他們這麼樣死法。

李尋歡四肢冷得發抖,胸中的熱血卻像是一團火。

他又跪了下來,跪在他們的血泊中。

這是男子漢的血!

他寧願跪在這裡,和這些男子漢的屍體作伴,也不願到外面去瞧那些活人的醜惡嘴臉。

「大丈夫生而何歡,死而何懼!」一個人若能堂堂正正,問心無愧而死,死又算得了什麼。

只不過這麼樣死,可真不容易!

孫小紅一直沒有進來。

她不是不敢進來,而是不忍進來,看到了這些男子漢的死,她才忽然發覺真正的男人的確是和女人不同的。

她第一次覺得能做女人實在是自己的運氣。

夜。

小店裡只有一盞燈,兩個人。

燈光很黯,他們的心情卻比燈光更黯,更消沉……

燈,就在李尋歡面前,酒,也在李尋歡面前,但他卻似乎已連舉杯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坐在那裡,癡癡的望著酒杯發怔。

燈芯挑起,又燃盡。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尋歡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走吧。」

孫小紅道:「我……我也去?」

李尋歡道:「我們一齊來的,當然一齊回去。」

孫小組道:「回去?你不到興雲莊去了。」

李尋歡搖了搖頭。

孫小紅很詫異,道:「但你這次來,豈非為了要到興雲莊去瞧瞧?」

李尋歡道:「現在已不必。」

孫小紅道:「為什麼?」

李尋歡望著閃動的燈光,緩緩道:「易明堂既然說她還在,就已足夠。」

孫小紅道:「聽了他的一句話,你就已放心?」

李尋歡道:「像他那種人,無論說什麼我都相信。」

孫小紅眨著眼,道:「可是……你難道不想去看看她?」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緩緩道:「相見不如不見,她既然無事,我又何必去看。」

孫小紅道:「你既已來了,又何必不去看?」

李尋歡又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乘興而返,既然已來了,看不看也就沒什麼分別了。」

孫小紅歎了口氣,苦笑道:「你真是個怪人,做的事總是教人不明白的。」

李尋歡淡談道:「你慢慢就會明白的。」

孫小紅呆了半晌,又道:「可是,你至少也該等埋葬了他們的屍體再走。」

李尋歡緩緩道:「他們可以等一等,上官金虹卻不能等。」

他笑了笑,笑得很淒涼,接著又道:「死人總比活人有耐性,你說是麼?」

第八十章 可怕的錯誤

孫小紅嘟起了嘴,冷冷道:「原來你也並不十分夠義氣,至少對死人就沒有對活人夠義氣。」

李尋歡忽然問道:「昨天我們是什麼時候出發的?」

孫小紅沉吟著,道:「晚上,就和現在差不多的時候。」

李尋歡道:「今天我們是什麼時候趕到這裡的?」

孫小紅道:「戍時前後,天還沒有黑。」

孿尋歡道:「我們是怎麼來的?」

孫小紅道:「我們先坐車走了段路,然後就用輕功,到了今天早上,再換快馬。」

李尋歡道:「所以現在我們就算用同樣的法子趕回去,最快也得要到戍時前後才到得了,對不對?」

孫小紅道:「對。」

李尋歡道:「但現在我們已有很久未休息,體力絕對已不如昨天晚上好,縱然還能施展輕功,也絕不會比昨天晚上快。」

孫小紅嫣然道:「昨天晚上我就已趕不上你,難怪爺爺說你的輕功並不比你的刀慢多少。」

李尋歡道:「所以,我們就算現在動身,也未必能及時趕去赴上官金虹的約會。」

孫小紅忽然不說話了。

李尋歡忽然抬起頭,凝注著她,沉聲道:「所以你本該催我快走才對,你總該知道我從不願失約。」

孫小紅垂著頭,咬著嘴唇,彷彿在故意逃避著李尋歡的目光。

過了很久,她才輕輕歎息了一聲,道:「我只求你一件事。」

李尋歡道:「什麼事?」

孫小紅道:「這次我們坐車趕回去,不換馬,也不用輕功趕路。」

李尋歡道:「你要我在車上休息。」

孫小紅道:「不錯,否則你就無法及時趕到,你一到那裡只怕就得躺下,你總不能睡在地上和上宮金虹決鬥吧。」

李尋歡沉吟著,終於笑了笑,道:「好,我就聽你的,我們坐車。」

孫小紅立刻就高興了起來,展顏笑道:「我們還可以把酒帶到車上去,你若睡不著,我就陪你喝酒。」

李尋歡道:「酒一喝多了,自然就會睡著的。」

孫小紅笑道:「一點也不錯,只要你能在車上好好睡一覺,我保證上官金虹絕不是你的對手。」

李尋歡笑道:「你對我倒很有信心。」

孫小紅眨著眼睛道:「當然,我對你若沒有信心,又怎會……」

她的臉忽然紅了,忽然一溜煙竄了出去,吃吃笑道:「我去僱車,你準備酒,若是時間充裕,你也不妨去瞧瞧她,我絕不會吃醋的。」

她的辮子飛揚,霎眼間就跑得瞧不見了。

李尋歡目送著她,又癡了半晌,才緩緩的站起來,走出門。

猛抬頭,高牆內露出小樓一角。

小樓的孤燈又亮了。

小樓上的人呢?

她是不是又在為她的愛子在縫補著衣服?

慈母手中的線,長得好橡永遠都縫不完似的。

但卻還是比不上寂寞,世上最長的就是寂寞。

一年又一年,一口又一口,縫不完的線,縫不完的寂寞——她已將自己的生命埋葬,這小樓就是她的墳墓。

一一個人,一個女人,若是已沒有青春,沒有愛情,沒有歡樂,她還要生命作什麼?

「詩音,詩音……你實在太苦,你實在已受盡了折磨。」

李尋歡又彎下腰,不停的咳嗽,又咳出了血!

他心裡又何嘗不想去看看她?

他的人雖然站在這裡,心卻早已飛上了小樓。

他的心雖然已飛上了小樓,但他的人卻還是不得不留在這裡。

他不敢去看她,也不能去看她,縱然是最後一次,也不能……相見爭如不見,見了又能如何?

她己不屬於他,她有她自己的丈夫,兒子,有她自己的天地。

他已完全被摒絕在這天地之外。

她本是他的,現在卻連看她一眼也不能了。

李尋歡用手背擦了嘴面的血漬,將嘴裡的血又嚥下。

連血都彷彿是苦的,苦的發澀。

「詩音,詩音,無論如何,只要你能平平安安,我就能心滿意足,天上地下,我們總有相見的時候。」

但林詩音真的能平安麼?

風淒切,人比黃花瘦。

李尋歡孤零零的木立在西風裡,是不是希望風能將他吹去?

不知道什麼時候,孫小紅已回來了,癡癡的瞧著他,道:「你……你沒有去看她?」

李尋歡搖了搖頭,道:「你沒有去叫車?」

孫小紅歎了口氣,道:「車就停在巷口,你若真的不想去看她,我們就走。」

李尋歡道:「走!」

車在路上顛沛,酒在杯中搖晃。

是陳年的老酒。

車卻比酒更老,馬也許比車還老。

李尋歡搖著頭笑道:「這匹馬只怕就是關公騎的赤兔馬,車子也早已成了古董,你居然能找得來,可真不容易。」

孫小紅忍不住笑了,立刻又板起臉,道:「我做的事你總覺得不滿意,是不是?」

李尋歡道:「滿意,滿意,滿意極了。」

他閉上限睛,緩緩道:「一坐上這輛車,就讓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孫小紅道:「哦?讓你想起了什麼?」

李尋歡道:「讓我想起小時候玩的那匹木馬,現在我簡直就好像在馬車上的搖籃裡。

他話還沒有說完,忽然覺得有樣東西進了他的嘴。

孫小紅吃吃笑道:「那麼你吃完了這棗子,就趕快睡吧。」

李尋歡苦笑道:「若能一睡不醒,倒也不錯,只可惜……,。」

孫小紅打斷了他的話,道:「我叫這輛車,就為的是要讓你好好睡一覺,只要你能真的睡著,明天早上我們再換車好不好?」

李尋歡舉杯一飲而盡,道:「既然這麼樣,我就多喝幾杯,也好睡得沉些。」

孫小紅立刻為他倒酒,嫣然道:「不錯,就算是孩子,也得先餵飽奶才睡得著。」

杯中的酒在搖晃,她的辮子也在搖晃。

她的眼波溫柔,就如車窗外的星光。

星光如夢。

李尋歡似已醉了。

在這麼樣的晚上,面對著這麼樣的人,誰能不醉?

既已醉了,怎能不睡?

李尋歡斜倚著,將兩條腿蹺在對面的車座上,喃喃道:「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但飲者又何嘗不寂寞……」

聲音漸低,漸寂。

他終於睡著。

孫小紅脈脈的凝注著他,良久良久,才輕輕伸出手,輕撫著他的頭髮,柔聲道:「你睡吧,好好睡吧,等你睡醒時,所有的憂愁和煩惱也許都成了過去,到了那時,我就不會讓你喝得太多了。」

她的眸子漆黑而亮,充滿了幸福的憧憬。

她還年輕。

年輕人對世上的事總是樂觀的,總認為每件事都能如人的意。

卻不知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事實永遠和人願差著很大的一段距離,現在她若知道他們想的和事實相差得多麼遠,她只怕早已淚落滿衣。

趕車的也在悠悠閒閒的喝著酒。

他並不急。

因為雇他車的姑娘曾經吩咐過他!

「慢慢的走,我們並不急著趕路。」

趕車的會心微笑,他若和自己的心上人坐車,也不會急著趕路的。

他很羨慕李尋歡,覺得李尋歡實在很有福氣。

但他若知道李尋歡和孫小紅會遇著什麼樣的事,他的酒只怕也喝不下去。

現在已經是「明天」。

李尋歡醒的時候,紅日已照滿車窗。

他不至於睡得這麼沉的,也許是因為太累,也許是因為這酒。

李尋歡拿起酒杯嗅了嗅,又慢慢的放了下去。

馬車還在一搖一晃的走著,走得很慢,趕車的有一搭,沒一搭的哼著小調,彷彿正是打瞌睡。

孫小紅也已睡著,就枕在李尋歡的膝上。

她長長的頭髮散落,柔如泥水。

李尋歡探出頭,地上看不到馬車的影子。

日正當中。

走了段路,路旁有個石碑,刻著前面的村名。

現在已快到正午,距離上官金虹的約會已不到三個時辰。

但他們卻只不過走了一半路。

李尋歡忽然覺得自己的手在發冷,發抖。

他有時憂慮,有時悲哀,有時煩惱,有時痛苦,他甚至也有過歡喜的時候,但卻很少動怒。

現在他縱未動怒,也已差不多了。

孫小紅突然醒了過來,感覺到他的人在發抖,抬起頭,就看到了他臉上的怒容,她從未見過他臉色如此可怕。

她垂下頭,眼圈兒已紅了,囁喏著道:「你在生我的氣?」

李尋歡的嘴閉著,閉得很緊。

孫小紅淒然道:「我知道你一定會怪我,但我還是要這麼樣做,你打我,罵我都沒關係,只要你明白我這麼樣做是為了什麼。」

李尋歡忽然長長歎了口氣,整個人已軟了下來,心也軟了下來。

孫小紅這麼樣做,的確是為了他。

她做錯了麼?只要她是真心對他,無論做什麼都不能算錯。

李尋歡黯然道:「我明白你,我不怪你,可是,你為什麼不明白我?」

孫小紅道:「你……你真的認為我不明白你?」

李尋歡道:「你若明白我,就該知道你這次就算能拖住我,讓我不能去赴上官金虹的約,但以後呢?我遲早還是難免要和他見面的,也許就在明天。」

孫小紅道:「等到明天,一切事就變得不同了。」

李尋歡道:「明天會有什麼不同?」

孫小紅悠悠道:「明天上官金虹說不定已死了,他也許連今天晚上都活不過。」

她說話的方式很奇特,彷彿充滿了自信。

李尋歡想不通她為何會如此有信心,所以他要想。

孫小紅又道:「今天你就算失約,卻也沒有人能怪你,因為這本是上官金虹強迫你這麼做的,否則你又怎會要趕到興雲莊?若不走這一趟,你又怎會失約?」

李尋歡還在想,臉色卻已漸漸變了。

孫小紅的神情卻已愉快了起來,坐在李尋歡身旁,道:「等到上官金虹一死,更不會有人說你……」

李尋歡忽然打斷了她的話,道:「是不是你爺爺要你這麼樣做的?」

孫小紅眨著眼,嫣敘道:「也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李尋歡道:「難道他今天晚上要替我去和上官金虹決鬥?」

孫小紅笑了,道:「不錯,你該知道,上官金虹一見了我爺爺,簡直就好像老鼠見了貓,這世上也許就只有我爺爺一個人能制得住他。」

她輕輕拉著李尋歡的手,還想再說些話。

她沒有說,因為她忽然發覺他的手冷得像冰。

一個人的心若沒有冷,手絕不會這麼冷,一個人心裡若是沒有恐懼,手也絕不會這麼冷。

他恐懼的是什麼?

看到李尋歡的神情,孫小紅連問都不敢問了。

李尋歡卻問道:「是你爺爺自己要去的?還是你求他去的?」

孫小紅道:「這……這難道有什麼分別?」

李尋歡道:「有,不但有分別,而且分別還很大。」

孫小紅道:「是我求他老人家去的,因為我覺得上官金虹那樣的人,人人都得而誅之,並不一定要你去動手。」

李尋歡慢慢的點著頭,彷彿已承認她的話很對。

但在他臉上的卻完全是另外一種表情。

他不但恐懼,而且憂慮。

孫小紅忍不住問道:「你在擔心?

李尋歡用不著回答這句活,他的表情已替他回答。」

孫小紅道:「我不懂你在擔心什麼?……為我爺爺?」

李尋歡忽然沉重的歎了口氣,道:「是為了你,」

孫小紅道:「你在為我擔心?擔心什麼?」

李尋歡緩緩道:「每個人都會做錯事,有些事你雖然做錯了。以後還可以想法子挽回,但還有些事你若一旦做錯,就永遠也無法補救。」

現在、他目中的神情不但有憂慮,還帶著種深沉的悲痛。

他凝視著孫小紅,接著又道:「一個人一生中只要鑄下一件永遠無法補救的大錯,無論他的出發點是為了什麼,他終生都得為這件事負疚,就算別人已原諒了他,但他自己卻無法原諒自己,那種感覺才真正可怕。」

他當然很瞭解這種感覺。

為了他這一生中唯一做錯的一件事,他付出的代價之大,實在大得可怕。

孫小紅瞧著他,心裡忽也感覺到一種莫名的恐懼,顫聲道:「你在擔心我會做錯事?」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忽又問道:「這些年來,你一直跟你爺爺在一起?」

孫小紅道:「嗯。」

李尋歡道:「你有沒有看到過他使用武功?」

孫小紅沉吟著,道:「好像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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