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章
朝代滅亡,朝代興起。新的史冊蓋過舊的史冊,一卷又一卷。灰,一層又一層。
最後,百萬個名字變得斑駁不可辨識,只是虛無的存在。有些人的名字,則永遠會被記住。他們的名字構成了真正的歷史。
西元一一八四年,日本。烈日高照,賴朝遠在關東鐮倉,看著士氣低迷的大軍。
滿山滿谷的軍事帳篷,高懸的白色鐮倉旗幟底下,除了大大的「源」字,還繡著各地軍閥的家徽,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但,空有滿山的旌旗,卻嗅不出讓人遍體生寒的戰氣。
「這樣,就夠了嗎?」源賴朝看著天空。身為源家的首領,此刻卻不在最大的戰場。兄弟是很奇妙的,連生的命運。
保元之亂,源氏戰敗,身為源氏大家長的父親被梟首示眾,兩個哥哥被殺,賴朝自己僥倖被流放到伊豆國,過著備受監視的悲慘人生。幾個弟弟也不好過,分別被監禁在寺廟強迫剃度為僧。十八年了,已經十八年了。
沒有源家的制衡,平家掌控了整個朝廷,重新分配諸侯的土地與權利,借此打壓當初幫助源家的勢力。平家要風起風,要雨大雨,甚至有「不是平家人,便不是人」的傲語在各地流傳。
也幸得如此,平家的囂張氣焰燒起部分軍閥的不滿,給了被流放在外的源賴朝可趁之機,鐮倉政權崛起。
好不容易藉著討伐平家的戰爭,與自己流著相同血脈的兄弟終於在戰場重逢,共同掛著鐮倉軍的旗幟,齊心與平家的惡勢力對抗——這真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感。這話該從何說起呢?
從實際的層面來看,對於奇跡似重新崛起的源氏來說,能不能一報當年源氏被平氏抄家滅族的大恨,似乎已不是那麼重要了。這些年架空天皇,竊取國家的平氏一族,即使從京都暫時撤退,還是保有非常強大的軍事實力,只要得到些微的喘息,平家就能統合關西的地方勢力捲土重來,與鐮倉政權的雜牌軍一決勝負。
這一點,戰場裡上自軍閥領主,下至小兵役卒,每個人都很清楚。
這些冒險與平家翻臉的各地軍閥,其實也不敢再越雷池一步,每天都有軍閥掀開賴朝的帥帳,請求賴朝與平家展開議和,大家瓜分戰勝得到的領地也就足夠了。「這才是打仗的原因不是?」大家都這麼囁嚅著。
如果原地不動,糧草無限制消耗下去就足以拖垮鐮倉軍的士氣。
但若貿然開戰?僥倖成功也就罷了,只要一次小小的失敗,就足以潰散以仁義為名、實則只是想從戰爭裡竊取利益的鐮倉軍。到時候,源家的命運就會打回十八層地獄。
然而,懷抱著復仇火焰的弟弟義經,卻急切地想對平家開刀,這樣單純的戰鬥思維對擅長政治之舞的賴朝來說,根本是一個無法駕馭的不安因素,偏偏源家擁有太多對平家復仇的理由了,義經的膽大妄為,更由於無法切割的「血緣」二字,讓賴朝頭痛不已。
終日看著死氣沉沉的鐮倉大軍,賴朝一顆心愈往下沉。
「廣元,這場戰爭,你怎麼看?」賴朝看著身邊的軍師。
「全都是趨炎附勢的小人,不成大局之師。」軍師廣元深刻瞭解主子的心思。
「有京都那邊的消息嗎?」賴朝安插在京都的眼目,多的像蒼蠅一樣。
「天皇似乎很喜歡義經呢。」
「是嗎?」賴朝心不在焉的回應著。
不曉得范賴跟義經的大軍,現在在一之谷的情況怎麼樣了。
註:范賴,源賴朝的弟弟,率領真正的大軍,可惜毫無戰術天分,自始至終未建寸功。
士兵這麼多,只是虛張聲勢應該不成問題吧?
賴朝憂心忡忡地看著滿山的旌旗,心中暗暗思忖:「希望僵持不下的戰事,可以讓平家產生議和的想法,回復到二十多年前平家與源家共同侍奉天皇的時代。父親,您在天之靈也會原諒我這樣的想法吧。」
是啊,議和。這就是賴朝將大軍委託給沒有軍事天分的弟弟范賴,而非急功進取的義經,背後真正的原因——義經只有號稱千人力的武藏坊弁慶,以及不到一百人的敢死隊,就算他再怎麼好戰,也該有所自覺吧。
「義經,不要成為源家崛起的絆腳石啊。」賴朝暗暗祈禱著。
「終於到了。」連續好幾天的趕路,義經與三十名疲憊的騎兵來到一之谷的大後方。
沒有山,沒有地,只有突兀橫臥的天空。山峰垂直削落,讓眾騎兵不知所措的斷崖。近乎垂直的斷崖下,插滿了平家的紅旗。依稀可以聽見,遠處,兄長范賴的一萬大軍正與平家有氣無力作戰著。
平家仗著天險與數倍於源家軍的優勢,輕易地防禦住「唯一」進入一之谷要塞的關卡。稀稀落落的吶喊聲,彷彿戰事只是一場虛張聲勢的表演。
這,不是義經要的戰爭。
十八年前源家被滅,天下第一美女的母親常盤被平家俘虜。為了保全義經的小命,常盤終日下跪求情,並捨身嫁給平家的首領平清盛為妾,這才將義經保住。還是嬰兒的義經被平家送進鞍馬山,出家為僧。
從小在鞍馬山長大的義經,受盡山裡僧侶的虐待,過著生不如死的生活。某天陰錯陽差,義經發現自己真正的身世原來是源家的後裔,從此便對滅亡源家的平氏懷著巨大的恨意。尤其,義經發現生母竟被無恥的平家搶奪為妾,心中的憤怒更是無法遏抑——母親是忍著多大的屈辱,被迫與殺了自己丈夫的男人睡覺!
那股恨,越來越恐怖。
恨侵蝕了義經的靈魂,也壯大了義經的力量。
恨,將義經帶到這裡。
一之谷。
一身華麗的火紅胄甲,鍬形長角的魔神頭盔,義經冷冷看著斷崖下。
一個扛著長槍的巨人,頑石般矗立在義經身旁。
「弁慶,你相信命運嗎?」義經
「不。」武藏坊弁慶頓了頓,說:「殿下,我只相信你。」
義經的眼睛裡,火耀著神的光彩。
「那便夠了。」
義經拉起馬繩,氣勢沸騰,大喝:「想保護我,得跟緊了!」
眾騎兵目瞪口呆看著義經果敢地策馬落谷,一時無法反應。
而弁慶第一個勒住馬繩,逼迫驚恐不已的坐騎跟著衝下山谷。
「不要命了嗎?」
「我們作戰的目的,不就是為了得到封賞嗎?」
「騙人的吧,這就是義經說的捷徑嗎!」
「夠了吧……這種斷崖我們也是無能為力啊!」
「這是瘋子的行徑!還沒衝到敵陣就先摔死了!」
「必死無疑的作戰!」
義經沒有發號施令,眾武士心裡也是千百不願,但無法解釋的是,當他們看著主帥義經與第一勇士弁慶沖馬落谷的背影,自己的身體卻像火焚一樣,激烈地想呼應主帥瘋狂的舉動。
如果是著魔,把便著魔吧。
三十名騎兵自陡峭的山谷連摔帶沖,以驚人的氣勢「降落」在平家軍營的大後方。
對以逸待勞的平家軍來說,這區區三十名騎兵跟鬼魅毫無二致,莫名其妙地出現在軍營的核心,一時軍心大亂。
源家敢死三十騎,在衝進敵陣的同時射出無數火箭,沒有防禦的軍營濃煙四起。按照計劃,這三十名賭上性命的騎兵還沒抽刀殺人,就先在火勢的掩護下,將預備好的,象徵源家的白旗快速插在樹上,製造出大軍來襲的假象。
首先衝進敵陣的義經穿戴著巨大的火紅盔甲,散發出極其恐怖的殺意,只要被他瞪上一眼,靈魂就會立刻出竅似的戰慄。
守護在主帥身邊的巨人弁慶,力貫千鈞,狂舞的長槍只要輕輕一掃,就是十個人頭飛上天際,他的如雷吼聲,就是連敵人的馬匹也抵受不了。
不要接近!
絕對不要接近!
這是平家軍看見這主僕兩人,唯一堅定的想法。
「我等的,就是這一天!」義經的眼睛發紅,手中刀拖起一條長長的紅光。
義經飛馳雷電的行動看似飄忽不定,但仔細觀察,他總是朝著敵人最密集,盔甲最鮮艷的頭頭兒衝去。義經知道那些才是真正他要殺死的對象。
「誰!」義經策馬咆哮。
「平……通盛!」平家的將領鼓起剩下的勇氣回答。
但刀還沒舉起,頭就先落下。
火焰盔甲衝出。
「還有誰!還有誰!」義經拽起平通盛的頭顱,瘋子般又衝進另一敵陣。
平家的武士團團圍在重要的主將前,羽箭齊發,試圖擋下瘋狂的義經。
「誰敢擋我主人!」弁慶的坐騎刺蝟般倒下,他乾脆用雙腿奔跑。
弁慶神力驚人,長槍插地,左右兩手各自擰住敵馬兩匹,擎力一甩。兩馬炮彈似摔進固若金湯的敵陣,箭手死傷慘重。
敵陣再度潰散,義經復又衝出時,手裡又多了兩顆人頭。
三萬平軍,竟不能擋。
「我!源義經!平家還有膽子的就衝過來殺我!」義經眼神入魔,大笑。
手裡三顆人頭,頃刻又成了五顆。
可怕的氣勢,在短短的時間內爆發出駭人的謠言。
「源家的萬人大軍突襲啦!」
「怎麼回事!到處都是源家的旗幟!」
「快逃啊!好幾萬人殺進來啦!殺進來啦!」
「突襲!突襲!前面的人已經開始逃了!」
「大將都死了!現在應該聽誰的!誰在發號施令!」
哭嚎著,尖叫著,濺血著,火焚著。
謠言重創了平家軍,就在義經發瘋殺人的同時,弁慶一槍劈垮了關卡大門,放范賴渾渾噩噩的大軍湧了進來。聚集三萬多人的平家軍事要塞就這麼崩潰。
那天,塞滿一之谷的死屍,堆出了日本歷史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傳說。
戰神,源義經。
話京都來的信使,一落馬便直奔鐮倉政權的核心,賴朝的跟前。
「大勝!前所未有的大勝!」信使大叫。
甫聽聞到一之谷大捷的賴朝,錯愕地看著天空。
沒有勝利的喜悅,沒有源軍重建聲勢的快樂。
今天的太陽,怎麼耀眼到讓人頭疼欲裂!
這已是弟弟義經第二次創造大戰功。距離上一次擊潰盤踞在京都的木曾義仲軍團的「宇治川大戰」,甚至還不到一個月!
信使滔滔不絕的敘述奇跡似的勝仗。
「真乃神跡!一之谷大捷,義經殿下親手斬下平通盛,平忠度,平經俊,平清房,平清貞,平敦盛,平知章,平業盛,,平盛俊,平經正,平師盛十一位平家將領,平重衡也被我軍俘虜,平家的軍隊吃了有史以來最大的敗仗。可惜殘軍逃到了港口,搭船到了屋島,我軍沒有水師。故沒有追擊。」信使繼續說著。
說著說著,熱烈說著。彷彿信使就在一之谷的現場,親眼看著義經衝鋒陷陣。
賴朝根本無心細聽這些。
到了此刻,賴朝才真正看見棲息在自己內心的那頭獸。
貪戀權力的怪獸。
原來,自己的敵人從來就不是遙遠的平家,而是同樣流著源家血液的義經。
自己才是源家的代表啊,如果義經的聲望超過自己就糟了!
這是賴朝心底不斷浮起的一句話。
賴朝內心戰慄,表面上卻毫不落痕跡,只有軍師廣元洞悉了主子的想法。
比起軍情,主子更關心的是政治。
「把京都的情況說得詳細一點」廣元詢問信使。
「現在京都一片歌舞昇華,所有人都在頌揚義經的戰功!」信使還看不出主子的情緒變化,用略帶興奮的顫抖語氣說:「京都從來就沒有過這樣的熱鬧氣氛!大家都說義經是前所未有的天才,竟然只用了三十名武士就打敗三萬名平家軍,這不是奇跡兩個字所能解釋——大家都說,義經是戰神!」
「法皇呢?法皇怎麼看義經?」
「范賴與義經凱旋歸來那天,整個京都的男女老少都擠著看義經,連法皇都興奮地裝扮成尋常人家,躲在轎子裡觀賞義經騎馬的模樣。」信使鉅細糜遺描繪著:「義經回朝後,法皇立刻召見義經,顯得對義經更喜愛了,還詢問義經想要什麼封賞。」
這下真的不妙。
關東的武士雖然勢利,但最崇仰的終究還是勇敢的武士,自己辛辛苦苦打著源家後裔的名號,一點一滴將對平家不滿的軍閥勢力集結起來,而現在,所有的功勞竟被弟弟義經一場莫名其妙的勝利給搶走……
又說,法皇代表「萬世一系」的正統,不管實際把持朝政的哪方人馬,如果不能得到法皇的認可,統治的政權就沒有合法性,如此,其他的勢力永遠都有借口反抗。
如果連法皇都擁戴義經……
「那麼,義經怎麼回答?」廣元淡淡問道。
「義經說,任何拔擢都得賴朝大人應允才行」信使匍匐在地。
很識相喔!
但這麼一來,義經在鐮倉就沒什麼把柄了。
賴朝微微皺起眉頭。
「下去吧」
「是。」
信使退下。
久久,賴朝不發一語。
說起義經這個弟弟,他滿腔熱血,情感異常豐沛,這點只要跟義經相處片刻,不管是誰都可以看得出來,對於「政治」,義經似乎完全不感興趣,只對「戰鬥」充滿野獸般的衝動。每次義經見到賴朝儘是談論對平家復仇大計,眼中便綻放著對兄長的傾慕,與依賴。
就像個小孩。
有威脅嗎?
那樣的弟弟真會給自己帶來威脅嗎?
賴朝看著足智多謀的廣元。
「法皇是個工於心計的傢伙。」廣元謹慎開口。
賴朝瞥眼看了雙目低垂的廣元,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最糟糕的情況,法皇要是使計搬弄,鼓吹義經脫離鐮倉,在京都另起親近法皇的源氏政權……」廣元看著賴朝的影子,有條不紊分析道:「義經立此大,追隨者一定越來越多,人多口雜,就算義經沒有這樣的想法……」
「有什麼話就直說吧。」賴朝雙手攬後。
低著頭,廣元依照「那個人」的指示,終於說出了那句話。
「這麼巨大的戰功,會製造出大妖怪。」廣元深深歎口氣。
「……妖怪?」
賴朝扶著軍旗坐下,腳步不穩。
妖怪嗎?
弟弟是妖怪嗎?
「此話怎說!你竟敢說出這種話!」賴朝怒道。
然生氣只不過是賴朝的表面情緒,真正籠罩他的陰影,名字叫恐懼。
廣元誠惶誠恐跪在地上,說道:「恕臣無禮,但事到如今,有些事不能不防。主公可曾聽過中國唐朝的玄武門之變?」額頭的汗水侵濕了土。
賴朝當然聽過,卻不接腔。
廣元於是用懇切的語氣,描述了他口中手足相殘的歷史。
中國唐朝,唐高祖的兒子李世民在滅隋的戰爭裡軍功卓著,萬民歸心。仗著這點,李世民率領親兵在長安城的玄武門發動軍事政變,殺死太子李建民與哥哥李元吉,史稱玄武門之變。最後,李世民的氣勢甚至逼使父親讓位,提早當上了皇帝——也就是唐太宗。
這比喻的用意,再清楚不過。
賴朝外冷內熱,忍不住看著匍匐在地的廣元,咬牙問道:「軍師有何高見?」
「依臣之見,主公須封賞所有參與一之谷會戰的武士,獨獨漏掉對義經的拔擢,將一之谷的勝利歸功與鐮倉這邊的武威,而非義經的天才。」廣元沒有抬頭觀察賴朝的神情,繼續獻策道:「當然,我們也得把義經的軍權扣住,不讓他掌握實際的兵馬。」
「嗯?」
「義經雖然在作戰上很有天分,但義經心浮氣躁,一定會對鐮倉的這項決定不滿,並開始懷疑鐮倉這邊是不是有什麼抹黑他的流言,此人一亂,行為便易不端。」廣元推敲未來的發展:「至於法皇,法皇一定會借此大力封賞義經,讓他不得不接受官位。只要義經未經鐮倉的同意接受官位,我們就可以用義經傲慢的理由,漸漸疏遠義經,把義經孤立在源家之外。」
「這麼做,難道義經不會叛變嗎?」賴朝有些不能認同。
「如果義經一心向著主公,想必不會有所行動,甚至還會痛斥己非。但若義經有二心,趁著義經羽翼未豐,逼得他提早造反豈不更好?」廣元裝出憂心忡忡的神色:「若等到民心歸附義經,軍隊只相信義經的戰神神話時,鐮倉就會有分裂的危險。要除掉妖怪,就要讓他早點變成妖怪。」
「就照你說的去做吧。」
賴朝面無表情。說道:「講參與一之谷戰役的五十名單給我,我要親自封賞他們官位,讓他們清楚知道誰才是真正的主人。」
「是」廣元退下。
賴朝獨自一人,坐在偌大的主帥棚裡,空洞地沉思著。
歷史,最終會站在自己這邊的。
因為,歷史一向是由最後還笑得出來的人所編撰的。
那個人不會是義經。
不會是義經。
不讓義經打仗,只會打仗的義經,自然就無法延續戰神的神話。
來自鐮倉的軍令讓義經非常的苦悶,偏偏鐮倉與京都隔了十萬八千里,要當面懇求賴朝,只有透過信使之間久久一次的往來。
待在浮華的京都,對年輕人的義經來說,一開始的確是新奇好玩,但日子拖久了,只有遇到戰爭才會整個人活過來的義經,精神越來越委靡,唯一的樂趣就是每個晚上都換不同的女人睡覺,更不用說誓死跟隨義經的那群武士,根本完全墮落在五光十色的京都裡。
義經在一之谷立下震攝天下的軍功,賴朝卻從來沒有誇獎過他,這些義經都沒有怨言。但哥哥遲遲沒有命令他率領軍隊追擊平家,讓他感到非常悲哀。
人世間的種種天才,都有一個相同的特質。
但所謂的天才專注在他們的強項、甚至是唯一的強項時,他們就會投注所有的靈魂,燃燒自己直到最後一刻。可是,一旦抽離了他們專注的領域,這些天才就會變成白癡,莫不關心,無法集中注意力,徹底忽略。
義經也是。
義經的生命如果有個主題,肯定是「消滅平家」,除此之外義經都感到意興闌珊。這是他的弱點。
極大的弱點。
「為什麼哥哥還不派我追擊平家呢?」義經苦惱。
卻沒有人能夠回答他的問題。
在漫長武器等待賴朝的軍令時,備受法皇喜愛的源義經,果然如廣元的預期,得到法皇賞賜的官位。事實上,法皇幾乎每天都召見義經,希望兩人之間的關係更加緊密。
該不該接受官位呢?
義經的身邊都是只會揮刀的粗人,唯一能夠商量幾句的,就是僧兵出身的武藏坊弁慶。但武藏坊弁慶殺人如龍,對於鐮倉與法皇之間玩弄的「政治」,同樣不諳箇中奧秘。
「說不定你哥哥是想將你的官位,交由朝廷決定,畢竟一之谷大捷是前所未有的勝利啊,沒道理你哥哥會獨獨忽略掉你的功勞啊。」弁慶搔搔頭說:「對於源家來說,法皇的賞賜應當是莫大的殊榮吧!」
「是啊,如果一直拒絕法皇的賞賜,恐怕會傷害到鐮倉與朝廷之間的關係吧。」另一個部屬的思路也很簡單。
「原來如此,我差一點就錯怪了哥哥的好意。」義經口中如此,卻還是有一片陰影困擾著他。
但他沒有精神仔細思考。
算了,不打仗的話,官位再大都無關緊要。
於是義經在全身乏力的狀態下,接受了法皇賜與的「判官」一職。
「果然接受了嗎?」賴朝看著跪在地上的密使。
「是,」密使不敢抬起頭來。
那便有了日後毀滅義經的借口。
「范賴的大軍籌備好了嗎?」賴朝看著另一個密使。
「是,」,密使跪答。
「傳令下去,即日有范賴率領大軍出擊屋島,而義經,就讓他留在京都好好反省他擅自接受官位的叛逆。」賴朝淡淡交代軍師廣元,廣元領命退下。看義經是要墮落,還是要發狂吧。
一一八四年九月,源賴朝刻意冷落源義經,只派源范賴征討平氏。
「去死吧!你們一定會敗北的!」
義經發狂似地在院子裡咆哮,武士刀將院子裡的大樹砍得傷痕纍纍。
「敗得一塌糊塗!連一個人都別想活著回來報喪!」義經吼著氣話,又是一刀。可歎,就只能砍在樹上。
這些畫面,看的武藏坊弁慶心裡十分難受。
他瞭解他的主人,這些年的同甘共苦讓他明白義經的自負,來自強迫他人相信自己的難解痛苦。而這樣的自負經過一連串把命賭上的勝仗後,滾雪球般,演化成無堅不摧的、對命運的信仰。
「能夠擊敗平家的人!就只有我而已!」義經悲憤地用頭撞樹,哭喊著:「只有我才能夠吞噬平家!哥哥難道沒有意識到這點嗎!只有我!戰神源義經啊!」
弁慶偷偷擦去眼淚,頭垂得比誰都要低。
如果無法在戰場上守護義經,他也失去了生存的價值。
——是的,對弁慶來說,他的人生主題就是如此。
「主人,要不,我們啟程去見賴朝公吧!」弁慶微弱的聲音,出自他黑巖般的巨碩身體:「不帶一兵一卒,就我們兩個跪著三天三夜,祈求賴朝公赦免我們擅自接受朝廷的官位,賴朝公一定會被我們的誠意感動,答允讓我們帶兵出征的!」
「不!我要哥哥求我!我要哥哥用他的失敗來求我!」義經哭紅了眼睛。軟弱無力的抱著染血的大樹。
像個脾氣暴躁的孩子。
哪裡是什麼戰神了?
秋天染紅了山谷,義經的命運寄托在另一個哥哥范賴的失敗上。
而義經的掌心,燃烈起他怎麼揮、怎麼甩、也無法緩解的灼燒感。
義經的憤慨成真了。
范賴的大軍為繞到平氏背後,取徑山陽道,但為平氏識破,范賴大軍遭平行盛截斷,關門海峽亦為平知盛封鎖,陷入兵糧不繼的困境。
在義經出現之前,日本歷史裡沒有「戰術」的概念。
天底下的戰爭很簡單,就是統計雙方兵馬的數量,誰的兵馬多,誰就佔優勢。所謂的決戰,就是武士互拼勇猛,是以雙方作戰的前夕必須射箭招呼,然後才是一板一眼的衝鋒互砍。沒有突擊,沒有計策,政治與戰爭切割不開,禮儀與戰爭切割不開……
范賴率領的鐮倉軍隊,就擁有「大軍」構成的所以條件,浩浩蕩蕩,白旗蔽天,此刻「人數」卻成為反噬軍隊的致命傷。
諷刺,范賴大軍離開京都時意氣高昂,但糧道被截,范賴五萬大軍每搜尋到一處藏有食糧的村落,短短一個小時內,就吃光所有能夠吃的東西。日復一日,范賴的大軍以經被飢餓拖垮。
軍事會議也不召開了,每天都有逃兵,每天都有家臣冒著砍頭的危險提議撤退。即使召開了軍事會議,議題永遠都是「據說哪個地方還藏有食物」。
什麼鐮倉?什麼源家?毫無軍事才能的范賴率領的「軍隊」,已經變成了一支「尋找食糧比作戰還要重要」的打食集團。
「哥哥為什麼不遣義經來幫我!好歹義經的敢死隊可以保護軍糧啊!」范賴看著正被屬下宰殺的戰馬,無奈的咒罵著。
對老是搶走所有站功的義經,范賴始終頗有微辭,到了此時也不得不怨歎賴朝的見解不明。
如果有義經,最大的好處還包括可以將戰責推卸到他的頭上不是?
范賴感覺肩膀沉重。
秋意濃。
源家軍化為異域裡的一堆白骨,只是時間的問題。
遠在鐮倉的賴朝,盡力給予范賴的糧食補給上的照應。為了避開平家神出鬼沒的截糧部隊,賴朝好不容易湊齊了八十艘船載運軍糧,勉強撐住了范賴的打食軍。
「主公!長久下去,遠征軍會失敗的!」風塵僕僕的信使跪在地上,嘴唇發白,大膽建議:「范賴將軍懇請主公,務必增加比現在多十倍的糧食!」
何止失敗,源家會自取滅亡的!
糧食的問題不只困擾著作戰的前線,即便是維持鐮倉的本軍,也顯得日益艱難。就算捉襟見肘弄出八百艘船的軍糧給范賴,范賴那庸才也無法突破平家的封鎖,他所能做的,就只是把更多的軍糧慢慢吃掉罷了。
需要一場勝仗!
需要一場奇跡般的大勝仗!
「必須速戰速決!這場戰爭越拖下去,對我軍,對鐮倉,就越不利。」 廣元沉吟道:「若否,我們就只能再派密使與平氏談判,拋卻戰爭,回到源氏與平氏共侍法皇的時代了。」
「和談?」賴朝喃喃自語。
一之谷大勝之後,源家氣勢大漲,各地原本選邊站的諸侯、軍閥都對自己大拋媚眼,如果就這麼放棄獨霸天下的機會,不僅平氏死灰復燃,就連各路諸侯也會看不起自己,暗中與平氏重修舊好了。
對於政治,賴朝可是個精打細算的聰明人。
「廣元。」
「臣在。」
「我要重新起用義經。」
「主公!」
「那小子只會打戰,那就讓他打戰吧。」
賴朝一下子老了很多。
「鐮倉是我們好不容易建立起、可以與朝廷分庭抗禮的體制啊!而體制的敵人,就是永遠反其道而行的英雄啊!」熟讀中國歷史的廣元激動不已:「主公,難道您要親手創造出瓦解體制的英雄嗎?」
賴朝不再說話,揮了揮手。廣元跪著退下,心中暗暗訝異。
這一切挑撥離間的劇本,竟都在「那個人」苦心經營的劇本裡。
「哥哥!」
就在所有親信都鄙視賴朝的命令時,義經卻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
親信們個個都傻眼了,每天都在咒罵鐮倉的義經,現在卻像一個終於得到糖果的流鼻涕小孩。情感異常豐富,就跟他在戰場上一樣變幻莫測。
只要能夠消滅平家就對了!而且,只有自己才能消滅平家!
那紙任命帶兵速戰的軍令,簡單地寫著:「九郎,為我打一場勝仗。」
註:義經的全名是源九郎義經,乳名牛若丸,童年人稱遮那王。
一句話,便讓義經感動得不能自己。
哥哥終於還是相信我了,一切都是誤會,是哥哥在磨練我的意志與忠誠。
「弁慶!」義經霍然站起。所有親信握住刀柄,熱血沸騰。
「是!」弁慶雙拳互砸,發出恐怖的爆裂聲。
義經緩緩帶上紅色的鍬形頭盔,整個人猶如著魔。
「我一定會帶給哥哥,一場空前絕後的大勝利!」
戰事膠著,平家帶著另立的幼帝與三神器,有條不紊退守贊歧的屋島。
註:(摘改自維基百科)日本天皇的三神器指日本創世神話中,源自天照大神的三件傳世之寶,是日本天皇正統的象徵,類似中國古代的傳國璽。其中包括:八咫鏡:一面鏡子,應該是銅鏡。天業雲劍(草剃之劍):一把銅劍,相傳是素盞鳴尊降伏八崎大蛇後,斬斷蛇尾而得到的劍。八尺瓊勾玉:一顆尖辣椒形狀的玉珠。三神器通常是由上任天皇傳給下任天皇,有非常重要的合法性意義,沒有三神器,天皇就不算擁有完整的法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