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三節(二)
那個老軍官明白了,在前方等待著自己的是什麽樣的命運。他站著,搖搖晃晃地,目光呆滯地凝視著自己前方。一個秀字營士兵過來在他背後抽了一鞭,吆喝道:“走!”
他的背被汗水濕透了,出現逐漸擴大的汗斑,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一直沒入了那一片茂密的叢林中。
秋風輕輕地吹拂著樹林,樹葉發出輕微的沙沙摩擦聲。紫川秀靜靜地站在原地等著,等著那馬上會響起的密集慘呼聲和哭天搶地的哀號聲。然而聲音遲遲沒有傳來。
樹林處傳來沙沙的枝葉響聲,紫川秀擡起頭,看到羅傑和白川帶著秀字營的士兵又出來了。羅傑低著頭走近來,說:“大人,您處分我吧。我沒完成任務。因爲實在下不了手。”
看著他們的神態,紫川秀就明白發生什麽事情了。
他問道:“他們已經走了嗎?”
白川搶著回答:“大人,是我下令放的他們。你處分我吧,大人,不關羅傑的事。”
紫川秀沒有出聲。他隻是轉頭看了看那什麽也看不見的叢林,又看看那公路上一片狼籍的糧車隊列和喪身於弓箭下的魔族兵屍體——還在泊泊地流著血。他沉默了許久,才說:“大家繼續趕路吧。”
他們把失去主人的糧車留在原地,附近村落的災民會過來收拾它的,其餘的人上馬,隊伍無聲地繼續前進了。有人聽到了,紫川秀輕輕歎了口氣,彷佛如釋重負。
經過加來行省向東南方向,就是遠東中部的大省明斯克行省。在這裏,大家都感覺到,魔族的戒備明顯地嚴格了很多。道路上出現了盤查行人的崗哨,手持刺槍的魔族騎兵在大路上來回巡邏著,日夜不停。紫川秀一行人不得不采用晝伏夜出的方式,一路走小道前進。經過七天的跋涉,他們終於進入了雲省的地界。
雲省地面多爲山林地帶,其中有遠東最大的森林:維斯杜森林。
這種地形與紫川秀藏身的瓦格行省布盧村一帶很相像,隻是這裏的山脈更加綿延廣闊,幾乎整個行省都處於山地地形,道路崎岖難行。親眼看到了這麽險峻的山勢和茂密的叢林,紫川秀才明白,爲什麽平叛時,斯特林所向無敵的鐵軍幾乎踏平了整個遠東,卻惟獨不能征服雲省。
在雲省,魔族的統治比別的省區薄弱得多了,紫川秀一行人走了幾天,竟然還沒有遇見過一個魔族的巡邏隊,至於本地村落的武裝自衛隊倒是碰見了不少,他們對這支過境的人類小分隊頗有敵意。幸好德倫他們在隊伍裏幫忙交涉,一路倒也平安無事地過來了。
紫川秀觀察了一陣,發現當地居民的生活比起遠東其它省份的居民來,好了不知多少。他非常驚訝,一路過來,他看到了貧窮這個惡魔在遠東即使以最富裕聞名的省份都留下了罪惡的痕跡,貧苦的人們被逼得铤而走險,打家劫捨,而在雲省這個以土地貧濯而出了名的省份內,人們卻還能吃飽安居。
德倫向紫川秀解釋說:“魔族的徵糧隊不怎麽來雲省。一來這裏的民風剽悍,爲了五公斤麥子,這裏的半獸人可以拚命;二來這裏的土地貧瘠,確實也沒什麽撈頭,與其在這裏費那麽大的力氣,不如去別的富裕省份搜刮。”
一路上,衆人經過了著名的戰場赤水灘。那場空前慘烈的大戰役已經過去一年多了,戰場已經被掩埋,但是在那個被無數河丘所分割的平原上,落日下荒草蕭瑟,迎風卷動,衆人依舊能感覺當時的肅殺氣氛,感覺到那悲壯的一幕。
秋風中,他們彷佛親眼看到了,紫川家的忠誠軍隊是如何的前僕後繼地倒下,勇猛的鐵甲騎兵如何視死如歸地沖向叛軍的隊列,沖向死亡;旗手是如何聲嘶力竭地宣布著最後的進攻命令;當看到雷洪叛軍明亮的刺槍尖反光出現在地平線上時,那些筋疲力盡的人類士兵們爆發出的絕望和恐怖……
蒼涼的秋風吹過,彷佛正是那些示屈的亡魂們的不甘和無奈。那些祖國的健兒,他們的名字,不會見諸於史冊。他們長眠在遠離家鄉的異鄉他國,盡管他們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卻沒能阻止祖國的衰落。
赤水灘,一個強大帝國夢想終止的地方。
曾參加過赤水灘會戰的半獸人德倫也由衷地贊揚他當時的對手:“他們非常有種。”
衆人默默肅立了三分鍾,摘下了頭頂的帽子。爲了那些曾英勇戰鬥過,但最終卻失敗的勇士們默哀,也在心裏暗暗祈禱,自己不要落得和他們一樣的下場。
第二天下午,隊伍到達了哥達村,這個村就是聖廟的所在地。在村前半裏處,紫川秀就吩咐衆人下馬,大家步行前進,以顯示對聖廟的尊重。一行人的到來驚動了村中耕種的農民,村口處已經有人在守侯他們的到來。一見到白川就認出了她來了,上次就是這個半獸人來接待他們的。
白川小聲跟紫川秀說:“他就是哥達村的村長布森——就是他最可惡了!
上次沒少給我們壞臉色看,怎麽說他們都不肯讓我見布丹長老。上次我們恨不得揍他一頓!”
紫川秀輕笑。看那個布森村長體型粗壯,四肢孔武有力,兩眼炯炯有神,顯然一身本領不凡。他料想明羽和白川定是在他手上吃了點虧,不然怎麽這麽好說話就自己乖乖離開了,所謂“恨不得揍他一頓”,想來不過是往自己臉上貼金而已,這裏是人家的地頭,看看人家身後那幾十個威武的壯年半獸人,如果明羽他們當時再出言不遜的話,不被人家揍一頓就算是幸運的了。
布森村長臉色不善,遠遠地就叫了:“怎麽你們又來了?上次不是說了嗎,要見我們長老,讓你們光明秀自己過來!”
紫川秀大感尴尬,幸好隊伍裏還有個同爲半獸人的德倫趕緊出來介紹:“布森大人,這就是我們的光明秀。”他指著紫川秀介紹說。
白川小聲問紫川秀:“德倫怎麽叫他大人?”
紫川秀小聲回答:“不奇怪。在遠東聯合軍時期,布森曾做過德倫所在團隊的團隊長。後來他跟著布丹長老一超脫離了遠東聯合軍,但是德倫他們依舊稱呼他爲大人。”
布森低頭把紫川秀渾身打量了一番——彷佛要在他身上找到一處能叫他特別蔑視的地方似的——然後說:“德倫,別開玩笑了,這個病恹恹的小子就是傳說中那個了不起的好漢光明秀?這樣的人我一隻手就能抓起三個!”
紫川秀身後的部下們紛紛叫罵:“混蛋,說話小心點!”
“再敢胡說八道,我們把你這個狗屁村子給一把火燒光,”
有人摩拳擦掌地就要上前去動手,特別是羅傑,想到爲了見一個長老竟要他走了這麽上千裏的路,更是一肚氣,在人群中不住地煽風點火:“這群鄉巴佬竟然敢看不起我們!”有人一邊罵一邊拔出了刀劍,半獸人一方眼看如此也連忙戒備。
紫川秀輕輕舉起右手,所有人立即閉嘴,罵聲嘎然而止。他走前一步,按照半獸人的禮節拱手行禮說:“在下確實是光明秀。在下有要事相商要見布丹長老,麻煩村長您通報一下。”
布森眼中閃過一絲驚疑。以他這樣經驗豐富的老手,一眼就看出了,眼前的這個青年人類臉色蒼白,腳步虛浮,身子孱弱,身上確實是不帶武功的。
但他的部下們——布森已經看出來了,跟在這個年輕人後面的那些隨從,全部是難得一見的好手,特別是那個一直沒有出聲的年輕女孩子,目光明澈,眼神銳利得讓人不敢與之對視。她已經到了罕見的練實還虛的宗師境界了。
就連這樣的高手也不過是眼前這個人類的隨從和部下而已?他隻是輕輕做個手勢,所有人就立即不再言語,顯得對他絕對的聽命和服從。這個人類的來頭還真是不小呢!
他不由得多看了紫川秀兩眼:均勻的身材略顯瘦高,脊梁挺拔,膚色白得有點病態,隨和的笑容,清秀的面容,淡淡的眉毛——不知怎麽的,看著地,布森竟然感覺到一種無名的壓迫感覺,在這個年輕人類身上,有一種讓人不敢忽視的凜然氣質。曾上過戰場的布森認出來了:這是那種多次經曆過出生人死的險境才能培養出來的獨特氣質。
難道他真是傳說中那個孤身殺入魔族大營,無人能敵的魔族克星?
他不動聲色地說:“請稍等。”轉身吩咐自己身後的村民,幾個半獸人小夥子聽話後飛跑起來了,朝村子中的方向跑去。
布森又轉過來跟紫川秀一行人說:“各位請跟我進村去喝杯茶吧。”
紫川秀很有禮貌地點頭說:“麻煩村長了。”他吩咐白川等人將隨身帶的禮品奉上。
一行人來到村中的一間屋子中,布森介紹說這是自己的家。外間的待客室的布置倒也簡陋,隻有三張席子,一張小幾子。由於人太多了,待客室坐不下這麽多的人,跟紫川秀一起來的秀字營士兵都待在路口下的樹陰下乘涼。
隻有紫川秀和白川、羅傑和德倫幾個頭待在會客室裏。
德倫向布森介紹了紫川秀一行人以後,大家就不知道談什麽的好了。
屋子裏隻聽見德倫和布森兩個老半獸人在高談闊論,談論在當年的叛亂戰爭中是如何的意氣風發,如何將“可惡的紫川家鬼子”打得落花流水,出身家族軍官的羅傑和白川略通半獸人語言,兩人聽得好不難堪,不時偷看紫川秀表情,卻看到他好像沒聽見似的,端著手上的茶杯在出神。
但幸好難堪的時間並沒有持續多久,紫川秀第二杯茶還沒喝完,那幾個半獸人小夥子已經“咚咚咚”地跑了進來,跟布森說:“村長,長老他老人家說想見見遠道而來的光明秀。他在聖廟等候。”
“那太好了!”
羅傑興奮地站了起來:“那我們走吧:”
一個小夥子搖頭:“對不起,長老要見的隻是光明秀一人。其它人不用跟來。”
“什麽?”羅傑和白川異口同聲地叫了起來。
“不行!”白川毫不妥協地說:“我要對大人的安全負責,我不能讓大人身邊一個護衛也沒有地過去。”
“對!”羅傑也說:“這不但是安全問題,也是面子問題。德倫,你幫忙解釋一下,秀大人在我們這裏是很重要的人物,如果他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去見一個從沒見過的陌生人,身邊居然沒有一個護衛,那太失體統了。”
德倫把話翻譯過去,幾個半獸人在叽裏咕噜討論了一番,最後還是布森說:“對不起,但是長老的命令是不可違背的:隻見光明秀一人。如果你們擔心安全的話——其實這是完全不必要的——我們允許他攜帶武器。如果你們不肯遵守這個條件的話,那就請回吧。”
白川和羅傑都臉上變色。紫川秀現在的身體狀況他們都很清楚,嚴重的內傷已經腐蝕了他的體力,現在的地,連個普通的士兵都不如,即使攜帶了武器也起不了任何作用的。如果對方有敵意的話,他絲毫沒有抗拒的力量。
他們正要出聲拒絕,卻見到紫川秀已經站了起來,輕松地拍拍手,笑說:“很好的茶,謝了。聖廟在哪裏?誰給我帶個路?”
白川著急說:“大人:”
“放心,”紫川秀微笑地說,語調說不出的安詳,他望向白川:“放心,不會有事的。”
與其說是被他的話語,不如說是被他眼中的自信給折服,白川低下了頭:“明白了,大人。我們在這裏等你回來——一直等到你回來!”說到最後一句時候,她對著布森示威似的握了下馬刀的把柄,暗示他:“如果紫川秀不能安全回來,那各位的未日也就到了!”
布森對白川的威脅視而不見,站起來對紫川秀說:“光明閣下,我爲您帶路。”
沿著村中的主幹道,布森在前面帶路,紫川秀跟在後面,兩人不緊不慢地走著。正是黃昏時候,一路經過的村莊茅屋中已經燃起了炊煙,在路邊玩耍的半獸人小孩睜大了亮晶晶的眼睛,看著這個陌生的人類,卻不敢過來說話。紫川秀注意到了,除了在村口處看到的那些年輕人,一路上看到的大多是老人、小孩還有婦女,很少見到壯年的男子。
兩旁的房屋逐漸稀落,最後完全看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未經過整理的灌木叢和挺立的白桦樹,夕陽下,白桦樹拖著長長的影子,道路荒蕪又漫長,長滿了野草,越來越顯得荒涼,荒草在風中不住的搖擺著。
在紫川秀的想像中,全遠東景仰的聖廟應該是一個金碧輝煌,布置得莊嚴肅穆的地方,與眼前這個荒無人煙的野地根本沒一點重合的地方。
他不禁問布森:“聖廟不在村中嗎?”話一出口他才發現,原來這麽長長的一路過來,兩人竟沒有交談過一句話。
布森頭也不回,簡單地回答說:“就在前面。”
紫川秀不出聲了,跟著他默不作聲地前進。轉過一個樹林,他看到在道路的兩邊有許多高大的石碑,這些石碑隱藏在荒草中,若隱若現,遠遠的一路過去,密密麻麻,彷佛一排排忠實的哨兵在盡忠職守地看守著這條荒蕪的道路。
紫川秀有點好奇,問布森:“這些是什麽?我可以看看嗎?”
布森沒有出聲,紫川秀把這當做是同意的表示。他走近一塊石碑,輕輕拂開上面的雜草。發現這塊不起眼的一人高的白色石碑竟然是用很名貴的玉質大理石做的。他暗暗吐舌:如果這裏的石碑全部都是由同樣的材料制造,那這就是一樁很浩大的工程了。
石碑的上面刻著半獸人的文字,藉著夕陽的餘輝,紫川秀一字一句地讀出了上面的句子:
一三一二年,爲了抵禦人類對聖廟的侵略,佐伊第二十一自衛團全數戰死於此。
紫川秀輕輕吸口冷氣。他知道與人類喜歡采用光明帝國的曆法不一樣,遠東種族習慣采用的是他們自己曆法——傳說中,曆史上曾有過一個強大的遠東帝國存在,但現在已經無從考證了:——一三一二年,折換成光明帝國曆法就應該是帝國曆二0七年。
雖然紫川秀曆史學得並不是很好,但他至少也知道:帝國曆二0七年,那時候的光明帝國國勢正處在顛峰的極盛時期,曆任的帝國皇帝勇猛如獅。
鼎盛時期的光明帝國爲了顯示其強大,曾多次對遠東發動了戰爭。紫川秀記得,帝國的每任新皇帝上台時,照例都要對遠東發動一次戰爭——這種戰爭通常是沒有的任何意義,即便搶來了領土,但因爲有魔族王國這個可怕的大敵在側,也是絕對守不住的,發動戰爭的目的不過是爲了在新皇帝的武功成就上添上漂亮的一筆罷了,史官大筆一揮:
帝國曆二0七年,吾皇神武,遣師征伐遠東蠻夷之地,四方蠻夷懼。王師斬首八萬,凱旋而歸。聖朝威名,響徹四方!
紫川秀看了看布森,發現這個半獸人已經回過了身子,目光炯炯地注視著他。紫川秀輕輕地對這塊石碑鞠了個躬,然後又去看下一塊:
一六八二年,魔族龍騎兵進犯聖廟,哥達村自衛隊將其擊退,一千八百九十一人犧牲於此。
一七八九年,英勇的佐伊族英雄德甯在抵抗紫川家對聖廟的侵略中不幸身亡。他的子民永遠懷念他。
一六三六年,爲保衛聖廟,遠東佐伊第一團全部戰死於此。魔族未能進入聖廟。
石碑一塊接著一塊,密密麻麻,數不勝數。上面記載的都是爲了保衛這座遠東聖廟而犧牲的佐伊族戰士和平民。
紫川秀的臉色越來越凝重,他明白了,他所看到的,不單是人名和事跡,這裏記載的是一個民族千年的沉重和抗爭。這是一個飽受苦難的民族,一千多年來,東、西兩方——魔族也好,人類也好——對他們進行了太多的欺淩和侵犯。同時,他們也是個性格倔強、意志堅定的民族,面對強敵決不彎腰,不屈不撓。在那碑林之間,草叢之中,他依舊能感覺到當年那些戰士眼看著自己家園被侵略者所蹂躏的悲憤和無奈,他們惟一的選擇就是拿起武器,以死還死。
不知怎麽的,站在這一片碑林之中,紫川秀想到的卻是來路上看到,飄揚在赤水灘戰場上的那一面殘缺的紫川家戰旗,想起的是那些同樣頑強、同樣英勇地戰鬥過的紫川家騎兵,他們已經化成了荒原上的白骨。
一個是爲了自己的生存和自由權而用全部力量去捍衛、殊死戰鬥的民族;另一個是決心維護和延續自己的統治而不惜一切的民族,在未來曆史公正的審判面前,究竟誰是正義的一方?他實在無法評價,一時間,他有了許多的感觸,卻無法具體地說出來。
秋風無語,夕陽西下,他蕭瑟的背影被拖得長長的,映照在如同波浪般搖綴的荒草之間。
經過那一片碑林,再過一座小山坡,紫川秀遠遠地看到了座落在半山腰的聖廟。雖然並沒有像他想像中那麽金碧輝煌,但是這座全部由兩米長、半米寬高的巨石疊砌而成的方形巨大建築還是深深地震撼了他。
他難以想像,以半獸人那樣落後的技術,是如何將那些上噸重的巨石從深山開采出來,通過狹窄的小路運上山腰,再將它們一塊塊地堆疊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