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農場實習八戒爭先　原子試驗猴王受苦

卻說行者放下獎杯，立即抓起電話。原來他們三人在運動場上的成績，早已通過電視傳遍全國，《紐約時報》、《基督教科學箴言報》、《洛杉磯時報》等著名報紙還專門為此出了號外。故此美國最大的出售運動用品的西環公司打來電話，向他們提出一項建議：為了提倡體育活動，獎勵優秀運動員，願意從今以後永遠免費供應三人穿的羊毛衫和運動鞋，只要三人答應每日在胸前佩帶該公司的商標。行者表示不願合作，剛剛放下電話，鈴聲又響了，這次是ABC電視台打來的，提議以每分鐘五百元的高價，聘請三人參加該台主持的週末運動表演，行者又斷然拒絕。由此下去，沒完沒了，全是這二類的電話。除了商業公司以外，還有球迷要求簽名的，記者要求采訪的，報刊雜志要求寫文章的，電影公司要求拍紀錄片的，同性戀俱樂部要求發展三人為榮譽會員的……行者從黃昏接電話直到深夜，連晚飯也顧不上吃，最後精疲力盡，生起氣來，將電話插銷從牆上拔出，始能安然入睡。

　　次早，八戒問行者昨夜為何有如此多的電話——他自己英語未過關，所以從不接電話。行者說明原委，八戒未免怦然心動。他既想穿不要錢的衣鞋，又想當電視明星，現在見行者不分青紅皂白，一概回絕，心中老大不高興，掬著碓挺嘴，口裏絮絮叨叨的。行者見他神情不對，嗔道：“八戒，你要作甚？”八戒道：“哥哥，我不如你們乖巧能言，到處吃得開。老豬身子又夯，言語又粗，平日難得有出眾的機會。惟有這足球場上的聲譽，是老豬憑真本領掙來的。你就讓老豬得點實惠，也不為過。為何一個買賣也不做？”行者道：“八戒，你我來美國，是學習科學的。現在功課如此忙碌，這上電視，做生意之事，豈是你我應該幹的？你才打贏了一場足球，就心猿意馬，胡思亂想，要是真正卷進了名利場，會有什麼好的結局？你休得異想天開，趕快收拾書包，我們上課去也！”沙僧也在旁勸道：“八戒，哥哥講的全是正理。師父說過，我們出家人，若受了一絲之賄，千劫難修。你不可貪小利而誤了大事。”八戒心中雖然還是癢癢的，但不敢違拗二人的意見，只有噘著嘴，乖乖地爬上汽車，上課去了。

　　美國大學的課程，甚為講究聯系實際。伊麗莎白博士知道八戒來得遙遠，尚未見過美國農場的生產情況，所以這天就邀請八戒去她一個朋友的農莊作客。一方面是聯絡師生感情，另一方面也是讓八戒有機會實地考察美國的農業。

　　這個農場離波士頓不遠，汽車沿95號高速公路向西南開了兩個小時，再折進一條岔路，不久就在林蔭中看到一座木柵門，門旁掛有一塊方形木牌，上書“月谷農莊”字樣。伊麗莎白博士的朋友，名叫巴克利。他與兒子萬斯，萬斯的妻子德芙琳，還有一個未結婚的女兒李莎共同經營這個農莊。農莊占地六百畝，除了種小麥、玉米等糧食作物外，還有種蔬菜的溫室、花圃、果園、機械化養雞場。農莊有拖拉機、收割機、播種機等大型機具20餘台，勞動力就是巴克利一家四口，農忙時偶爾雇點臨時工幫幫忙。在美國，這是屬於典型的小型農場。

　　八戒參觀了行齊壟直、長勢良好的莊稼，碩果累累的果園，鮮艷奪目的花圃，養了幾千隻雞卻無人照顧的自動化養雞場，心中十分感興趣。他雖然修行日久，到底是出身農村之人，對農業有一種天生的愛好，這一點葛雷門校長並未說錯。特別是他從未見過自動調溫、調濕、噴水灌溉的溫室種菜設備，只見一棟巨大的玻璃牆、透明塑膠屋頂的建築裏，分門別類種植著各種蔬菜，完全將農業生產工業化了。真是：

　　布種四時蔬菜，菠芹莙蓬薑苔。

　　筍薯瓜瓠茭白，蔥蒜蕪荽韭薤。

　　窩蕖童蒿苦藚，葫蘆茄子菠菜。

　　蔓菁蘿蔔羊頭埋，紅莧青菘紫芥。

　　長年留得春日在，冰霜雨雪隔牆外。

　　八戒看了這種現代化的農場，回憶起當年自己在高家莊種的幾畝地的莊稼，一個小園子的菜地，每日累死累活，到頭來收到的幾顆糧食，有時還夠不到自己的口糧，故此惹得那高老兒每日聒噪不休，還跑到孫猴子那裏去告了一狀，說什麼豬八戒“食腸卻又甚大：一頓要吃三五斗米飯，早間點心，也得百十個燒餅才夠。”如果是在這種農場裏幹活，三五斗米飯，百十個燒餅又算得了什麼？想來想去，這也怪不得老丈人小氣，只怪那高家莊生產太落後了。

　　豬八戒正在回憶往事，感慨萬千之際，巴克利先生又請他到屋內休息。洋房就建在花園中央，漆成白色，雖然是在農村，但照樣是一樓一底，房間寬敞，有起居室、寢室、書房、盥洗室、廚房，每間房均有地毯、窗簾，其餘自來水、電、煤氣供應，一概俱全。

　　這呆子見月谷農莊生產發達，環境舒適，巴克利先生為人和藹可親，萬斯夫婦殷勤好客，李莎年方二八，美麗活潑，聰明可愛，心中又責怪自己當年忒性急了一點。如果要招親，也該選擇“月谷農莊”這樣的地方，實在不該撞到那背時的高家莊去。如果自己是在這種地方安家，饒你孫悟空的金箍棒再厲害，自己也不會跟他去西天取經了。想到這裏，未免有點垂頭喪氣。但轉念思量，自己離開高家莊時，曾經當面上複丈母、大姨、二姨並姨夫、姑舅諸親，與渾家脫離了關系，根據美國的法律，應該是辦了離婚手續。我現在是全美足球冠軍，自古美人愛英雄，如果在此再施展一點能耐，說不定可以博得李莎的歡心，巴克利先生的賞識。再度招親，並非無望。於是又希望萌發，笑逐顏開。

　　巴克利先生見八戒一會兒呆若木雞，神態頹喪；一會兒又手舞足蹈，容光煥發，也弄不清他的思想活動，只道是異鄉人作客的特殊風俗，故亦不以為怪。一面叫李莎送上飲料，一面與八戒聊天。問道：“八戒•豬先生，聽伊麗莎白介紹，你過去也曾辦過農場，不知你是擅長於哪一種專業？”八戒有意在李莎面前表現一下自己，一聽此言，喜孜孜地答道：“老豬擅長的是耙地的專業。”巴克利先生又問：“請問你是採用什麼新技術耙地？”八戒道：“這技術說新倒也不新，不過老豬只要使用一柄釘耙，耙起地來三五十個人也休想比得上！”巴克利先生年齡雖大，對於學習新經驗素來熱心，萬斯夫婦、李莎又是年輕人好奇，伊麗莎白博士也巴不得學生露露臉，於是都異口同聲請八戒表演一下。八戒正求之不得，滿口答應。

　　李莎先領八戒去工具房中挑選工具。月谷農莊現在耕地早已不用釘耙，所幸巴克利先生曾祖父創辦此農莊時，尚留下一些古老農具，其中就有幾柄釘耙，而且式樣都與當年中上的釘耙差不多。八戒挑了一柄最沉重的，捏在手裏試試，雖然比不上他原來那柄冰鐵九齒神耙，倒也湊合可用。

　　眾人來到一塊待耕的地中，伊麗莎白博士手提電視錄像機，准備攝下這精彩鏡頭作研究資料。李莎手中則拿了一台小巧的機器，上有拉杆式天線，八戒不明其用途。

　　好八戒，真是能者不慌，胸有成竹。他先不忙動手，請李莎端來一盤三明治吃了，得食力壯，抖擻精神。這才脫了上衣，束緊腰帶，往掌心吐了一口唾沫，雙手舉起釘耙，往土裏一頓亂築。一瞬間只見塵上飛揚，釘耙亂舞，這呆子口中吆喝連天，捨死忘生，一路挖向前去。約摸有一頓飯的工夫，果然給他挖完了一畝地。他本意還想再挖一塊，只是已經累得氣喘如牛，汗流浹背，一屁股坐在地上，動彈不得。德芙琳連忙送上兩瓶百事可樂，八戒喝下以後，方才恢復元氣。原來這百事可樂配方中含有興奮劑，故有提神醒腦之效。

　　這邊只見李莎抿著嘴一笑，將手中提著的小型遙控機的開關按下，一部自動聯合耕地機立即開了過來。片刻之間，就將一大片十幾畝地耕完了。八戒過去一檢查，發現它不但耕得深，耕得勻，而且播種、施肥，一次完成。再一細看，施肥的份量恰到好處，播下的種子每一粒之間的距離都是相等的。原來這種聯合耕地機是由微型電腦控制的，故此精確無比。這樣一來，八戒算是開了眼界，口服心服，知道僅僅就憑這部機器，也值得自己向伊麗莎白博士學幾年了。如果光靠高家莊務農的那一點老經驗，不要說人家不會招親，就是想混一口飽飯吃，也是困難的。由於有了這點體會，八戒回城以後，學習積極性大為增加。前文已表，八戒智力商數很高，他只要真正用功，各門課程倒還難不倒他。伊麗莎白博士見他日有長進，暗自歡喜。盡管自此以後，八戒對于李莎始終未能忘情，但這也只是他深埋心底的秘密而已。

　　行者在懷特博士的研究班學習，開始時由於高等數學基礎太差。聽課十分吃力。好在他耐性甚好，又勤奮努力，所以甚得懷特博士歡心。只是他好動不好靜，凡事都要動手動腳，到處亂鑽，難免有時要惹出事端來。

　　這一天下午五時，八戒和沙僧都上完了最後一節課，按照平日約定，站在圖書館前面等候行者開車來接。行者平日甚為准時，但今日卻足足遲到了半個鐘頭。八戒和沙僧鑽進車門以後，正要問他遲到原因，抬頭一看行者模樣，不由大吃一驚。原來行者臉青鼻腫，額頭上貼了一塊傷濕止痛膏，看樣子是受傷不淺，狼狽異常。沙僧忙問道：“哥啊，你為何這副樣子，出什麼事了？”那行者皺著眉頭，只顧開車，悶聲不語。八戒自作聰明，悄聲對沙僧道：“沙兄弟，你不必再問了。明明是這猴子去做賊，遭人拿住，挨了一頓好揍，所以不便說也！”誰知行者耳朵尖，聽得一句不漏，大怒道：“放屁！我何時做過賊來！你們是也不知，老孫當年因為鬧天宮，被小聖二郎擒住，押在鬥牛宮前，眾天神把老孫斧剁錘敲，刀砍劍刺，火燒雷打，也不曾損動分毫，現在有誰敢來揍我？”八戒不服道：“不羞！不羞！好個嘴巴骨子！真是‘三錢銀子買個老驢，自誇騎得！’你說現在沒有誰敢揍你，那你這一身傷痕又從何而來？”行者欲待不說，又怕他猜疑得不成體統，沒奈何吞吞吐吐，將真情道出。

　　原來這天下午，懷特博士帶領學生，在一台新裝配好的托卡馬克型核聚變反應堆的控制室裏做實驗。懷特博士向大家講了反應堆的工作原理：作為燃料的氚、氚原子怎樣經過電離變成等離子體，等離子體又怎樣加溫，在環形的磁約束裝置中進行核聚變，再放出大量的能量，其餘的學生均無疑問。惟獨行者心想：這原子是如此細小，目不能見，手不能摸，你憑什麼講得如此具體，就像真有其事一般。無論如何，口說無憑，老孫眼見為實。主意已定，在休息時間裏，他趁別人不注意，溜進機房，搖身一變，將自己的身體變得就與氚的原子核一般大小——那猴王當初學的七十二般地煞變化，變大變小都是沒有限制的，只要是物質，均可變成——然後混入離子源中，經過等離子體槍，進入了反應室。

　　行者之所以如此大膽，是因為當年他大鬧天宮，偷了仙丹，盜了蟠桃，竊了禦酒，曾被太上老君擒到兜率宮，放入八卦爐中燒鍛。那八卦爐有乾、坎、艮、震、巽、離、坤、克八個方位，大聖識破以後，將身鑽在“巽宮”位下，巽乃風也，有風則無火，是以煉了七七四十九日，安然無恙，此次他以為核聚變反應堆也與八卦爐一樣，所以鑽進去以後，立即睜大火眼金睛，想找到有風無火之巽位。誰知這托卡馬克系統乃是磁線圈構成的圓環室，連東南西北都分不出，哪里還找得到什麼乾、坎，艮、震、巽、離、坤、克？行者在裏面轉了一陣，休息時間已過。操縱室裏懷特博士啟動機器，又開始了試驗。此次他採用“高能中性原子注入”加熱，瞬息之間，反應室內的溫度上升到兩億度，饒是大聖一身鋼筋鐵骨，也經受不起，全身毫毛燒焦，幾乎窒息。在此高溫之下，室內等離子體開始了核聚變，只見無數的原子核、電子、中子等以每秒鐘數千公里的速度在空中前後飛馳，互相碰撞，於是反應室內，電光閃閃，雷聲轟鳴，烈火飛騰，熯天熾地。好火：

　　這火不是天上火，不是爐中火，也不是山頭火，也不是灶底火，乃是原子核中發出的五行真火。此室也不是寢室，也不是浴室，也不是儲藏室，乃是強力磁性的約束室。用此室，產此火，煌煌燁燁，就如電掣紅綃；灼灼輝輝，卻似霞飛絳綺。更無一縷青煙，盡是滿目赤焰。

　　好大聖！在這原子沖擊，火光熊熊之中，撚著避火訣，手舞金箍棒，前擋後抵，左閃右躲，但由於核聚變產生了連鎖反應，粒子愈來愈多，速度愈來愈快，哪里避得及？一秒鐘之內，就被各種粒子打得頭破血流，體無完膚。大聖自從若干世紀以前從東勝神洲東海傲來國的石卵中誕生以來，經歷過多少劫難，但哪一次也沒有今日這般凶險。心知再挨下去，性命難保，乃拼著最後的精力，縱斤斗，跳將起去，穿過真空室壁和各種防護層，逃了出來。心中暗自叫聲僥幸！此事雖然無人覺察，但懷特博士和眾同學見行者忽然出現在操縱室中，面無人色，遍體鱗傷，大家都很奇怪，僅僅是礙於禮貌，不便動問。大聖為了這次實驗，雖然付出了一定代價，但卻終於認識了科學的客觀性和可靠性，所以學習熱情較前更加高漲。

　　相形之下，只有沙僧的學習生活比較平淡無奇。在這段時間內，他已經在伊芙林博士的指導之下，讀完了西方漢學家研究中國佛教史的主要著作和論文。其中有關唐僧取經的歷史，雖有少數人敘述客觀，比較符合事實；但大部分學者都是以訛傳訛，謬誤甚多。伊芙林博士的觀點，僅僅是其中的一種代表而已。沙僧是個踏實之人，為了要和這些觀點論戰，他每日勤勤懇懇，整理自己當年西遊的日記——諸位看官，當沙僧護送唐僧去西天取經時，唐僧在路上曾經教沙僧學習文化。每天晚上，當孫行者出去站崗放哨，豬八戒鼾睡不醒時，兩師徒即相對而坐，各人寫下日記。以後唐僧的日記曾被整理出版，這就是現存的《大唐西域記》，而沙僧由於本人無名氣，在編輯部沒有熟人，加之日記文筆粗俗，白字太多，投稿時未被編輯採用，所以不為世人所知。這一段歷史在吳承恩寫《西遊記》時曾被遺漏，所以有必要補記於此。

　　沙僧積極准備原始資料，要寫成專著與伊芙林博士商榷，這一點博士自然是知道的。但是美國正派的學者均有民主作風，允許學生持有不同意見。只要學生言之成理，持之有據，老師是不會橫加干涉的。這樣，師徒二人雖然各執一詞，意見相反，但仍然感情融洽，相處甚好。伊芙林博士對沙僧鍥而不舍的學風甚為贊賞，暗自欣喜自己的學問後繼有人。

　　三人學習走上正規以後，更加不覺時間之流逝。這一天又逢週末，孫悟空想去唐人街買點香蕈、蘑菇、竹筍、豆腐、麵筋、木耳、蔬菜，作下周的伙食。沙僧剛好在研讀一篇深奧的論文，不願中斷，所以只有八戒隨他前往。行者知道週末唐人街人群擁擠，停牢困難，所以未開汽車，改乘地鐵。兩人上街以後，八戒由於在學校憋得太久，好不容易才得到一個輕松的機會，真如出籠之鳥，左顧右盼，情緒甚好。走著走著，行者就發現八戒步子越來越慢，而且逐漸變得愁眉苦臉，唉聲歎氣。最後竟不願再走，推說感冒頭痛，要回家去休息。行者知道八戒體壯如牛，從無生病發燒之事，心知別有原因，但再三盤問，八戒均搖頭不語，扭捏作態，似有難言之隱。這一來弄得美猴王抓耳撓腮，毫無辦法。這真是，觸景生情起煩悶，心病還須心藥醫。欲知八戒何事憂愁，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