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鬥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
為了變得更強,彼此無冤無仇的兩個人,可以拿著刀凶狠地互砍。
失敗的人捨棄怨懟閉上眼睛,活下來的人奪取對方的名聲,得到兩人份的力量,繼續尋找下一個享譽天下的敵手——只有繼續壯大自己、成就自己、無敵自己,才對得起一個個死在刀下的敗將。
敗錯了人,再強悍的武者也無法留名。
敗對了人,即使是螻蟻草芥的小刀客也會被永遠記憶。
人們都很好奇。
究竟是宮本武藏斬殺的那一串人會留下來。
還是佐佐木小次郎所砍飛的那一串腦袋會留下來。
不需要兩位主角親自相約,決鬥的日期地點不知如何已被決定,無人不知。
嚴流島。
只不過,另一個世界的眼睛,也在虎視眈眈,想收割這場天下無雙的鬥爭。
武藏一路斬殺來自幽暗的吸血怪物,當作是決鬥前的最後修煉。
很妙的是,武藏不必親自動手,那些怪物就會自己尋上門來。
是氣味嗎?
武藏不以為然,他的嗅覺跟真正的野獸差不了多少,可也不覺得自己的氣味跟尋常的臭人有太大分別。
那些吸血怪物白天是出不了門的,能夠鎖定武藏的行蹤,一定有真正的人類暗地裡幫忙那些怪物監視武藏。但武藏在武者修行時鍛煉出敏銳的洞悉力,如果有人監視他,絕對會觸動武藏敏感的第六感。
那麼,自己是怎麼被發現的?
找上武藏的吸血怪物越來越厲害。
不,是等級越來越厲害的吸血怪物,找到武藏的次數變多了。
有一天,武藏做了一個實驗。
他在絕對能將任何氣味都沖消得無影無蹤的河裡,泅潛了一整天。
輕易消除了慣常的殺氣,只露出一雙眼睛、鼻孔,一步也沒有走出小河。
餓了就隨手抓取游魚撕開果腹,想尿尿就直接拉在水裡……自是當然。
然後靜靜地思考一個恐怖的可能。
到了晚上,小河邊竟來到了一個渾身散發出一流鬥氣的怪物高手。
神奇的是,這個怪物高手顯然並未發現武藏。
他扛著一個被打暈的女人,丟在河邊,咬開喉嚨大快朵頤。
武藏靜靜地在河裡看著怪物吃食完女人後,又看著怪物掬起河水擦嘴抹嘴,終於忍不住慢慢拔起身子,河水在赤裸的武藏身上流洩下來。
「……」怪物瞇起眼,冷冷地看著這個從河裡冒出的怪人。
「是巧合嗎?」武藏的手裡拿著長短雙刀,一腳跨出河流。
「不是尋常食物,你在此等候多時了嗎?」怪物並不畏懼,拾起放在女屍身上的長槍,緩緩起身:「在打之前,我問你,你怎麼知道我要在這裡吃人?」
擁有人形的吸血怪物手握長槍,渾身散發出果敢的鬥氣。
同樣拿著長槍,這股鬥氣還遠在當初辛苦打敗的寶藏院胤舜之上,真不簡單。
「……難道真是湊巧?」武藏皺眉,心情非常之差。
如果他心中畏懼的事情竟然是真的,那該怎麼辦才好?
這些怪物一直一直找上門來,他怕是不怕,但……這種事如果一直沒完……
「雙刀?」
那個人形怪物看著武藏手中兵器,吸出一口熱氣,鬥氣更盛,暗忖:難道這個殺氣內斂的人,就是傳說中那個……獵人宮本武藏?
武藏煩悶至極,赤著身,再一踏步。
怪物大喝一聲,長槍狂猛衝出!
「龍捲風!」
長槍噹啷墜地。
武藏跪在地上,整顆心都揪成了一團。
決鬥的日子來臨。
在前一天,佐佐木小次郎就已經抵達了嚴流島。
什麼也沒做,小次郎光是看著大海,就看了一整天。
據說武藏的刀法,就像潮水一樣兇猛。
身為各式謠言的核心人物,關於武藏的任何傳說小次郎幾乎都不相信。
但有一點很確定。
那就是強。
不管有沒有人看過武藏如何殺敵,用的是什麼招式,兵器是否真是奇怪的長短雙刀,武藏能夠一路活到現在,除了超凡入聖的強,沒有別的可能了。
明天正午,那個絕對很強的人就會站在自己面前,踩著這片粗糙的礪岸。
拿起刀。
一把,或兩把,像猛虎一樣朝自己砍殺過來。
一刀。
不,絕對不會只有一刀吧?
那個很強的男子一定可以逼自己使出真正的絕技「燕返」。
數百年前震撼天下的絕招「燕返」,只是世人粗略理解佐佐木小次郎的大概。
所謂燕返,就是指快速拔刀斬向群燕,在斬殺其中之一後刀不回鞘,在半空中閃電反轉再斬。斬殺第二隻燕子後繼續反射回斬。如此持續。
能夠靠絕對的刀速斬殺在竄飛舞的燕子已是非比尋常的技巧,能不斷在同一次出刀中接連不斷地斬殺群燕,更是令人驚駭莫名的武技。
很多人看過佐佐木小次郎用這招斬燕,但從未看過小次郎用過這招斬人。
因為根本用不著。
可以說,這是一招從未開鋒過的絕技。
好敵難求,自從領悟了居合斬後,小次郎就一直寂寥落寞。
而明天日正當空時,他一定能在強大的武藏威逼下,展開超越自己的戰鬥。
「……」小次郎皺起了眉。
不知何時,四面八方黑壓壓的一片,全都是忍者。
他們踩著海潮之聲,用輕如羽毛的步伐靠近自己。
當真不容易,自己可是用柔軟淡薄的鬥氣在三百尺內築起了警戒線,這些忍者可以走到這麼接近自己的地方才被發現,全部都是狠角色。
深呼吸……這些忍者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不是普通人。
而是自己曾經斬殺過無數次的「那些人」。
「忍者的命,就不值錢嗎?」小次郎覺得很掃興。
言下之意,便是不把來者看在眼裡了。
「我們主子邀請你,請你成為我們最強的八位永恆戰士之一。」
一個首領模樣的忍者解開面罩,露出一張慈眉善目的臉。
他微笑說道:「在永恆裡,你可以盡情追求武學的化境,也可以斬殺不斷從歷史上湧將出來的厲害角色,這對熱愛戰鬥的你,再合適不過。」
這個帶頭的忍者不簡單,全身上下都是空隙,好像隨時都會被風吹走一樣。
小次郎直視忍者首領的眼睛,毫不畏懼可能因此中了幻術。
「抱歉,此刻,我的眼裡只有武藏。」
小次郎的手,輕輕,輕輕敲著刀鞘。
如果再不走,就算是傳說中實際統治著日本的鬼界,也照樣斬殺不誤。
「身為永恆的戰士,就得肩負永恆的責任。」忍者微笑,甚至大步踏前:「當了永恆的八位戰士之一,總有一天,這個國家的興亡就得靠你們挺身而出。」
突然,忍者的頭顱飛向了天際。
「煩不煩?這已經是你們第幾次說什麼八位永恆戰士?」
小次郎扣上刀,站了起來,不耐煩地看著團團包圍的忍者群:「你們一起上,日出前統統叫你們灰飛煙滅。」
忍者群低著頭,全都一動不動。
只見失去頭顱的忍者首領屍首屹立不搖,雙手掐住頂上空無一物的脖子,用力擠啊擠的,竟然從斷頭處硬生生擠出了一顆熱呼呼的新鮮腦袋。
不管是一開始就是幻術,還是怪異的頭顱增生術,都很了得。
「這倒是頭一次見識。」小次郎莞爾。
「過獎了。」
那忍者臉部的肌肉用力地拉扯,好像重新調整著表情,也不生氣,說:「在下服部半藏,同樣身為鬼界的八位永恆戰士之一。任務在身,若讓你跟武藏硬碰硬的話,你們之間不管倒下了誰,我都很難交代啊。」
小次郎點點頭。
服部半藏的腦袋又飛上了天。
名不虛傳的快。
「……」沒有腦袋的身體有點無可奈何地叉著腰。
掉在遠處地上的腦袋,眼睛還一眨一眨的。
「服部半藏,原來也是個妖怪。」小次郎嗤之以鼻。
四周的忍者突然消失。
完全看不到,也感受不到。
「唔……」小次郎閉上眼睛,發動熟練的殺氣進行空間感應。
空無一物。
連地底下也沒有忍者進行遁術。
不。
不對……
一瞬間,小次郎拔刀。
無數名忍者突兀地出現在小次郎身邊十尺,全部都拿著鋒利的短刀衝上!
閃光。
「十三聲響——地之拔刀!」
十幾個忍者被腰斬,空中爆出大量血水。
刀未回鞘,小次郎以驚人的速度在半空中繼續來回斬擊!
超越人體極限的連十三折返斬,將前僕後繼湧上的忍者斬成了對半。
沒有一個忍者能夠接近小次郎週身三公尺之內,太困難了。
力盡,長刀即將回鞘之際,突然有一個不可思議的身影倏忽接近小次郎。
「!」小次郎手腕低懸,直覺抽出一刀。
沒有金屬交擊的鏗鏘聲。
取而代之的,是兩道水火不容的傷痕。
一個肩頭淌血的長髮刀客站在遠處,得意地獰笑。
沒有搞錯吧?
「吉岡一流的刀法,應該已經不存在這個世上了吧?」
佐佐木小次郎手腕低懸,用力甩掉刀上的鮮血,慢慢回鞘。
剛剛那一錯身真是驚人,腰上竟給切了一刀。
「真抱歉啊!武藏忘了將我的頭砍下來!」那人正是死而復生的吉岡清十郎,他舔著青色的刀光,妖異地笑著:「那天在半藏大人的邀請下,我成了不死之身呢,從地獄變得更強回來了呢。」
「得到了永生,就該好好珍惜啊。」小次郎覺得很不屑。
真正的永生,理當在輪迴裡。
這種不倫不類的妖怪,多活一刻都有害天理。
「成為了鬼界的一份子,我的腿更快了,我的刀更快了,就連夢寐以求的刀氣也給我練了出來,嘻嘻,如今名滿天下的佐佐木小次郎,也擋不下我快速絕倫的一刀。」吉岡清十郎在淡薄的月光下哈哈大笑:「如何!成為我們之一吧!」
說著說著,在暗處又走出了七條不可逼視的黑影。
每一個黑影,都散發出極其暴力的壓迫力。
小次郎一個也不認識。
但想必,來者都是曾經名動天下、從地獄折返人間的不祥武者吧。
「……」罕見的,小次郎在調整自己的呼吸。
「或許他們加起來,尚且打不贏你。」服部半藏不知何時又長了腦袋,飄浮在半空中笑言:「但加上了我的忍術,那就很難說了。」
「……」小次郎。
「……」八個鬼。
高高浮在半空中的服部半藏,頗有興味地看著這「八打一」的對峙。
他不需要成為血之一族,就擁有各式各樣的「忍能力」。
更重要的是,服部半藏很快樂。
用年輕的身體繼續他無邊無際的永生,更加地快樂,只是沉潛在翦龍穴裡的主子並不打算賜予永遠的自由,讓半藏偶爾想起來時頗為煩躁。
依照這次出棺的條件,他有無限長的時間可以收服宮本武藏與佐佐木小次郎。只是現在情勢有變,兩人突然要搞出大對決,萬一這兩個百年一見的天才中的任一個被另一個給砍死,那麼,什麼也不必說,半藏立刻就得回去冰冷的棺里長睡。
換過很多身份活躍在歷史上,有過很多驚人的名字,服部半藏只是其中之一。
每次半藏都玩得很快樂,越是困難的任務越是樂趣十足。可不想就這麼回去。
他要全力設下陷阱,分別誘捕兩人落入強大的命運裡。
這片粗礪滿佈的礁岸上,醞釀著一觸即發的超豪華大戰。
雖說是八人的氣勢壓制了小次郎的氣勢,但反過來,小次郎的精神力與他的戰鬥力一樣出色,氣息緊密,讓這「關西八絕斬」無法越雷池一步。
佐佐木小次郎開口了。
「我追求天下無雙的武藝,一路上難免有許多生死對決,為此斬殺了許多英雄豪傑,心中不免有些遺憾。」佐佐木小次郎冷冷地說:「謝謝你們自己變成了妖怪,我砍死你們,可是一點歉意也沒有。」
語畢,神氣飛揚,全身刀氣流轉。
「是嗎?你能擋下這樣的刀嗎!」吉岡清十郎飛步竄出,高聲尖笑:「你根本不知道你要對付的世界,究竟是什麼——吉岡流,無想穿刺!」
「柳生無花斬!」
「寶藏院十斷絕!大破殿!」
「上泉百斬交擊!」
「夢想無極天日流,破!」
「齊籐千命一碎,斬!」
「伊東一刀拂捨!」
「塚原天真滅神劍!」
服部半藏笑了。
決鬥當天,不管是否習武還是尋常老百姓,都對這場勝負抱持絕大興趣。
海上隨波可見前往嚴流島的小船,有的是富貴人家包下,有的是愛看熱門的鄉民湊錢前往,更多的是想藉機一窺至高武學境界的流浪武人。
武藏也在其中之一。
並沒有說破自己的身份,武藏雇了一艘破爛的船,坐在船頭。
大太陽的,迎著帶著鹹味的熱熱海風,武藏心情煩悶,竟開始削起船槳打發時間。罕見的,此時此刻,他對這場生死對決無法如平時般專心致志。
明明對手很強,空前的強。
自己可能會死。
但武藏現在很迷惘,應該說,這幾天他一直無法擺脫充斥在身上的恐懼。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一直被糾纏,一直被盯上,不需要主動尋覓就能一直遇到強者……
鼻子竟然有點酸楚。
「客人,你可相信命運?」
船家一邊搖槳劃水,一邊說道。
一隻黑貓坐在船家的肩膀上,像是睡著了。
「不信。」武藏看著船家的背影。
「我來自西土,粗通命術,有些話想對客人說說。」船家停止劃水。
「你說。」武藏感覺到船家不是凡人。
「你畢生注定會遇見無數強者,遭逢無止境的死亡決鬥,你是所有劍客的恐懼,也是天下劍客最想擊敗的目標。直到你被殺死的一刻為止,都會重複這樣的命運。」
「……」武藏呆住。
那個船夫若有所思,歎氣說道:「在嚴流島上等著你的,絕對不是你武道的最後戰役,你的一生,不變強,就會死。」
武藏虎軀一震。
這一震,並非畏懼強敵。
而是背後隱藏的意義。
「船家可是高人?」武藏心情激盪。
「高人?」船家搖搖頭,說:「豈是高人,不過與客人有點臭味相投。」
「在下的命運可有扭轉可能?」
「客人命力之強,已根深蒂固,我從未見過如此盤根錯節的命力。」
然後不說話了。
武藏呆呆地看著海,萬念俱灰。
如果敵人永遠都找得到他,如果那些吸血怪物擺脫不了……
那麼,阿通怎麼辦?
自己若回到阿通身邊,豈不是將那些變態的吃人魔也帶到了阿通身邊?
自己可以一戰再戰,但真的能次次保護得了孱弱的阿通嗎?
如果自己不在阿通身邊,那些妖魔鬼怪趁虛而入……
這是何等瘋狂的厄運!
武藏流下了眼淚。
沒有了阿通,天下無雙到底是什麼東西?
艷陽高照。
嚴流島已在眼前。
「客人,命力不可對抗,但,人有很多選擇。」
船家擺動木漿,似乎看穿了武藏困頓的心思。
「……」
「一個人做出什麼樣的選擇,就會成為什麼樣的人——這不是命運之力可以控制的本色。」船家語重心長:「也許他日我們會因為彼此的選擇成為敵人,但今日我既有緣送你一程,便再送你一句話吧。」
「請說。」
「名動天下,也是報平安的一種方式。」
武藏霍然站起。
久久,不再言語。
看著天,想著她。
「我現在,要去打倒一個叫佐佐木小次郎的男人。」
武藏彷彿聽見了遙遠的笛聲。
「阿通,請為我祈禱。」
太陽很大,佐佐木小次郎半睜半闔著眼,就快睜不開眼。
靠著身邊的巨岩遮擋驕陽,小次郎才沒有癱倒。
那場架,一直打到快要日出才結束。
筋疲力竭嗎?
如果真是筋疲力竭就好了。
在服部半藏千變萬化的忍術掩護下,八個鬼展開了魔性十足的刀法。
八打一,到後來變成了五打一,這已是小次郎最極限了。
胸口中了往日劍聖上泉信綱那一刀「難心破」,通史活著命熬到現在,全靠服部半藏印在自己背部的「轉生忍法掌」維繫微弱的生命力。真是丟臉。
那些圍攻自己的怪物並不是沒辦法殺了小次郎,而是刻意饒過了他……就在心口中了「難心破」那一刀後,小次郎便將全身刀氣集中在心臟處,強行壓制上泉信綱的殺著。一旦小次郎使用了刀氣,護住心臟的刀氣就會牽動、潰散,然後即刻爆裂。
所以,接下來小次郎用的燕返刀法都只剩下了刀速,刀質都消失了。
還擁有速度的小次郎依然很可怕,只是再也威脅不到名動天下的五個劍鬼。剩下的五個鬼用輪流喂招的嬉鬧態度,崩潰了小次郎珍貴的體力,意識也漸漸模糊。
遇上了強敵,不算什麼。
遭到了奚落與訕笑,小次郎怒不可遏,不斷揮斬手中長刀。
最後終於倒了下來。
「你想跟武藏打,可以,就留你跟武藏決鬥吧。」
服部半藏微笑,在小次郎的背上重重印上了一掌,這才離開。
海潮聲。
此刻,嚴流島已經來了幾百人,紛紛搶佔觀戰的最佳位置。
一望海上,還有幾十艘的小船正航往這裡。
小次郎倚著矗立在海邊的巨岩,長刀撐地,勉強保持著姿態。
沒有人敢接近傳說中的佐佐木小次郎,只是遠遠地看著、評論著。
那些見不得光的鬼,也一定派了他們的僕人在附近窺看吧。
小次郎很清楚,這場決鬥,不論輸贏,自己是死定了。
武藏甚至不需要動手,只要跟自己保持距離,悠閒等待,自己會就倒下。
但在死之前……
我需要,一個超越我能力一擊的,一刀。
那一刀,只要一刀。
小次郎集中精神,感應著身上的刀氣。
半吊子的一擊是無法擊敗武藏的。
只是刀速的話,武藏一定有先天刀氣護身,不可能將他斬成兩半。
一定得匯聚全身刀氣,燃燒靈魂,低身踏步——使出最快最強的拔刀術。
只要一刀!
小次郎的視線,不由自主停留在一艘正在靠岸的小舟。
無法不注意。
如此外放,毫不矯飾的狂霸之氣。
那個人的兩隻腳像鐵一樣焊地船頭上,挺拔著,挺拔著。
彷彿整艘船都會跟著他一起衝上岸似地。
只要一刀!
小次郎離開倚靠的巨岩,離開了巨大的影子。
腳趾踩在第一線的陽光下。
揪緊全身的力量,平衡著每一寸肌肉,在腦中演練第一百次的那一刀。
必定不可能完美無暇,但絕對要揮出這了無遺憾的居合斬!
全部都感受到了,一點也不誇張。
所有人都呆呆地察覺到兩雄的對峙。
船未靠岸,武藏已如炮彈射出。
地上只有一個黑點。
高高在上,武藏整個人與太陽的萬丈光芒融為一體。
不可仰視啊……
「燕返,地之——」小次郎微笑拔刀,刀氣破散。
「捨龍——大輪迴斬!」武藏有如天神,霸道的刀氣在陽光中凌厲而下。
小次郎的姿勢還是維持在剛剛拔刀的那一瞬間。
僵硬,凝固,凍結。
天與地同時炸開。
武藏重重落下,就站在小次郎的背後。
一條裂縫在小次郎的腳邊無限延長,將那深深依靠的巨岩給斬成兩半。
刀氣沒入翻騰的浪花裡,往海裡的礁石橫衝直殺。
卻沒有傷到小次郎一分一毫。
武藏將手中的船槳丟在一邊。
「你受傷了。」武藏輕描淡寫。
「……」小次郎沒有言語,他的心臟已碎裂如泥。
「真是遺憾。」武藏大概明白了這怎麼回事。
「……」小次郎的刀隱隱拔出了寸許,寒芒如凋零的秋葉。
武藏轉身就走,踏上剛剛的小舟離去。
留下嚴流島上,無數個驚歎與不解。
紋絲不動的身形裡,一道神秘的忍界咒印,緩緩就修補著小次郎的心跳。
這場名動天下的對決結束,由武藏斬殺的那一串劍客繼續留在歷史上。
還有無數關於宮本武藏四處修行的訛言與傳說。
而天才佐佐木小次郎則成了神秘的過客,關於他的一切都說不清楚。
或許他是武藏遇過最強的對手。
或許不是。
只知道傳說中,那位被武藏一擊斬殺的小次郎。
有一種神秘的絕招,叫作燕返。
一切看似結束,一切也還正在剛剛開始。
武藏沒有回到那條溫柔的小河流。
連接近也感到畏懼。
白天迎斬想要一戰成名的無名刀客。
晚上,斬鬼。
他一直斬殺著那些鬼。
如果有一天,能夠將那些鬼全部都斬盡,才是他回到阿通身邊那天。
年華漸漸老去。
兩鬢斑白。
刀變重了。
天下無雙。
寂寞的天下無雙。
「還記得我們相遇的那一天嗎?」
「當時我在水裡漂啊漂的,很冷,冷得我想這麼死去都沒有辦法,意識清醒得很。」武藏吻著阿通微微發熱的臉頰,吻著回憶:「當時我想,若這樣還不死,我一定可以成為天下無雙的男人……但一點也動彈不得呢。」
「好棒喔,你有那麼好的自信。」阿通含含糊糊地說。
「謝謝,我真的可以的。」
他不是真的那麼在科,是不是被無名小卒打敗。
即使被斬下兩隻握刀的手,只要能回到阿通的懷裡,便足夠。
回憶兩個人看著院子裡的火,驚喜刀氣的存在。
那時好弱,卻很快樂呢!
「你……你不怕我死掉嗎?」武藏有點笨拙地說。
「只要你成為天下無雙,就不會死掉了啊。」阿通天真無邪地看著他。
「……」武藏怔怔地看著他的女人。
不,他的女神。
「快點成為那樣的男人吧,我的武藏!」阿通笑嘻嘻地。
這是,何等的愛啊!
武藏用力抱住阿通,不讓她看見自己難看的眼淚。
「沒問題!只要繼續變強的話,就一定沒有問題!」
武藏抱得好緊好緊,阿通都快要不能呼吸了。
阿通是否還在人間,是否還在河邊為人洗衣。
一定,阿通還在寂寞地等待著他回去,卻只能從旁人的言談中知道他尚在人間,而且大名鼎鼎。有人還稱他武聖呢。一想到此,武藏就會發呆一整天。
名動天下了,卻不再回去了。
她會覺得天下無雙的自己,終於辜負了她嗎?
不,她很善良,一定不會這樣想的。
「武藏,如果有輪迴,真想下輩子再這樣摸摸你的臉。」阿通憐惜地說。
武藏微笑。
只有在這個女孩面前,他才是這種模樣。
跟他交過手的人絕不會同意,他們一致認為武藏是個囂張跋扈的惡魔。
「那個時候的你,可不能把我給忘了。」阿通小小聲地說:「阿通就算是當一個小小的丫環,也很樂意在後面服侍武藏,讓你開開心心去做想做的事。」
「我配不上你。」武藏真摯地說。
又過了幾次秋。
阿通嫁人了嗎?
她那麼溫柔賢淑,一定是早早嫁到好人家,子孫滿堂了。
武藏開始寫書,念佛,學禪,尋求武學之外的人生哲理。
一切,都是他想解脫悲傷命運的努力。
武藏在完成《五輪書》後,忍不住差了自己的養子遠赴故河,想知道阿通的近況。
「尋著笛聲,一定可以找到她。」武藏悠悠交待。
還記得養子伊織回來的那天,下著大雨。
武藏一邊流淚,一邊聽著伊織帶回來的消息。
早在十幾年前,一群流浪的匪寇洗劫了村子,殺了很多人。
殺了很多人。
阿通終生未嫁。
據遺留下的村人說,洗累衣服的阿通常常看著天,滿足地笑著。
阿通沒有一天不快樂的。
「武藏啊……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阿通看著火光。
「要成為天下無雙!」武藏大叫:「一定!」
粗魯的吼聲,就連地上的柴火也怕得發起抖來。
「還有……另一個小小的約定呢。」
「啊?」
「……就是,輪迴到下一世的時候,要記得阿通的臉喔。」
「哈哈哈哈哈!沒問題的,到時候還請阿通多多指教。」
「不是開玩笑的。」阿通有點煩惱,小小的臉蛋揪成了一團:「我好怕武藏你忘了阿通的模樣,到時候茫茫人海的,找不到武藏,阿通一點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想幫武藏洗衣服、吹笛子,都沒有辦法……」
武藏大哭。
輪迴相遇的約定嗎?
茫茫人海裡,要記得阿通的臉嗎?
武藏沒有把握。
他只是個粗魯的人,只會砍殺,只會變強。
看著模糊的遠方。
如果有輪迴,阿通一定會遵守約定出現的吧。
如果沒有輪迴,只剩無邊無際的無感,便不能再想阿通了。
只有一個辦法。
唯有一個辦法。
「投胎吧,我一定會找到你的,一定會找到你的……」
武藏跪在地上,泣不成聲。
「這一次,我一定會遵守約定,記得你的臉……」
宮本武藏,入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