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 年 衛 斯 理
自序
「少年衛斯理」的由來很突兀,倪震出版少年雜誌,要我寫衛斯理少年時代的故事。
主意是他想出來的。推辭數次不果。執起筆來,故事倒源源不絕。
於是,就有了這本「少年衛斯理」。
少年的衛斯理,已經很衛斯理了!
一九九一、八、二日香港
(一)KATSUTOXIN
我有一隻用藤編成的小箱子,這是我求學時期的書包。當時,幾乎每個中學生都用
它,後來,由於女學生用它的更多,男學生為了表示自己瀟灑豪邁,又嫌這種箱子多少
有點娘娘腔,所以都棄而不用了。
我一直保留著這隻小藤箱,箱中放滿了別人看來一點用處也沒有,對我來說卻都有
一定意義的東西,每一件都可以引起一段回憶,和有一個故事。
那天,我又打開了這小藤箱,順手拈起了一張小紙片,小紙片上寫著一個西文字︰
Katsutoxin。在這個字的旁邊,有一個表示對、正確的符號︰「V」。
這小紙片,勾起了我遙遠的回憶。
我,衛斯理,赫赫有名——在我們班級之中。或許,也可以誇張點說,在全校,也
略有名氣,古今中外的中學都一樣,低班級的學生要在高年班的同學中也薄有微名,不
是容易的事,必須有相當突出之處。我那時年班雖低,可是已經十分惹人注目了。
事情發生的那天,我走進課室,剛好看到那幕活劇的全部過程。
先是一陣歡笑聲,一個個子極高大的同學,用樹枝挾住了一隻手掌大的癩蝦蟆,灰
白色,皮膚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疙瘩,醜惡之極。這種癩蝦蟆有毒,毒液能令人的皮膚又
紅又腫,沾上了眼睛,會引致盲目。
這大個子同學的外號叫「大塊」,大塊不但身體壯健之極,而且家中有財有勢,是
學校所在的縣城的首富。大塊仗勢欺人,行為十分可惡,且又有一批不爭氣的同學聚在
他的周圍生事,和我以及我的幾個好朋友,明裏暗裏,也起過許多次衝突,互相不語。
這時我一看他挾住了癩蝦蟆,就知道他一定要捉弄別人。
他看到我進來,挑戰似地瞪了我一眼,走向前排的課桌,在一張課桌前站定,伸手
按在放在桌上的一隻藤書包之上。
一看到這種情形,我不禁勃然大怒︰這課桌是一個女同學的,她的名字是祝香香,
瘦弱文靜,是一個極乖,從來不惹是非的少女,文弱得叫人憐愛,而大塊竟想把那麼醜
惡又有毒的東西,放到她的書包去!
我當時踏前一步,大喝︰「住手!」
大塊像是早料到我會阻止,所以他的動作也更誇張,把癩蝦蟆高高提起,跟著他的
一些人,也發出呼叫聲。我正想更進一步的行動,忽然覺得有人扯了我的衣角一下。我
回頭去看,正是祝香香,她的臉雖然瘦削,可是她卻有一雙極美麗靈活的大眼睛。我一
接觸到她的眼光,就明白了「眼睛會說話」是甚麼意思,她雖然一聲不出,但是她分明
在告訴我︰「由他去,別攔阻他!」
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之中,有一股叫人無法抗拒的力量,也就在這時候,大塊的手
,已揭開了藤書包,剎那之間,所有的人都靜了下來,大塊面上的肌肉,簌簌發抖,驚
怖莫名——人人都看到,書包一打開,一隻極大的蠍子,本來是伏著的,霍然挺立。那
蠍子足有七八寸長,黃黑相間,雖是一隻小蟲,可是那氣勢,就像是一頭猛虎,猝然躍
起一樣,尾鉤高翹,形狀兇惡之至!
大塊終於有了反應,他發出了一下驚呼聲,身子後退,撞倒了幾個人和一張課桌,
他手中的癩蝦蟆已脫手,落向書包,蠍子的尾鉤,迅速無比地向它刺了一下,癩蝦蟆奮
力躍起,可是落地之前,已經死去,「拍」地肚子向天,落在地上,本來是灰白色的肚
子,變成了可怕的深紫色。
課室中極靜,祝香香在這時候,向前走去,來到了課桌之前,竟然伸出她的手來,
在那隻可怕之極的蠍子的背上,輕拍了一下,那蠍子立時又伏了下來,她也合上了書包
,坐了下來。
在那一剎間,只聽得課室中,各處都是「嗖嗖」的吸氣聲,所有的男女同學,都像
是泥塑木雕一樣,連我也不能例外——絕想不到,文靜的祝香香,竟然會有這樣驚人的
本領!
大塊總算機靈,他聲音有點發顫︰「只是……想開個玩笑,別見怪!別見怪!」
祝香香沒有說甚麼,只是向死蝦蟆指了一指,大塊忙再用樹枝挾了它,狼狽奔出了
教室,我帶頭鼓起掌來,在掌聲之中,祝香香用很平靜的語氣道︰「我家裏窮,從小就
養些蜈蚣蠍子,賣給藥材鋪,各位同學別見笑!」
大家當然不會笑她,只是七嘴八舌問她有關毒蟲的事,祝香香仍然不當一回事︰「
從小看弄慣了,也不覺得它們特別可怕!」
擾攘之間,老師進來了,自然一切歸於平淡。
那一天上課,到了將近放學時,祝香香忽然舉手︰「老師,我感到不舒服,是不是
可以早退?」
老師點頭︰「可以,你自己能回家?是不是要人陪你回去?」
祝香香聽了,竟然回頭向我望了一眼,我也立時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要我陪她!
我膽子再大,心中也千情萬願,可是我都也沒有勇氣答應——要是答應了,怎能再
有臉見人,也不用再上學了,所以我心跳如打鼓,也知道一定面紅心熱,立時避開了她
的目光,這才聽得她低聲道︰「不用了!」
到她提著藤書包,出了課室,我心仍咚咚跳,彷彿全課室都在盯著我看。
當然,我也不禁好奇︰明明她是裝病,為甚麼要我陪她回家呢?
祝香香走了之後,我心頭亂跳,只在想著她「臨別秋波那一轉」是甚麼意思,和我
應該怎麼辦。
(古今中外的少年人都一樣︰越是大人不許看的書,就越是喜歡看,那時候我才偷
偷地看完了《西廂記》,所以在胡思亂想的時候,也自然而然用上了《西廂記》中的句
子。)
在接下來的時間之中,老師在講些甚麼,我只是斷斷續續,聽到了一些片段。老師
在說的是,本縣和鄰近的幾個縣,近年來,出現了一個「鐵血鋤奸團」,把一些在日軍
侵略時期,出賣國家民族,做了漢奸,魚肉百姓,罪大惡極,而又在時移勢易之後躲藏
了起來的壞人,設法找出來,將他們處死。已經有十多個這種人類的渣滓受到了鐵血鋤
奸團的處分。
這本來是很刺激的一件事,也是當時的大新聞和談話的資料,可是我卻為祝香香忽
然裝病離去而神思恍惚,所以沒有特別留意。
老師的學問很好,見解也很新,他又解釋,說鋤奸團的這種所為,人人叫好,大快
人心,被處決的那些人都罪有應得,因為鋤奸團不知用了甚麼方法,能使被處死的人在
臨死之前,都承認自己的罪行。可是這種所為,叫作行「私刑」,不是文明社會應有的
行為,應該效法以色列人,在大戰之後,把隱藏的納粹戰犯找出來,交給政府,公開審
判,依法懲處。
在老師講到這裏時,我有了決定,我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忍住了呼吸,直到
忍無可忍時,臉已漲得通紅。那時,陡然站起,把桌子凳子,弄得發出很大的聲響,然
後一手高舉,一手捂著肚子,腳步踉蹌,目望老師,人卻向課室之外沖去,半句話也不
必說,只消在喉際發出一陣怪聲即可。
這是在上課中途要離開課室的上佳辦法,不過不能經常使用,偶一為之,萬試萬靈
,心腸好的老師,還會為你急急打開課室的門——因為這種身體語言,人人一看就可以
明白。
奔出了課室,直奔向校外,正當我懊喪已浪費了太多時間,忽然看到前面,一個瘦
削苗條的身形,正在緩慢地向前移動,風吹著她寬大的萱布長衫,衣袂微揚,看起來更
是飄逸無比,那正是祝香香!
她走得那麼慢,當然是在等我!
可是我一看到了她,卻陡然站定了身子,心中矛盾之極——極想追上去,出現在她
的身邊,甚至,盼望可以握住她的手,可是又不知為甚麼,一雙腳竟然不聽大腦的指揮
,牢牢地釘在地上,不能移動!
過了好久,空自急了一身汗,祝香香在前面,已經轉了一個彎,看不見了,我這才
又恢復了活動能力,急急地追了上去。
可是,一等到看到了她的背影,腳下又像是生了根,再也難以移動半步——這就形
成了一個十分古怪的局面,變成了我在不受控制的情形之下,在跟蹤祝香香了!
一直到了一個廣場上,那裏全是各色人等,明明還看到祝香香細巧的背影在人叢中
左穿右插的,忽然一下子就不見了她的蹤影。我不禁大是焦急,忙登上了一塊大石,極
目張望,可是廣場四通八達,誰知道她上哪裏去了。
我心中懊喪之極,不知道何以剛才會出現這樣的情形。一直到很久很久之後,我和
原振俠醫生說起了這段往事,他哈哈大笑,以他醫生的專業知識回答我︰「這是由於過
度緊張而引起腦部活動暫時性的障礙,很多著名的演員,會突然之間念不出早已背熟了
的對白,就是由於這種突發性的障礙,你當時心情一定太緊張了!」
他說得對,我是太緊張了,而且不見了祝香香之後,也懊喪之至,在那塊大石上,
連連頓足。
我不知在那塊大石上站了多久,忽然聽到了一陣喧嘩聲,傳了過來,循聲看去,只
見在一條巷子中,奔出一個大胖子來,一面奔,一面在啞著聲叫︰「我該死!我該死!
求求你們饒了我!」
大胖子一面奔,一面用力扯自己的衣服,上身衣服全都扯破,露出又胖又圓的大肚
子,他的神情驚怖莫名,面肉扭曲,叫聲愈來愈是淒厲,奔到了廣場中站定,全身肥肉
顫抖,像是都要遭抖散了一樣,可怕之極。
他仍然在叫著,叫的是︰「我該死!我當過漢奸,我幫日本兵殺過中國人,我該死
!」
所有投向胖子的目光,由駭然變成了鄙夷,胖子陡然發出了一下尖銳之極的慘叫聲
,仰天跌倒,一陣抽搐,就此不動了。
人叢中許多人叫︰「鐵血鋤奸團!」
我也立刻明白,那是鐵血鋤奸團的又一次成功,處決了一個罪該萬死的奸人。
站在大石上,居高臨下看過去,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我看到大胖子的身子在迅速地
發青,而他挺著的那個大肚子,更極快地變成了深紫色!
陡然,我想起了那隻一下子被螫死的癩蝦蟆,灰白的肚子在死後變成了深紫色的情
景。
我明白了!我心頭狂跳,但是我明白了!
第二天,課室一切正常,我幾次望向祝香香,她都避開我的眼光。我一直心神不定
。老師一進來,就指著我︰「衛同學昨天目睹了鐵血鋤奸團的行為,請向同學們說說經
過……」
我走到講桌後,把那大胖子臨死的情形,講了一遍——那時我講故事的本領就不錯
,全班人都聽得十分入神。我在說的時候,一直留意祝香香,只見她垂著眼,長睫毛在
抖動,沒有甚麼特別的反應,但是看得出她是在壓抑著自己。
我最後的一句話是︰「鋤奸團顯然是用毒藥來處決漢奸的。」
老師同意我的判斷,他補充︰「是,是用毒藥,可是竟然沒有人知道那是甚麼毒,
真神秘!」
我在掌聲之中,鞠躬下台,在經過祝香香身邊的時候,把早已準備好的一張小紙片
偷偷交給了她,紙片上,就寫著「KATSUTOXIN」這個字。
第二節課開始,我在自己桌上,又看到了這紙片,上面多了一個表示「對了」的符
號「V」。
我在目睹「鋤奸」的這天費了一晚時間去查書,才查出這個字,那個字的中文翻譯
是︰蠍毒。含碳、氫、氧、氮、硫等元素的毒性蛋白。
我寫下了這個字,表示我已明白了她的秘密,祝香香的回答是我對了。
我的視線從紙片上抬起來,恰好遇上祝香香明澈深邃的大眼睛,當我和她共同擁有
這樣的一個秘密之後,四目相投那一剎間所交流的訊息,足以使人想上幾天幾夜了。
至於我為甚麼不乾脆寫中文呢?哼!那多沒學問!而若果她竟然看不懂那個字的話
,那似乎也不值得作為秘密的共同擁有人!
對不對?
(二)鐵蛋
這個故事的題目是「鐵蛋」,倒真是由「蛋」開始的。
查「辭海」,「蛋」這一個字的解釋十分簡單︰「鳥類和龜、蛇類的卵。」
這是盡信書不如無書的典型例子,像這樣著名的工具書,都會有這樣的錯失!鴨嘴
獸( Ornithorhynchus Anatinus)產的卵,不能叫蛋嗎?它既非鳥類,也不是蛇、龜
類。廣大魚類所產的卵,結構和蛋無異,只不過具體而微,也可以稱為蛋,魚也不是鳥
、龜、蛇類。還有昆蟲的卵呢?「蛋」字是從「虫」部的!
真要詳細替「蛋」下一個定義,相當複雜,把這個工作交給科學家去做,和小說家
無關。
我只管寫我的故事。
事情從放學之後,大眼神鬼頭鬼腦,把我約到那株大桑樹下開始。大眼神在學校中
是一個很特殊的人物,他的外形,絕不敢恭維,頭小身長,軟手軟腳,有點半男半女(
他入學之初,曾被大塊帶了一班人「驗明正身」,這才承認他是男性)。可是他的小頭
上,卻有一對極大的眼睛,而且目力極佳,那是天生的本領,在普通人都不能視物的黑
暗環境下,他能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而且他的瞄準能力也極高,雖然不至於「百步穿
楊」,但用自製的弓箭,十步距離,射中柳枝,絕不會失手。
他自製的椏杈彈弓,更是全城青少年的寶貝,彈力強,耐用,而且射起目標來,也
似乎特別準,再加上他搓的泥丸子,又圓又硬,彈中了人的頭部,其痛無比——他曾暗
中痛懲對他無禮,倚勢橫行的大塊,令大塊當眾求饒,所以在同學中,大眼神算是一條
好漢。
到了那株大桑樹之下,他抬起頭,以手遮額,問我︰「看到沒有?」
我苦笑︰「看甚麼?」
這棵大桑樹,是城中的一景,足有四五層樓高,枝葉繁茂之至,所結的桑椹,又大
又甜,也不知是哪年哪月留下的種,怕已有好幾百年了。
這時正當初夏,還不是結桑椹的時候,抬頭向上看去,就是密層的枝葉。
大眼神吞了一口口水,可見他心中的緊張,他宣布︰「樹梢最高處,有一個喜鵲窩
。」
我明白了︰「你自己爬不上去,要我替你去拿喜鵲蛋,是不是?」
大眼神用力點頭,有點忸怩︰「我要喜鵲蛋,也是為了送人。我拿一百顆泥丸,一
隻棗木的彈弓換,兩隻就夠。」
他這種神情,一看而知,他得了喜鵲蛋,是要來送女孩子的。我也不說穿他,當下
擊掌為誓,一言為定︰明天上午,物物交換。
喜鵲築巢,往往在樹梢最高處,不是有超特的攀樹功夫,難以到達。而攀樹,那是
出色的男孩子必備的條件之一,我,衛斯理,敢稱在全城的三名之內,真要驕傲些,說
是第一,也無不可。
那時,我其實未曾看到喜鵲窩,只是憑大眼神順手一指,記住了方位——大眼神眼
力如神,他說有,那絕不會錯,我對他有信心。
拿喜鵲蛋,十分講究技巧,要在天才亮的時候爬上樹,在窩邊盯著,那時,一雌一
雄,喜鵲夫妻全在窩中,蛋在它們的身下。要是貿然動手,喜鵲會自行把蛋毀去,不落
入敵人之手。必須等曙光一現,雄的先飛出去覓食,很快就吃飽了飛回來,替換雌的出
去,就在一隻飛回一隻離去的電光火石間,約有一兩秒鐘,鵲窩中只有蛋,沒有鳥,這
才可以眼明手快,攫蛋在手。要是錯過了這個機會,那就要明日請早了!
這竅門,我自六歲起已經懂了,而天沒亮就來到桑樹下,對我來說,也不成問題(
原因下面會說),所以,一切經過順利之極,在天色將明未明時,處身於一株大樹之上
,呼吸到的空氣,由於樹身會發出氧氣,所以特別清新怡人。
我棲身於一根橫枝,伺伏在那喜鵲窩之旁,距離恰好是欠身一伸手可及,等到東方
漸現魚肚白,雄喜鵲先是一聲鳴叫,拖著長長的尾巴,振翅飛起,我就開始緊張。不一
會,雄鵲鳴叫著飛回來,雌鵲也鳴叫著迎上去,鵲窩之中,足有七八枚鵲蛋在,我覷準
時機,出手如風,向鵲窩之中探去。
眼看手到拿來,再無疑問,怎知就在那一剎間,我頸後的衣領上,突然傳來了一股
向後拉的大力——天地良心,這股力道,其實並不太大,可是在我絕無提防的情形之下
,突然傳來了這股力道,我心中的吃驚,難以形容,身子在樹枝上已停不住,一個搖晃
,向下跌去。
總算身手極好,跌下三四尺,雙手又一起抓住了一根樹枝,在不到十分之一秒的時
間內,作了許多設想︰那是甚麼力量?
答案立刻就有,可不是我想出來的,而是在我的頭上,濃密的枝葉之中,忽然冒出
來了一張俏生生,其白如玉的臉龐來。
一看清了這張臉,我的驚訝,比剛才更甚!
祝香香!
祝香香在桑樹上,剛才用力拉我衣領的一定就是她了!她在樹上幹甚麼?難道也是
為了要喜鵲蛋?
剛才幾乎嚇得直跌下來,小命不保,這時我已完全鎮定了下來,忙伸手向鵲巢指了
一指。祝香香卻搖著頭,自桑葉之中,伸出手,向下面指了一指。
我怔呆了一下——我不必轉過頭去看她所指之處,就可以知道她指的是我的同學,
好朋友,鐵蛋的家。
剎那之間,我又感到了一陣驚懼,比剛才更甚!
我已經知道祝香香是「鐵血鋤奸團」的成員,而且,她還負責執行行動,已有許多
次成功的經驗。自我知道之後,我好幾次想向她探明進一步的情形,但是她絕口不提,
叫我無法發問。
她伸手指鐵蛋的家,那說明她在樹上的目的,是在監視,難道鐵蛋家中有甚麼人,
是鐵血鋤奸團要對付的對象?
事情和我的好朋友鐵蛋有關,而鋤奸團的行動,又毫不留情,這如何叫我不吃驚?
我失聲叫了起來︰「不!」
才叫了一聲,祝香香的手,已向我口上掩來,給她軟綿綿的小手掩住了口,我心頭
咚咚亂跳,一陣暈眩,哪裏還出得了聲,只好和她四目對望,一秒鐘像是一月,又最好
這一秒鐘可變成一年!
鐵蛋家裏,只有鐵蛋和他叔叔兩個人,鐵叔叔是不是真的姓鐵,也難以查考,而他
是城中最好的鐵匠,卻沒有疑問——因為他是城中唯一的鐵匠。
鐵匠是民間必需的工匠,許多生產用的,生活用的工具都靠鐵匠供應,偌大一個縣
城之中,怎麼可能只有一個鐵匠呢?說起來有一段十分傷心悲慘的事。
就像黎明之前的天色最黑暗,戰爭將結束的時候,敵人也最瘋狂。那一天晚上,一
個日軍騎兵大隊衝進了縣城,把城中十七家鐵匠鋪中的鐵匠、學徒、家屬,以及所有生
產工具集中起來,連人帶物,載滿了七輛大卡車,駛出城去。有三個壯年鐵匠,不甘被
擄,被日軍用馬刀砍了個身首異處,血濺街頭。
這批人被押離了縣城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也不知道日軍擄了那麼多鐵匠去是
幹甚麼。那個日軍騎兵大隊,大約在半年之後,中了埋伏,幾乎全軍覆滅。一直到戰爭
結束之後,才在距離縣城一百多里的一個山脈下,發現了許多骸骨——這種在戰爭中慘
遭屠殺,胡亂堆埋在一起的亂葬場,統稱「萬人冢」,一直到現在,還不斷在戰爭曾肆
虐的地方發現,展現戰爭的可怕。
經過辨認,認為這批骸骨,就是當日被押走的那批鐵匠和家屬,推測日軍強迫他們
進行了一宗秘密任務,任務完成之後,就殺他們滅口!
遭受這樣的大劫之後,縣城之中,再也沒有鐵匠,直到鐵叔叔、鐵蛋兩叔姪來到,
才成為城中獨一無二的鐵匠,受到歡迎,住進了原來最大的一家鐵匠鋪,開始營業,鐵
蛋也進了學校。
鐵蛋的年齡比我略大,多半是由於從小失學之故,程度很低,插班之後,功課很吃
力,但是他極勤奮好學,很快就和我成了好朋友。他書本上的知識雖然差,可是生活經
驗,豐富無比,見聞甚廣,人也豪爽。大家一起說起志願來,他總是挺著胸,把自己寬
闊的胸膛拍打得山響︰「我要做將軍,做一個威名赫赫的將軍!」
當他這樣說的時候,也真的大有將軍(至少是軍人)的氣概。
所以,當我知道,祝香香竟然在大桑樹上,監視著鐵匠鋪時,我自然大為著急,急
到了口唇發乾,就伸出舌頭來,想去舔一舔口唇,卻又忘了祝香香正伸手捂住了我的口
,這一下,正舔在她柔軟的掌心上。她陡然震動了一下,縮回手去,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不但口唇更乾,連喉嚨也發起燒來,想解釋一下,可是不知如何開口。
僵了好一會,天色已大明了,朝霞透過樹葉,映在祝香香的臉上,現出了一個個粉
紅色的小圓點,美麗之至,我看她並沒有慍怒之意,也就大著膽子盯著她看。
祝香香忽然唉了一聲︰「又白等了一晚,不過總是這幾晚了。」
我吃了一驚︰「你每晚在樹上等?為甚麼?」
祝香香側著頭,帶著挑戰的神情︰「你想知道,今晚就來陪我等!」
她說著,身手敏捷地爬下去,一下子就到了地上,伸手理了理頭髮,輕快地走了。
這一天,我和她在學校中自然有許多見面的機會,可是她再也不和我說話,不知道
是不是心理作用,總覺得鐵蛋的行動神態,也有點古怪。大眼神由於沒得到喜鵲蛋,也
悶悶不樂,總之這一天,有說不出的不自在。
而我實在也很難決定——能陪祝香香在大桑樹上過一夜,自然是賞心樂事,真是千
情萬願,可是卻有為難之處。
我在日後,記述自己許多古怪的經歷時,常說的一句話是︰「我曾受過嚴格的中國
武術訓練。」這種嚴格的訓練,在我九歲那年,正式開始,每當午夜,師父就會準時來
到,進行訓練。所以,叫我天未亮去掏鵲蛋,十分容易,根本不必再睡。可是一整夜陪
著祝香香,午夜師父來到,就找不到我了!
武術的訓練過程十分嚴格,缺一天會受到甚麼樣的處罰,我連想都不敢想,可是當
太陽下山之後,我就有了決定!隨便是甚麼樣的責罰,總不於至人頭落地吧!
天才黑,我就來到了大樹下,正在左顧右盼,從樹上落下一團樹葉,打在我的頭上
,我施展本領,颼颼地上了樹,祝香香已穩穩坐在一根橫枝之上,我裝著十分自然,靠
她很近,也坐了下來,事實上,近她的那半邊身子,有點發僵。
祝香香也不說話,伸手向下指了指——直到再下樹,我們真的沒有說過話,只是身
子越靠越近,到了肩挨肩的程度。時間飛快地過去,過了午夜不久,看到兩個人,急促
地走來,來到鐵匠鋪前,還沒有敲門,門就打開,看得分明,開門的正是鐵蛋!
等這兩個人進去,祝香香一拉我的手,我們迅速無比地下了樹,繞到了屋後的窗子
下,聽到一個人在啞著聲問︰「你真是唯一的生還者?」
回答的是鐵叔叔︰「是,你看我這道馬刀的刀痕,我伏在死人堆裏裝死,這才逃出
生天的!」
那個人再問︰「那你知道那批財寶收藏的地點了?」
鐵叔叔道︰「知道也沒有用,幾十個鐵匠花了大半年鑄成的鎖,堅固無比,多少炸
藥也炸不開,就算炸開了,財寶也化為灰燼,得有那兩把大鑰匙!」
那一個人「格格」乾笑︰「你以為我們是幹甚麼的?我們是騎兵大隊的兩個倖存者
,在戰死的大隊長身上,找到了那兩柄鑰匙,當日你們在山裏進行任務,我們在外圍戒
備,所以才不知藏寶地點!」
鐵叔叔急了起來︰「你們看看清楚,我是誰?」
從窗中透出來的油燈光,亮了一亮,有兩個人驚呼,緊接著,是兩下驚心動魄的骨
折聲,我和祝香香互望了一眼,一起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頸子,表示一聽就聽出,那是頸
骨折斷的聲音——有人下重手,打死了那兩個漏網的日本騎兵。
也就在這時,窗子忽然打開,鐵蛋探頭出來,沉聲道︰「你們進來!」
原來人家早知道我們躲在窗外偷聽,祝香香一拉我的手,從窗口中跳了進去,恰好
看到鐵叔叔在兩個死人的身上,各搜出了一柄七八寸長的鑰匙來。
鐵蛋神情嚴肅︰「日軍把劫掠了十個縣份的財寶,藏進了深山,擄鐵匠去造了堅固
無比的鎖,沒有鑰匙打不開。騎兵大隊遇殲之後,只有兩個兵漏網,又搜不出鑰匙來,
所以肯定是這兩個漏網人帶走了,過了那麼久,又不見他們開啟寶藏,這才偽裝我們是
唯一的生還者,引他們來上鉤。」
我「啊」地一聲︰「藏寶歸你們了!」
祝香香也疾聲道︰「為甚麼要歸你們所有?」
鐵蛋一指鐵叔叔︰「他就是殲滅日軍騎兵大隊的指揮官,我是他的傳令兵,日軍參
謀長傷重臨死之際,把藏寶地點告訴了我們!」
我和祝香香肅然起敬,鐵蛋和我們握手,到分手時,他重申︰「我要做將軍,做威
名赫赫的將軍!」
若干年後,鐵蛋真的成為威名赫赫的將軍——一群少年人在一起,將來誰會成為甚
麼,全然不可測,但他們也必然會成為甚麼,這就是人生。
對了,祝香香是怎麼知道會有這一切發生,而在樹上等候的?
我好幾次想問她,可是這個美麗的女孩子對保守秘密十分有辦法,我問不出來,也
不能嚴刑拷打,是不是?
還有,那一夜,師父沒有找到我,我受了甚麼樣的懲罰?唉,別提了,總之,女人
是禍水就是!
可是,我一點也不後悔,一點也不!
(三)初吻
天氣極好,斜陽餘暉在整個天空上,鋪上了一層艷紅色。半邊天,全是深淺不同的
紅色魚鱗雲,美麗無比。我躺在草地上,以臂作枕,極目天際,先開口︰「有魚鱗雲,
明天會有風雨!」
祝香香坐在我的身邊,她的回應來得很快︰「明天的事,誰知道呢?」
她的話聽來有點傷感,她雖然有那樣令人驚駭的身分,可是我知道,她的性格,仍
然屬於多愁善感這一型。
我轉過頭,向她看去——事實上,我除了欣賞天上的晚霞之外,也一直在看她,我
的眼光有時,甚至相當大膽。她雖然不回望我,但是她必然感受到我的眼光,因為每當
我的目光變得大膽,她長長的睫毛就會顫動,牽動了我的心跳。
來到這片草地,我就仰躺了下來,她坐在我的身邊,這是古今中外男女在草地上固
定不變的姿勢——不相信的話,可以去任何草地上作仔細觀察。
她約我到這痛來,可是她卻並不開口,只是耐心地把身邊的茅草拔起來,剝出它們
的蕊,那是如牙籤大小的、軟軟白白的草蕊,她剝了十來根,放在手心,向我遞過來。
我取起了其中的一大半,放在口中嚼著,這種草蕊,會帶來一種清清淡淡的甜味。
她把剩下的一小半,放進了自己的口中,也緩緩嚼著,然後,她的視線,停在自己的手
心上。
想起在那株大桑樹上,她用手掩住了我的口,我伸出舌來,竟在她的手心上舐了一
下的情景,我心中有異樣的感覺。她是不是也有同樣的驚異之感?她的臉頰為甚麼紅了
起來?只是由於晚霞的映照,還是別的原因?
那種驚異的感覺,漸漸在我的身體中擴大,形成了一種渴望,想和她親近,不單是
握住她的手,而且,希望能夠親到她的唇!
這種渴望,甚至化為了行動的力量,我陡然坐起身來,向她湊過去,她也正好在這
時,抬起頭,向我望來,我和她隔得十分近,在那一剎間,我在她的眼神之中,找不到
鼓勵我進一步接近她的神色,那令我心頭狂跳,整個人僵呆。
她又垂下了眼瞼,用聽來十分平靜的聲音問︰「你在學武,是不是?」
我在敘述日後的經歷時,常用的一句話是「我曾受過嚴格的中國武術訓練」,簡化
來說,就是「從小習武」。這是瞞不過祝香香的,因為她也必然是一個從小習武的人。
所以,我心中有點驚訝,因為當我知道她的特殊身分之後,她對我說︰「別問我有
關的一切,那是秘密,而探聽他人的秘密,是不良行為!」
現在,她這樣問我,算不算是不良行為呢?我回答了她的問題,直視著她。她吸了
一口氣,神情十分認真︰「帶我去見你師父!」
老實說,我極喜歡祝香香,也會盡一切可能答應她任何要求,可是她要我帶她去見
我師父,這令我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才好——道理很簡單,我的武術師父,是一個怪得
不能再怪的怪人!
我吸了一口氣︰「我……我先把拜師的經過,簡單地告訴你!」
祝香香沒有反對,靜靜地等我說。
拜師的過程其實相當簡單,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家中的長輩告訴我,如果我
喜歡習武,今天可以拜師。小孩子都喜歡習武,自然很快樂地答應。
那是一個大家庭,共同住在十分巨大的大屋之中,大屋有許多院落,有一些,是雖
在屋中長大,但也從來未曾到過的。我就被兩個長輩,帶到了一個十分隱蔽的院落中,
推開門,看到一個又高又瘦的中年人。那樣的大雪天,只穿著一件灰布罩衫,他站著不
動,可是身上、頭上,卻又並無積雪,我一進去,他就轉身向我望來。他目光如電,我
在一個吃驚間,就被他伸手抓住了手臂,直提了起來。手臂被抓,奇痛徹骨——那種劇
痛,一直想起來就發抖,所以,我一面發抖,一面對祝香香道︰「你見他幹甚麼?只怕
他一抓,你手臂就得折斷!」
祝香香分明也駭然,可是她還是堅持︰「帶我去見他,我……有特殊的原因。」
我嘆一聲,一躍而起,拍了拍身上︰「好,走!」
祝香香一聲不出,跟在我的身後,為了不驚動大屋中的其他人,我和祝香香自屋後
的圍牆中翻進去,那時,滿天晚霞,已變成了深紫色,暮色四合了。
推開了院落的門,就看到師父直挺挺地站在一叢竹子之前——這是他一天二十四小
時之中花時間最多的行為,至少超過十小時。我曾問過家中的長輩,師父的行為何以如
此之怪,得到的回答是責斥,只有一個堂叔,年紀比我大不了多少的,才告訴我︰這叫
「傷心人別有懷抱」。當時年少,自然不明白這句話中所包含的滄桑。
傍晚並不是我習武的時間,所以我一推門進去,師父就倏然轉過身來,接下來發生
的事,簡直事先絕無法料得到。祝香香在我的身邊,師父一轉過身,自然也看到了她,
兩個人才一看到對方,竟然同時,發出了一下尖銳之極的叫聲,又各自伸手,向對方指
了一指。
緊接著,祝香香一個轉身,奪門便逃,身法快捷無倫。任何人在這樣的驟變之中,
都會不知道該如何做。但是我自幼反應敏捷,連想也沒有想,一個轉身,也撲出門,去
追祝香香。
祝香香先我一步翻出圍牆,我緊跟著追上去,她一直在前飛奔,足足奔出了好幾里
,連我也氣喘到胸口發疼,才在一株樹下停步,扶著樹喘氣。
我趕到她身旁,兩人除了喘氣之外,甚麼也不能做。等到呼吸漸漸回復正常,我們
才陡然發現,原來我們面對面,距離如此之近,鼻尖之間,相距不會超過二十公分。
我相信她和我同時屏住了呼吸,在這時,我慢慢地和她更接近,她有點全然不知所
措的神情,雙眼閃耀著十分迷惘的光彩,一動也不動。一個十分自然的親吻,很快就可
以完成,可是就在這時,她的手揚起,抵在我的心口,我劇烈的心跳,一定通過她的手
心,傳給了她,所以她也震動了一下。
她口唇掀動,用十分低,但十分清楚的聲音說了兩句話。我完全可以聽得懂她說的
是甚麼,但還是無法相信。我實在想笑,但張大了口,出不了聲,而祝香香叫︰「是真
的!」
她一面叫,一面又奔了開去。我沒有追,只是泥塑木雕一樣地站著。
那天晚上,我究竟在樹下站了多久,實在難以記憶了,只記得又推開那院落的門時
,頭髮和身上都很濕,那是露水,午夜時分才會產生的自然現象。
師父仍然站在那叢竹子之前,和往日不同的是,他並沒有叫我習武,只是一聲不出
。我自己也心神恍憾,一切的經過,好像是一場怪不可言的夢,所以我也不出聲。
又過了好一會,師父才緩緩轉過身,我向他看了一眼,心中著實吃驚——師父的雙
眼,一向炯炯有神,可是這時,竟然完全沒有了神采。
想起他和祝香香一個照面後的那種怪異情形,我心中大是嘀咕,怕不但會捱罵,而
且還會被責打——如果是那樣,那真是乖乖不得了,師父的武功究竟有多高,我那時完
全不知(直到現在,也還不知道),但是我曾見過,一次他怔怔站在竹前,忽然一伸手
,抓住了一根一握粗細的竹子,也沒有見他怎麼運動,那根竹子,竟叫他抓得格格斷裂
!
那一次目睹的情形,令我駭然,這才知道我第一次見他,我被他抓住了雙臂,奇痛
徹骨,還算是好的,他可以輕而易舉,把我的臂骨捏碎!
而且,一個授業很嚴厲的師父,給少年人的印象不多(老師也一樣),大多只是敬
畏,我和師父的關係也是一樣,私下給師父取的外號是「鐵面人」,從來沒有見他笑過
,更奇的,是全家上下,竟然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來歷。當然,幾個主要的長輩,應該
知道,只是不肯說。而且,大家庭之中和我同年齡的孩子不少,他卻經過了一年的挑選
,只挑中了我一個——他是在甚麼情形之下進行挑選的,我也一無所知。
對於這樣一個身懷絕技,又神秘無比的人物,自然更有一種莫名的恐懼,何況他和
祝香香見面的情形,又如此怪異。
我惴惴不安地等他發落,他目光空洞,向著我,可是卻又像根本看不見我。過了好
一會,他才十分緩慢地揮了揮手︰「今晚不練了,明天再說!」
一時之間,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拜師之初,他就曾十分嚴厲地告誡,習武練功
,一日不能停!停一日,就有惰性,會停兩日三日,再也練不下去!
所以一聽得他那樣說,我呆了一呆,才道︰「師父,我自己練!」
師父也不置可否,只是又揮了揮手,我看出他不想有人打擾,就退了出來。
當晚我睡得不好,翻來覆去地想,明天怎麼問祝香香,她究竟有甚麼「特殊的原因
」要見我師父,又何以見了師父會有這樣的怪現象。
想好了如何發問,可是第二天祝香香竟然沒有上學。好不容易等到了放學,我裝著
不經意,向幾個女同學問她們可知祝香香的地址,只有一個知道她住在城東一帶。
縣城雖不是大城市,但也有大街小巷,我在城東亂轉,一直到天深黑,也問不出所
以然,只好回去,明明不順路,卻經過昨晚那棵樹,繞了幾個圈,這才回了家中,蒙頭
大睡。
奇事就在那一晚發生——當時,我只把發生的事,當成了一個夢,後來才知道可能
有別的解釋。
不知道是甚麼時候開始,我感到自己在一種十分朦朧,記憶並不完整的情形下,又
身處在那株樹下,心情十分焦急,是一種等待的焦急,雙手握著拳,不住地在樹幹上敲
打。
等的是其麼呢?隱隱知道,可是又很模糊,但一等到祝香香出現的時候,一切都再
清楚不過︰等的就是她!我甚至不知道她何以會來,但是我知道她一定會來!
她看到了我,加快了腳步,我向她迎上去,兩個人迅速接近。黑暗之中,她的大眼
睛分外明亮,她的氣息有點急促,靠近之後,有極短暫的靜止。然後,就像果子成熟,
離開了樹之後,必然落向地面那樣自然,我和她輕輕擁在一起。兩個初次和異性有這樣
親密接觸的身子,都以同一頻率在發顫——由於頻率完全一致,所以當時,雙方都覺不
出自己或對方的身子在發顫。
我們互相凝望,她精緻而嬌俏的臉龐,在月色下看來,簡直叫人窒息,然後,由於
臉和臉之間的距離變得更近,看出來的情形,就有點朦朧,而我在這時,感到了她的氣
息,那是一股只要略沾到一點兒,就令人全身舒暢的幽香,在這樣的情形下,尋求幽香
的來源,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所以就是唇和唇的相接。
甚麼叫騰雲駕霧?那時就是!
才一和她柔軟的、潤濕的雙唇相踫,人的其他感覺,便不再存在了。不知道是甚麼
樣的生物化學昨用,在腦部起了甚麼樣的運作,只不過是唇和唇的接觸,怎麼會令得整
個人都飄了起來,連萬有引力的定律都不再存在?
她一直偎在我的懷內,我並不感到她抱得我越來越緊,只是感到我和她唇和唇壓得
更緊,兩個人的氣息都急促,感到需要喘息,於是,更奇妙的事發生了,我們都微微張
開了口,本來只是芳香的氣息,這時變成了實實在在的感覺,軟滑和芳香的組合,滲入
口中,傳遍全身,時間停頓,四周圍的一切消失,是真實但又是那麼不真實,進入了一
個前所未有過,怎麼想像也想像不出真正滋味的奇妙境地之中!
初吻!
初吻,是每一個人都會有的經歷,但絕少像我那樣奇怪。因為當我的一切感覺,漸
漸恢復正常之後,我發覺自己雙眼睜得極大,躺在床上,根本不在那株樹下,也根本沒
有祝香香柔軟嬌小的身子在我的懷中!
一場夢!可是我堅決搖頭,不承認那是夢,因為那種美麗的感覺太真實,不可能是
夢。
正在我自己思想作「夢」和「不是夢」的鬥爭糾纏時,門推開,師父進來,我想起
錯過了練功的時間,一躍而起,師父望了我片刻,聲音有點啞︰「我走了!」
他竟沒有多說一個字,轉身便出了門,我追出去,早已蹤影不見!
那是我武術的啟蒙師父,他是一個奇人,要寫他的故事,可以有許多許多,但這個
故事並不是寫他。
天剛亮就到學校,祝香香仍沒上學。又在東城轉到了天黑,再在樹下等,不斷用拳
打樹,使拳頭感到疼痛,以證明不是身在夢境。可是打到天亮,祝香香也沒有再出現。
一直到十天之後,我已似乎絕望了,祝香香才又在學校出現。若不是眾多同學在,
我一定如餓虎撲羊一樣,把她摟在懷中了!
她向老師解釋︰十天前和家人有要事北上。據她說,是那晚見了我師父之後,天沒
亮就動身搭火車走的。我連問了幾次,日子時間沒有錯,足可證明第二天晚上我在樹下
和她親熱,只是一場夢!
那令我沮喪之至,可是過了幾天,有一次我們單獨相處,忽然之間,我覺得可以化
夢境為真實。但是當我們漸漸接近,她又用手抵住了我的胸口,重複了那兩句話,使我
不能再有行動。
她又幽幽嘆了一聲,陡然之間,俏臉飛紅,聲音細得幾乎聽不見︰「我……有一晚
做了一個……像真經歷一樣的夢,和你……和你……」
她臉紅得像火燒,指了指我的唇。
我失聲問︰「是你見了我師父之後的第二晚?」
她的頭垂得極低,但還是可以聽到她發出了「嗯」地一聲。
我感到一陣暈眩︰這是甚麼現象?兩個人,相隔遙遠,卻又同在一個「夢境」中相
聚親熱。
衛斯理畢竟是衛斯理,連那麼普通的初吻,都可以鬧得如此迷幻,各位自然也可以
明白,何以在我日後的遭遇中,我不止一次假設人的身體和靈魂的關係。
毫無疑問,樹下擁吻的感覺如此真實。是我們的靈魂真曾相聚的一次經歷!
哦,對了,祝香香兩次用手抵在我胸口,不讓我再接近時,所說的是甚麼?
她說的是︰「我……有丈夫……指腹為婚的。」
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必然忍不住想大笑,是不是?
(四)鬼竹
人的性格天生,但知識和技能,卻是靠後天學習和訓練得來的。
而人的年齡,和他吸收知識的能力成反比例,就是說︰年紀小,吸收能力大;年紀
大,吸收能力小。所以,人不努力枉少年,少年時期所學到的,吸收到的能力,可能終
生受用。
我在跟我第一個師父學武的時候,只覺得過程極之痛苦,可是日後才知,武術最主
要的是根基扎得好,我就是打好了根基,所以能在武術上有所成就。
說起我的第一個武術師父,神秘之極——後來,我遇到了不知多少神秘人物,包括
了外星人在內,可是,我仍然認為,這個師父,是頂級神秘人物。
上次,曾約略提過他的一些怪事,這個故事,則是以他為主的,只是一些零星的記
述,等到成年之後,閱歷多了,想起往事,有點蛛絲馬跡,很是可疑,可是始終無法揭
開他的神秘面幕,也算是一件怪事。
師父住在大宅的一個小院落中,那是大宅內十分僻靜的一處所在。
在擁擠的都市內住慣了的人,很難想像一所大宅可以大到甚麼程度。像我兒時所住
的大宅,有不少角落,全是兒童探險的目標,要一步一驚心去察看,也不知會有甚麼怪
人怪物忽然冒出來。
若不是那一次,一個堂叔從湖南回來,我根本不知道那院落住著人。
上次我說過,師父喜歡竹,那個堂叔,多半是師父的好朋友,出外旅行回來,竟然
帶了十多盆盆栽的竹子,而且那是很大的盆子,有的根本種在水缸裏,真難想像,千里
迢迢,是如何運回來的。
幾十個挑夫,大聲哼唷著,把那十幾盆各種各樣的竹子挑進了門,我和幾個年齡差
不多的堂兄弟姐妹就擁過去看熱鬧。
十幾盆竹子的品種都不同,有的竟是四方竹,有的漆黑,有的翠綠,有的有著閃亮
的金黃色條紋,有的一節一節鼓出來,有的生滿了橢圓形的斑點(這一種,我認得,它
叫「湘妃竹」,斑點是一雙多情女子的淚痕)。
其中最特別的一株,竟是白色的,那種白色,恰如剖開的筍,了無生氣。這種竹的
形狀也很特別,呈扁圓形,很粗,直徑怕足有一「虎口」(伸直食指和拇指之間的距離
,約十五公分),高也只有四虎口,看來是從一株粗大的竹榦截下來的一節,若不是有
兩根小枝,打橫伸出,又有幾片竹葉的話,就只當它是一個扁圓竹筒,不知道它是活的
竹子。
這樣奇怪的竹子,栽種在一個白色的瓷盆中,算是最小件的。
我一見這盆竹子,就感到十分怪異,那自然只是一種直覺,說不出甚麼道理。堂叔
拍著我的肩︰「來,捧起它,跟我來?」
我也不知道他要我去幹甚麼,這盆竹子也相當重,我雙手捧起,重得連臉都一下子
漲紅了,其他孩子看到這種情形,唯恐這宗苦差會落在他們身上,一哄而散。
我吃力地捧著這盆竹子,跟在堂叔的後面走,只覺得越來越重,而且,過了一進又
一進房舍,走了一個又一個院落,似乎永遠到不了目的地,好不容易到了那院落,堂叔
逕自推門,我才看到了有一個人,又高又瘦,站在一叢竹子之前,明知有人來了,也不
轉身。
我已累得汗出如漿,氣喘如牛,放下了那盆竹子,堂叔和那人開始的幾句寒暄,我
根本無法聽得見。
等到我定過神來時,師父(那人自然就是我後來的師父)和堂叔,已經來到了那盆
竹子之前,我努力挺胸凸肚,好讓他們注意那竹子是我用盡了吃奶的氣力搬來的,當時
甚至還不到少年的年齡,只好算是大兒童,當然覺得自己的偉舉非同小可,希望受到大
人的誇獎。
可是兩個大人都根本不理我,只是盯著那竹子看。我這才看清師父的臉色極蒼白,
可是雙眼有神,有一種異樣的光彩。他看了不一會,伸足尖一挑,竟將那盆我用盡了氣
力捧來的竹子,當作是紙紮的一樣,輕輕易易挑了起來,雙手接住,神情激動之極,聲
音又啞又發顫︰「這可不得了,你可知道這是……甚麼竹子?」
堂叔神情高興︰「還怕你不識貨呢!排教中的一個長老告訴我,這竹子百年難逢,
叫鬼竹!」
(我當時完全不懂甚麼是「排教的長老」,那是另外許多怪異故事的題材。各位如
果也不懂,別心急,日後有機會會介紹。)
師父的聲音仍然發顫︰「是啊!那是鬼竹!」
他伸手在竹筒也似的竹子表面上,輕輕撫摸著,像是在自言自語︰「一直只是聽傳
說,想不到真有這樣的寶物!」
堂叔恭維師父︰「閣下真是博學多才,人家告訴我這竹子的神奇處,我還不相信哩
!」
他說著,眼望著師父,有點挑戰的意味,像是想考考師父,是不是知道這竹子的神
奇處是甚麼。
師父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得十分緩慢,他那一番話,我記得十分清楚,所以才有
幾年之後,我和一個同學作弄師父的那宗惡作劇發生。
師父說道︰「這竹子秉大地靈氣而生,能通鬼域,靈氣所鍾,又能直通人心——」
他說到這裏,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猶豫了一下,又指了指自己的額頭,繼續道︰
「能和人心意相通,若是對著它,不斷思念一個人,這個人的面貌形容,就會往竹身上
現出來,維妙維肖。」
堂叔笑︰「正是,所以我千方百計找了來,正好為閣下解愁!」
當時,我並不明白這兩句話的意思,後來想起,才知道堂叔和師父必然交情很深,
知道師父的心事,一直在思念著一個人,所以才千方百計弄了這株奇妙的「鬼竹」來,
好使他所思念的人,在竹身上現出來。
我憑著記性,把大人的話記了下來,其實是莫名所以,也無法求解釋。
當年冬季,我就拜了師——此後,每次看到師父,都見他在竹前沉思,最多是在那
盆鬼竹之前。我也很留意,竹身一直是啞白色,別說沒有甚麼人像出現,連頭髮也不見
一條。
又過了幾年,我已完成了小學課程,自覺已經很成熟,而且在同學之中,向以常識
豐富,能說會道而出名。一次,許多同學聚在一起,又要我說故事,我就說了這個鬼竹
的故事。
誰知道所有的人聽了,都嘻哈絕倒。他們取笑我的原因是︰「哪有這種事?太不科
學了!」
我十分惱怒︰「當時我聽得他們這樣說的!」
好多人問我︰「竹子上出現了甚麼人沒有?」
我也不禁氣餒︰「沒有。」
各人又笑,只有一個同學,現出十分頑皮的神情,走過來,在我耳際,悄聲說了一
句︰「帶我去,我去畫一個人像在竹子上!」
我先是一怔,但接著,只覺得這個主意,簡直是妙到了極點!
這個同學姓吳,叫甚麼名字,已經沒有意義,只是一個名字。他自號「道子再世」
,又有一顆印章,別的是「丹青妙手天下獨步」——他本來擬好的印文是「丹青妙手天
下第一」,後來老師看了,提議他改「第一」為「獨步」,他接受了。
這位吳同學是天生的繪畫藝術家,天才橫溢,年甫五歲,作品已是遠近馳名,畫甚
麼像甚麼,尤其擅長人像畫,不論是工筆細繪,還是只是幾筆的白描,無不活靈活現,
如見其人,除了繪畫之外,諸如書法、篆刻,無所不精,確然是一個奇材,是所有同學
之中,最可以肯定,他日必然大有所成,一定是一個名震國際的藝術大師。老師曾不上
一次,引杜甫的話,對我們說︰「你們現在年紀輕,將來都會各有發展,像吳同學,一
定是大藝術家,將來你們回想少年時的生活,便會興嘆︰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裘馬自
輕肥。」
可是,世事豈是可以預料的,這位天才,後來迭遭橫逆,人世間所有的不幸,一件
接一件,降臨在他的身上,竟一直不停地在噩運中打轉,到後來,下落不明,生死難卜
,是所有同學中遭遇最淒慘的一位,真不知道命運是怎麼安排的!
他的不幸遭遇,就算是寫十分之一出來,也是一個淒慘之極的故事,不會受人歡迎
,不提也罷。由於「鬼竹」這件事,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他,多花了一些筆墨,也算是對
他的懷念。
卻說他神神秘秘,叫我「附耳上來」,向我獻策,由他在竹身上去畫一個人像,捉
弄師父,這個主意,對頑皮的少年人來說,當真是新奇刺激,有趣好玩,兼而有之,自
然立時叫好,舉腳贊成。
於是,我們詳細討論了細節問題,首先肯定,師父一直在痴痴地思念的,一定是一
位女性,於是決定了在竹上畫一個美人首。
時間也定下了,我每日午夜去學武,大多數是我到了才叫醒師父,所以定在晚上十
一時過後。吳同學拍心口︰「半小時就夠了,保證畫出來的美人,沉魚落雁,閉月羞花
,不然,我怎能稱丹青妙手!」
一切計劃妥當,想起平日不苟言笑,面罩寒霜,不住長嗟短嘆,傷心人別有懷抱(
那堂叔說的)的師父,忽然見到竹子上出現了一個美人的情形,我不知道到時是不是忍
得住狂笑。
決定行事的那晚,放學之後吳同學就跟我回家,他拿著一疊紙,隨意畫著大宅中的
一切,幾個長輩無意中看到,都嘖嘖稱奇。
晚飯後我們天南地北聊了一會,各抒抱負,我最記得他表示遺憾︰「所有同學將來
會做甚麼,都是未知數,只有我,肯定了是畫家,再也沒有變化,真乏味!」
我在他的頭上拍了一下︰「你是天才!注定了你要當畫家,有甚麼不好!」
當時,自然想不到,發生在他身上的變化,比誰都多!
臨出發前,我畢竟有點害怕,偷了小半瓶酒來,和他一人一口喝完,壯壯膽子,然
後,就偷進了師父住的那個院落。
當晚月色很好,大宅各處,都是各種秋蟲所發出的唧唧、啾啾的聲響,更令環境清
冷。一進院子,就看到了那盆竹子。
竹子在月光之下,看來更是慘白,它是圓形的,所以竹身有兩個並非凸起太多的平
面。
我們小心翼翼,來到了竹子之前,吳同學先伸手在面對我們的平面上,撫摸了一下
,低聲道︰「肥皂水!」
生長中的竹子,表面滑,不容易上色,如果先用肥皂水抹一遍,就容易落墨。肥皂
水是早帶來的,我用絲瓜精,醮了肥皂水,才要去抹,忽然看到吳同學打量著這株奇特
的竹子,已轉到另一面。只見他雙眼怒突,眼珠子像是要跌出來,盯著竹子,張大了口
,喉間「格格」有聲,神情如見鬼魅!
當時,我還沒有想到事情會那樣令人震駭,我只是看出,他想大聲叫,只是還沒有
叫出來而已!而如果給他大聲一叫,必然叫醒師父,那可是大禍臨頭了!
所以,我一個箭步,掠向前去,以最快的動作,一伸手,已捂住了他的口,不許地
出聲。我的手才一捂上去,他竟然張口咬住了我的掌緣,極痛,幾乎令我也忍不住要大
叫起來。我也確然張大了口,可是也就在這時,我看到了眼前的情景,那令得我再也發
不出聲音來!
月光之下,看得分明,在竹子的另一邊,那慘白色的竹身平面上,有一個絕色美人
的頭像,幾乎和真人一樣大,那不僅是人像,簡直似是活的,像是電影鏡頭。那是一個
年輕女人,神情略帶愁苦,可是又有著一絲令人心醉的微笑,眉梢眼角的那種美意,即
使是少年人,看了也心醉。眼波流轉,朱唇微敞,似欲言語。她究竟有沒有發出聲音來
,我們都無法知道,因為腦中轟然作響,如同天崩地裂!
我們想在竹上畫一個女人捉弄師父,可是竹子真是「鬼竹」,真的有那種神奇的作
用,會現出人像來,而且是活的人像!
我們盯著竹上的美女,不知多久,恰好在有一朵雲遮蔽了月光時,竹上的人像,竟
也淡去,等到月光再現,竹上已甚麼都沒有了!
我拉著吳同學,向外就奔,奔到了一睹牆前,方大口喘氣。吳同學面色煞白,十分
認真︰「我畫不出來,我再也畫不出來!」
我同意他的話,出現在竹子上的人像,根本是活的,怎麼也畫不出來!
吳同學忽然握住了我的手臂︰「那美人必然就是你師父日思夜想的人了,你……看
她像誰?」
畫家對人像的觀察,細緻深入,自然有異於常人,我搖了搖頭,反問︰「像誰?」
吳同學十分認真地回答︰「像我們班的女同學,祝香香,像她!」
我和祝香香,有異於普通同學,聽了之後,心中一動,確然有幾分像,只是祝香香
素淡,竹上的美女,卻十分淒艷。
吳同學忽然又害怕了起來︰「我們得窺天機,可不要對任何人提起……」
當下擊掌為誓,共守秘密,我連對師父也沒有說。直到後來,祝香香要我帶她去見
師父,兩人一照面,行為便如此奇特,師父接著,也不知所蹤,我才聯想到,祝香香、
竹子上的那美女,和師父三人之間,是不是存在著一個動人的故事呢?
當然,我問過祝香香,經過情形,叫人失望、生氣,那是另一段少年時的經歷,她
有一句話,竟然說中了我的一生。
還有,師父飄然離去,甚麼也沒有帶,只攜走了那一盆「鬼竹」——至於他是不是
也見過竹身上的美人,那就不得而知了。等我年歲又增長了些時,我倒寧願他沒有見過
,可以肯定,見了之後,他會更增相思之苦!
因為,竹上的那個美女,太值得相思了。
(五)丈夫
冬日陽光所帶來的溫暖,還不足抵銷嚴寒。所以我雙手按在城牆上,還是冷得手指
發麻。
城牆可能建於百年或上千年之前,早已不完整,我們所在的這一段,上半截爛了一
半,只剩下十來公尺的一段,破縫中長滿了各種各樣的野草,早已枯黃。
是的,不是我一個人,是我們——我和祝香香。
我們用一個相當罕見的姿勢站在城牆前。祝香香背緊貼著牆,身子也站得很直。而
我,就在她的對面,雙手按在牆上,手臂伸直,身子也站得很直,雙手所按之處,是在
她頭部的兩邊,也就是說,她整個人,都在雙臂之內,而我們鼻尖和鼻尖之間的距離,
不會超過二十公分。
和自己心裏喜歡的異性,用這樣的方法互相凝視,是十分賞心快樂的事,我不知道
她怎麼想——想來她也感到快樂的,不然,她可以脫出我手臂的範圍,也更不會不時抬
起眼來,用她那澄澈的眼睛望上我幾秒鐘,再垂下眼瞼,睫毛顫動。
如果不是曾經兩次被拒,這時,是親吻她的好機會。這時,我只是思緒相當紊亂地
想︰我吻過她,我真的吻過她!雖然回想起來,如夢如幻,但是當時的感覺如此真實,
而且,她和我一樣,同時也有這樣的經歷,這說明,那次經歷真的發生過!
那時,離我的「初吻」不久,還無法十分精確地理解這件事的真相,直到若干年之
後,才恍然大悟,那分明是一次十分實在的靈魂離體的經驗——不單是我一個人,是我
和祝香香兩人同時靈魂離體、相會、親熱的經歷!
雖然,為何會有這樣的情形發生,我至今未明,因為人類對於靈魂,雖然已在積極
研究,但所知實在太少了!
那個冬日的早晨,我和祝香香用這樣的姿勢站著,已經很久了,兩人都不動,也不
說話,在別人(尤其是成年人)看來,我們很無聊,但是我們知道自己的享受。
忽然,城牆上的破縫之中,一條四腳蛇,可能被燦爛的陽光所迷惑,以為春天已經
來了,所以半探出身子來,可是它實在還在冬眠期間,行動不靈,一下子就失足跌了下
來,落到了祝香香的頭上。
她伸手去拂,我也伸手去拂,兩個人的手,踫在一起,兩個人的動作,也都停止了
,自然而然,她望向我,我望向她。
我用另一隻手拂去了那條知情識趣,適時出現的四腳蛇,祝香香並不縮開手,於是
我就把她的手拉得更緊了一些。她低嘆了一聲,我忙道︰「就算你曾經指腹為婚,是有
丈夫的,也不妨和好朋友說說話!」
祝香香的聲音聽來平靜︰「和你說話,只不過是不斷地接受你的盤問!」
我低嘆了一聲(那時侯,青少年很流行動不動就嘆氣,這就是「為賦新詞強說愁」
的境界,時代不同,現在的青少年,大抵很少嘆息的了)︰「心中有疑,總要問一問,
好朋友之間,不應該有秘密!」
祝香香陡然睜大了眼睛︰「錯,再親密的兩個人之間,也存在秘密。人和人之間的
溝通方式是間接溝通,所以必然各有各的秘密!」
祝香香的話,聽來十分深奧,要好好想一想,才會明白。我當時就想了好一會才接
受,而且極之同意。
祝香香忽然又笑了起來(笑聲真好聽)︰「而且,你想知道的疑問太多了!」
我又自然而然地嘆了一聲,的確,祝香香這美麗的女孩子,整個人都是謎。早幾天
,我曾對她說︰「你有詩一樣的臉譜,謎一樣的生命!」
祝香香的反應是連續一分鐘的淺笑,看得人心曠神怡。
雖然她一再表示我不應該多問,但是我天生好奇心極強(這個性格一直沒有改變過
,甚至越來越甚),所以我還是道︰「有一個疑團,非解決不可,因為這件事,是由你
而起的。」
祝香香十分聰明,她立時道︰「我不會說!」
我提高了聲音︰「你要說,因為你令我失去了師父!」
祝香香曾要求我帶她去見我的師父,接著兩人才打了一個照面,就發生了再也想不
到的結果,師父從此消失,事情由她而起,我自然有一定的理由,要問明白那究竟是怎
麼一回事。
祝香香仍然緊抿著嘴,搖著頭,表示她不會說。
我把她的手握得更緊,並且想把她拉近來。可是別看她瘦弱,氣力卻相當大,那自
然是她受過嚴格的武術訓練之故。我採取了迂迴的戰術︰「你不說也不要緊,我的武術
師父走了,你的武術底子好,把你的師父介紹給我,我要繼續練下去!」
祝香香一聽,像是聽到了甚麼可笑之至的事,頭搖得更甚,俏臉滿是笑意。
我佯作生氣︰「這也不行,那也不說!」
祝香香不再搖頭,望著我,現出猶豫的神情,我心中一喜,知道人現出了這種神情
,那是已經準備吐露秘密的了,尤其是女孩子,一有這樣的神情,就可以在她們的口中
知悉秘密。
我不再用言語催她——催得緊了,反而會誤事。我只是用眼光鼓勵她,把秘密說出
來,不論她肯說的是甚麼秘密,那總是一個突破,在她身上的許多謎團,有可能自此一
一解開來!
她微微張開口,說了五個字︰「你不能拜我——」
她當然是準備一口氣說下去的,可是陡然之間,一陣十分陌生怪異的聲響,自遠方
傳來,像是一連串的響雷,平地而起,而且正著地滾動,迅速向近處傳來。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真該死,打斷了祝香香的話頭,我們一起循聲看去,一時之間
,竟不知發生了甚麼事!
城牆的不遠處,是一條古老的道路,這時,約在一里開外、隨著「雷聲」,塵頭大
起,看來竟像是一個會發出雷聲的,其大無比的怪獸,正以萬馬奔騰之勢,向前衝了過
來,聲勢霸道,懾人心魄!
「怪獸」來得極快,等到揚起的塵土撲到近處,這才看清,疾駛而來的,是十多輛
摩托車。
摩托車,又稱機器腳踏車,也叫「電驢子」,在粵語系統中,叫作「電單車」。那
是十分普通的一種交通工具。可是在當時,這種交通工具,並不多見,所以當塵頭大起
之際,我竟不能一下子就明白那是甚麼怪東西。
忽然會有那樣的一隊摩托車駛來,事情雖不尋常,但我也決計未料到事情會和我有
關。
眼看車隊捲起老高的塵土,疾駛而過,但是才駛過了幾十公尺,只聽得車隊之中,
傳來了一下呼嘯聲,所有的車子,一下子轉了頭,又駛了回來,在十多輛車子一起回轉
時,捲起了一股塵柱,看來十分壯觀。
車隊回頭之後,立時停了下來,停在離我們不到十公尺的路上。
我立即感到,這隊威風凜凜的車隊,有可能是衝著我們來的!
我從來也沒有見過這樣的車隊,難道是祝香香?
我先回頭向她看了一眼,只見她輕咬著下唇,臉色發白,現出十分不快的神情——
可知我所料不差。
我轉頭去打量車隊,一看之下,不禁大是吃驚!
那一隊駕車而來的,除了其中一個之外,其餘的,竟全是穿著一色的黃呢制服的軍
官,帽星、肩章上,都有閃閃生光的軍官標誌,看來個個神俊非凡,加上人人都戴著防
風眼罩,看來更增神秘感。
那唯一不穿軍服的,頭戴皮帽,上身是一件漆黑錚亮的皮上裝,半豎著領子,下身
是馬褲,長皮靴,帥氣之極,這樣的一身打扮,是絕大多數青少年夢寐以求的。
他首先下車,下車的時候,只是隨便把車推在地上就算。他向我們走來,我在看到
他左右腰際都佩著手槍的同時,感到祝香香在我身邊,縮了一下,到了我的身後——這
毫無疑問,是她需要保護的意思。
我想都不想,就踏前半步,表示了我保護她的決心。
我的性格,在分類上,屬於多血質。也就是說,行為上比較衝動,處事甚少深思熟
慮,而是風風火火,想做就做。這種性格的人,在一些事情上會吃虧,但在另一些事情
上,卻會佔便宜——天下本來就沒有十全十美的事,人的各種性格也一樣。
像那時,對方的來勢具有如此的聲威,雖然我看出那向我走來的人,年紀比我大不
了多少,但是單是他腰際所佩的兩柄手槍,就足以使我不是敵手,若是我細想一想,一
定拉了祝香香,三十六著,走為上著,溜之大吉,如何還敢一覺得祝香香需要保護,就
挺身而出?
那個打扮得像威武大將軍一樣的少年(至多是青年)大踏步向前走來、我也毫無畏
懼地向前迎去。祝香香一直緊跟在我的身後,這更給了我無比的勇氣。
一直到我和他面對面,近距離站定,我還根本不知道他是甚麼人,也不知道發生了
甚麼事。
那人連站立的姿勢都十分誇張,身子略向後仰,不可一世,他也戴著防風眼罩,所
以不能看清楚他的面貌,不過我也可以感到,他的目光,只在我身上轉了一轉,就投向
了我身後的祝香香!
我剛在想︰果然是衝著她來的!已聽得那人用十分囂張的聲音叫︰「香香,到處找
你不見,為何在這裏?」
祝香香並沒有回答,我只聽到她發出了一下深深的吸氣聲。我這時大聲道︰「她為
何不可以在這裏,是我約她出來的!」
那人暴喝一聲,伸手直指向我︰「你是甚麼東西?」
我們一對話,那十來個本來在摩托車上的軍官,有幾個已經下車,大踏步向前來。
我一挺胸,冷冷地道︰「我不是東西,是人,你又是甚麼東西?」
我面對的那個人,可能是平時驕橫慣了,行為十分反常,我的回答,當然不算友善
,可是,卻是他無禮在前,又怎能怪我。而他接下來的行為,更是乖張,竟然一揚手,
就向我臉上摑來!
他戴著十分精美的皮手套——他的衣飾、派頭,都不像普通人,自然是非富即貴的
大少爺,但就算他是大總統的兒子,我也不能讓他打中!
他揮手揮得太肆無忌憚了,而且必然在這之前,未曾遭到過任何反抗,所以也就不
懂得如何防範。他才一出手,我一揚手,已經抓住了他的手腕,就勢一轉,已把他的手
臂反扭了過來。
情形在一秒鐘之間,起了劇變,我已把那人的右臂扭到了他的背後,把他制住了!
那人怪叫,好幾個軍官大聲呼喝,疾奔過來。那人左手一探,就去取腰際的手鎗,
出手居然極快,眼看我無法阻止,一旁忽然有一隻凍得通紅的小手,早了一步伸過來,
將手鎗摘在手中。
那人又是一聲怪叫,手僵在腰際,不知如何才好。
我一看到祝香香摘下了他的手鎗,不禁大喜,急叫︰「擒賊擒王!」
這時,軍官呼喝著,聲勢洶洶向前奔來,我已看出,那人反倒是首領,自然是要把
他制住了再說!
祝香香聽得我的叫喚,把手槍在那人的額上指了指,向我作了一個看來很頑皮的笑
容。我趁機大叫︰「都站住,誰也不許動!」
奔向前來的軍官立時收勢,奔在最前的兩個,收得太急,竟跌倒在地,十分狼狽。
那人又驚又怒,叫︰「香香,開甚麼玩笑!快和我一起走!」
我手上加了幾分勁,那會令得他手臂生痛,但那傢伙居然忍住了沒出聲,只是咬牙
切齒地叫︰「香香!」
祝香香低下頭極短的時間,忽然抬起頭來,柔聲對我道︰「放開他?」
我呆了一呆,發急︰「不能放,這一幫不知是甚麼人,明顯對你不利!」
祝香香笑了一下,笑容看來有點勉強,她接下來所說的話,令我天旋地轉!她道︰
「他們不會對我不利,他是我的丈夫,記得,我對你說過,指腹為婚的!」
我腦中「轟」地一聲,那人趁機用力一掙,被他掙了開去,他一脫身,立時掣了另
一柄鎗在手,指住了我,我那時也根本不知道甚麼叫害怕,因為祝香香的話,我除了盯
著她看之外,甚麼也不做。
那人又吼又叫,我也聽不清他在叫嚷些甚麼。
祝香香現出無可奈何的神情,她居然還記得不久前我問她的問題,只答了五個字,
這時繼續了下去︰「你不能拜我的師父做師父,我的武術,是我母親教的——」
她說到這裏,忽然把聲音壓得極低,只有我一個聽得見︰「她就在那截城牆後面,
我知道!」
我心緒亂極,實在不知如何才好,只聽得那傢伙一面揮著鎗,一面還在叫嚷︰「你
敢不敢?敢不敢?」
我一口惡氣,正無處發出,立時轉頭向他︰「有甚麼不敢?甚麼我都敢!」
我一有了回答,那人反倒靜了下來,後退了一步,盯著我看,雖然隔著玻璃,也可
以看出,他眼光之中,充滿了憤怒和兇狠。
這時,我也比較鎮定,知道自己一定是答應了他做一件甚麼事,可是由於剛才思緒
太亂,竟沒有聽清楚他要我做的是甚麼。
年紀輕,行為有一股豁出去的勁,答應了做就做,有甚麼大不了的,所以也懶得再
問。
那傢伙盯了我足有一分鐘,我也同樣盯著他,他這才一揮手,叫︰「香香,我們走
!」
我正在想,祝香香怎麼會跟他走,可是他一轉身,向大路走去,祝香香竟然就跟在
他的身後!
我又驚又急,一步跨出,祝香香轉過頭來,向我身後,指了一指,我轉過頭去,沒
有看到甚麼,再轉回頭來時,已有軍官扶起了那傢伙的車,祝香香上了他的車,那傢伙
上了另一輛車,一陣引擎響中,兩輛車先疾馳而去,其他的軍官,紛紛上車,老高的塵
土揚起,名副其實,車隊絕塵而去!
我呆立著,任由塵土向我蓋下來,心中委曲和憤怒交集,驚訝和傷心交織,不知是
甚麼滋味,也不知如何才好,更不知呆立了多久。
等到我又定過神來,日頭已經斜了,我一低頭,看到地上,除了我的影子之外,身
邊還有另外一個細長的影子在——那也就是說,就在貼近我的身後,另外有人!
我疾轉過身,就看到了一個很美麗的婦人,正望著我,這美婦人叫人一看,就感到
十分親切,我也立刻知道了她是祝香香的母親——剛才祝香香曾說過的!
一看到了她,我只覺得心中的委曲更甚,同時,也覺得心中不論有甚麼樣的委曲,
都可以向她傾訴。我指著祝香香離去的方向,啞著嗓子叫︰「那傢伙……香香說那傢伙
是她的丈夫!」
我一面說著,一面還重重地頓著腳,表示這種情形,荒誕之極!
可是,香香媽媽卻用祥和的,聽了令人心神寧貼的聲音道︰「是的,他們指腹為婚
。」
雖然我對她很有好感,可是也按捺不了怒火,行動也就無禮起來,我指著她的腹部
,尖聲道︰「你……你怎麼可以做這樣愚蠢的事,你知道現在是甚麼時代?你們這些大
人,簡直……簡直……」
她打斷了我的話頭︰「我也認為這是大人的荒唐行為。那不是我決定的,是香香父
親的決定!」
我忍不住口出惡言︰「他混賬!他沒權做這樣的決定。」
香香媽媽伸手按住了我的肩頭,柔聲道︰「小伙子,你又有甚麼權了?你能做她的
丈夫嗎?」
我陡然張大了口,寒風灌進我的口中。要那個年紀的我回答這樣的問題,實在太困
難了!
所以,我根本答不上來!
香香媽媽嘆了一聲,她這時的神情,又令我心頭亂跳!我見過的!在那枝鬼竹上,
現出來的那個女人像就是她!一定就是她!
事情越來越離奇古怪了!
還有,那傢伙問我「敢不敢」,顯然是在向我挑戰,我想也沒有想就說「敢」,我
是接受了一項甚麼樣的挑戰呢?
(六)大丈夫
雖然我一看到祝香香的媽媽,就覺得她十分親切,可以向她傾訴心中的一切委曲。
但是我也不願她把我當作兒童——我早也脫離了兒童的階段,我可以和她展開成年人式
的談話,至少,是成熟的態度。
當然,我也必須維持成熟的態度。但是不爭氣得很,由於我心情實在太激動,我的
身子,竟然不由自主的發抖!
我深吸了一口氣,頭偏向一邊,人在想表現自己心中的一股傲氣時,就會有這樣的
身體語言。
所以,我就看到了那一輪落日。落日已經變得通紅,看來更像一個大火球,可是卻
一點也感不出火的威力,落日的四周全是厚厚的雲層,被落日映出一種含糊不清的紅色
,這使我知道何以這種雲,在文字上被形容成「彤雲」。
而雖然有高高的城牆擋著,呼嘯的北風,仍然像是刺刀一樣,令得我全身都被刺刮
得疼痛。
由於心情激動,出了一身汗,再給寒風一吹,汗水蒸發時又帶走了熱量,使我更感
到寒冷,所以身子的顫抖,也越來越劇烈。
我自己知道樣子一定狠狽之極,真想撒腿就跑,不要有進一步的出醜。而就在這時
,兩隻手接上了我的肩頭,同時有柔和動聽的聲音︰「想不想聽一個真實的故事?」
我轉回頭來,香媽正望著我,我可以毫無疑問,感到那是友善的目光,而且,也感
到她並沒有把我當作小孩子。
我緊抿著嘴,點了點頭。她向城牆指了一指︰「牆腳下風小些,不會那麼冷!」
我的身子仍在發抖,可是口中卻自然而然抗聲道︰「我不冷!」
香媽現出佻皮的神色,揚眉︰「那你為甚麼發抖?怕聽我要說的故事?」
我聲音更大︰「我甚麼都不怕!」
她笑了起來︰「這句話我倒相信!你勇敢……極勇敢,剛才你的表現,已證明了你
的勇敢!」
人沒有不喜歡聽稱讚的,何況她稱讚得如此由衷和誠意,更使人感到舒坦無比,也
自然而然,停止了發抖。我十分得體地道︰「謝謝你,我想,人應該勇敢,才能面對人
生!」
她點了點頭,先向城牆腳下走去,我也跟了過去,在一塊大石上坐了下來。那裏風
果然小了很多。香媽坐下之後抬頭向天,望著漸漸消退的紅色雲層,我在等地開始講故
事,可是她卻道︰「天快下雪了!」
我不出聲,只是仔細看著她,越看,越覺得她和出現在「鬼竹」之上的那個女人相
像,根本就是一個人!
(當時,而且在很長的一段歲月中,我都不能想像何以「鬼竹」之上,會出現人像
,我甚至不能設想「鬼竹」是甚麼東西!)
(自然,我也一有機會,就把我少年時的這段經歷,向人提起——能聽我敘述少年
往事的人,自然也都是想像力很豐富的人,他們也像我一樣,無法作解釋,更多的人感
嘆︰「世上太多奇妙而不可思議的事了!」也有人更傷感︰「人類的知識水準,實在還
處於極低的程度!」)
如果她再不開口,我就要問她,何以她的樣子會出現在那神奇的「鬼竹」之上了。
她先是低嘆了一聲︰「若干年前,兩個熱血青年,也是在這樣的下雪天之前,感到
國家遭難,需要他們出力,所以他們離開了學校,效古人投筆從戎,參加了軍隊。這兩
個青年人,志趣相投,是真正的好朋友,生死之交。」
她說得相當慢。我從小就性子急,而且也愛表現自己,她這樣開頭,我可以猜想到
這「兩個青年」的身分。
所以,我很不客氣地道︰「兩個人之中,有一個是香香的父親!」
香媽並沒有驚訝我如何猜得中,她繼續著︰「使他們能成為好朋友的起因很有趣—
—他們的名字相同,姓,又有一半相同,他們在一進中學之後,就在學生名冊上發現有
一個和自己的名字,有百分之八十四相同的同學,這才互相找到了對方自我介紹,一見
如故。他們的名字是志強,那是一個很普通的男孩子名字。香香姓祝,你是知道的了—
—」
她最後這句話,等於承認了我剛才猜中了——我這才知道祝香香的父親叫祝志強,
那確然是很普通的名字。而香媽這時的神情,顯然是在說︰你能說出另外一個青年姓甚
麼嗎?
中國人的姓氏那麼多,本來是十分難猜的,可是她早已在話中給了線索︰姓名有百
分之八十四相同。
三個字組成的姓名,「志強」兩個字相同,佔百分之六十六點六,如果姓有一半相
同,如起來,恰好是百分之八十四左右。
我略想了一想,先從部首想起,「祝」字屬於「示」部,我想到的是「祁」、「祖
」,也想到了十分冷僻的姓「祥」,然後忽然一個「福」字自我的腦中冒出來,我脫口
道︰「姓福!」
香媽有點神情駭然︰「哪有人姓福的?」
我對答流利︰「有,清乾隆時的一個大將軍就叫福康安!」
(這個福康安是傳奇小說中的重要人物,據說是乾隆的私生子,所以許多小說中都
有他出現——但直到在金庸小說之中,他才真正被發揚光大。我十分愛看各類小說,所
以潛意識中,對此看的印象深刻。)
香媽微笑︰「福康安是滿洲人。他不姓福,姓富察氏。」
幸好這時天色已迅速黑了下來,我是不是有臉紅,她也看不出來。
我一面想,一面拖延時間︰「不是姓福,那就是——」
這時,我已經放棄了沿部首去尋找,「祝」字的另一半是「兄」字。本來,要沿這
個「兄」字去找出一個姓氏來,不是容易的事!
可是我卻一下子就有了答案,原因自然會在後說。卻說我當時一下子想到了那另一
個青年的姓氏,我不是出聲把那個字叫出,而是陡地跳了起來,張大了口,沒有出聲,
伸手指著香媽,神情駭異之至。
香媽一看到我這等神情,點了點頭︰「你思路靈敏,想到了!」
我仍然張大了口,任由寒風灌進我的口中。她不理會,自顧自請她的「故事」︰「
一雙好朋友,在戰場上並肩殺敵,搶林彈雨之中,衝鋒陷陣,其間也不知多少次你救了
我,我救了你,真正成了生死之交。在戎馬倥傯之中,他們同時成婚,他們的妻子,也
同時有孕……」
我聽到這裏,悶哼了一聲,表示我心中不滿。
香媽吸了一口氣︰「在他們都成了高級軍官之後,作戰時仍然勇不可當,終於,其
中一個受了重傷,他的好朋友夫婦,和他快臨盆的妻子,懷著無比的悲痛,心如刀割,
他反倒比我們看停開,指著兩個孕婦,說︰『讓我們的友情延續下去,最好是一男一女
,就讓他們結為夫婦!』他的好朋友夫婦一聽,就雙雙跪了下來起誓,『若是一男一女
,叫他們成為夫婦!』事情就這樣定了,他含笑而逝,身上共有鎗炮造成的傷痕三十多
處,被譽為鐵血神勇將軍!」
香媽的聲音聽來很平淡——很多年之後,我才知道巨大的悲哀不在呼天搶地的號哭
之中,而正是蘊藏在平淡的語氣之中的。
我靜了好一會,才道︰「另一位奮勇作戰,成了赫赫有名的大將軍,而且一直維持
著指腹為婚的諾言。這大將軍現在正在本縣作訪問,滿城都有『歡迎況志強將軍蒞臨』
的橫額和標語!那個飛揚跋扈,帶著車隊,腰挎雙槍的小子,就是況大將軍的兒子!」
香媽點了點︰「那個飛揚跋扈的小子,自小在軍隊中長大,不好他的外形那麼討厭
,更有百發百中的鎗法,他——」
我不耐煩之至,一揮手︰「那關我甚麼事?和我無關!」
香媽望著我的神情,很是怪異︰「和你無關?你那麼快就忘了你和他之間的約定?
」
我怔了一怔——是的,我像是曾答應了那傢伙的一項挑戰,但,挑戰的內容為何?
當那傢伙向我挑戰的時候,由於我無法接受他是祝香香丈夫的事實,根本沒有聽進
去,所以這時,我一點也想不起來是甚麼形式的挑戰。
香媽先是用疑惑的目光望著我,接著,神色漸漸凝重。我看出情形有點不對,看樣
子我闖了一個禍,不過我仍不覺得甚麼大不了。不錯,那傢伙(後來我知道了他的名字
是況英豪)是況將軍的兒子,而況將軍統率雄師百萬,官階極高,權傾一時,但那又怎
樣,現在畢竟不是帝皇的專制時代了,強權並不代表一切!
(「強權不是一切」是一種可愛之極的情形,可惜的是這種情形,在中國的歷史上
少之又少!)
當我想到了這一點的時候,自然而然,又現出了傲然的神情來——後來,香媽說我
這種自然流露的神情,充滿了自豪和自信,叫別人很容易感覺得出來,但是也免不了有
不知天高地厚的神態,所以後來我盡量少露出這種神態來,只可惜在青年之前,都很難
做得到。
香媽的聲音聽來十分鎮定,但可以聽出她是故意的,以免我吃驚太甚,她道︰「你
答允了和他鎗戰。」
我怔了一怔,雙手不禁緊握住了拳,雖然隨著天色迅速黑了下來,寒風更甚,但我
感到「轟」地一聲,全身一陣發熱!
我的家族中很出了些人才,也有當了軍人的,但是在故鄉過的,都是平民的生活,
像我這樣的一個平民少年,根本就沒有接觸過真正鎗械的機會,怎麼能和拿鎗比拿筷子
更早的況英豪鎗戰?
在明知必然失敗的全身發熱感覺中,我苦笑︰「我根本不會用鎗,最多當時認輸好
了!」
香媽緩緩搖頭,我大是生氣︰「就算他爸爸是大將軍,也沒有道理不讓人認輸!」
香媽仍然在搖頭︰「他向你詳細說了比試的內容,問你敢不敢,你說甚麼都敢,香
香也聽得你親口答應了的!」
我不禁苦笑,我當時全然沒有聽到況英豪說了些甚麼!
香媽看到我神情猶豫,嘆了一聲︰「雖然說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可是我代
你去推辭,總也可以!」
我想大叫︰「別去推辭!」但在大叫之前,我把手按在胸口,沉聲問︰「比試的內
容……是甚麼,我當時沒有聽清楚。」
香媽又望了我一會,才相信了我的話,她道出了比試的內容︰「每個人,要挑選一
個助手,兩個人成為一組。兩個人之中,由誰射擊都可以,射擊的目標,是他的同伴頭
上的一枚雞蛋。」
我聽了之後,不禁呆了半晌,香媽補充了一句︰「這種比試法,是從威廉泰爾用箭
射放在他兒子頭上的蘋果演化而來的。」
我仍然不出聲,香媽的聲音更柔和,可是她的話,聽來簡直殘酷,她道︰「假設你
能找到一個助手,是由你來射擊,還是你頭上放雞蛋,讓你的助手來射擊?」
我想了一想,已經知道了她的用意,她所說的情形,不論是哪一種,都是拿生命在
開玩笑,小縣城中,哪有槍法那麼準的人,可以做我的助手!
我首先想到的是,況英豪又上哪兒去找這樣的一個助手去?我揚了揚眉,還沒有把
這個問題提出來,香媽已給了我回答,她的回答,簡直令我傷心欲絕!
她道︰「香香會成為他的助手——我知道他一定會要求香香做助手,也知道香香會
答應!」
我把頭垂得很低,答應了挑戰又退縮,那已然是窩囊之極了,還要看著自己心儀的
女孩子,作為對頭人揚威耀武的助手,那會是甚麼滋味,連想都不敢想。
看來,我絕望了!是我堅韌的性格,作出了和普通人不一樣的反應,同時,也由於
我想到了一個人,使我有了一線希望。
我竟然十分鎮定地問︰「比試在甚麼時候?」
香媽的神情訝異之極︰「今晚,縣政府盛大的歡宴之後——當眾比試。」
我轉過身︰「我會準時到!」
香媽沒有叫我停步,再考慮,勸我退出。我迎著寒風,大踏步走了開去。
還記得我的同學之中有一個外號叫「大眼神」的嗎?他有持彈弓射物百發百中的本
領。我把他從家中叫出來,把發生的事告訴他。
他聽了之後,嚇得臉色發綠,連連搖手︰「衛斯理,雖然我們是好朋友,可是我不
敢讓你用槍射我頭上的……雞蛋!」
我搖頭︰「你來射我頭上的雞蛋!」
大眼神急得哭了出來︰「衛斯理,我摸也沒有摸過槍,不行!不行!不行!」
他連說了三聲「不行」,我頓足︰「你射彈弓是怎麼瞄準的?」
大眼神止住了哭聲︰「不瞞你說,我得過高人的傳授。師父傳授我的秘訣是,只要
意念集中在目標物上,射出的彈丸,就會循著意念,射中目標。」
當時,我對這種玄妙的「意念瞄準法」,根本聞所未聞,直到好多年之後,武器之
中,才有了「激光導向飛彈」,兩者在理論上倒有可以相通之處。
我一字一頓︰「那就用你這個方法來射我!」
大眼神急得雙手抱頭,團團亂轉︰「稍有差錯,你腦袋就會開花,會一命嗚呼!」
我說得更肯定︰「寧願死在你的槍下,也不願受這樣的屈辱!」
說著,我拖了大眼神就走——到盛宴的所在,有好幾里路,大眼神一路上又要拖又
要推,花了不少時間,到這時,恰好是盛宴方罷,踏進大廳之前,我聽得況英豪正在學
大人那樣大笑︰「那姓衛的小子不會來,他不敢來,他也找不到伙伴!」
他的話令我大怒,可是另一個少女清亮的聲音響起︰「衛斯理會來,就算找不到伙
伴,他一個人也會來!」
祝香香的聲音!
剎那之間,我熱血沸騰,拉著大眼神,昂胸挺首,大踏步走了進去。
一進去,燈火通明,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只見正中一張桌子,坐著幾個很威武的人
,祝香香、況英豪也在,還有兩個是我的長輩,在這種情形下,若說不緊張,那簡直反
常,可是在我身邊的大眼神,卻也直起了身子,面色蒼白之極,但神情堅毅非常。
所有的人,見了我們兩個,都靜了下來,一個威武莊嚴的中年人(他穿便服,但我
相信他就是況大將軍)問︰「兩個小伙子,練習過射擊?」
我應聲道︰「我沒見過真鎗!」
況大將軍轉向大眼神,大眼神不等發問就道︰「我只射過彈弓!」
大廳中的轟笑聲,像是可以叫我們沒頂的洪水。但嘲笑歸嘲笑,在我們的堅持下,
比試還是進行。況英豪的伙伴果然是祝香香。
當我和香香在頭上各放了一個小圈,圈上又放上了一個雞蛋之後,幾百人都靜了下
來。祝英豪拿著兩柄鎗,過來請大眼神先選,大眼神隨便揀了一柄。
距離是十公尺,況大將軍擲杯為號,兩柄鎗由於同時發射,只有一下鎗響。
鎗聲過後,我只覺得黏稠稠的液體,流了個滿頭滿臉,當時,真以為是蛋和腦漿,
但當然只是蛋白和蛋黃!
大眼神成功了,我用手一抹,看到對面的祝香香,也是一頭一臉的蛋白蛋黃!
大廳中的喝采聲、掌聲,歷久不絕。況大將軍站起來,看得出他神情激動之極,掌
聲稍停,他就朗聲道︰「各位,大丈夫當如此也!」
他說的時候,伸手指著我和緊貼我站著的大眼神,我已定下神來,給他的回答是︰
「不敢,但是大丈夫三個條件之一,威武不能屈,倒是可以做得到!」
說時,我望向況英豪,他向我鼓掌,掌聲比所有人都響亮。
(七)俘虜
正合上了「不打不成相識」這句話,我和況英豪這個將門之子,由一場「文比」,
成了好友。這個人,雖然行動語談之中,總不免給人以「飛揚跋扈」之感,氣焰很大,
但他並不是壞人,而是在他這種前呼後擁的環境中長大的少年人難免的習氣。只要多一
些人不被他那種氣勢所懾服,不必多久,他就會知道自己的這種習氣不受歡迎,自然就
會改過來。壞的是一些人只知道阿諛奉迎,助長他的氣焰,那才糟糕。
當晚,他用響亮的鼓掌聲,表示了他對我的勇氣和大眼神的槍法的敬佩。
在掌聲中,我胡亂抹拭著臉上頭上的蛋白蛋黃。雖然氣宇軒昂地和況大將軍對答,
贏得了一陣掌聲,但是被大眼神拉著一步一步地走離大廳。出了大廳之後,兩個人不約
而同,拔腳就奔,一直奔到氣喘如牛,胸口痛得要炸了開來一樣,仍然不肯停,直到雙
雙撲倒在地。
我們全身是汗,寒風吹上來,汗水蒸發,使身體所受寒冷的威脅更甚。所以上下兩
排牙齒相叩,「得得」之聲不絕,我們互相緊握著手,直到這時,我才感到害怕——人
皆有恐懼之心,當時豁了出去,事情過去了之後,想起當時的情景,才知道那是多麼危
險!
我掙扎著向大眼神道謝,說出來的話,斷斷續續,含糊不清。大眼神知道我想說甚
麼,他也喘著氣︰「別再叫我來一次……我再也……不敢了!」
我手按在地上,站了起來,豪意又生︰「不必怕,再來十次,你也可以做得到!」
大眼神睜大了眼,雖然他一臉的驚恐,可是他雙眼卻炯炯有神,正因為我的鼓勵,
而產生了自信!
我們又緊緊地握手,他忽然指著我的臉,一面喘氣,一面笑了起來,我知道自己的
頭臉上沾滿了蛋白蛋黃,樣子滑稽,而且,寒風吹上來,也極不舒服。
我又伸手在臉上抹了幾下,就在這時,一陣摩托車聲傳來,我向大眼神的背上拍了
一下,兩人立時挺身而立,兩架摩托車疾駛而至,祝香香在前,況英豪在後,看到了我
們,兩人都發出了一聲歡呼,跳下車來,祝香香自車上取下了一個大包裹來,到了我面
前,解開來,裏面竟是一盆還冒著熱汽的水,還有雪白的毛巾。
況英豪走了過來,伸手向我的肩頭便拍——我心念電轉之間,並沒有任何的閃避動
作,坦然受之,他一面拍一面道︰「洗乾淨了臉再說!」
祝香香端著盆,我也不必客氣,就痛快地洗了頭臉,抹乾淨,祝香香倒了水,站在
況英豪的身邊。
雖然我完全無法接受他們是丈夫和妻子這個「事實」,但是也至少可以感到,他們
之間,有著自小一起長大的那種感情。
我先向他們道謝,又正式介紹大眼神給他們認識。
況英豪對大眼神佩服之極,又不相信他未曾練過射擊,等到聽了大眼神關於瞄準的
理論後,他更是讚嘆連聲,欲語又止。
大眼神看穿了他的心意︰「這種意念瞄準法,人人都可以做得到的!」
況英豪吸了一口氣,連連點頭。我埋怨祝香香︰「你應該知道我們沒有踫過鎗,我
還以為你會在最後關頭阻止大眼神!」
祝香香現出苦澀的神情︰「誰知道他會來真的?所有人都以為他會不敢開鎗,或是
隨便向天開一槍就算數,誰知他——」
祝香香向大眼神看去,大眼神一挺胸︰「我如果不來真的,衛斯理會殺了我!」
我急了起來︰「我哪有這麼兇,但是無情的打擊,必然會改變我今後的一生,倒是
真的!」
少年時期的一次挫敗,到成年之後,回過頭來看,可能微不足道,但當時,一定會
受到極大的打擊,很有可能,會影響一生!
我那時,這樣一說,令得四個少年人之間的氣氛,變得十分嚴肅,一時之間,誰也
不出聲,我相信在這幾分鐘的沉默之中,每個人都思索了不少問題。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大眼神,這位剛才在眾目睽睽之下,燈火通明之中,勇往直前,
義無反顧,為朋友而冒險——他要是一鎗把我打死了,很難想像他以後的日子怎麼過!
可是這時他一開口,聲音十分膽怯︰「我晚回家了!父母會罵!」
況英豪和我想取笑他,但祝香香卻搶著道︰「好,我送你回去!」
她說著,就把大眼神拉到了一輛摩托車前,先指點大眼神坐在後座,她也跨了上去
,向我和況英豪一揮手,就駕車駛開去了。
我和況英豪對她的這個行動,都感到愕然,況英豪更明顯地表示憤怒,衝前幾步,
一腳踢在那隻臉盆上,發出了「噹啷」一聲響,臉盆飛上了天,又落了下來,再發出了
一下聲響。
我走向他,用十分誠懇的聲音說︰「指腹為婚這種事,是作不得準的?」
況英豪轉過身來,盯著我看了一會,開始的時候,氣勢很兇,但後來,卻變得很無
可奈何︰「我……喜歡她,從不懂事時,就喜歡她!」
他這樣說,是表示他如今已經「很懂事」了,我只是淡然一笑,他走向摩托車,向
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可以讓我駕駛。
況英豪一揚眉︰「沒甚麼難的,只是初學的人,需要一點臂力來平衡,你可以做得
到。」
我吸了一口氣,走向摩托車,跨了上去,他坐在我的後面,告訴了我一些基本要做
的事。
這一次第一次駕駛摩托車,對我的影響極大,後來,我上天入地,不懼怕任何新鮮
的事物,敢嘗試一切自己不知道的東西,都源於有這次經歷——看來深不可測的東西,
可以在幾分鐘之內,就變成馴服的工具,可以載著我在路上風馳電掣。
寒風撲面,雖然陣陣刺痛,但是那種快意豪情,卻是畢生難忘的經歷。
在疾駛中,眼看前面,有一道溝,阻住了去路,況英豪在我身後叫︰「用力提起前
輪,跳過去!」
那溝的寬度超過兩公尺,我還未及考慮,就已非照況英豪的話去做不可了,一提前
輪,車子彈了起來,簡直就是騰雲駕霧,飛過了那道溝壑。
我畢竟是第一次駕駛摩托車,在車子飛起而過,落地之時,我就不知道如何控制才
好了,以致車才落地,一下反彈,就側向一邊。
況英豪大叫一聲︰「鬆手,打滾!」
就算他不叫,我也會這樣做,鬆手,滾開去,看到況英豪也和我同一方向滾了出來
,車子還發出咆哮聲,在地上打著轉。
我和況英豪站了起來,都立即發現對方沒受傷,兩人都不約而同,「哈哈」大笑。
那時候,我心中興奮莫名,正準備過去扶起車子來,突然之間,眼前陡地一黑,變
得甚麼也看不到!
這一下變化,當真突發之極,我首先想到的竟然是︰會不會我受了極重的內傷,已
經傷重死亡,到了陰曹地府,所以才會這樣?
正因為有這樣的想法,所以當我聽到況英豪的聲音在問︰「衛斯理,發生了甚麼事
」之際,竟以為他也和我一樣︰死了!
由於人生閱歷的深淺不同,所以在變故陡生時,所作出的反應也不一樣,有的處變
不驚,有的張惶失措。像我那時,忽然之間,眼前一片漆黑,甚麼也看不見,根據我當
時的生活經歷,自然無法判斷發生了甚麼事,我首先想到的是︰我死了!
接著,我聽到了況英豪在發問,聲音熱切,我就以為他也死了。
那時,對生死的變化,所知不多,朦朦朧朧,全從看書和聽大人講的各種傳說之中
,得到一些概念。奇怪的是,當時我確然相信自己和況英豪已死,可是卻一點也沒有恐
懼、痛苦、傷心或悲哀之感,相反地,心中還前所未有的平靜,想到的是︰啊,我死在
這裏,這樣死法,太短命了,甚至還未成年,可是不要緊,人人都會死的。這樣就是一
生了,剛才不死在鎗下,現在竟然死於車子翻側!
胡亂地想著,我又聽到了況英豪的第二次發問聲,我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叫︰「你
別害怕,我們已經死了!」
況英豪的反應,強烈之極,他發出了一下怪叫聲︰「甚麼?死了?胡說,放屁……
」
他罵了我十七八句,忽然又叫了好幾下,才又道︰「不……我不要死!不要死!」
想不到他對於「死」會和我的想法完全不同,我心中想,就算你的父親是大將軍,
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連皇帝都要死,只有神仙才不會死,可是誰又見過神仙?
況英豪越叫越是淒厲,他又叫︰「我怎麼……這就死了,我還沒活夠,我連香香的
嘴都沒有親過,我不要死!」
他最後這四個字,簡直是嗥叫出來的,淒厲無比,聽了叫人極不舒服。可是他的話
,卻使我想起,我是親吻過香香的,而且還是那麼難分難捨,那麼纏綿的親吻——這是
不是我覺得死亡並不可怕的原因?
我想勸他不要慘叫,在說話之前,揮動了一下手,打中了我的身側,不但有聲音發
出來,而且還感到了痛楚!
雖然,沒有人知道人死了之後是怎麼一個情形(死人不會說話,不能把死後的情形
告訴他人),但是在許多傳說之中,卻也有了一種「約定俗成」,大家都加以接受的假
設。這些假設,大都是似是而非,可是這時用來作為確定我是否死亡的標準,卻也大有
用處。
我立即想到的是︰我還有身體——沒有身體,不會有聲音,不會有痛楚,如果是鬼
魂,就不會有身體,這可以說明,我沒有死!
一想到了這一點,我就大聲呼叫︰「喂,我們不一定死了,不知發生了甚麼事,不
信,你打自己兩下看看,就可以證明!」
我以為我一叫,況英豪一定會有反應,誰知道連叫了三遍,眼前漆黑,而且,甚麼
聲音也聽不到!
這一來,我不禁大是駭然,深吸了一口氣,還想大叫,眼前忽現光景——我看到了
況英豪,或者說,我看到了況英豪的一幅畫像。
要比較詳細一些說我看到的情景。因為那是我一生之中,第一次匪夷所思的經歷,
所以印象特別深刻。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幅慘白色的光影,那時,實在無法形容,而在我後來,第一
次看到了電視機的時候,我指著螢光屏,就立刻聯想起那時看到的光景來。
而況英豪就在那幅光影中,只看得到他的上半身,也瞪大了眼,張大了口,神情驚
恐之至。天氣多麼冷,但是我清楚地可以看到他的額頭在滲汗,可知他正處於極度的驚
恐之中。
我叫他,他沒有反應,我依稀覺得,他的那種情形,和香香媽媽的肖像出現在「鬼
竹」上的情形,十分類似,那是幅維妙維肖的畫像。
可是,畫像卻開始活動了!
他的神情變得更驚恐,不斷地在搖頭搖手,一看就知道他正在否認著甚麼。
可是我聽不到任何聲音,既聽不到有人在逼問他,也聽不到他在否認甚麼。
這情形詭異之極,我不以為我跌進了一個噩夢之中,反倒更多認為他死了之後,正
在接受閻王判官審問,牛頭馬面的拷問!
四周圍一片黑暗,莫非我和他已經身陷地獄,那又為甚麼沒有惡鬼來拷問我!
在驚駭的情形下,思緒極其紊亂,我覺得他在不斷重複說著幾句相同的話,陡然之
間,我竟然知道了他在說甚麼!
他說得最多的是「我不知道」,在我一有這種感覺時,我就看到了他連說了三四遍
!
是的,我看到他說話——說穿了一點不神秘,同學之間,各種各樣的玩耍很多,花
樣百出。在語言上,為了突出,幾個要好的同學,自創一種「密語」,練習純熟之後在
眾人面前,用密語大聲交談,使旁聽者瞠目結舌,這就有趣之極。
也有時,練成了看唇語的功夫——從對方唇形的變化之中,雖然對方沒發出聲音,
也可以知道他在講些甚麼——我的唇語基礎,就是在那時打下來的,後來,在冒險生活
之中,少年時的基本訓練,曾在許多場合下,起過化險為夷的作用。
這時,我定下神來,又看到況英豪在說︰「我不知道,不知道這個東西在哪裏!那
是甚麼?看來像是一根……子。那是甚麼人,我不認識,他的名字是王天彬?也沒聽說
過?」
在「根」字和「子」字之間的那一個字,我看得不是很清楚,像是「豬」字,也可
能是其他的同音字。而那個名字「王天彬」,自然也可能是其他的同音字。
這使我肯定了一點,他是在接受盤問——有人拿一樣東西給他看,他卻不認得那是
甚麼,而盤問他的人,多半還要他講出那東西在甚麼地方,他自然更說不出來了!
我並看不見有甚麼人在向他盤問,在這期間,我也曾大聲叫他,可是他顯然聽不見
。
我只看到他又在叫︰「你們是敵軍?我雖然不是正式軍人,可是我成為俘虜,要有
俘虜應有的待遇!」
他把那兩句話,連說了兩遍,所以我可以肯定,他是這麼說的。
這令我駭然欲絕,我想向他衝去,可是不論我如何努力,都無法達到目的,那時我
的情形,完完全全像是置身於一個惡夢之中!
我雙手亂舞,雙腳亂踢,大聲叫喚,一面還盡可能看他在叫甚麼。
我看到他在叫︰「我不跟你走!哪裏我都不去,我不知道你們在問我甚麼,你們要
把我帶到哪裏去——」
當他這樣叫的時候,神情驚恐之極,我忽然看到他拔出了手鎗來,向前發射,可是
聽不見聲音,同時,那灰白的光幕在變暗,他的形象也模糊。
直到他消失之前,我看到的他說的一句話是「我不會屈服!」
然後,眼前一黑,又甚麼也看不見了,同時,我感到極度的昏眩,身子不由自主軟
倒。
等到我再有知覺時,我只聽得人聲鼎沸,許多道強光,照在我的身上。我心想,輪
到鬼卒來拷問我了。可是在嘈雜的人聲中,我卻聽到了祝香香熟悉的聲音,我陡然睜開
眼來,看到眾多軍人,拿著強力電筒照射著,我躺在一個擔架上,祝香香正在擔架之旁
。
我才一坐起身,不少軍官來到我的身邊,雖然七嘴八舌,但問的是同一個問題︰「
況英豪哪裏去了?」
況英豪不在了!他不是死了︰死了,屍體還在。現在,他不見了!
我喉嚨像是有火在燒一樣,啞著聲,我回答了他們的問題︰「他……被人帶走了,
成了俘虜?」
這是我當時能作出的最好回答了!
(八)天兵天將
這件事,是我一生之中第一次接觸的,不是實用科學能解釋的事件。我魂牽夢繫,
和祝香香初吻,和在「鬼竹」之上忽然出現了極美麗的倩影,以及還未曾記述出來的另
一些事,與這件事相比較,是小巫見大巫。
而且,在這件事之後,我和同類的怪事,好像是結了不解之緣一樣,雖說是一有機
會就會讓我遇上,就算事實和我無關,發生在幾萬里之外的事,也會兜兜轉轉,轉到我
的身上來,變成是我的事。
能遇那麼多「怪事」,一來是由於我生來性格好事,對一些不明白的事,非要尋根
究柢不可。二來,這件事中得到的一個解釋,也是原因之一,是甚麼解釋,誰作出的解
釋,請看下去。
好了,所謂「這件事」,是在城外開始的,我和況英豪相處,沒有多久,就意氣相
投,成為好朋友——少年人沒有機心,熱情迸發,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可以迅速拉近,
不像成年人那樣,諸多顧忌。像「白首相知猶按劍」這種情形,可以肯定,決非少年時
就結交的肝膽相照的終身知己。
況英豪忽然失蹤,而我又看到他像是在接受盤問,成了俘虜,由於他的身分特殊,
是況大將軍的兒子,這就成了一件極嚴重的事。
當時,我並沒有在擔架上繼續躺下去,掙扎著站了起來,立時被一輛軍車載走,祝
香香和我在一起,她一直用她柔情似水的大眼睛望著我,在她的眼睛中,我感到了焦慮
,關切和疑惑。這一雙大眼睛看得我心煩意亂。她並沒有問甚麼,事實上,就算問,我
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我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她對況英豪的關懷,少年的我,那時思緒非常雜亂,可是
都一直環繞一個問題在打轉——要是失蹤的是我,她會不會也現出這般關懷的眼神!
軍車在火車站停下,縣城的火車站,建築簡陋,我和祝香香,在一個軍官的帶領之
下,走向幾節列車。
那幾節列車,燈火通明,列車四周,全是軍人,有的在站崗,有的在奔來奔去,有
不少軍官騎著摩托車在來回疾駛,聲響震耳。
列車大約有七八節,我們才一走近,就看到中間的一節之中,車窗打開,一個美婦
人探頭出來,向我們揮手,正是香媽。
一路前來時,我心中十分不安,而這時,一看到香媽,就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安全感
,我連忙揮手,不知道為了甚麼,心中想的是︰「有她在,天大的事,也不成問題。」
進入了那節車廂,我就吃了一驚,因為那不是普通的車廂,而是況大將軍的臨時指
揮所。況將軍正站在一幅地圖前,有兩個軍官在向他報告。
那兩個軍官指著地圖,一個道︰「最近的敵軍離我們也有兩百多里,不可能是他們
的活動!」
另一個道︰「也沒有發現小型突擊隊的報告!」
況將軍濃眉緊蹙,向離他很近的一個高級軍官道︰「敵軍也不至於做這樣的卑鄙之
事,歷史上沒有抓了將軍的兒子去,就可以逼將軍投降的事!」
我知道,他們正在研究況英豪失蹤的事,所以突然叫了一句︰「他不是被人抓去的
!」
我一開口,人人的視線都投向我,車廂中的人可真不少,有五六個高級軍官,香媽
,縣府的官員,還有我的一個堂叔——那年輕的堂叔對我最好,這時正作手勢,要我放
心。
況將軍望著我︰「好,小朋友,當時你和他在一起,把經過情形說說——越詳細越
好!」
他一面說,一面向我招手,我就向他走過去。到了他的身前,他的神情雖然焦急,
但卻盡量和緩地問︰「剛才你說他不是被人抓走的,那麼,他是被誰弄走的?」
在這樣的情形下,實在不容得我仔細想,不容我詳細說出我心中的想法,我只好用
我當時的知識和想像力,作出最簡單的回答,所以我衝口而出的是︰「天兵天將!」
這四個字一出口,在車廂之中,引起了十分強烈的反應。好幾個人齊聲說︰「胡說
八道!」
況將軍眉皺得更緊,也是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情。我那堂叔立即朗聲道︰「這孩子,
甚麼怪事都會做,可就從來不說謊!」
堂叔並不說我「不胡說八道」,只是說我「不說謊」,他的意思是,就算我是胡說
八道,也必然是我心中必然如此想,才如此說的。這位堂叔知我甚深,可以說是我最早
的知己,他比我大不了多少。後來,有一些事發生在他的身上,很值得記述,可惜很有
點顧忌,只好看以後有沒有這個機緣了。
祝香香在這時,低聲叫了我一聲,我向她望去,也在她那裏,接受到了鼓勵的訊息
。
況將軍沉聲問︰「此話怎說!」
老實說,以我當時的知識而論,實在不足以支持我有豐富的想像力——想像力不是
憑空產生,而是在知識的基礎上產生的。我只是有一個朦朦朧朧的概念,覺得在人的力
量之外,另有一種特異的力量存在,至於那是甚麼力量,我就說不上來了,只好籠統稱
之為「天兵天將」——我這四個字的回答,就是根據這樣的思路產生的。
我和將軍對望,心中坦然,並不畏懼,據實回答︰「我說不上來!」
這個回答,又惹了幾下斥責聲。我對這些人不問情由,就自以為是,十分反感,況
將軍的地位都比他們高,可是況將軍的態度就比他們好。所以我一轉身,向一個責斥得
最大聲的官員道︰「如果你認為我胡說八道,那麼我可以不說,讓你來說如何?」
那個官員的神情,變得難看之極,他以為少年人好欺負,揚起手,衝過來想打我,
況將軍和我堂叔齊聲喝止,我昂然而立,一副鄙夷之色,令他的手揚在半空,放不下來
,尷尬無比,這使我感到一陣快意,我轉向況將軍︰「我把事情的經過,從頭說一遍。
」
況將軍沉聲︰「好,請說!」
於是,我把事情從頭說一遍,當說到了我在黑暗之中看到了況英豪,在一個灰白色
的光幕之中時,各人都現出不解的神情,我反覆形容。一個高級軍官發出了一下驚呼聲
︰「將軍,這少年形容的情形,像是一種十分先進的影像傳播技術!」
這位高級軍官曾負岌美國維吉尼亞軍事學校,見識廣博,他在這樣說了之後,又講
了一個英文字。當時,怕只有他一個人才懂,而這個英文字,如今三歲孩兒一聽就懂,
這個字是︰Television——電視!
況將軍想了一想,示意我再說下去。我在講到「唇語」部分的時候,又請幾個人示
範,不發出聲音來說話,我都能正確無誤地說出他們在說甚麼。
當我說到況英豪在接受盤問的時候,說得更詳細。況英豪曾提及一個人名︰「王天
彬」(或同音的三個字),我也說了出來。
絕想不到的是,這個名字一出口,況將軍和香媽,陡然失聲驚叫,香媽的神情,更
是複雜到難以形容!
自況英豪口唇的動作中看出來的這個名字,對我來說,一點意義也沒有。而且,唇
語有一個缺點,就是在涉及專門名詞的時候,會有不同的同音字可供選擇,我說出了「
王天彬」這個名字,本來坐著的香媽,霍然起立,在她美麗的臉龐上,有難以形容的複
雜感情的顯露。在況將軍的一下低呼聲中,他問︰「你聽清楚了?是哪三個字?」
我吸了一口氣,把當時看到的,況英豪的口唇動作放慢,而不發出聲音來。
剎那間,只見況將軍滿面怒容,重重一拳,打在他身邊的桌子上,況將軍不怒而威
,這一發怒,車廂之中,登時鴉雀無聲。
我在這種情形下,也好一會不敢出聲,只見況將軍的神情越來越憤怒,陡然拔出了
腰間的佩槍,向天便射,一口氣把子彈全都射完,子彈穿過車廂的頂,呼嘯而出,他怒
吼一聲︰「這雜碎,別落在我的手裏!」
他說著,竟然望向香媽,目光凌厲之極!
當我一說到這個人的名字時,況將軍和香媽一起有反應,但由於後來,況將軍勃然
大怒,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就沒有人再去注意香媽了。
香媽咬著下唇,淚花亂轉,神情又驚又怒,又是委曲,看了令人知道她的處境十分
困苦,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從況將軍的反應來看,他和那個人,可能有不共戴天之仇!
但令人難明的是,那和香媽有甚麼關係呢?何以他要用那麼凌厲的目光,望向香媽
?
我一見這等情形,立時身形一閃,擋在況將軍和香媽之間——這是我天生的脾性,
說得好聽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說得難聽些,是好管閒事。總之,我認為應該做的
事,我都會毫不考慮前因後果,立刻去做。
我剛一站起,身邊已多了一人,正是祝香香,她也感到況將軍的目光太凌厲,所以
挺身而出,保護她的母親。她不但有行動,而且有話說!
可是,她說的話,我聽了卻莫名其妙!
她的神情和聲音都相當激動︰「況伯伯,我媽媽再也沒有見過那個人——」
況將軍怒道︰「那雜碎,不是人!」
祝香香沒有理會,逕自道︰「是我,最近知道了他的行蹤,設法見過他一次!」
香媽在這時候,尖聲叫了起來——我再也想不到,如此體態優雅的一個美婦人,也
會發出那麼刺耳的聲音,她叫道︰「香香,你——」
祝香香回頭向她母親望了一眼︰「媽你別怪我,我沒告訴你!」
況將軍仍在盛怒之中︰「你見了那雜碎,可有殺了他?」
祝香香嘩了一聲︰「他一見我,就大叫一聲,我也想不到他是那樣子的,也叫了一
聲,接著,他轉身就奔,我也轉身就奔,就那麼一面,以後再也沒有見過了!」
這時,祝香香說了她和「那個人」見面的經過,我不禁傻了!
這情景,何等熟悉!因為我也在場!
祝香香要我帶她去見我的師父,我帶她去,她和我的師父,就是一見面就各自大叫
了一聲,向相反的方向疾奔而出的,我當時追祝香香,一直到了一棵大樹下才遇上——
那時我明知事有蹺蹊,可是祝香香甚麼也不肯說!
這時,再明白不過,令得況將軍大怒的那人,除了是我自那天起就失蹤的師父之外
,不可能是第二個人!
我也早已料到師父和香媽之間一定有甚麼糾紛,因為在「鬼竹」上曾出現香媽的像
,現在,自然也證實了!
祝香香在說完之後,向我望來,我立時略點了點頭,表示明白她說的是怎麼一回事
。
況將軍來回踱了幾步,才對那些自他發怒以來,一直呆若木雞的人揮了揮手︰「你
們先退下去!」
各人連忙離開車廂,一個高級軍官在門上略停了一下︰「將軍,我會派人作地毯式
搜尋!」
況將軍吸了一口氣︰「別太驚擾了百姓,去找劉老大,他在城裏有勢力,不要太張
揚!」
那高級軍官答應著,走了出去,我覺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向車廂門走了一步,
香媽已向我招手,問︰「孩子,剛才你說甚麼天兵天將,是暗示那個人的名字?」
我呆了一呆,在況英豪的唇形上,我認出那個名字是「王天彬」,如今香媽這樣問
我,莫非那人的名字是「天兵」?在中國北方語系之中,「彬」、「兵」這兩個字是同
音。同時我也陡地想起,還有一個字,我不能肯定是不是「豬」,那一定是「竹」字,
這兩個字,北方話也是同音的!
剎那之間,我豁然開朗,況英豪接受盤問,是被問及我的師父,和那盆竹子——鬼
竹!
我思緒雖亂,但還是及時回答了香媽的問題︰「不,我說天兵天將的意思,就是天
兵天將!」
香媽喃喃地道︰「只是巧合——」她望向況將軍︰「英豪失蹤一事,應該和他無關
!」
我舉起手來,況將軍向我指了一下,讓我發言,我道︰「和香香見了面就走的那個
人,是我的授業師父,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是怎麼來的,只覺他神秘之極!」
說到這裏,我膽子一大,向香媽指了一下︰「我還知道,香香媽媽,可能是他的夢
中情人!」
這話一出口,香媽俏臉煞白,祝香香大有嗔意,況將軍卻長嘆了一聲,過了好一會
,將軍才道︰「你倒知道得不少,是他對你說的?」
我搖頭︰「不是。」接著,我就將「鬼竹」的事,說了一遍,聽得況將軍目瞪口呆
,他到了門口,叫了一聲,我堂叔和那高級軍官,又回到了車廂,他要我再說一遍,況
將軍先問堂叔︰「那『鬼竹』是你弄來的?」
堂叔苦笑︰「是,我也不知道怎麼會有這種怪現象發生,太不可思議了!」
那高級軍官叫了起來︰「那根本不是竹子,是一具儀器!一具可以接收腦電波的儀
器,接收了腦電波之後,還原現出腦電波所想的形象來,那是一具不可思議的儀器!」
各位,在若干年之後,這種話,我自己也可以朗朗上口,可是當時,卻是第一次聽
到,也根本不能全懂,但是在感覺上卻是奇妙之極,我感到通過了這一番我並不是很懂
的話,陡然之間,進入了一個神奇無匹、廣闊無比的新天地!
而我將在這個奇妙的天地之中馳騁、探索,去了解宇宙的奧秘!
多少年之後,一想起當時的情景,我仍然會有那種陡然破繭而出的感覺,覺得再也
沒有甚麼可以在思想上束縛我!日後,我的日子,正是在這種情形下度過的。
況將軍沉聲問︰「那是甚麼意思?甚麼人發明了這樣的東西?」
那高級軍官一字一頓,手向上指︰「天兵天將!」
我模糊的概念,一下子就清晰了,那是來自天上的神秘力量!
(九)開竅
在那節改裝成指揮所的列車車廂內,我度過了一生之中最重要的時刻,在生命歷程
中,人人都有機會有這種時刻。簡單地來說,可以稱之為「開竅」——忽然之間明白了
,而又不是對甚麼都明白,只是明白了事情原來是可以那樣子的!
明白了這個大方向,就等於陡然之間,眼前出現了一條道路,儘管這條道路上還會
有不少障礙,但都不成問題,只要知道,邁開步子,肯定有路可走。
這對一個少年人來說,實在太重要了!
在這之前,我只以為在「鬼竹」上出現的這種怪現象,是鬼神莫測之物,不可解釋
的,可是現在我知道,那是一種腦部活動所造成的必然結果,那不是甚麼竹子,是一具
儀器,那一片竹葉,多半是接收天線,或同類的裝置。
眼界一下子擴大了無數倍,我興奮得難以自主,自然而然,全身發熱,雙手緊握著
拳,手心直冒汗。
這一切,全是發生在我思想上的變化,別人當然難以覺察,我只注意到了祝香香望
向我的眼光,有點異樣,莫非她竟能看透我內心深處的喜悅和興奮?
我這時,真想立刻向她傾訴我的全部感受,但是那顯然不是少年人互訴心情的好時
間和好環境,因為有許多重大的問題,都沒有解決。
最重大的問題,自然是況英豪失蹤,落在甚麼人的手中都不知道。其次,是忽然又
冒出了一個「王天兵」來,惹得況將軍大發雷霆,而我又說出了「鬼竹」那件事,證明
了香媽是我的師父「王天兵」的魂牽夢繫的夢中情人。
看來,要解決的事太多,我不能在這時就向祝香香訴說衷情,所以,我只是向她使
了一個眼色,示意我有許多許多話,要對她說。
祝香香眨了眨眼,眼光先掃向她母親,又再向我望來,口唇略動,沒有發出聲音,
但我已看到她說的是︰「你闖禍了。」而且,從她先前的眼色看來,她說的是,我有關
師父和她母親的話,闖了禍了。
我轉過頭去,現出不以為然的神情,那是我倔強性格的表現︰我不管闖不闖禍,是
事實,是該說的,我還是要說。
看來,在場成年人的探索重點,不是如何尋找況英豪,而是對我師父王天兵更有興
趣。
那高級軍官說出了他對「鬼竹」的見解之後,在車廂中的人,除了他自己之外,大
抵都和我一樣,只有一個模糊的印象。他的話,對我這個少年人來說,大有啟蒙開竅的
作用,對成年人會有甚麼樣的作用,不得而知。他大概也明白這一點,所以當時將軍問
他,是甚麼人有了這種發明,有這種力量時,他也只好認同了我的說法︰「天兵天將!
」
天兵天將,是傳統的說法,而他的話,給予我極大的啟發,使我聯想到,那是來自
天上的神奇力量!
(那位高級軍官後來對我的影響,還不止此,他可以說是我接觸現代觀點的第一人
,我在記述往事的時候,好幾次都忍不住想把他的名字寫出來,可是由於種種原因,還
是不能寫。自然,我可以隨便捏造一個名字,但是由於他是我最尊敬的人,所以又不想
那麼做,也就一直只好稱他為「那位高級軍官」了。)
況大將軍對那高級軍官的說法,顯然不是很滿意,用凌厲的目光,直視著他。那高
級軍官想了一會,才解釋︰「西方國家正在研究,也有跡象和若干證據,顯示有外星生
物,正在降臨地球,或已經降臨地球的現象——」
他說到這裏,向我望來︰「這位小朋友所說的天兵天將,我相信就是指這種現象而
言。」
我和他的目光接觸,感到了他對我的器重,我也自然而然,對他生出了無比的崇敬
之意。
況將軍呆了一呆,陡然「哈哈」大笑了起來,伸手指著那高級軍官——他雖然在笑
,可是伸出來的手,卻也不免微微發顫。
有這樣的情形,發生在一個手握兵符、浴血沙場的大將軍身上,那更令人駭然,因
為這證明,將軍的內心深處,也感到害怕!確然,外星的高等生物,多麼陌生,也多麼
不可測,這就足以令人心生恐懼,連將軍也不能例外!
況將軍的聲音,勉力鎮定︰「就算有這種事,那和英豪有甚麼關係?難道說英豪…
…是被外星高級生物……擄走了的?」
況將軍的責問,十分嚴厲,那高級軍官又向我一指,侃然道︰「我相信這位小朋友
所說的一切經過,初步的分析,也只有那樣的結論——我會把這一切資料,提供給我在
美國從事這方面研究的朋友,但是那種研究,都只是起步,只怕沒有甚麼人可以作出肯
定的結論!」
況將軍來回踱步,他的步子十分沉重,令整節車廂,也為之晃動。他忽然停步,又
指向我的堂叔︰「那鬼……東西,你是怎麼弄來的?」
他說的「鬼東西」,自然是指那會現出人像來的「鬼竹」而言。我堂叔揚了揚眉︰
「我知道王師父心中有一個人——他在酒後向我透露過,又在湘西聽到了有神奇鬼竹的
傳說,恰好山中有人來兜售,沒人相信,賣不出去,給我遇上了,就弄了來給王師父。
」
堂叔說到這裏,略頓了一頓︰「王師父是一位奇人,也是我請他來的,可是我只知
道他姓王,他是甚麼來歷,我全然不知,更不知道他在江湖上有甚麼恩怨。他武術造詣
又高,不可思議,以前,我只是在傳說中,才知道有這樣的奇人!」
在我堂叔說話的時候,我看到香媽好幾次口唇顫動,欲語又止,顯然是她想問甚麼
而沒有問出來。這更使我相信,香媽和王師父之間,一定有某種程度的糾纏,只是我不
明白那和況大將軍又有甚麼關係。
況將軍臉色陰沉,又向那高級軍官望去。那高級軍官堅持他的看法︰「那東西……
人類造不出來,人類可以對著一個人,把他用攝影術記錄下來,呈現在眼前,絕對無法
通過意念,而使一個人的形像,出現在眼前!」
況將軍道︰「可是,那東西是山裏人拿出來賣的!」
那高級軍官想了一下,還沒有回答,而在他的影響之下,開了竅的我,思潮洶湧,
已有了各種各樣的想法,所以立時接口道︰「那也不出奇,外星生物有意或無意地把這
東西留在深山,叫山裏人發現了,又偶然發現它有奇妙的顯像作用!我相信這東西一定
不上一個,不然,不會形成一種傳說!」
各位,這一番話一出口,衛斯理算是正式踏進了恣肆汪洋、無邊無岸的幻想領域,
踏進了豐盛無比的冒險生活的殿堂,一生日後的種種奇遇,都從這一步開始!
況將軍有點愕然地望著我︰「這位小朋友的想像力可豐富,很會夢想。」
我正在想將軍的話是在稱讚我還是諷刺我,那位高級軍官接口道︰「大發明家愛迪
生若不是夢想可以有不用點火的燈,也就不會有電燈這回事!」
我受到了進一步的鼓勵,整個人就像是充滿了氣一樣,興奮無比,忽然之間,我又
想起了況英豪「被俘」後我看到他受逼問的情形,胸口如同被鐵錘敲了一下,先是大叫
了一聲,然後,在人人愕然之中,我揮著手叫︰「他們抓錯人了!」
這一句話叫出口,休說別人難以明白,連我自己,也只是突然想到就叫了出來,只
有一個模糊的想法。
所以,在叫了一句之後,我雙手不斷揮舞,迅速地把模糊的、原始的想法,演變形
成為一個概念,然後,我又重複了一句︰「他們抓錯人了!」
每人都盯著我,等待我對這句聽來莫名其妙的話,作進一步的解釋。
我連叫了兩聲「他們抓錯人了」之後,略停了一停,不由自主喘著氣,揮著手——
別看這是沒有甚麼意義的動作,在思潮洶湧澎湃,不可收拾的時刻,很能起制衡的作用
,使得像野馬脫韁一樣的種種念頭,奔馳得比較有規律,不致於太無稽。
所以,這個揮手的動作,後來竟成為我在思考的時候,或是忽然想到了些甚麼時的
習慣性動作——各位如果熟悉衛斯理以後的冒險故事,一定可以發現在那些記述之中,
衛斯理經常「揮手」,「揮了揮手」。
卻說那時,我已經很快地把我所想到的,組織了起來,我又叫了一次「他們抓錯人
了」,然後,立即道︰「他們是『鬼竹』的主人,那是他們的東西,對他們有用,他們
知道這東西落入了王天兵的手中,而王天兵又下落不明,所以他們就要找和王天兵接近
的人去逼問,那個人是我,由於我和英豪在一起,他們下手捉了英豪去逼問,他們抓錯
人了!」
我已經盡我所能,把我想到的一切,組織成了一個故事。自然,那是我第一次憑自
己的想像,根據極少的資料,運用推理的方法,去構成一件事的設想,十分粗糙而不成
熟。但是我有充分的自信,我的推測是合情理的!
那高級軍官首先點頭︰「你所說的『他們』,就是我提到的不明來歷的力量?」
我再也沒有比聽到這句話更高興的了,所以用力點頭,表示我正是這個意思。
其他人,都皺著眉,一言不發。
當時我頗有點怪他們不接受我的設想,但是後來,再仔細想起當時的情形,連自己
也不禁皺眉,因為我的假設,有太多沒有說明之處,那是只憑一時的靈感所組織起來的
一種想法,有太多問題存在。
「他們」自然可以說是外星人,「鬼竹」也可以說成是外星人的重要儀器,要找回
來,但是外星人如何知道這儀器落入了王師父的手中呢?又如何知道我和王師父之間的
關係?知道了,又如何會找到我,再如何會在出手時抓錯了人?
可是當時,我卻沒有想到這些,只是興奮地道︰「明白了是他們抓錯了人,事情就
易辦!」
也許是受我那種充滿了自信的神態所感染,也許是祝香香對我有一定程度的理解,
她第一個有了反應︰「應該怎麼辦?你有辦法?」
我道︰「是,他所要的是我,我去把英豪換回來!」
堂叔駭然︰「你上哪裏找他們去?」
我靈感一發,不可遏止,對答如流︰「他們是在哪裏帶走況英豪的,我就到哪裏去
找他們!」
那高級軍官望向我,目光古怪之極,當時我不知道他這樣的眼光是甚麼意思,後來
有機會問他,他的回答是︰「你是我見過的人之中,唯一第一次聽到外星高級生物,就
毫不懷疑接受有他們存在的人!」
一直到我成年,在若干年之後,他和我偶然相遇,長談竟夜,他又把那幾句話重複
了一遍,並且補充︰「過去了那麼多年,你仍然是唯一的一個一下子就相信了有外星生
物存在的人,要知道那是多年之前的事了,一直到現在,還不知有多少人,以為外星高
級生物是不存在的,只是人想出來的!」
他對我很推崇,那在當時就可以看出來,他沉聲道︰「好,我和你一去了!」
我相當認真地考慮了他的提議,考慮的結果是拒絕︰「不,還是讓我一個人去好,
一個換一個,不必再節外生枝,多生是非!」
況將軍嘆了一聲︰「我很喜歡英豪交到了你這個朋友,可是不認為你的行動有用。
」
我大聲回答︰「至多換不回來,至多接觸不到他們,也不會有損失,對不對?」
各人想了片刻,都點了點頭,祝香香過來,在我面前,站了片刻,我提出要求︰「
請給我一輛摩托車,我再到古城牆腳下去。」
五分鐘後,我已冒著寒風,騎在摩托車上,向不久之前出事之處,疾駛而去。
等到來到那道溝壑旁邊,天已濛濛亮了,遍地都是厚厚的霜,在石塊上,枯草上,
灌木叢的樹枝上,都是白花花的霜,看看也感到一股寒意。
除了風聲之外,就是遠處傳來的有氣無力的雞啼聲。我一鼓作氣趕到,可是,「他
們」在哪裏呢?
我背著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想到了十分重要的一點︰他們的儀器,既然可以接
收人腦活動所放出的能量,那就表示,他們有能力知道人在想些甚麼。
把他們當作是天兵天將也好,當作是神仙也好,能測知人在想甚麼,正應說是他們
的能力!
所以我找了一塊大石,背風坐了下來,集中精神想︰「你們找錯人了,應該是我,
不是況英豪,只有我和王天兵有過接觸,見過那儀器!」
我不斷想著,開始的時候,思緒十分雜亂,但王師父教過我練氣功的法門(內家氣
功是中國武術的一個重要內容,「氣功」這個名詞近來被濫用了),抱元守一,摒除雜
念的基本功夫,我是會的。
漸漸地,我就做到了除這一念甚麼也不想的境界之中,陡然之間,我聽到了有聲音
在問︰「王天兵在哪裏,說!」
我睜開眼來,四周圍甚麼也看不到,我全身如同被裹在濃霧之中,聲音自四面八方
傳來——後來,類似的經驗多了,才知道這種情形,是直接有力量刺激聽覺神經的結果
,並沒有由聲波震動耳膜再使聽覺神經起感應作用的過程。我吸了一口氣,想像我現在
的處境,一定如同我看到況英豪「被俘」的情形一樣,我真的和他們有了接觸!
這令我興奮之極,我忙道︰「你們先把早先帶走的人放了,我便把自己的所知全告
訴你們——請相信,我已推測到你們來自天上,是我們傳說中的天兵天將!」
我說了這番話之後,有一段時間的沉寂。
然後我又聽到了聲音︰「好,照你說的做了!」
我大大鬆了一口氣,就把我所知的有關「鬼竹」的事,以及在車廂中高級軍官和我
的設想,滔滔不絕說了一遍。期間,曾幾次停下來,等待他們的反應,可是他們一直沒
有出聲。
等到我講完,那聲音表示了不滿︰「你說了等於沒說!我們要把……那東西找回來
,王天兵在哪裏?」
聲音在「那東西」之前,有幾個音節我聽不懂,多半是那個儀器的名稱。
我據實道︰「我不知道,你們來自天上,照說神通廣大,必然可以找到他的!」
那聲音有點無奈︰「太難了,你們看來個個都一樣!」
我不禁駭然,確然,他們如果是形態全然不同的生物,人在他們眼中,自然一樣,
就像人看螞蟻,也隻隻一樣,絕難在億萬螞蟻之中,找出特別的一隻來。
我也有疑問︰「可是你們找到了我,那是憑甚麼找到的?」
聲音道︰「那東西接收到的訊號,和你所發出的訊號有相同之處……你不會懂的,
你能代我們找到他?」
我心頭怦怦亂跳,福至心靈︰「可以,但是找到了他,如何和你們聯絡?」
聲音沉默了片刻,是回答了我一個字︰「想!」
我連忙再答應,又一口氣問了很多問題,可是忽然之間,寒風遍體,四周圍不再有
濃霧,冬季的旭日,其色通紅,已經冉冉升起了!
(十)舊情人
上一章的敘述,提到了我突然之間,跨進了豐富想像力的天地,像是佛教禪宗的高
僧的「頓悟」,所以把那段經歷題名為「開竅」。
有一個也是關於開竅的經過,記載在《莊子》中。說是︰「南海之帝是儵,北海之
帝是忽,中央之帝是渾沌。儵和忽,經常在渾沌那裏作客,渾沌待他們極好,儵和忽就
想報答渾沌的好客之德,兩人商議︰人都有七竅,用來看、聽、進食、呼吸,只有渾沌
沒有,不如替他開鑿七竅!」
(這位中央之帝的長相多麼怪,沒有七竅,甚至難以想像是甚麼模樣,如何生活。
中國古典文學之中,極多這種想像力豐富之至的例子。)
「於是,儵和忽就動手替渾沌開竅,每天開鑿一個,七天之後,在渾沌的頭部開鑿
出了七竅,渾沌也因此死了。」
可知竅也不能亂開,有的人,硬是不開竅,不必努力使他開竅,讓他去好了,不然
,反倒會害死他的!
閒話表過,再說我在寒風凜冽之中,忽然置身濃霧,和一個神秘聲音對答,接受了
「他們」的委托,要去找王天兵(我的師父)之後,又自濃霧之中,「走」了出來,在
開始的那一剎那,思緒紊亂,至於極點,連像刀鋒一樣的寒風吹上來,都沒有感覺。
好一會,我才理出了幾個頭緒來︰第一,真有人曾和我對過話,剛才發生的一切,
絕不是幻覺。第二,祝英豪已經沒事了,我料得對,他們捉錯了人。第三,我要是找到
丁王天兵,就可以再和他們聯繫,而方法是︰想!
這一聽,不是很容易明白單單的一個「想」字是甚麼意思,但只要想一想,就很容
易明白。
想!就是要我集中精神想他們。
集中精神去想一個我的同類(地球人),被想的對象不會知道我正想他,因為人和
人之間的腦能量,不能直接溝通。
要使被我想的對象知道我在想他,單憑想不夠,必需通過其他行為告訴對方,用文
字或語言來表達,或者用一個眼神,一個微妙到只有對方才能領會的神情,等等。
自然,對方要回應,也要採用同樣的方法。
這時我思緒紊亂,雜七雜八想得很亂,自然又想到了祝香香,想到了和她四目交投
時的那種無比的舒暢,可是也想到了況英豪,他竟然是祝香香指腹為婚的丈夫,哼,亂
七八槽,一塌糊塗!
我用力搖了搖頭,吸進了幾口冷得肺都生痛的冷空氣,把我的思緒,拉了回來。
我想一個地球人,被想者不會知道,而我想他們,他們就會知道。
由此可知他們有接收人的腦能量的異能——那「鬼竹」也會出現人像,也證明了這
一點。
一想起這一點,我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並非由於天氣冷,而是由於恐懼!他們
要是有這種力量,那豈不是在地球上,不論甚麼人在想甚麼,他們都能知道?也就是說
,他們洞悉所有地球人在想些甚麼,他們知道所有地球人的秘密!
這是多麼可怕的情形,他們,簡直就是神仙了!
可是忽然之間,我又啞然失笑︰也沒有甚麼可怕的,他們連我的師父都找不到,要
委托我來找,能力也有限得很!
要找我師父,怎麼著手呢?看來,我師父和香媽、況將軍之間,必然有很深的恩怨
糾纏,祝香香所知,只怕也不是很多,在我師父的老情人那裏,或許可以探聽到許多資
料。
我在心中把祝香香的媽媽稱為「我師父的老情人」,並無不敬之意,當然,那也只
能在心中暗暗地叫,不能當面這樣說的——這是人沒有能力直接接收對方腦能量的好處
。不然,誰沒有在心叫對一個人的稱呼和口中說出來不同的情形呢?全讓對方知道了,
豈不尷尬萬分?
(若干年後,我遇到了一個「完全知道對方在想甚麼」的人,這個人痛苦莫名,寧
願自己變白痴。)
正在胡思亂想時,汽車聲轟然傳來,好幾輛車子疾駛而來,最前面的一輛還沒有停
穩,便看到況英豪大叫大嚷(他言行都相當誇張)︰「咦,你怎麼在!沒叫他們把你抓
走?」
我笑︰「大廟不要,小廟不收,沒人要我!」
況英豪哈哈笑︰「我的經歷,堪稱世界之最了,他媽的,究竟是何方……神聖?」
他在「何方」之後,曾猶豫了一陣,看來本來是想說「何方妖孽」的,但想了一想
之後,還是收了口。
我攤了攤手,表示不知道。
雖然折騰了一夜,但是況英豪平安歸來,大家都興高采烈,我堂叔把一干人等,連
況將軍在內,請到了我家的大宅之中。
況英豪不停地講他的經歷——和我的一樣,他一再說︰「真豈有此理,那聲音一直
在問我王天兵在哪裏,我根本連這個人的名字也沒有聽說過!」
他說了至少有三遍之多,他很粗心大意,根本沒有注意到他在這樣說的時候,香媽
和況將軍,都會現出異樣的神情——要不然,他也不會一再這樣說了。
這時侯,我已有了主意,如何開始著手尋找王天兵,那是不知是甚麼力量委托我做
的事,我要盡一切力量去做,以不負委托。而我內心深處,真正的願望是要和他們再接
觸。
到了豐富的午餐之後,況大將軍和他的幕僚,告辭離去,我和堂叔,以及家中的幾
個長輩,送出門口去,那高級軍官拍著我的肩頭︰「小朋友,我們有幸相識,這一分別
,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了!」
言下意大是悵然,一個成年人能對一個少年表現這樣的感情,令我十分感動。
況英豪在一旁聽了,大聲道︰「我也要入維吉尼亞軍校,等我畢業時,你這個老學
長和衛斯理一起來參加畢業禮,不就可以見面了!」
各人都笑,一直到很久以後,我都沒有遇到比況英豪更樂觀的人。
在這時候,我揀了一個機會,悄悄對香媽說︰「等一會我帶你看看師父住過的院子
。」
我不問她是不是想去看,而直接說要帶她去看,那等於是代她作了決定,她略想了
一想,就頷首表示答應。這情形祝香香看在眼內,後來她對我說︰「你和我媽媽倒很能
心領神會!」
貴客走了,況英豪和祝香香站在一起,沒有離去的意思,香媽已在向我以目示意,
這不禁令我十分為難。我要帶她去看師父住過的院子,目的是想在她口中,得到一些她
老情人的資料,她如果和我單獨相對,可能會說出很多話來,但如果況英豪和祝香香陰
魂不散地跟著,她可能甚麼也不肯說了!
但是一時之間,我又想不出甚麼方法支開他們。當然我可以說「你們是指腹為婚的
夫妻,總有些體己話要說,請便吧」。
可是我又不願意那樣說,不願意他們真的躲在一邊去說體己話。
所以,祝香香和況英豪,是跟著我和香媽,一起到那院子去的。一路上,況英豪好
幾次想去握祝香香的手,祝香香都避了開去,這令我大是高興。
一進了院子,看到滿院都栽種著各種各樣的竹子,香媽忽然面色大變。
我師父喜歡栽種竹子,也真的過了份。凡是可以種植的地方,都長滿了竹子,竹子
是十分易於生長的植物,如果刻意栽種的話,自然生長得更茂盛,所以一進院子,就只
聽到風吹竹葉所發出的「刷刷」聲,地上也滿是竹葉。如果是在盛夏,當然是綠蔭森森
。
可是我師父又並不愛竹子,他種竹子,不是為了貪戀「獨坐幽篁裏」的那股情調。
我不止一次,看到他把老粗的竹子,握在手裏,一使勁,他看來瘦骨嶙峋的手,勁道真
是大得駭人,比他手臂還粗的竹子,就發出驚人的碎裂聲,裂了開來。
院子中不少這樣被他捏碎了的竹子,隨處可見,竹子生命力強,雖然被捏碎了,但
一樣在生長,但是不再那麼挺直。
我只當他這樣做,是為了練手勁,後來,感到他或者是有怪癖,愛聽竹子碎裂的聲
音(周朝有一個叫褒姒的女人,愛聽撕破綢子的聲音),絕沒有想到還會有別的原因在
,直到香媽說了,我才恍然。
卻說一進院子,香媽就神色大變,氣息急促,身子竟也像是站不穩,她一手接住心
口,一手伸出去,要扶住一根竹子,那根竹子相當粗,也曾碎裂過,她扶住了竹子,現
出了十分悲傷的神情。
我知道祝香香的武學,得自她母親的傳授,那麼香媽的武功,一定十分高強。要令
得一個武功高強的人如此舉止失措,她所受的打擊,也一定很嚴重。
我早就料到過她和我師父之間有不尋常的關係,料想她是想起了往事,不能自已。
(其實,那時香媽也至多不過三十出頭年紀,可是在少年人看起來,她是成年人,
一定有許多滄桑,有許多值得緬懷的往事。)
祝香香抿著嘴,過去捉住了她媽媽的手,況英豪全然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我看到香媽的視線,停在那竹子被弄裂的部分,悲哀的神情,更是深切,喃喃地道
︰「恨得那麼深,竟然恨得那麼深……」
祝香香叫了一聲︰「媽……」
她的這下叫喚聲中,充滿了疑惑,顯然她也不知道她媽媽這樣說是甚麼意思。
香媽閉上眼睛一回,才睜開眼來,目光迷惘,望向我,道︰「你說我是王天兵的夢
中情人,一點也不錯。」
我再地想不到香媽一開口,就會說出了這樣的一句話,雖然很驚愕,但是卻也感到
,和她之間的距離,一下子就拉近了許多,再也沒有隔膜——當人可以把心事毫無保留
地告訴他人時,這是必然的現象。
祝香香低下頭去,咬著下唇不出聲。
況英豪卻大是錯愕,因為我在火車廂中,作這種驚人推測之時,他並不在場,所以
不明白來龍去脈。他在驚訝之後,伸手去推祝香香,想在祝香香那裏,得到進一步的解
釋,卻被祝香香用一個老大的白眼,瞪了回去。
他又向我望來,我向他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稍安毋躁,我會找機會告訴他。
況英豪用力抓著頭,我在這時,大著膽子試探著問︰「我師父是你的……舊情人?
」
這句話一出口,就見祝香香向我怒瞪了一眼,大具憤意。可是香媽卻並不生氣,她
只是抬起頭,目光淒迷,不知望向何處,久久不語。
她的這種神態,竟像是默認了一樣。
祝香香急得俏臉通紅,叫了起來︰「媽!」
香媽這才伸手,在她的頭上撫摸了一下,給了回答︰「不能說是,只是他一直戀著
我。」
祝香香嘆了一口氣,算是心頭放下了一塊大石——別說是在那年代,就是在現在,
少女忽然聽到自己的母親有了戀人,只怕也會很緊張的。
可是祝香香對「媽媽的舊情人」的反應,卻遠遠超越了正常,她又瞪了我一眼,不
但憤怒,而且大有責怪之意。
後來,我和她單獨相處時,我忍不住對她的態度表示不滿︰「令尊去世已久,你總
不見得想令堂得一座貞節牌坊吧!」
祝香香這樣俏麗的少女,居然也會有咬牙切齒的神情,她給我的回答是︰「是他害
死我爸爸的。」
祝香香的意思是,她不會干涉母親的愛情生活,但是絕不能是王天兵,因為王天兵
「害死了」她爸爸,而且,她更說得十分決絕︰「我一定要報仇!」
當她這樣說的時候,我心中在想,千萬不要成為她的仇人,不然,很可怕。
祝香香的爸爸,其實不能說是王天兵害死的——當祝香香這樣說的時候,我已經知
道了事情大致的經過,所以可以下這樣的結論。我師父王天兵,至多只能說和祝香香父
親的死,有關係,或者說,有很大的關係。
其間的前因後果,十分複雜曲折,也有很多陰錯陽差,事先絕意想不到的事,夾在
其中。
我是想到甚麼就說甚麼的,就把自己想到的,說了出來。祝香香的回答是︰「對你
來說,祝志強只是一個名字,代表的是一個陌生人,但是對我來說,這個名字代表的,
是和我骨肉相連的父親,你能夠作客觀的、理智的分析,我不能,我只想到是他害死我
父親,我要報仇。」
祝香香既然這樣說了,我還有甚麼好說的呢?而且,她的話也很有道理,要是事情
發生在我的身上,或許我會比她更偏激。
卻說當時,寒風颯颯之中,竹枝搖曳,香媽慢慢向前走,我們三人跟在後面,每經
過曾裂開的竹子,香媽就會伸手去撫摸一下。
走了十來步,她問我︰「你師父他……是不是常用手把竹子捏得碎裂。」
我道︰「是,他是在練功?」
香媽聲音苦澀︰「不是,他種竹子,就是為了要把竹子捏碎……」
她說到這裏,轉過身,向我望來,眼神十分淒酸。她問我︰「你可知道為了甚麼?
」
我陡然心中一動,脫口便答︰「因為他恨竹子,他恨的是竹——一個姓祝的人,他
要捏碎那姓祝的……」
(「竹」和「祝」在北方話中音極近。)
我本來想說「喉嚨」或是骨頭,可是祝香香冷冷的目光,向我射來,令我說不下去
。
香媽長嘆一聲︰「真想不到,人都死了,恨意還是那麼難以消解。」
香媽的這一聲感嘆,給我的印象極深,在好多年之後想起來,仍不免感到一股寒意
。
祝香香立時道︰「媽,這王天兵和爸爸的死有關?」
祝香香十分敏感,而且我相信她對上代的事,多少也知道一些,不然,她不會要求
我帶她來見我師父——她見了我師父,大叫一聲就走,那是為了甚麼,還是一個謎。
香媽揚起了頭,神情變得很嚴肅︰「香香,他是我師兄,是你師伯,你不能直呼其
名。」
香媽這句話一出口,祝香香抿著嘴,一臉不服氣的神情,我則訝異莫名。
如果香媽和我師父是師兄妹,那麼香媽是我的師姑,香香也可以算是我師妹了!
別以為這種關係沒有甚麼,在武學的世界中,那是十分親密的自己人的關係。
我向祝香香看去,她現出猶豫,但是又堅決的神情,她道︰「媽,這不公平,我甚
麼也不知道!」
香媽沉聲道︰「我準備告訴你。」
她說著,走前幾步,來到屋子之前,推門走了進去。
(十一)三姓桃源
我師父的屋子,我自然再熟悉也沒有,自從拜師學藝開始,每天午夜時分,我都會
到這裏來,接受嚴酷得殘忍的武術訓練方法——很多時日之後想起來都奇怪自己何以居
然沒有被「折磨」死,反倒練成了一身好本領。莫非人一定要經過這種痛苦的階段,才
能成器?
(玉不琢,不成器。如果玉有感覺,在被雕琢之時,也怕絕不愉快,又或者,玉本
身根本不想成器,那不是冤枉得很嗎?)
(玉是沒有感覺的,所以可以不理,但人是有感覺的,其實很應該多問問人的感覺
如何。)
(忽然來的感慨,還是由那個儵和忽替渾沌開竅,卻把渾沌開死了而來的——和整
個故事無關,可以不理,或者是看了之後,好好想想。)
師父屋子中的一切陳設,全是竹子製造的,手工十分粗糙簡陋——以前我一直不知
是甚麼原因,這時,和香媽、況英豪、祝香香一起走進來,再見到了我熟悉的那些竹家
俬,自然明白何以它們如此粗陋,不論是桌是椅是架子是臥榻,只要輕輕一踫,就會「
吱吱」響,像凳子,若是坐下去,發出的聲響,簡直像是在痛苦地呻吟!
師父自然就是為了要聽竹子發出這種痛苦的聲音!
他對姓祝的有刻骨的仇恨,想像之中,把仇人壓在身下,聽他發出痛苦的呻吟聲,
那是何等痛快的事!
雖然那時我還只是少年,可是也很感到師父的心理狀態不正常,到了可怕的程度。
這時,我們都只知道極少的事實,知道的是︰王天兵是香媽的師兄,而香媽嫁了一
個姓祝的,所以王天兵就恨竹(祝)子。
要是會編故事,就這一點點材料,也就可以編出一個故事來了。可是編出來的故事
,怎麼也比不上自香媽口中說出來的那麼離奇。
進了屋子之後,香媽伸手按在一張竹製的桌子上,那桌子這時發出了「吱吱」聲響
。況英豪想坐下去,竹椅發出的聲響,把他嚇了一大跳,忙不迭站了起來。神情訝異莫
名。
我向他解釋︰「因為他恨姓祝的,所以故意要聽竹子發出的呻吟。」
祝香香咬著下唇︰「媽,為甚麼要進這屋子來?有甚麼說話,在外面說不好嗎?」
香媽略等了一會才回答︰「好,你們先出去,我隨後就來!」
自從和祝香香同學以來,我見過她的許多神態,或是嬌柔、或是嫵媚、或是輕嗔薄
怒、或是笑靨如花,都各具美態,叫人看了還想看,而在看了還看之後,還會隨時都回
想。
可是這時,祝香香的神情,卻實在叫人不想多看她一眼——她俏臉鐵青,雖然是板
著臉,可是眉宇之間,又有一種極度的厭惡。她母親的話才一說完,自然是由於她心情
極惡劣的緣故,竟然連禮貌也不顧,一甩手,轉身就衝出了屋子去。
況英豪自然立時跟了出去,我猶豫了一下,望向香媽,香媽的神態十分疲倦,向我
揮了揮手,示意我也離開。
本來,我還想說些甚麼的,可是她的神情,表示得再徹底也沒有——她要單獨一個
人,不想有任何人在她身邊,她只想一個人獨處!
所以,我沒有說甚麼,倒退著出了屋子,才轉身。
祝香香離開了屋子之後,一口氣不停,急步走出了院子,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臉
色仍是陰沉無比,況英豪在一旁,沒做手腳處,不知如何安慰她才好,甚至向我投來求
助的眼神。
我自然也沒有法子。於是,祝香香站著不動,只是大口吸氣,大口呼氣。我則緩緩
踱步,況英豪圍著祝香香,團團亂轉。
足足過了半小時之久,才看到香媽走了出來,她出來之後,動作很緩慢,小心地關
上了院子的門,神情竟大是依依不捨,又面對著門站了一會,才轉過身來,彷佛只有她
一個人那樣,踽踽而行,到了一個亭子中,在亭中坐了下來,不言不語。
祝香香先走近她的母親,母女兩人也沒有說甚麼,只是自然而然,輕輕握住了手。
她們兩人顯然都在精神上有極大的困擾,但是兩人在一起默然不語,還是十分溫馨
,看了令人感動。
三個少年都在等香媽講話,準備聽一個恩怨交纏,愛恨交織的故事。可是過了好一
會,香媽一開口,說了一句話,卻是我們再也想不到的。
這句話,不論多少年之後,我都可以清楚記得,記得香媽說這話時的神情、環境,
以及我們聽了之後,感到錯愕的反應,歷歷在目。
香媽說的那句話是︰「你們都讀過《桃花源記》?」
是不是毫沒來由?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忽然問了這樣一個問題。
有一本書,現在已不流行了,這本書叫《古文觀止》,意思是嘆為觀止的古文匯編
,清康熙年間兩位姓吳的學者所編,收各種駢文散文二百二十二篇,篇篇錦繡,字字珠
璣,超過三百年,是求學者的必讀書,有幾篇著名的文章,像《桃花源記》,只怕會一
直流傳下去,誰不知道「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
我們三人,當時除了點頭之外,都沒有出聲。
香媽長嘆一聲︰「像《桃花源記》中記述的事,也不一定全是陶淵明的想像,真是
……有的。」
我立即想到的是︰啊!一個桃花源記式的故事。
這一類故事,不止《桃花源記》,許多小說都以這種形式的故事為基礎。
香媽在繼續著︰「若干年之前,天下大亂,洪秀全領導的太平軍,打下了半壁江山
,洪秀全自己在南京,封為天王,坐上了龍椅,本來是滿清氣數已完的好時機,只惜天
國的將領不和,爭權奪利,自相殘殺……」
她在說著這段歷史的時候,語調十分感嘆,而且對於太平天國的稱呼,也很尊重—
—一般提起太平軍,都叫他們「長毛」,自然沒有敬意。
再聽下去,就明白了︰「當太平天國敗象初現之際,有三個中級軍官,洞悉先機,
知道必不長久,將來結果可能慘不堪言,所以急流勇退。他們全是湖南人,知道湘西一
帶,崇山峻嶺,森林連綿,很有些隱蔽之處,所以三人先結伴去尋找,終於給他們找到
了一處與世隔絕的好所在,若是不明究裏,根本無法到達。三人在略作安排之後,便把
全家老小,都遷入了那所在,並且命名為『三姓桃源』,立下家規,世世代代,在三姓
桃源隱居,再也不出塵俗世間,也就無疑人間天上了!」
香媽在這樣敘述的時候,神情無比嚮往。我卻暗中不住皺眉——對於這種形式的隱
居,我不是很贊成。那種避世的精神,無法形成人類的進步——或許有人說,人類沒有
進步會更好,那也不必爭論。
香媽嘆了一聲,徐徐道︰「三姓是︰祝、王、宣——我姓宣,香香也直到現在才知
道吧?」
祝香香咬著下唇,點了點頭。
香香的爸爸姓祝,我師父姓王,我已大略可以估計到事情會如何發展的了。
香媽又道︰「三姓之中,王姓是武將,祖傳的武學,極具威力,最早源自宋代,稱
為『龍虎功』——聚龍會虎,據說是張三豐祖師親傳。這武功,在王家世代相傳,一向
傳子不傳婿。」
她說到這裏,望了我一眼,大具深意。
在香媽的眼神中,我感到了她的意思︰你是王天兵的徒弟,他替你的武術打下了基
礎,你也是「三姓桃源」龍虎功的弟子!
我領略到了香媽的意思之後,立時又向祝香香望了一眼——祝香香也是「三姓桃源
」的弟子,我和她的關係,自然又深一層了!
可是,我又想到,那也沒有甚麼用,香媽和王天兵是師兄妹,可能還是青梅竹馬,
一起長大的,但是結果顯然不是很好。
我思緒紊亂,心神不定。這時,況英豪也神色陰晴不定,他用極低的聲音咕噥了一
句︰「武術!哼,一鎗過去,甚麼功都沒有用!」
他這句話,自然是對香媽的大不敬,我也不知道香媽有沒有聽到,祝香香則垂下了
眼瞼,和我一樣,裝成了聽不到。
況英豪的話,很有道理,可是他忽略了中國傳統武術若是達到了深湛的境界,反應
的靈敏和對惡劣環境的適應,絕不是科學所能解釋,也不一定不是現代武器的敵手。
香媽吸了一口氣︰「三家人隱居在深山之中,王家是大武術家,祝、宣兩家全是文
人,在隱居的歲月之中,自然身手矯捷的武術,比之乎者也的文學有用得多。本來,王
家的獨門龍虎功,不傳外人,但為了表示三姓為一家,王家竟不藏私,公開了家傳的武
術,三姓子弟,只要肯學,都能獲得傾心傳授。」
香媽說得十分平靜,她說的雖然是多年之前的事,可是事情本身很傳奇,又明知和
眼前的幾個人的恩怨糾纏,大有關聯,所以很引人入勝,再加上香媽敘述的本領很高,
所以我們都屏氣靜息地聽著,尤其是祝香香,事情和她更有直接的關係,所以她更是聚
精會神。
我把香媽那次所說的,加以整理,敘述在下面。在「三姓桃源」之中發生的事,有
一些,當時不是很明白,只當是怪事。後來見識豐富了,就明白了真正的原因。
我當時的反應,和後來的認識,都加插在香媽敘述的故事之中。
「三姓桃源」所在之處,四面全是重重疊疊的山巒,峭壁中的,飛鳥難渡。那山谷
被群山包圍,所以氣候適宜,物產極豐,土地肥沃,又有水潭、溪流、瀑布,水產也豐
美之極,不但如此,還有一個大岩洞,洞壁之上,結聚著許多晶瑩雪白的鹽塊,當真是
洞天福地,只要收得起野心,在這樣的環境中居住,實在是無憂無慮,再理想也沒有了
。任憑外面的世界怎麼樣天翻地覆,在這個山谷之中,一樣是平靜寧謐的神仙境界。
問題就在這句話︰只要把野心收起,世外桃源,就是最理想的生活環境。
但是,若是收不起野心呢?
人各有性格不同,有的人天生沒有野心,甘於淡泊,不求進取。有的人雄心勃勃,
勇往直前,不怕大風大浪。那是人天生的性格,很難說誰是誰非,誰對誰錯。
最早一代搬入「三姓桃源」的三家家長,自然都沒有問題,他們都看透了世情,認
為替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找到了最好的生活方式。
當時,三個生死之交,曾有一番小小的爭執,姓王的武將提出︰「我把家傳的武術
公開,三姓是一家,從此之後,三姓桃源之中,只有武,沒有文,三姓子弟,連字也不
必識!」
王姓武將提到了「連字也不必識」,那是釜底抽薪,最徹底的辦法。連字都不認識
,自然更不必讀書了,不讀書,就不會知道那麼多事,就會心安理得,在這山谷之中,
一代一代住下去,不會出甚麼花樣。
別看王姓武將是個粗人,他這種主張,和中國古代的大思想家老子和莊子,頗有相
合之處︰「絕聖棄智」!
人若是沒有智慧,對只追求平靜的生活,絕對是一件好事。
可是王姓武將這個提議,立時被飽讀詩書、滿腹經綸的兩個朋友反對,他們兩人意
見一致︰「王兄既然不藏私,把家傳武學公開,我們又豈甘後人,也把畢生所學,傳授
三姓子弟︰只要有天資,管保他們能有大學問。」
王姓武將當時沒有再爭,只是問了一句︰「縱使學得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在三姓
桃源之中,又有何用處!」
一句話,把祝老夫子和宣老夫子堵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王姓武將沒有堅持只學武不學文,所以三姓子弟,文武兼習,也有生性疏懶的,索
性甚麼也不學,倒也怡然自得,過那無憂無慮無欲無求的快活日子。
兩位老夫子,在進入山區的時候,每人所帶進來的書籍,都有十幾大箱,所以有的
是教學材料。
就這樣相安無事很多年,三姓也定下了規矩,同姓不通婚,漸漸地,人口就多了起
來。
(當時我聽到這裏,就暗自搖了搖頭。因為那兩位老夫子雖然滿腹經綸,但是中國
的古籍之中,自然科學的著作極少,有也是不通的多,甚麼「黃鳥入海化為蛤」這種神
話式的傳說,都被一本正經寫在書中。)
(所以,他們一定都不知道,這種情形,若是延續下去,就會出現危機——總共只
有三家人家,不是你娶我,就是我嫁你,不出幾代,所有人之間,就都有了血緣關係。
)
(而近親成婚的惡果,十分驚人︰下一代的智力減弱,產生白癡。)
奇怪的是,三姓之中,王、宣兩姓的人口傳衍較多,祝姓卻一連三代,男丁都是單
傳,女性相當多。祝姓的男丁,高大挺拔,英俊非凡,成為谷中女孩子傾慕的對象。到
了有一代,祝家居然生了三個男丁,可是那三個男丁之中,只有一個肯成婚,另外兩個
,全谷所有適齡女性,除了姓祝的之外,幾乎只要他們開口,都可以娶之為妻,其中不
乏又能幹又美麗的。但是那兩位青年,卻硬是沒有興趣,反倒喜歡和男青年在一起,舉
止大似女性,引得谷中所有人都駭異萬分,視為妖孽。
(當時我不是很明白那是甚麼性質的怪事。後來就明白,祝家的男丁,有同性戀的
遺傳,這種由遺傳密碼決定的傾向,十分無奈,原因不明。如今世界很多地方,都不再
歧視有這種傾向的人。)
在這平靜的山谷之中,引起了一陣又一陣的風波。偏偏這兩個男丁,聰明之至,谷
中所有的書,都被他們讀遍了,見識自然也與眾不同,而且又和所有人格格不入,於是
,就寫下了一封信,離開了山谷,結束了在「三姓桃源」中的隱居生活。
這件事,對「三姓桃源」來說,簡直是爆發了一枚核子彈,一查之下,這兩兄弟,
還帶走了一批當初進谷時帶來的珠寶。
當初,珠寶的數量真不能算少,由於下定決心,在谷中世代隱居,再名貴的珍寶,
都沒有用處,所以只是隨便放在墳地的祠堂之中,當作一種供奉,也沒有專人看守,要
帶走是十分容易的事。
姓祝的兩兄弟犯了「三姓桃源」最嚴重的規條,照規矩,一定要把他們追回來。他
們的兄長,義不容辭,負責去追他們回來。
這時,所有人在「三姓桃源」之中,隱居了超過一百多年,對於外面世界是甚麼樣
子的,一無所知,一提起要離開山谷,都視為畏途。
何況,那時祝老大新婚未久,文武全才,武功在谷中,是首三名之選,所以谷中的
人都相信他一出馬,就可以把他兩個大逆不道的兄弟追回來。
祝老大當年二十四歲,他帶了一包珍貴的珠寶,離開了「三姓桃源」。
留在山谷中的人,在等著祝家老大的回來,可是一個月又一個月,一年又一年,足
足等了二十年,祝老大蹤影全無,和他兩個兄弟一樣,看來再也不會回來了。
於是,「三姓桃源」之中,祝姓的只有女性,沒有男人,勢必成為「兩姓桃源」了
!
是三姓還是兩姓,問題都不大,問題是在於,姓祝的三兄弟一去不回,可知道桃源
式的隱居生活不一定能吸引人,神仙式的閒適也未必適合所有人,外面的花花世界,必
然有吸引人之處——這種想法,是一個大缺口,若是一旦堤防崩潰,那麼,三姓桃源也
就不再存在了。
在祝老大走了一年而沒有信息之後,山谷中的父老已經看出了這個危機,可是誰也
沒有辦法。一直到了祝老大離去了二十年,雖然祝家三兄弟離去,被當作谷中最大的禁
忌,誰也不提,可是那是插在三姓桃源心頭的一顆釘子,誰都知道,不把這顆釘子拔去
,總有一天,會有變生不測的大禍事!
那二十年,山谷中的變化,並不是太大,但總也有變化的。最突出的是,在王姓的
一族之中,出了一個文武全才的青年人。
人有智愚之分,在許多情形下,由天生的遺傳密碼決定,但後天的勤奮,也佔很大
的成分。山谷中生活舒適,王家獨門龍虎功之中,有幾門最具威力的,要經過十分刻苦
的鍛練過程,近乎自虐的發奮,才能有成,已經沒有甚麼人肯練,失傳了五六十年,到
了這王姓青年身上,竟一一都練成功,那年,這王姓青年才二十二歲,已經是文武全才
,成了三姓桃源之中最傑出的人物,雖然年輕,但是在谷中地位極高,儼然是一谷之主
了。
香媽花了不少言詞,介紹這個王姓青年,聽得我有點悠然神往,想像那是一個如何
刻苦,努力向上的青年人——任何人只要有這樣的精神,取得成功是必然的事!
香媽以手支頤,很是出神,停了好一會,才道︰「那時,他是山谷中所有年青人的
領袖和偶像,也是所有少女心中的……理想丈夫。」
她說到這裏,眼神更是茫然,又停了片刻︰「在許多許多少女之中,他只喜歡一個
人——」
在說到「一個人」的時候,聲音又慢又傷感,接著,便是一聲長嘆。
祝香香立時過去,握住了她媽媽的手。祝香香的聲音很低,她說的話,雖然我和況
英豪都想說,但是聽了,還是感到意外,她道︰「媽,那少女是你?」
香媽並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卻道︰「那王姓青年的名字是王天兵!」
我和況英豪互望了一眼,那個山谷中最出色的青年人,就是我的師父!
我不由自主,搖了搖頭,因為我在師父身上,絕看不出一個奮發向上的青年人的影
子來,雖然說人會變,但是總難以把一個終日喝酒、對著竹子喃喃自語、自暴自棄、消
沉之極的人和一個努力向上的青年聯在一起!
除了他在督促我練武時,還有三分英氣之外,他整個人就像是行屍走肉一樣!
是甚麼事使他有了那麼大的轉變?是因為他愛香媽,而香媽卻嫁了姓祝的?
一想到這裏,我不禁「啊」地一聲,已經理出了一點頭緒來了。我指著祝香香,道
︰「那祝家三兄弟……那出谷去找弟弟,也一去不回的祝老大,是……香香的……」
香媽抬了抬眼,神情已恢復平靜︰「那是香香的祖父。他離開山谷去找他兩個弟弟
,不到三個月,就在北京找到了,那兩個弟弟憑著聰明才智和帶出來的珠寶,已經生活
得十分好,成為大城中突然冒出來的傳奇人物,而且公然……公然養相公……奇裝異服
……旁若無人……」
這些對那兩兄弟的形容詞中,我們當時都聽不懂甚麼是「公然養相公」,所以都有
疑惑之色。香媽嘆了一聲︰「也不知道上天是怎麼安排的,祝家的男丁,個個玉樹臨風
,英俊非凡,這兩兄弟也不例外,可是他們都不好女色,只好男色,相公,就是男妓,
專侍候男色的愛好者,雖然那是當時的社會風氣,但也很少那麼公然的。」
我們都不出聲。
(那兩兄弟是男性同性戀者,殆無疑問了。)
香媽又嘆了一聲︰「大哥找到了弟弟,弟弟帶著他領略花花世界的風光,他心中的
防線一下子崩潰,也就不回山谷去了——他更能幹,不出十年,已經成了豪富,妻妾如
雲,和他的弟弟不一樣。可是,男丁單薄的遺傳不改,香香的爸爸,是他的獨子。」
她又停了片刻︰「這些陳年舊事,要是你們沒興趣聽,我就不說了!」
我們三人一起叫了起來︰「不!要說!」
當然要說︰因為最關鍵的事,她還沒有說出來︰王天兵,她和祝志強之間,是怎麼
又有了那樣糾纏的呢?
香媽吸了一口氣︰「王天兵在山谷中威望越來越重,谷中父老有意退位讓賢,由他
來當領導,王天兵也不推辭,但是他說,他要為三姓桃源,立一個大功之後,才當此重
任。」
王天兵所說的為桃源立一大功,他一宣布,人人叫好喝采,原來他宣布︰「一定要
把祝家三兄弟找回來,不然,還成甚麼規矩體統!以一年為期,我除非是死在外面了,
成與不成,都回山谷來。」
在大伙轟烈叫好聲中,王天兵定下了離谷的日期,在出發前的三天,一個晚上,他
和他心儀的少女宣瑛,在月下漫步。
宣瑛就是香媽的閨名。
王天兵和宣瑛的戀情,在山谷中已很公開。少男少女情懷,情人就快分別,而且要
一年之久,自然難免傷感,所以兩人久久不語。過了好一會,宣瑛才幽幽嘆了一聲,垂
著頭,王天兵望著在月色下,與月光溶為一體,悅目之極的俏容,忽然道︰「你可以和
我一起去!」
宣瑛吃驚地抬起頭來——她連想都沒有想到過!可是王天兵一提出來,她一面心頭
狂跳,一面就立刻想到︰為甚麼不可以呢?她可以和王天兵一起離開,去找那姓祝的三
兄弟!
王天兵接下來的話,充滿了誘惑力,他把聲音壓得很低︰「老實說,我也不是沒有
私心,找那三兄弟……我也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如果有你作伴,那……真是太好了!
」
宣瑛的心,像是要從口中跳出來,在月色下看來,她俏臉由於興奮和緊張,變得通
紅。
她沒有考慮,只覺得腦中「轟轟」直響,就用力點了點頭。
這一點頭,就決定了王天兵和宣瑛兩個人今後的命運,而且,更奇妙的是,還影響
了當時遠在萬里之外的另一個青年人的命運,更影響了若干年之後的許多人的命運包括
了我在內!可知世事奇妙的連鎖關係,牽涉的範圍之廣,難以想像!
王天兵提出要和宣瑛同行,雖然父老覺得有點不對勁,但也沒有反對。
於是,這一雙師兄師妹,就離開了山谷,闖進了他們從未經歷過的世界。
憑他們的聰明才智和一身本領,對外面的世界,很快就適應,而且,在兩個月之後
,就找到了祝家三兄弟。
而他們見到的第一個祝家的人,就是祝老大的獨子祝志強。祝志強非但得到了,而
且還大大發揮了祝家美男子的遺傳。
當宣瑛和祝志強目光第一次接觸時,兩人都知道︰五百年冤孽相會了!
香媽說到這裏,又長嘆了一聲,我們也都默然不語——再下去發生甚麼事,不必問
,也可想而知了!
(十二)陰魂不散
不是說王天兵不出色,也不是說祝志強太出色,男女兩性之間的關係,有一個「緣
」字在。一旦男和女之間,加進了一個「緣」字,就必然會有事情發生。
祝志強和宣瑛一見鍾情,立刻就知道以後一定要和對方同生共死,自然也是緣分,
本來順理成章之至,可是旁邊還有一個王天兵在!
見了祝志強之後,王天兵大是高興,派了姓祝的不是,便逼著祝志強帶他去見父親
,祖父,叔祖,要祝家上下三代,所有人等,給他押回山谷去,聽候處置!
王天兵說得理直氣壯,而在外面世界長大,一腦子現代思想的祝志強,卻聽得哈哈
大笑,只當王天兵是瘋子,自然不會聽他的。
這一來就說僵了,言語不成,當然只好動手。祝家三兄弟之中,雖然有兩個是同性
戀者,但是在三姓桃源中學來的武功,卻沒有丟下,而且,在外面世界,和各地的武術
界砌磋,自己也不斷有創造,竟把原來王家祖傳的龍虎功,又發揚光大,更進一步。
祝志強自幼習武,造詣不凡,兩人在一個山谷之中比試,連打了三天三夜,把兩個
正在盛年的青年人,都打得精疲力盡,眼看再打下去,自然兩敗俱傷。
而在這三天之中,祝志強和宣瑛兩人,一見之後,即像是觸了電一樣,眉來眼去的
這種情形,王天兵也覺察到了,在兩人停手不打的時候,宣瑛在祝志強身邊的時候,竟
比在王天兵身邊的時候更多!
到了第四天早上,王天兵解開一個包袱,取出了一雙利刀來,一揚手,「拍拍」兩
聲,兩柄利刀,就一起插入了附近的一株大樹之中,他指著那兩柄刀︰「從這裏起步,
一人一柄,拿到手之後,就決一死戰!」
祝志強笑了好一會,才道︰「你去做你的桃源大夢吧,我可不再奉陪了,阿瑛,我
們走!」
祝志強說著,向宣瑛伸出手去,兩人自然而然,握住了手,竟一起向山谷之外走去
。
王天兵大叫一聲︰「師妹!」
宣瑛回頭,向王天兵嘆了一聲︰「師哥,我心已屬他,你不要逼我!」
這樣的話,出自宣瑛之口,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鑽入了王天兵的耳中,王天兵
大叫一聲,奔到樹前,伸雙手拔出了雙刃,又是一聲大叫,返身揚刀,向宣瑛和祝志強
攻了過來。
看王天兵的來勢,像是一頭瘋虎一樣,奔到了近前,勢子不減,雙刀帶起呼呼的風
聲,精光奪目,猶如兩道閃電,向祝志強和宣瑛直劈了下來。
祝志強和宣瑛,仍然手拉著手,身影一起向後疾退了出去,可是王天兵的刀勢實在
太猛,兩人雖然退得快,還是慢了一點點,刀光在他們的額前,疾掠而過,劃破了額頭
的皮肉。
香媽說到這裏,伸手撥開了前額的劉海,我們都看到,在她瑩白如玉的額頭上,有
一道極細的疤痕,自額頂到眉心。祝香香大是感嘆,她這才知道何以她母親的髮型一直
用劉海遮住了前額的原因。
香媽望住了祝香香︰「你爸爸的額上,也有一道同樣的傷疤,唉,那兩刀,當真疾
逾閃電,有雷霆萬鈞之力,稍慢得一慢,我們的頭,怕都會被他劈了開來,我這才知道
,師哥他心中,真是恨到了極處,真的要把我們置於死地才甘心……」
香媽說到這裏,沉默了好一會。
我心中在想,王天兵也真是夠慘的了,他非但不能把祝姓一家帶回去,反倒連公認
的未婚妻也跟姓祝的走了,受了這樣的打擊,叫他如何去見谷中父老。
可是感情又絕不能勉強,這真是一個典型的悲劇!
當時,宣瑛和祝志強雖然在千鈞一髮之中避開了攻擊,他們各自受了傷,宣瑛看到
祝志強前額鮮血迸濺,嚇得魂飛魄散,疾聲問︰「你怎麼了?」
祝志強本來看到宣瑛受創,也十分吃驚,但聽到她這樣關切地問自己,知道她也只
是小傷,不過是流血的情狀駭人而已。
所以他一聲長嘯︰「多謝王大哥,在我們兩人的額上各劃了一刀,變成了夫妻同相
,妙極!妙極!」
宣瑛一聽,雖然血流了下來,俏險失色,可是她還是立刻甜甜她笑了起來,笑容之
甜蜜,王天兵竟未曾見過!
王天兵再次暴喝,可是不等他再揚刀,一張口,隨著暴喝聲,一口鮮血,狂噴而出
,片刻之間,連噴了三口鮮血,人也委頓在地。
宣瑛想要過去扶他,祝志強拉住了她︰「不可!他已有殺我們之心,不可再去助他
。他在這裏靜養兩三天,自會痊愈,我們走!」
宣瑛和祝志強一起向外走去,開始,宣瑛還回頭看王天丘一下,到走出了十來步,
竟偎在祝志強的身邊,頭也不回,就走出了山谷。
本來,宣瑛對於就這樣離開了三姓桃源,就這樣離開了師哥,也多少有點內疚。
可是,一來由於她和祝志強之間的戀情,轟轟發發,使她明白了真正的愛情。二來
王天兵也做得太過分了。
王天兵在山谷中養了幾天傷之後,出來之後,就纏上了祝志強和宣瑛,暗算,行刺
,下毒,放火,手段無所不用其極,令得宣瑛也開始對他憎恨。
他一個人行事,雖然佔著人在明他在暗之利,可是祝家上下,能人何等之多,如何
能容他得逞,每一次,王天兵都鎩羽而去,被人家趕走,並且還活捉了三次,每次都是
仗著宣瑛求情,才把他放了的。
最後一次放他走的時候,祝志強對他道︰「這是最後一次放你,要是你再不識趣,
還要來生事,再落在我手中,決不容情!」
王天兵非但不感激,而且目光之中,怨毒的光芒,像是毒蛇的蛇信一樣。
這次走了之後,不多久,祝志強就投筆從戎,進了軍校。誰知道不多久,王天兵竟
又追到軍校,祝志強第一次,由於意料不到,幾乎著了道兒,雖然逃過了一命,肩頭上
也中了他一枚鋼鏢,鏢上且餵了毒,受傷不輕。
在那次之後,王天兵又好幾次摸上軍校生事,全校上下,都知道祝志強有一個這樣
的仇人,替王天兵取了一個外號,叫「陰魂不散」。
王天兵也真是滑溜︰全校上下都想活捉他,可是每次都被他逃走,只有一次,他中
了一鎗,也不知中在甚麼部位,還是被他走脫了,倒有了一年多清靜。
就在這段時間中,祝志強和宣瑛成婚,和當年的況大將軍,是兩對新人。
況大將軍和祝志強一入軍校,就成了好朋友,自然對王天兵這個陰魂不散的事,知
之甚詳,祝志強也早已把何以惹上了這樣一個陰魂不散仇人的經過,告訴了好朋友。
不久,一雙好朋友,以優秀的成績畢業。軍校畢業之後,兩人一起參加大小戰役,
戰功彪炳,一再升級,祝志強更有極好的身手,已積功升到營長,青年英發,是軍中的
傑出人物,況大將軍那時,是祝志強的副營長。
王天兵久未出現,連祝志強也認為這個不散的陰魂,終於散了,而且軍務十分吃緊
,他也就不再將這個仇人放在心上。
意料不到的事,就在絕無防備的情形之下發生。
那次軍事任務,是要以一個營的兵力,突施奇襲,去突擊敵軍的一個團,要以少勝
多,行動機密之極。入黑之後,已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了離敵軍只有五六里的路程之處
,只等到午夜,一開始進攻,就可以成功。
而且,來自家鄉的消息告訴他們,他們的妻子都懷孕了。
離進攻大約還有四五小時,部隊在一片濃密的森林之中休息,養精蓄銳,準備廝殺
。
當晚月黑風高,正是偷襲的好時機,進了村子之後,下了命令,不能有一點亮光,
不能有一點聲音,士兵軍官一律遵守,不得有違。
營長和副營長以身作則,兩人背靠著一株大樹坐著。本來,在這樣的情形下,這一
雙好朋友會有說不完的話,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生平抱負,國家前途,甚麼都可以說
,但這時,兩人都一言不發,一股重壓,壓在他們的心頭,因為偷襲是不是能夠成功,
對整個戰役來說,實在太重要了。
時間慢慢過去,林子中除了風吹動樹葉的聲音之外,一點聲音也沒有,只怕連樹上
的飛鳥,也不知道林子內多了兩千多個不速之客。
就是那麼寂靜,那麼緊張的時刻,突然,一下響亮而又急促的馬嘶聲,陡然響起。
馬嘶聲還沒有停,祝志強已經直跳了起來,而且一下子就聽出,那是他心愛的大青
馬的嘶叫聲,也聽出,大青馬在發出這下嘶叫聲之際,十分痛楚,顯然是遭到了極痛苦
的事。
而且,在這樣的環境中,忽然傳出了一下如此響亮的馬嘶聲,也令得人心頭大震,
就像是在一鍋沸油之中,陡然澆進了一杓冷水一般,剎那之間,各種聲響,雖然不響亮
,可是也形成一股一股暗湧,頗有一發不可收拾之勢。
祝志強和況志強兩人在黑暗中,輕輕踫了一下對方,兩人一切行動,都有默契,況
志強立時通過身邊的傳令兵,傳下令去︰保持肅靜。祝志強則循聲疾撞了出去,他武術
訓練高強,黑夜之中飛奔而出,如鬼似魅,身法奇快,一下子就到了戰馬停佇的所在。
營中戰馬不多,不到十匹,有三個馬夫。為了使畜牲不發出聲響來,所以十匹馬分
開來拴,免得發出摩擦。祝志強直撲大青馬的所在,去了解何以大青馬會在這種情形下
,發出了那樣的一下嘶叫聲。
況志強連下了三道命令,他的命令傳到哪裏,哪裏就靜了下來,等到全部暗湧平息
,林子中回復了平靜,祝志強卻還沒有回來。
況志強心中不禁大驚,他素知自己這個好朋友行事果斷之至,若是馬夫出錯,在這
種緊急狀況之下,立即軍法從事,也不是甚麼了不起的事,何以去了那麼久,還沒有回
來?
他想往剛才馬嘶聲發出的地方去察看,可是他又知道,黑暗之中,不知有多少士兵
軍官在留意長官的行動,若是營長和副營長,都為了一匹馬而行動倉皇,那麼就會影響
軍心了!
所以他只好耐著性子等著,一分一秒過去,他簡直坐立不安,全身都在冒汗了,這
才聽得有極輕的腳步聲傳過來,祝志強回來了。
況志強忍不住壓低了聲音問︰「怎麼了?」
祝志強的聲音也極低︰「馬夫想偷了大青馬開小差,被大青馬踢了一腳,他刺死了
大青馬!」
況志強又驚又怒︰「那馬夫呢?」
祝志強悶哼了一聲︰「給他溜走了!」
況志強在當時,心中生出了老大的疑問——祝志強的身手何等了得,冶軍何等之嚴
,發生了這樣的事,如何能容得那馬夫溜走?
可是當時的環境,實在不適宜再追問下去,所以他也悶哼了一聲,把懷疑藏在心底
,沒有問下去。
事後,他為自己的這種行為,懊喪欲絕,幾乎沒有吞鎗自絕,可是在當時,他確然
只能如此,因為祝志強下了決心不對他說,就算他大聲逼問,祝志強也不會說甚麼。何
況其時,絕不準出聲——就是他自己下的命令。
半夜過後,急行軍出了林子,直撲敵軍的陣地,鎗聲一響起,兩個好朋友並肩衝鋒
,身先士卒,敵軍倉皇應戰,潰不成軍,一下子就接近了敵軍的團部。
祝志強帶了一個爆破班去攻敵軍司令部,敵軍中也有勇士,七個人的一個敢死隊,
從黑暗中撲了出來,圍住了祝志強。
況志強其時,在大約十公尺之外,他陡然舉了舉手,那是在問祝,是不是要他回來
,聯手應付,他看到祝也舉了一下手,表示不必要,他可以應付。
況對於祝的身手之好,自然有信心,他立刻又奔向前,奔出了幾步,再轉頭,只見
祝志強已經砍倒了三個,大佔上風。
況志強的行動,十分順利,一聲巨響,把敵軍的司令部炸得四分五裂,敵軍的指揮
者,幾乎一網打盡,無一倖免。況志強滿懷勝利的喜悅,要和祝志強分享時,就看到一
個參謀,上氣不接下氣,奔了過來,向他報告︰營長掛彩了!
軍隊之中,受傷不叫受傷,叫掛彩。況志強大吃一驚︰「嚴重不嚴重?」
參謀道︰「軍醫正在急救,要立刻送醫院!」
戰情緊急的時候,輕傷不下火線,戰鬥正在進行,營長身負要責,只要清醒,也可
以負傷作戰,而今要立即送院,可知傷勢一定嚴重之極了!
況志強喝道︰「帶我去看!」
參謀帶著況志強,奔到了剛才祝志強和敵軍敢死隊搏鬥之處。那時偷襲成功,敵軍
潰退投降,戰鬥已經完成了一大半。況志強看到軍醫、護士亂成了一團。他一走近,看
到祝志強由一個護土扶著半坐,左胸血如泉湧,衣服被剪開了一角,有一處很大的刀傷
。
那刀傷,是肉搏時中了刀所致,以祝志強的武功而論,竟會被對方在這麼要害部分
,刺中一刀,那當真是不可思議之極的事!
止血藥和繃帶,一層層紮了上去,總算勉強止住了血,立即送到最近的醫院去,況
志強又驚又怒,可是他要負責指揮,不能跟了去。
戰鬥結束。況志強趕到醫院,祝志強還沒有醒過來,軍醫一見況志強,竟然「哇」
地一聲,哭了起來︰「副營長,營長他帶傷上陣,他……傷得那麼重……還上陣……和
敵人拚殺!」
況志強一怔︰「你亂七八糟,說些甚麼?」
軍醫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把況志強帶到了仍昏迷不醒的傷者之前。
況志強看到,傷者的左胸傷處,扎著繃帶,而在腰腹之間,另有傷處,看來比左胸
的傷還要嚴重。
軍醫吸了一口氣,指著腰腹間的傷處︰「送到醫院,才發現他這裏早受了傷,只是
草草包紮,一直在流血,那是戰鬥開始之前受的傷,也是刀傷!傷口又闊又大,是一種
有鋸齒的刀刃所造成的,那不是普通人用的刀,是武術家的兵器!」
況志強聽到了一半,就天旋地轉,幾乎沒有昏了過去!
他立即想到了那個被他們稱為陰魂不散的王天兵!
王天兵的兵器,就是一柄厚背鋸齒短刀!
他也想起了戰鬥開始之前的那一聲馬嘶,祝志強去察看後久久不歸,和那個失了蹤
的馬夫!
事情雖然沒有目擊者,可是卻是明擺在那裏的!
香媽說到這裏,停了下來,望向我。
我長長地叮了一口氣,明白何以我一說出了「王天兵」這個名字來,況大將軍暴怒
,香媽的臉色就那麼難看的原因了!
其間有那麼錯綜複雜的恩怨在︰複雜到了少年的我,難以了解的程度。
我只感到︰太可怕了!
沒有多久,就查明了那個溜走了的馬夫,是一年之前才加入軍隊的,來歷不明,平
日絕不出聲,面目普通,誰對他也不會留意。
明擺著的事實是︰王天兵改裝易容,混進了軍隊當馬夫,在等候機會——他終於等
到了良機,在那個晚上,一刀刺死了祝志強心愛的大青馬,馬臨死之前慘嘶,他知道祝
志強一定會來察看,黑暗之中,死馬之旁,他陰魂不散終於偷襲成功!
祝志強被他偷襲得手,當然也會有反擊,所以王天兵可能是負傷逃走的。
而王天兵絕想不到的是,祝志強在受了重傷之後,竟然如此堅強,由於戰鬥在即,
他竟然隱瞞了自己的傷勢,若無其事,照樣指揮戰役!
他腰腹間的傷口很大,草草綁紮,流血過多,硬撐著戰鬥,以致又在敵方敢死隊的
圍攻之下再受重創——不然,以他的身手,別說對付七個人,就是再多三倍,也奈何不
了他半分!
況志強在知道了這些情形之後,憤怒、懊喪、悲痛,種種感情交集。
祝志強昏迷了四天才醒,誰都知道,那是臨死之前的迴光返照。那時,兩位懷了孕
的妻子也已趕到。宣瑛雙眼哭得又紅又腫,祝志強握住了她的手,卻不現出悲傷的神情
,反倒說了指腹為婚的那一番話。
況志強疾聲問︰「那馬夫是王天兵?」
祝志強聽了之後,卻雙眼發定,並不說話。況志強頓足︰「你說啊!你是先中了暗
算,這才吃了虧的!我一定要替你報仇!」
祝志強搖了搖頭,閉上了眼睛,當他再睜開眼來時,眼光發定,已經與世長辭了!
雖然事情是明擺著的,但是祝志強在臨死之前,並沒有確切地說出首先是誰暗算他
的!
從此之後,就再也沒有王天兵這個人的消息。況大將軍運用了一切可能去找他,甚
至想派兵去直搗三姓桃源。但是宣媽卻反對︰「他不會回去,他沒有臉回去!」
一直到不久之前,香媽才對祝香香約略說了當年的怪事,並且對香香道︰「那個人
,竟像也在本縣居住,落腳在本縣的大戶衛家。」
這就是祝香香為甚麼要我帶她去見我師父的原因。祝香香長得和香媽十分相似,王
天兵陡然看到她,自然大吃一驚,而祝香香也想到有可能是自己的殺父仇人,竟是一臉
的愁苦,她一時失措,也只好轉身便奔。
當時,我只覺得奇怪,怎想到會有那麼多曲折在!
香媽說完了之後,我們都不出聲,因為她所說的一切,實在不是一時三刻可以消化
得了的。
過了好一會,祝香香才道︰「他已經用暗算害死了……爸爸,還要那麼恨姓祝的?
」
祝香香在這樣說的時候,聲音聽來十分平靜,可是雙手卻緊握著拳,我知道,那是
她心中極度憤怒的緣故。
香媽的聲音苦澀,卻答非所問︰「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想,那晚上殺了大青馬,暗
算志強的人,究竟是誰?」
香媽這句話一出口,我們都吃了一驚,況英豪首先嚷了起來︰「不是他是誰?」
香媽皺著眉,向我望來,我乍一聽香媽那麼說,雖然吃驚,但是這時,仔細想想,
也覺得事情很有點可疑之處。
疑點之一,是雖然營長和馬夫之間,地位懸殊,但是馬夫既然負責照料營長心愛的
大青馬,必然有一定程度的接觸,祝志強文武全才,為人精細,一年半載都覺察不了有
一個大仇人隱伏在身邊,這一點就說不過去。
疑點之二,我和師父相處,雖然除了傳授武功之外,再也沒有別的話可說,但是他
那種愁苦,那種對香媽的思念,那種對姓祝的恨意,我還是可以體會得到的,那又豈是
一個終於報了大仇的人的行為?
而且,他如果報了大仇,是可以回到三姓桃源去,不會一直流落在外,沒有面目見
桃源父老。
疑點之三,是祝志強在臨死之前,並沒有說出暗算他的是甚麼人,可以相信,他為
人正直,縱使他心中認為那一定是陰魂不散所為,但由於黑暗,沒有看清楚,他也就不
亂說。
這些疑點,香媽一定考慮過不知多少次了,她所不知道的,是王天兵的生活情形。
所以,我就我所知,說王天兵的生活,千言萬語,一句話就可以形容︰「我師父根本不
像是活著,他比死人更痛苦。任何人一見到他,都會被他那種深切的痛苦所影響,不想
多看他一眼……」
我在這樣說的時候,望著祝香香,祝香香是曾一見了他就奔逃的,當然對我的說法
,深有同感,所以她用力點著頭。
況英豪這小子,雖然魯莽一些,但有時候,說話依然一針見血,他道︰「不必多猜
,把他找出來,不就可以知道究竟了嗎?」
香媽抬頭望天,一言不發。祝香香輕輕叫道︰「媽!」
祝香香的用意十分明白,不論是不是王天兵的事,她都要把王天兵找出來,是王天
兵幹的,她就要報父仇。不是王天兵做的,雖然事隔多年,她仍然要去找當年的那個暗
算者!
香媽閉上了眼睛,身子在微微發抖,過了一會,她才長嘆一聲︰「我實說了吧,我
沒有勇氣和他見面,也不知道見了面之後該怎麼樣,香香,你別逼我!」
香媽可能武功絕頂,但是這種感情糾纏的事,有時連神仙也難以處理得條理分明,
何況是凡人。
祝香香又叫了一聲︰「媽,我不是要你去見他,是我去見他,我再見到他,不會再
逃!」
我忙道︰「我也要找他,天兵天將委托我找他的!」
況英豪興致勃勃︰「好,我們三個人一起去,闖蕩江湖,找這個王天兵,看看是他
陰魂不散,還是我們陰魂不散,哼!」
況英豪在這樣說的時候,摩拳擦掌,意態甚豪。
可是,他卻未能實行他的願望。香媽當時聽祝香香那麼說,靜靜地想了一想,就點
了點頭,表示同意。而況英豪向他的父親況大將軍一說,況大將軍面色一沉︰「胡說甚
麼,下個月你就要到德國去進少年軍校,你忘了嗎?闖蕩江湖,做甚麼夢!」
況英豪吐了吐舌頭,沒敢反駁——事實上,入少年軍校才是他的真正願望。
我回家去一說,我那堂叔首先贊成︰「好極,你也該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一句話,把我引得心癢難熬,我早就嚮往外面多姿多采的世界,這下可以往外闖,
每天都會有意想不到的新鮮事發生,這才叫生活!
香媽並不反對我們的決定,她的提議是︰「先到三姓桃源去,他……這次,可能回
老家去了!」
我不知道香媽何以有這樣的推測,想來必有道理,所以一口答應。她又給我們很詳
細的地圖,和進入那山谷的暗號,以及要注意之處。
我會和祝香香一起闖蕩江湖,這對我來說,是喜上加喜的事。
自然,和我興高采烈相反的,是況英豪,他的視線一直留在祝香香的身上,用力拍
著我的肩頭︰「我們是好朋友,永遠的好朋友。」
他逼我同意他的話,我吸了好幾口氣,才點了點頭︰「是,我們是好朋友。」
祝香香在一旁,垂瞼不語。
少年人,想得單純,沒想到世事千變萬化,根本不能預料。
千變萬化的,自然都是以後的事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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