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四節(二)
布丹奇怪道:“你說的是什麽意思,光明閣下?”
“長老,您見過水中的蝌蚪嗎?這是種很弱小的動物,身上既沒有堅硬的外殼,又沒什麽尖銳的刺,任何一條大魚都可以把他們輕易吃下——但實際上,大魚卻是從來不吃蝌蚪的,就因爲蝌蚪身體裏含有一種毒素,大魚如果吃了它,會被毒死的。現在的情形,我們遠東就好比一隻蝌蚪,而魔族就是那條大魚了。蝌蚪想要擊敗大魚,確實是很難,但如果隻是想從大魚的嘴邊保全自己,並非沒有可能。
“我在魔族軍中待過,我知道,魔族並不是很在乎遠東的土地,他們垂涎的是古奇山脈以西,那片遼闊而肥沃的人類領土。向西、向西、不斷向西,那就是魔族亘古不變的渴望。爲了從人類手中奪取土地,他們勢必要與人類有一場大決戰,而在這之前,他們是不會願意消耗他們的軍事力量,特別是爲遠東這塊不毛之地。
“隻要我們表現出足夠強烈的反抗意志和強硬的實力,讓魔族意識到,遠東並非一塊任人宰割的肥肉,如果他們做得過分了——比如說,像現在的這種情形——我們也會狗急跳牆的,即使他們最後能消滅我們,他們自身一定也會付出慘重的代價。我想,在權衡利弊以後,魔族上層也有不少的明智之士,他們會懂得如何取捨的。”
布丹沉吟:“光明閣下,您所謂的‘足夠強烈的反抗意志’,是不是指戰爭呢?”
“對!發動一場全遠東規模的大起義,在正面戰場上消滅三十到五十個魔族團隊,那時候魔神皇就會考慮我們的實力,他很有可能會同意與我們談判,妥協答應給我們遠東有限自主權,畢竟他的主要目標並不是我們而是人類。”
“但是沒有了遠東這個跳闆,他是無法攻擊瓦倫和人類的。”布丹心平氣和地說。
“我們可以答應讓魔族的軍隊借道經過我們的土地,我們甚至可以向魔族答應保證他們後方糧草線的線路安全,讓他們沒有後顧之憂地進行與人類的戰爭。而我們,看著他們雙方的實力在戰場上一天天的消耗、一天天的衰弱,而我們則贏得了時間,一天一天的積累起來我們的實力。然後,等我們的實力足夠強大以後——”
紫川秀深深地吸了口氣:“一個強大的遠東政權將建立。所有的種族,不論是佐伊族、人類、蛇族、龍人、精靈怪、矮人甚至還有魔族,一律平等。
遠東,將成爲遠東人的遠東。”
布丹聽得眼睛一亮,卻不出聲,靜靜地沉思了好一陣子,他才重新開口:“光明閣下,您說得很動聽。但這是不可能實現的。我們被夾在魔族與紫川家兩個巨人之間,他們無論那一個都可以輕易將我們壓成齑粉。要對兩條防線進行防守,我們手上的實力不夠,但如果我們隻防衛一邊的話,另外一個會馬上從背後捅我們一刀。再說了,而且,若沒有了外來輸入,我們是很難以獨立生存的。遠東缺乏工業,我們的土地也很貧瘠,糧食剛剛能勉強自足。”
“但我們有礦産,無比豐富的礦産!長老,我並不是主張說遠東閉關自守地與外界隔絕,爲了彌補我們那規模不大的糧食缺口,還有別的什麽東西,我們可以向紫川家購買,用我們鐵礦和煤,用我們寶貴的鑽石和晶體。在家族內地,商人們對這些東西渴望得很呢!而在那些糧食産地行省裏,他們富餘的糧食堆積如山,完全可以解決我們不多的需要。
“而爲了解除東西兩面的威脅,我們要善於利用魔族與人類之間勢均力敵的平衡,新生的遠東政權可以宣布不參與魔族與紫川家的戰爭,保持中立的地位——這是表面上,但實質上,我們是偏向紫川家一邊的。因爲在目前的情形下,對我們威脅最大的,是魔族而並非紫川家。
“當然,也有可能魔族不能容忍我們的存在而前來攻打我們。一旦這種情形出現,我們將會得到紫川家從瓦倫源源不斷輸送過來的的糧食和精良的武器裝備,有了這個,再加上佐伊族戰士的勇猛,我們便可以組建自己的國防軍體系了,完全可以抵禦魔族的進攻!”
“可是,”紫川秀話說得太快了,布丹有點跟不上他的思路了:“您所說的隻是一廂情願的想法而已,紫川家爲什麽要援助我們呢?對他們而言,我們是叛軍,是死敵。”
“在政治利益中沒有永恆的敵人和朋友,長老。紫川家是一定會樂意看到在他們東邊出現一個強大的遠東政權的,這對他們而言,比起一個附庸於魔族的遠東來要好得太多了,不但對他們構不成威脅,還會成爲他們與魔族勢力之間的一個緩沖和戰略掩護區。
紫川家的上層不是傻子,這麽明顯的好處,他們是看得到的,爲了這個,他們會不遺餘力地支持、扶持我們——甚至還有可能以自願兵方式前來援助我們。”
布丹無話可說了,紫川秀說的完全是實情。他再想了一陣,問:“可是這樣做對我們又有什麽好處呢?我們掙脫了魔族的控制,又重新成了紫川家的附庸?這樣先前我們的一切努力和犧牲不是成爲荒謬了嗎?”
“長老,好處是顯而易見的。我們可以擺脫政治上外來勢力對我們的一切控制,紫川家和魔族都再不能像以前那樣對待我們了,或者表面上,爲了滿足他們的自尊心,我們可以同意將他們稱爲宗主國,但實質上,我們將恢複遠東地區被奴役以前實行的自由傳統,建立一個完全自主的地方自治政府。”
“但是我們被夾在兩大勢力的夾縫中間,這種平衡能維持多久?五年,或者十年以後,誰來保證我們的政權不被紫川家或者魔族輕易地把持呢?”
“長老,遠東今天的貧窮和衰弱,多數是由於曆代統治者——紫川家或者是魔族——對你們的殘酷剝削造成的。我們擁有無比豐富的資源,我們有貫穿東西的大陸交通線,我們的糧食生産可以自足——我們缺什麽呢?我們什麽也不缺!隻要我們的政治獲得獨立,隻要我們能熬過獨立之初那最困難的幾年,在五年以內,通過從外界輸入工業的方法,我們就可以大幅提振我們的經濟,我們會比今天富饒十倍;我們將擁有由佐伊族戰士和龍人軍團組成的、最強大的、能征善戰的陸軍,那時候不要說紫川家,就是魔族也不敢侵犯我們的領土。我們將成爲大陸的第四大勢力,與魔族、紫川、流風三家鼎足而立!”
布丹不出聲了。
他眨著眼睛,若有所思地望著紫川秀的背後,那裏除了素白的牆壁外,什麽也沒有,他卻盯得入神,臉上表情十分豐富,眉頭一會緊皺,一會又開朗起來,彷佛那面素白的牆壁上正在上演著十分精彩的故事。
紫川秀也不出聲了,他自顧端起了茶杯喝茶。現在,需要陳述的一切理由都說完了,就看對方如何決定了。廟宇中一片寂靜,外面已經入夜,一片漆黑,可以聽到,黑暗中晚蟬在樹梢上的輕聲鳴唱。
過了好久,布丹長長舒了口氣,他對紫川秀說:“對不起,光明閣下,對您的建議,我隻能拒絕了。”
紫川秀感到意外,在剛才的那一番勸說過程中,他看得出對方是很感興趣的。他不失禮節地問:“如果不冒昧的話,我能不能問,爲什麽?這是解放佐伊族的戰爭啊,對你們來說,這是掙脫壓制於你們身上鎖鏈的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啊!”
“光明閣下,兩百年前,紫川雲與您說過同樣的話,他也說要從魔族的爪子下面解放我們。就爲了這個承諾,我們的士兵與人類士兵並肩作戰,爲了反抗魔族,我們毫無怨言地奉獻了我們士兵的血肉和靈魂,奉獻了我們種族最純正最寶貴的血液,但結果呢?
我們的奉獻,換來了紫川家兩百年的統治。
“兩百年後,又有一個人類跑來跟我們說:‘相信我,我給你們遠東的獨立!’那個人也是你們紫川家的高級將領,他的名字叫雷洪。我們相信了他,我們再次群起反抗,殊死奮戰。一年前,就在距離這裏不到三百公裏的赤水灘,爲了阻止紫川家軍隊向聖廟的推進,手持禾叉、鋤頭的各族農民與裝備精良的紫川家軍隊激戰十八個小時,三十一萬人戰死。我們的士兵被斯特林的鐵甲騎兵踩成肉泥,我們的老幼婦孺被你們崇拜的偶像帝林燒成焦炭,整條村子、整個城市地被屠殺。
“我們付出了這麽巨大而慘重的代價,但我們沒有並放棄:一個民族爲了贏得解放所能做的一切,我們都做到了,誰都不能指責我們不夠勇敢、不夠堅強、犧牲得不夠徹底。但曆史驚人的相似,我們再次被自己的人類盟友所出賣:雷洪把整個遠東雙手奉獻給了魔族,做爲魔族爲了他加官晉爵的回報。數十萬將士的生命與鮮血,幾百萬人的努力,一千年來對自由的渴望和期待,一切的一切,我們浴血奮戰的成果又被魔族輕而易舉地接收。我們敲鑼打鼓地迎來了自己的毀滅者。”
敘述那段慘痛的曆史時,布丹的聲量不見絲毫提高和激動,依舊是那麽平淡和從容。
但他端坐的姿勢、他平靜的神情、他顫抖的話語、他黝黑的眼神,無不籠罩著沉重的痛苦和悔恨,千言萬語無聲地彙成一句話:“我們被你們人類出賣得太多次了!”
對方彬彬有禮,對紫川秀並沒有任河的惡語相加,紫川秀還是感到十分難堪,生平第一次,他爲自己身爲人類感到了羞恥。他想不出什麽能爲自己辯護,在這種血淋淋的曆史事實面前,無論用任河言辭來表白自己的真誠都是蒼白無力的。
布丹繼續說下去,面帶微笑:“現在,光明閣下您又再次來勸說我們繼續奮戰,用我們土兵的肉體和鮮血,去充當人類與魔族戰爭的前鋒,來爲紫川家的強大開疆拓土嗎?
光明閣下,您剛才曾把我們遠東比做一隻蝌蚪,我倒更願意把它比做一塊骨頭,而你們紫川家和魔族——”
布丹停頓沉吟一下,忽然問紫川秀:“光明閣下,您看過兩條狗爲了搶一塊骨頭打架嗎?”
紫川秀明白他的意思,還是老實地回答:“是的,我見過。”
“那麽,”布丹悠然說:“那塊骨頭,它參戰了嗎?”
紫川秀啞口無言。
布丹歎氣說:“光明閣下,我們也累了,需要休息。”這句話一語雙關,既表示他不願意介入人類與魔族的戰爭之中,也巧妙地下了逐客令。
紫川秀站起了身子,施了一禮,說:“今天很高興能見到長老,實在非常榮幸,在下深受教益。長老,如果您什麽時候改變了主意,我隨時歡迎您。”
布丹也站了起來,微笑說:“彼此彼此,今天我也是獲益匪淺。很抱歉沒能答應您的要求。光明閣下,您是個很有思想的人,日後如果有空,還請多來,我也很想與您多交流。”他起身拿起油燈送紫川秀到廟宇門口。
在門口,布森村長帶著幾個半獸人正在等候紫川秀出來。紫川秀向布丹說:“您不必再客氣了,到這裏就行了。長老,我有一句話想說。”
布丹微笑說:“請賜教。”
紫川秀低沉了聲量:“一個民族要走向自由,總要付出代價的。”說完,他向著布丹深深的一鞠躬,轉身跟著那幾個帶路的半獸人離開。布丹整個人一震,隨即鎮定下來。
他呆立在原地,定定地看著紫川秀消瘦的身影消逝在夜幕中的小路上。
在回去的路上,紫川秀的心情很壞,他滿懷希望,不遠千裏跋涉而來,結果卻被對方拒絕了。一路悶悶不樂。那些帶路的當地半獸人小夥子卻用一種很崇拜的眼神看著紫川秀,讓他很驚訝:“你們怎麽了?”
“大人,您不知道,我們接送過很多人去見長老,長老從沒有送誰送到大門口的,就連上次我們佐伊族的十三部族首領會議的首領們去參拜聖廟,長老也隻是把他們送到殿門而已。大人,您是第一個被長老送到大門口的,您一定是個大人物吧?”
紫川秀笑而不答,雖然提議被拒絕了,但在那位眼高於頂的布丹長老心目中,自己還是有一定份量的。這讓他那受創的自尊心得到了一點安慰。
在村頭,白川等人早就舉著火把在等著他了。
看到他回來,不但他的部下們大大安心了,就連村子裏的村民也安心了不少:他去了這麽久不見回來,他的部下們早就急得冒火,一個個兇神惡煞地對村民發出各種各樣的威脅——這些威脅如果通通實現的話,就是整整一個軍團的魔族也應付不來,這給村裏的半獸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們紛紛祈禱這個素不相識的光明秀千萬不要在自己的地盤上“掉下一根毛”來,不然,整個村子就麻煩了。
白川迎上來問:“大人,談判進行得怎樣了“。”
紫川秀搖搖頭,說:“布丹長老沒能答應我們的請求。”
白川很樂觀地說:“沒關系,以前沒有他們的協助,我們不是一直幹得很好嗎?我們總歸會一直幹下去的,直到把魔族打倒爲止!”
紫川秀含笑說:“對,我們一樣會幹下去的。”他嘴上說得響亮,心裏卻明白,如果沒有那位布丹長老的協助,沒有大規模的遠東全民起義,沒有那些迄今爲止還停留在魔族陣營中的遠東種族聯合軍的反戈一擊,如果單靠自己所統帥的少數人類部隊想擊敗魔族王國,那將是不可能的。
羅傑上來詢問說:“大人,天已經很黑了,我們是今晚走還是明早走?”
紫川秀想了一下說:“我們就在村外宿營好了,明天早上再啓程。”
夜晚,人類士兵紛紛在村外的林子邊上的空地上搭建起了帳篷,準備露宿。深夜,當衆人都已經進入了甜蜜的夢鄉時,紫川秀卻難以入睡。在厚厚的行軍毯上,他輾轉難眠。第一次,他爲自己一直爲之努力的事業是否能取得成功産生了懷疑。
自己是不是高估了魔族的殘暴,也低估了遠東種族對暴政的忍耐力?他們能忍受人類貴族長達兩百多年的壓迫,爲什麽就不能再忍受魔族一、兩百年呢?魔族的統治才剛剛開始,遠東民族已經習慣了忍耐,比起揭竿而起,他們更願意的是等待和觀望,他們抱有希望,期待著統治者明天會不會比今天更仁慈點,爲了這個希望,他們可以忍受著目前的一切痛苦和災難——如果遠東民族普遍抱有這種心態,紫川秀明白,自己完全沒有機會。
在他的戰略考量中,半獸人、蛇族、龍人等善戰的遠東種族占有很重要的地位,一旦和魔族正面交鋒,他們將成爲自己最可靠的後方支持和戰略兵員補給,同時也對魔族的後方造成極大的威脅——但他們如果站在魔族那邊的話,自己必敗無疑,跟隨自己的所有戰士都將會以戰死告終,自己是不是該現在就把這場鬧劇結束了呢?
一時間,紫川秀心裏想了很多很多,再也難以入睡。他披起了衣服走出去。慘白的月亮懸掛在黑黝黝的林子樹梢上,夜靜如水。部隊的營地宿營在林子邊上,一邊是沉睡中的村子,一邊是靜悄悄的樹林,一邊是曠野荒涼,還有一邊,月色下的小路通往今天去過的聖廟。
看著那一輪皎潔的圓月,紫川秀想到的卻是紫川甯,想起了她秀麗的容貌,心裏一陣陣的郁悶,一陣陣的惆怅。他知道,自己已經不再是多愁善感的翩翩少年了,苦難的閱曆和崎岖的命運,已經把自己年輕的心靈鍛煉得如同歲暮老人一樣的平靜無波。他以爲自己早已經可以把紫川甯忘記,但是直到現在他才明白,他畢竟無法抵禦情感的誘惑,隻是在戎馬倥偬的白日,那份思念一直被深深地埋藏著在內心的最深處。在這個人靜月圓的夜晚,感情卻突然強烈到無法壓抑,讓他回憶起那些遙遠的初春和仲夏來……
阿甯啊,這個時候,千裏之外,你是否也對著這一輪明月出神呢?
這個時候,所有的宏圖大業全被他扔出腦外。他唯一想的是拋開一切,趕回帝都去見自己心愛的姑娘最後一面。
他暗中已經下定了決心:明天一早啓程,回到布盧村以後,發給大家遣散費,將部隊解散,帶領大家從小路返回紫川家內地。自己呢,潛回帝都見上紫川甯最後一面,與斯特林和帝林告別,然後離開帝都,在家族境內找個偏僻的省份隱姓埋名地平淡過一生。
反正自己武功已失,已經不再適合戰場厮殺,積累下來的財富也足夠自己一輩子生活無憂了。
打定了這個主意後,他頓時輕松了下來,像放下了心頭上的一塊大石頭:是啊,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命運,既然遠東民族自己願意被魔族壓迫,那就讓他們去吧!自己不是救世主,沒必要爲他們操這個心。
他放心地回帳篷中呼呼大睡,鼾聲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