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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第111章
第百十三折 難陀現首,代戰者誰

  耿照的心識「醒」了過來。

  他維持盤坐的姿勢,以先天靈覺觀視體內諸元,確定無礙後再行搬運。比過往更精純的碧火真氣在新成的經脈內運轉如意,行一周天不過盞茶功夫,渾身暖洋洋的如浸溫水,說不出的舒暢。

  為造這副全新之脈,耿照用去九成以上的真氣,即使算上異常爆沖的部分,所剩內力亦不及普通時的一半。要調復至巔峰狀態、並適應新的脈行,少則要十天半個月的光景;但對力量的運使,耿照卻有著和過去截然不同的看法。

  鼎天劍脈的驚人處在於:只須少量內息,便能產生極大的效果。

  李寒陽以精、氣、神等內三合,以及手、眼、身等外三合為「六合」,劍出必是六極合一,故毋須倍力加催,極求蠻勁內功之大用。如能花費數年光陰好生揣摩,再佐以實戰驗證,當盡得其執千鈞如一羽的無上心訣,但光是鼎天劍脈簡用內息、脈行如劍的好處,此刻耿照便已十分受用。

  他將最後一口濁氣吐盡,緩緩收功,終於睜開眼睛。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白皙雪靨,鼻樑高挺、五官深邃,一頭火焰般的深紅卷髮,馥烈的體香混著汗津潮潤,自雪沃的襟口湧出,女郎的唇邊頰畔黏著幾綹帶汗的濕發,翹著雪臀高跪在耿照身前,惹火的胴體曲線一覽無遺,正是媚兒。

  她手按耿照胸口「膻中穴」,另一隻手卻不避嫌地伸至他腹間,濕濡的掌心抵著丹田氣海,拚命輸送內息。

  此舉自是徒勞:突破八關後的碧火真氣,連李寒陽的三省功亦不能抵擋,鼎天劍脈卻能加以約束,令其重回正軌,其堅韌玄奧,未能以常理忖度。媚兒雖負至陽至剛的役鬼令神功,腹中又有陽丹,仍不能穿透緻密已極的劍脈真氣。任憑她如何催動真氣,累得唇面皆紅、香汗淋漓,始終無法將真氣度入耿照體內。

  高台之上,一干孤竹國臣子欲哭無淚:公主殿下千金萬貴,以未嫁之身,居然在大庭廣眾下將手探往男人腰腹,又搓又揉,還弄得面泛紅潮、汗濕重衫,雖說南陵風俗不尚女子婚前守貞,甚至有留宿合意男子的「走婚」舊習,然各國久經代巡大人教諭,王室也講三綱五常,若傳將出去,還有哪一國敢來提親?

  「諸位同僚勿憂,」

  一名較老成的臣工趕緊安慰左右:「天可憐見,釋陽國主沒來!此乃天意,足見上蒼佑我孤竹國,令至蟫陽一國缺席。」

  眾人恍然而悟,相互額手,略感欣慰。

  其實真正天祐孤竹國的,是伏象公主本人並不在台上,否則聽到這番高論,明日朝堂上又少幾名忠忱的臣子。媚兒不知自己正受非議,見小和尚睜眼,喜動嬌顏,隨即露出一抹意氣洋洋的狠笑,咬牙回顧:「誰說輸送真氣沒用的?這不是讓我救活了?呸,南陵遊俠,浪得虛名!」

  李寒陽站在不遠處,雙手抱胸,含笑不語,顯是接住耿照之後,不旋踵被撲上來的媚兒給攆了開去。堂堂遊俠之首,自不與一名妙齡女郎計較,鷹隼般的銳目盯緊盤膝於地的耿照,留心他面上的氣色變化,須臾未離。

  耿照與他視線交會,兩人微一點頭,都未言語。與李寒陽並肩而立的朱五少年頗不能苟同,皺眉道:「可你剛才也叨念著「怎麼沒用」、「怎麼沒用」的,急得都哭了。我看他像是自己好的,同你沒甚關係。」

  媚兒悄臉一紅,柳眉倒豎:「誰哭啦?你胡說八道,我撕爛你的嘴!」

  朱五被騰騰殺氣所懾,抱著頭往後退了一步,忽想:「我沒胡說八道啊,她是哭了。」

  問心無愧,搖頭道:「我們這兒有王法的,不能隨便撕爛人的嘴。」

  媚兒可得意了,目綻精光。「我是孤竹國公主,不用遵守你們的王法,偏能撕爛你的嘴!哈哈哈哈哈——」

  少年登時目瞪口呆。這回連虔無咎都聽不落耳,幫腔道:「你這話是壞人才會說的啊!」

  朱五口舌不甚便給,被他一言道出心聲,不由點頭,片刻又覺不太妥適,逕對無咎道:「但我看她也不是真的很壞。剛才典衛大人昏倒的時候,她哭得可傷心了——」

  「你給我閉嘴!」

  媚兒簡直氣炸了。正要上前一把擰掉死小孩的腦袋,手掌忽被輕輕捉住,回見小和尚溫言笑道:「莫要嚇著了孩子。你堂堂一國公主,怎好與小孩兒拌嘴?說「不遵王法」什麼的,也太不成話啦。」

  媚兒怔怔望著,見他說話時眉目生動,恍如夢中所見,然而適才被巨劍斬落的畫面猶在眼前,驚懼、惶急……直到這時才一股腦衝上胸臆,像要炸碎胸膛般難受,身子竟有些發軟,鼻端毫無來由地一酸,撮拳往他胸膛頭臉槌落,尖聲怒道:「死小和尚!臭小和尚!死小和尚……」

  悶著頭狂揍一陣,槌得雙拳隱隱生疼,驚覺耿照連擋都沒擋,心底一慌:「不好!近來修為頗有進境,別要……別要打死了他!」

  凝神細看,耿照除了些許淡淡紅印,連油皮都沒擦破半點,又羞又窘,又隱隱有些惱怒,一推他胸膛:「你是手斷了還是腦子蒙啦?不會擋麼?白癡!」

  本要起身掉頭離去,瞥見看台樓梯口掠過一抹窈窕豐腴的倩影,面色一沉,暗忖:「我這一走,那賤婢又巴巴的黏過來。教你癡心妄想!」

  哼的一聲挺胸俏立,雙臂環抱,高高端起一雙雪潤尖翹的渾圓盈乳,狠厲的目光盯著正前方,沒有半點離開的意思。

  耿照回過頭去,但見寶寶錦兒俏立於看台下,美眸中盈滿關懷。

  他二人默契絕佳,略微頷首,彷彿已說過了千言萬語。符赤錦露出放心的表情,水汪汪的嬌媚杏眸一轉,眸光瞟向他身後的媚兒,又是那種「相公你完蛋啦」、似笑非笑的狡黠模樣,身後轉出一抹高眺的茜紅麗影,長腿交錯,充滿矯健肌力的修長曲線才踮下兩階忽又停住,竟是染紅霞。

  耿照驟爾起身,不意牽動左肩傷處,面色剎白,開始凝涸的衣布再度滲出墨染般的烏漬。

  梯間幽影投映,看不清染紅霞的神情,他心急如焚:「怎……怎地她不再走下咚個?」

  忍不住上前幾步,方見伊人身後三兩階上,佇著四隻剛停步的小巧蓮足,一雙是薄底半?子的繡銀鸚鵡綠快靴,靴尖細裹,明快中透著嬌憨,似可想見其中玉趾合攏,十分精神;另一雙卻是寶藍?鞋,鞋面上以五彩糸絲金銀線繡了「魚戲蓮」的圖樣,雖是天足,卻小得差堪盈握,更顯主人秀氣。——是二屏。

  耿照沒留意過她二人的腳,心念一動,忽然抬頭。四層看台之上,許緇衣憑欄低首,陽光穿透她裹發披垂的長紗灑落,週身如罩金粉,逆光的面孔卻看不清眉目,但見頸頷的肌膚白膩已極,宛若玉碾。

  他與染紅霞情投意合,彼此交心,此事卻不能教許緇衣知曉,否則日後杜掌門功成出關,萬一追究起紅兒失貞一事,這位在門中極有份量的大師姊將不會站在染紅霞這一邊,事情就棘手了。

  耿照心疼染紅霞的為難,明白她何以不能徑直奔出,不顧一切地表露關懷……

  思慮之間,見伊人自懷中取出一條紅絲絹,交給了符赤錦。符赤錦衝她輕輕頷首,捏著絹兒款擺而出,無視於媚兒的殺人目光,將紅絲絹塞到他手裡。

  「你放心,」

  耿照嗅著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溫甜,頓覺心安,閉目輕聲道:「我沒事。」

  「我知道。」

  符赤錦低著頭替他鬆開腰帶,一如出門前為他繫上。涼滑的小手靈巧而小心地揭開凝痂的幾層衣衫,笑道:「我一點兒也不擔心,我的男人我明白。在寶寶錦兒心目中,相公是世上最值得信任的男子,什麼事也難不倒。」

  耿照忍不住笑起來。「要不是李大俠手下留情,早將我打得滿地找牙。我可不敢把話說得這麼滿。」

  心中一動,壓低聲音問:「將軍有什麼指示?」

  符赤錦與弦子受他之請托,負起保護將軍伉儷的重責大任,以齊寶錦兒的精明與識大體,決計不會捨將軍不顧,擅自離開頂端看台。此舉必是將軍授意,以此小兒女情狀做為掩護。

  果然符赤錦嘻嘻一笑。「將軍說首戰派出李寒陽卻不勝,對方怕要鋌而走險啦。少時若生變故,須以皇后娘娘的安危為先。」

  耿照微微一怔:「會有什麼變故?下一場……該是央土大乘推派代表了罷?」

  符赤錦低道:「慕容柔沒說,我料他也未必說得準,只是讓我們預作準備罷了。佛子與央土教團的大和尚進十萬圓明殿裡商議去了,約莫是一刻以後的事。依我看,便把阿蘭山翻過一遍,也找不出比李寒陽更厲害的代表啦,佛子大概沒想到這場會輸吧?」

  頭一場打了半個多時辰,加上耿照昏迷的一刻余,距流民圍山已經禁一個時辰。耿照遙望遠方,蟻群般黑壓壓的人流似乎無時無刻不在蠢動,但驍捷營實際被壓擠的幅度卻不明顯,顯示流民散漫,無有章法,面對長槍鐵馬的谷城精銳,就算餓的狠了,也不會貿然往槍尖上撞。

  但耿照始終有著說不出的憂心。在楓盆嶺時,那些流民原也是飢寒交迫。疲憊衰頹,卻於轉瞬間化成猙擰惡獸,悍然以血肉之軀衝撞長槍箭矢,連最勇敢的軍士亦不禁膽寒,只因嗅到了血。

  殺人就像疫病流行,一旦起了頭便很難止息。

  將軍說的「變故」,難道回事這個?

  符赤錦信手從他襟裡掏出一條雪白的絹兒,為他揩抹頒臉,忽然驚呼一聲,不覺停住。耿照回過神來,輕輕握住她的手,殷問:「怎麼啦?」

  符亦錦勉強一笑,搖了搖頭,作勢再抹,但相公可沒這麼容易打發,握著她溫軟的小手不放,符赤綿莫可奈何,輕聲道:「相公的鬌發白啦,活像老公公似的。」

  說著噗哧一聲,眉眼含笑,宛若春花綻放。

  手邊無鏡,耿照不見形容,料想重定經脈這麼大的事兒,身子斷不能毫無消損;不過兩鬌霜染,算是很便宜了,心中不以為意。見那白絹十分眼熟,想起是她先前所贈,心頭乍暖,誰知符赤錦卻把絹兒往溫濡飽膩的乳脅一掖,擠出一抹沁乳透香的汗津來。

  「是你給了我的……」

  沒等耿照說完,齊寶錦兒輕輕巧巧一讓,越過他的肩頭笑道:「山間克難,未有良醫,有勞李大俠啦。」

  卻是李寒陽走近。

  她將染紅霞的紅絲娟遞去,裊裊娜娜,施糟,正色逍:「奴奴代我家相公,謝過李人俠慨施援手。」

  李寒陽逍:「夫人客氣,我也只是略盡棉搏,談不上援手。」

  接過紅絹,替耿照剝除衣覆。

  李寒陽拔劍的手法與斬擊同樣收發由心,耿照受的只是皮肉傷。遊俠周遊人天下,接受各地武者的挑戰,隨身攜有靈驗的金削藥,包紮手法更是一絕。李寒陽精於此道不遜用劍,經他理創、施藥、捆紮等,耿照頓覺肩上一陣清冽入骨,腫痛大見消解,已能勉強活動。

  符赤錦道:「這是染家妹子冒著開罪師姊的風險,也要交給你的一份心意,你可別辜負了人家。」

  盈盈一笑,轉身離去。台底入口已不見染紅霞與二屏的蹤影,連許緇衣亦都重新入座,由下往上再難望見。

  諸女皆去,媚兒終於意識到自己站在這裡不大合適,適逢金甲衛們繞了大半個場子、好不容易灰頭土臉地蹭來,沒好氣地瞪了耿照一眼,被眾人簇擁而回,心想這小和尚忒愛拿人家的絹兒,原來是賊性不改,與送絹的個個都有貓膩!

  當晚在風火連環塢,瞧他與染紅霞那難分難捨、情致纏綿的模樣,便覺不太對勁。經紅絲絹一事再無疑義,「管小和尚叫「相公」的美貌賤婢」底下,又添一條殺人名錄。

  耿照與李寒陽都很沉默,李寒陽沉默地替他敷藥裹傷,一旁朱五總是亦步亦趨地看,虔無咎雖也頻以眼角窺視,卻隔得遠些。而耿照的沉默,卻是望向遙遠的山間。

  「典衛大人擔心流民的去留?」

  李寒陽笑問。

  耿照本想回答,心頭卻有別樣疑惑盤據;掙扎片刻,終於忍不住開口。「李大俠為何代表南陵出戰?」

  「自是為了流民。」

  「既然如此,李大俠何以認輸?」

  李寒陽啞然失笑。這話若出自他人之口,恐有嘲諷的嫌疑,但他知道少年並無此意。「因為我確實敗給了典衛大人。」

  拎起插在地上的鼎天鈞劍,大如手盾、形似鐘磬的古樸劍鍔上方三寸處,藏鋒的薄刃兀自貫穿劍身,彷彿與平滑如鏡的鋼材融為一體,幾乎看不出嵌合的口子。

  耿照意識到自己的出言無狀,縱使胸中似有一股難言的迷惑與不平,亦不禁微感歉赧,低聲道:「李大俠對不住,我不是那個意思。以您的修為,扭轉劣勢直是易如反掌,若要將軍收容難民,李大俠便不該認輸,應當將我打倒;若不為難民,大可不必與戰。我不懂,這戰與不戰,卻都是為了什麼?」

  「典衛大人弄錯了兩件事。」

  李寒陽正色道:「在我看來,比武是極單純的事,贏就是贏,輸就是輸,縱使旁人沒看出來,只消兩人心知肚明,也就沒什麼好爭的。典衛大人興許不明白,適才一戰,確實是我輸了,此事並無疑義。」

  將鼎天鈞舉至面前。耿照半信半疑,握住刀柄一奪,刀身依舊不動,儼然在劍身裡生了根。

  (一定是功力尚未恢復的緣故。)但連耿照自己都明白,這樣的想法實過於一廂情願。

  經過一刻的調息運功,此際他的功力較諸決鬥當時,只有更加充沛而已,沒有道理拔不出刀。他定了定神,調勻氣息,運動全身功力再試,藏鋒卻毫無動靜。

  「看到了麼?」

  李寒陽淡然道:「你刺這刀時,週身六合的境界高過了我,才能一舉刺穿鑌鐵;拔之不出,是因為你現下的境界遠不如當時。我敗給了這一刀,敗得心服口服。若你能再施展一次,二度遭逢,我仍是要敗。」

  說著面色微凝,雙手分持刀劍,「咄!」

  一聲低喝,緩緩拉開,及至一聲清越龍吟滑出劍身,藏鋒藍汪汪的刃尖震顫不休,才倒轉握柄,將刀還給耿照。

  耿照心下雪亮:這一下李寒陽幾乎用上全力,額間微現珠瑩,連出手為韓雪色解封都不曾如此,怕只有與黑衣人對峙時差堪比擬。「典衛大人弄錯的第二件事,是正義的價值。」

  「正……正義?」

  李寒陽雙目炯炯,直視著他。

  「敢問大人,殺一人若可拯救十人,這麼做算不算是義?」

  耿照沉吟片刻,兀自難決,搖頭道:「我……我不知道。被殺的那人,是好人還是壞人?」

  李寒陽笑起來。

  「典衛大人此問,則又是另一個難題。」

  他搖了搖頭。「關於「殺一人救十人」之喻,諸鳳殿已討論了上千年,是無數遊俠終生自問問人、勤思不輟者,為此分成了幾派,有主張殺人以救,也有主張不殺的,至今仍莫衷一是,未有定論。」

  「那你是哪一派的?」

  朱五忽然插口。

  「我主張「慎殺」。」

  李寒陽也不著惱,溫言笑道:「我不信一命抵一命,人命是不能放在秤上度量的。出了諸鳳殿的議堂,我還未真正遇過「殺一人救十人」的疑難;誰要說「你殺這人,我便放過其他無辜的十個」,我會優先處置說話之人。那廝顯是惡源。」

  耿照與朱五都笑了。

  「我觀慕容將軍處事,雖有苛猛之評,對朝廷總的來說是順服的,而越浦城尹梁子同確是中書大人的心腹,中書大人幾等同於「朝廷」二字。梁家父子對徐日貴父女的惡行,在平望都許多權貴眼中,甚至算不上是一件事;慕容將軍處置梁子同,非是拔掉一枚眼中釘這麼簡單,必將為此付出極大的代價。」

  初老的遊俠斂起笑容,肅然道:「願意為徐氏父女主持公道、不惜開罪朝廷與央土任家之人,我不以為會把犧牲五萬名流民以換取東海道之平靜,視為理所當然的正義。便輸了這場比武,我仍會待在這裡,直到三乘論法大會結束。我想看看慕容將軍的正義,將如何拯救這五萬人的性命。」

  ◇        ◇          ◇

 十方圓明殿裡並無佛像,取而代之的,是一堵七、八丈長的石刻龍壁。

  這片「優波難陀壁」又稱「延喜龍王壁」,通體由六尺五寸高、兩尺八寸寬的青石屏風組成,屏風下有夾嵌之用的蓮台底座,每扇屏風的大小一致,宛若一模而出,拼連處打磨得光滑平整,遠看幾乎難見接縫,襯與整殿的青石磚地、鴉青壁塗,屏風融入空間,彷彿一條浮爪扭頭的巨龍飄在蓮花座上,眨眼便要破壁飛去。

  東海脫離鱗族的統治後,歷經三宗更迭,終成央土皇權之禁向,崇敬龍神的祭祀舊俗多受箝禁,居民遂變著法子保護信仰。或假借拜佛的名義,故意將佛像的盤龍蓮座做得特別大,拜佛如拜龍;或改稱「龍王大明神」云云,假托佛經裡的八大龍王,暗行鱗族龍把。

  這塊優波難陀壁便是這樣來的。做成拼接的石屏風,利於分開收藏,遇官兵閱入尋釁,只消藏起拼成龍首的前三扇,再將當中幾塊胡亂調轉,便看不出龍形,可免朝廷降禍。

  「在東海,釋教不過是龍神的護身符罷了,無怪乎我佛不興。數千年來,老百姓昧於陳俗舊習,未受佛法教化,何其無辜!」

  佛子伸出白玉般的手掌,輕撫著翻滾浮凸的怒張龍鱗,更襯得五指修長,宛若女子。

  「幸有我等前來弘法,為百姓點起明燈。他日東海萬民同登慈航,在座諸位亦得佛果,行持菩薩道圓滿,不亦善哉。」

  此番東行,央土僧團的成員多來自聯名上書的廿九座寺院,因路途遙遠,恐寺中長老不堪跋涉,故以青壯一輩為主。美其名曰「精銳盡出」,背後的意思只怕與南陵相彷彿:橫豎三乘論法是佛子一人的戲台,輪不到旁人出頭,既是為人作嫁,自不必賣力演出,只消分沾雨露之際,自家莫缺席便是。

  果然眾人聽了佛子之言,倒有大半或面露冷笑,或不以為然,無一附和。

  佛子獨自離京,撇下央土僧團的代表,一個人來到了東海道,此舉在這些少壯僧人之間已飽受非議,及至發動流民圍山、易論法為比武等等,不滿的情緒更是到達頂點。各寺代表難得一片敵慨,私下議定在商討之時,一致反對與鎮東將軍府比鬥,意即接受現狀,不逼迫慕容柔收容難民。

  這是一場遲來的圍剿清算。佛子在踏入十方圓明殿之前便已遭孤立,等待他的是一群憤怒的少壯僧人,對這場荒腔走板的「三乘論法」滿腹牢騷,拒絕再被當成傀儡操弄。

  來自攝度精進寺的行深和尚雙手合什,垂眸道:「證佛果而成阿羅漢,那是小乘之說。大乘普渡眾生,不作利圖,佛子此說,倒顯多餘了。」

  幾名青年僧人頻頻點頭。行深的師兄行遠在央土論法時被佛子駁得體無完膚,他一直想找機會報仇,但住持說他修為不如師兄,不必自取其辱,令行深耿耿難釋。

  既然有人率先發難,後頭自有乘勢揮軍、借風放火之輩。接口的是捨悲寺的慈惠和尚,他今年不過三十許,正值壯年,卻與央土名僧雪舟慈能大師同列寺中的「慈」字輩,在此番的東行隊伍裡備受注目,說話也格外有份量。

 「我聽說佛子教人多誦「南無阿彌陀佛」六字,如此販夫走卒、目不識丁者,亦能成佛。東海百姓常念佛號,自然登蓮台而證真乘、成佛果,與我等何干?」

  佛子淡淡一笑並不辯駁,細撫青石龍刻,悠然道:「東海百年以上的古剎,計有四百七十二座,其中逾三百年者百有零四,超過五百年者卅七;逾千年者,光這阿蘭山上就有六座。這些寺院中,人數最少的優離庵有百廿三名比丘尼,人數最多的,是千月映龍川畔的大跋難陀寺,計有四千八百七十二人。以上均未算入火工、雜役,以及掛單遊方等。」

  眾人均不知他何出此言,面面相覷。

  佛子從容道:「東海古利雖多,奈何佛法不興,這些個名寺便如莊園,坐擁良田萬頃,廣納仕紳供養,出家眾不過是點了戒疤披上僧衣的俗世之人,視住持如功名;蓮覺寺的顯義和尚為求住持大位,十年間打點宣政院各級官員、東海臬台司衙門等,總數逾此,」

  伸出右手食中二指。

  行深面色微變,強笑道:「兩千兩雖是大數,但我等方外之人……」

  慈惠和尚見佛子手勢未變,笑容如古井般平靜無波,諱莫如深,心念電轉之間舉袖一攔,沉聲道:「別丟人了,是二萬兩。顯義光是用來打點宣政院和臬台司衙門的賄金,總數就超過二萬兩白銀。」

  殿裡寂然無聲。除了粗濃的呼吸,更無一人開口。

  在場二十餘人都是央土名剎的青壯輩,學問僧非是鎮日躲在藏經閣裡鑽研典籍,常與達官顯貴來往,都是見過世面的,雖知東海殷富,這數字仍遠超過眾人的想像。

  若有現銀二萬兩,還爭撈什子住持?幾輩子也揮霍不盡了!

  行深吞了口唾沫,強抑面上筋跳,一張黝黑的麻子臉雇如屍殍,澀聲道:「那顯義……當成住持了麼?」

  佛子搖頭。

  「據說近有疾患,身子不好了。宣政院裡有個說法,欲於三乘論法會後,推動天下佛暱一統,由央土僧團中簡拔壯年有為、才德兼備的學問僧,來擔任東海寺院的住持,以洗頹風,度化東海萬民。」

  宣政院是太宗一朝才有的,專責管理佛教相關事務。南陵臣服後,段思宗上奏朝廷,極言小乘於南陵諸國行之有年,教團組織發展成熟,不宜以央土大乘的宗法、因俗度之,乞設一中立機構管轄,如接待諸國使節的客省,負資安排南陵教團的朝覲、交流等,而不涉教團內部諸務。

  其時太宗大力推行釋教,看完段思宗的摺子,不但准了宣政院的設置,更分擴為管理央土教團的「樞院」與南陵教團的「南院」,正二品的宣院總制之下,另有兩院院使、同知、副使等官員,說是「專管天下僧尼的中書省」亦不為過。

  東海班:有教團,各寺住持名義上由朝廷指派,可宣政院裡的都是官,是進士出身的讀書人,把住持之位當作世俗功名,可蔭可補,但看如何周旋。大抵上做得新住持的,十有八九是寺中掌權之輩,錢帛在手,利於敬謝打點,居然也維持「一寺相承」的傳統,師歿徒繼,次序井然,這麼些年來沒出過什麼亂子。

  琉璃佛子透露的訊息,登時讓現場炸了鍋。

  這些央土名寺的學問僧個個自視甚高,十五六歲便嶄露頭角,顯現過人的聰穎博學,日積月累有了點名氣,才被派來與會;但同儕間競爭寺中高位,激烈的程度不亞於廟堂奪權,僧多粥少,誰也不敢說自己能出線。擠不上位子的,到了七老八十仍是一介學問僧,那就十分淒涼了。

  而佛子方才隨口說的數字,此刻突然顯現意義:百年古剎就有四百七十二座,算上未滿百年的,怕沒有幾千座!東海和尚連經都未必能讀,除了坑蒙拐騙、吃喝嫖賭,正經的就沒會半點,看在這些央土僧人眼裡,何異於豚犬!

  若能外派東海,人人都有自信壓倒這些顢預的假比丘,掌握僧徒百姓,甚至君臨一座如蓮覺寺般、十年之間能送出二萬兩紋銀的千年古剎,再不必於央土教團的夾縫中苦苦求存,與陰險的同儕、偏狹的師長爭得你死我活……

  一個冷硬幹澀的聲音,打破了眾人眼前五光十色的幻想。

  「我沒聽說過這種事。」

  果天依舊面無表情,看不出喜怒。自他入殿以來,始終走在佛子身後丈餘處,比起其他刻意迴避的僧人,已是站得最近的一個。「宣政院不預教團宗法,乃是孝明朝以來的定制。把央土僧人派到東海當住持,總制大人從沒說過這樣的話。」

  「髡相」都說話了,眾僧被當頭澆了盆冰水,有的人美夢破碎,頓時激起滿腔恨火,轉頭怒視琉璃佛子,原本熱烈的氣氛一霎僵冷,空曠的大殿內竟隱隱有著肅殺之感。

  佛子道:「師兄,趙大人今年要告老了。致仕之後,宣政院總制一職將由僧人出任,院使的官秩改為從一品,與中書省、尚書省、御史台等並列。」

  僧人出任宣政院總制,「髡相」云云將不再只是一句玩笑話。

  連身為副手的兩院院使都是從一品的官兒,繼現任總制趙希聲大人之後的新科總制,其地位只能是當今的國師了。至此太宗朝所立、避免政教相預的團院制度形同瓦解,不惟僧人將立於朝堂,教團亦受朝廷直接掌控,對這些積忍已久、鬱鬱不得志的青壯僧人來說,全新的時代正在眼前豁然開展。

  「我不曾聽聞。」

  果天冷道:「你從何處得知?」

  「陛下親口告訴我的。」

  佛子答得從容,僅在頓句時微露一絲詫異,淡如雲拂。

  「……陛下沒同住持師兄說麼?」

  勝負很明顯了。

  皇上跳過京城第一寺的住持、央土教團的首腦,直接向佛子透露消息,宣政院的新總制決計不會是果天——而這一點兒也不難想像。果天和尚今日的地位,可說全來自佛子的活躍,這樣的風評在平望都幾乎已成共識,皇上沒有道理不清楚。

  果天不招人喜,正因為不識相。

  「我沒聽陛下提起過。」

  他又重複一次,彷彿說多了就能成為事實。

  「鎮東將軍所轄,朝廷明著要收回去,只怕慕容柔不肯。陛下縱使有意,中書大人也不會貿然而行。我等出家之人,本不該插手朝廷政事,以免礙了修行。依我看,央土教團不應干預東海流民之去留,讓將軍府與東海臬台司衙門自理便是。」

  慈惠一聽心中有譜,面色丕變,冷笑道:「果天大和尚、大住持!你這是想吃獨食麼?」

  果天蹙眉。「你是什麼意思?」

  不管這人是真木頭或假道學,總之都不是能挑開了說的對象。慈惠的腦筋轉得飛快,輕咳兩聲,端得一臉正經:「皇后娘娘的意思十分明顯,即要保住流民,收容於東海。鎮東將軍是天大的官兒,能大得過娘娘、大得過皇上?慕容柔若違了上天好生之德,休說皇上,天下萬民也容他不得!正是我等出家之人,更應心懷慈悲。我認為央土教團應推派代表決鬥,促使將軍收容流民。」

  他雖是捨悲寺的「慈」字輩,年歲較雪舟慈能禪師小了何止半甲子?雪舟一暱的長弟子們都比這位小師叔年長,早早便佔住了寺中高位,等接師父衣缽,連一點渣滓也沒留給他。

  慈惠好不容易見到了一絲曙光,想起東海這一大片富得要流出資來的佛荒之地,幾乎興奮得要喊叫出來,心思透亮:哪裡是佛子要除慕容柔?這分明是皇上的意思!

  若不順風表態,無有好處不說,搞不好還要與人陪葬,落得竹籃打水兩頭空。

  行深在攝度精進寺還算是住持嫡系,多少受到師父、師兄的照拂,夾縫求存的資質遠不如他,到此刻方才省悟過來,忙不迭道:「很是、很是!出家人廣修六度,而一法不執,豈可昧於鎮東將軍一人,棄無數流民於不顧?精進寺亦贊同佛子慧見,教團應派代表一鬥。」

  余子紛紛表態,居然全數通過。

  這個結果遠遠超過果天的預期。

  他木然環顧四周,似乎不明白這些原本嫉妒、敵視佛子的人,怎能在三言兩語間都站到了他那一邊去,眉結益深,沉聲道:「我反對。」

  眾人先是一怔,繼而「噗哧」一片,幾個較不穩重的舉袖掩口,其他人就算沒出聲,嘴角眉梢的蔑意卻赤裸裸地不加掩飾,彷彿正看著一頭被拔光了羽毛卻毫無自覺的落敗公雞。

  「佛子,我等當推派何人為代表?」

  慈惠當他雲霧一般,已不入眼中,逕對佛子道:「蓮宗八葉不過傳說而已,東海既無僧團,料寺院也不敢明目張膽地反對慕容,第三場的比鬥形同虛設。若要逼慕容收容難民,這場的是關鍵。」

  眾僧如夢初醒,紛紛你一言、我一語的,為代戰的人選爭個不休,所言皆十分空洞,沒什麼建樹。慈惠胸有成竹,待諸人辯得口乾舌躁、貧乏的內容再也撐不起激烈的交鋒時,才提高聲音道:「小僧往日與金吾郎任大人有些交情,人說金吾郎乃京師……不!是央土第一快劍,那耿姓少年如此凶暴,若能請出任大人的快劍,不定一合之間便教慕容的爪牙伏誅。」

  余子提出的代戰人選與「飛鳶下水」任逐流一比,盡皆失色,面色陰沈地閉上了嘴。慈惠還來不及得意,佛子已然開口。「代戰之人我另有計較,只須確定教團的意向即可。各位,請。」

  合什頂禮,竟教眾人先行離去。

  慈惠、行深等還巴望來日宣政院易主時能來東海「拓荒」,不敢違拗,魚貫頂禮而出,比一群接頭連尾、踱返圈捨的綿羊還乖覺,片刻走得乾乾淨淨,只果天青著一張臉站立不動,佛子也不以為意。

  片刻,又有三人自殿外而來,當先的是赤煉堂的四太保雷門鶴。隨後,青鋒照之主邵鹹尊錦袍一振,負手跨過高檻;談劍芴指揮著兩名劍塚院生,將蕭老台丞連竹輪椅一併抬入,推入殿中,躬身低道:「我在殿外候著,有事台丞叫一聲便是。」

  蕭諫紙點了點頭,權作回應,並不言語。

  佛子喚請三人前來,是在央土僧團開議以前,也就是說適才他與慈惠等僧眾的對答,雷、蕭等聽得一清二楚。待談劍笏退出大殿,佛子才自青石壁前轉過身,也不理睬一旁兀自佇立不去的果天,美得妖異的面孔襯著殿內靜謐幽碧的暗影,渾不似人間之物。

  「有勞了。」

  他低垂眉眼,合什道:「貧僧所求,諒必瞞不過三位。」

  雷門鶴微微一笑,邵嘜尊仍舊負手,蕭老台丞則是睜著一雙銳目直勾勾盯著他,自始至終都無意改變。

  佛子似不意外,自顴自道:「為救流民,第二場央土教團非勝不可,但我等皆是學問僧,不通武藝。此事既與三位休戚相關,貧僧懇請三位,為了山門外五萬名流民的性命,務必助貧僧一臂之力。」

  說著雙手合什,長揖到地。

  一聲冷哼,竟是蕭諫紙率先接口。

  「適才佛子對央土僧人威脅利誘,醜態畢露,也是為了五萬流民的性命?」

  老台丞聲音不大,甚至有些痦啞,然而烈目焦熾,在紺青如夜的昏暗大殿內看來,宛若兩道紫電劍芒,穿顏透目隱隱生疼,令人難以逼視。

  琉璃佛子眉目未動,笑意嫻雅。「老台丞言重了。出家人不打誑語,貧僧也只是實話實說,談不上威脅利誘。」

  蕭諫紙冷笑,灰白的劍眉一挑。「哪一部份是實?僧人出仕、封蔭東海,還是閣下將佩掛一品紫金魚袋,立身朝堂,從此以國師之尊指點江山,弘法預政?」

  佛子從容回答道:「貧僧有旨。」

  從襟裡取出一封書柬,雙手捧過。蕭諫紙冷笑展讀,越看臉色越沉,那交疊數折的紙頭上不過寥寥數行潦草筆跡,他卻來來回回看了半天,彷彿想從中看出什麼破綻而不可得。

  邵、雷二人站在一旁,居高臨下,雖不能盡看紙上內容,從老台丞的一臉鐵青,倒也不難想像寫了些什麼,邵鹹尊站得稍遠,卻因老人持信的角度之故,能清晰看見落款處並無花押,卻有一方「御上行寶」的篆字朱印。

  部鹹尊乃書畫篆刻的大行家,認出這枚「御上行寶」是當今天子的私章,莫說仿造,就連用了這四個字當作銘刻,都是抄家滅族的不赦之罪,等閒開不得玩笑。

  渝柿紙閱舉,將書柬還原,雙手棒還,小心興與中透著一股顯而易見的隱忍,彷彿為了這種東西執臣下之禮是莫大的屈辱。

  「這種事,便在孝明一朝也不能發生,遑論先帝!」

  老人咬牙輕道,似帶著嚼碎鑌鐵般的痛烈。誰都知道他口中的「先帝」是指英年早逝的太祖武皇帝,與時人的習憤不同。或許老人從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當今天子既非孝明,也不是武烈。」

  佛子輕聲應著,並不特別張狂,反有一絲淡淡悲憫。「那我們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老人掉轉輪椅,推送側輪的雙手因過於用力,看來竟有些顫,但恐怕不會有人認為是衰朽抑或軟弱。

  「輔國!」

  老表丞低咆著,談劍笏一個箭步跨越高檻,見老長官面色不好看,相伴多年的直覺讓他明白老人只想盡速離開,一身官服的紫膛漢子二話不說,逕抬起輪椅邁出大殿,轉過門牖便不見蹤影,餘下軸轤聲一路行遠。

  佛子轉向雷門鶴。「當今赤煉堂,是哪一位太保當家?」

  雷門鶴那生張熟魏、逢人皆是這一副的堂倌笑容倏凝,見佛子絲毫不介意氣氛變爝,終是生意人的脾性蓋過了滿腔驚怒,勉強拱手:「正是區區,佛子明監。」

  「此刻仍是?」

  佛子詫然。

  雷門鶴面色微變。「回佛子的話,此刻仍是。」

  「那五萬人若殺上山來,有多少是你的仇人?」

  雷門鶴乾笑:「肯定多過邵家主。佛子若沒別的吩咐,小人先告辭了。」

  雖然滿心不是滋味,仍不敢缺了禮數,長揖到地,待佛子頷首,才起身離去。邵鹹尊始終未發一語,朝佛子拱了拱手,也跟著離開。

  佛子笑顧果天:「沒別的人啦,師兄不用留下了罷?」

  兩人遙遙相對,片刻果天才轉過身,披著?金袈裟的高大背影沒於刺亮的殿門外。

  琉璃佛子獨自佇立於空無一人的十方圓明殿,不知過了多久,才歎息一聲,低頭向外走去,空曠的殿構間忽響起一陣清脆的掌聲,一條高瘦的身影由難陀龍王的壁首後轉出,嘎聲笑道:「服!真不由得我不服。察覺我躲在屏風後沒什麼了得,察覺了卻假作不知,還能若無其事走出去,這才叫做城府。看來老夫多年未履江湖,道上著實出了些厲害人物。」

  佛子回頭,但見眼前之人乾癟黝黑,雙掌籠在袖裡,高大的身形裹著華服,猶如骨架蒙皮,看來與一株染了邪祟的枯老梧桐沒什麼兩樣;兩隻凹陷的眼睛覆著灰白的濁翳,顯而易見的目殘並未使人感到同情,只覺妖氛逼人,如遇鬼怪。

  「閣下是……」

  「欸!你該說「你這時出現在此,意欲何為」才是。到了這份上,假裝不認識就太傷人啦。」

  華服瞽叟聳肩怪笑。「你現下說話的口氣,與先前截然不同,簡直就像兩個人。可惜這厲害的小把戲騙得了明眼人,騙不過瞎子。嘖嘖嘖,你露餡啦,知道不?」

  佛子終於選擇了沈默。

  他一向務實,雖偶而扮演狂人或賭徒過過乾癮,但大部分的時候都相當冷靜。

  佛子明白時間不多,過目不忘的本領再一次發揮作用,在腦海裡飛快翻閱與盲眼老者相關或無關的片段,想找出是哪裡出了問題。

  盲眼老者似把他的安靜當成了屈從,得意笑道:「方纔你煽動那三人的手法著實精彩,看得我差點鼓掌叫好。不過想想也是,煽動、左右他人,一向都是閣下的拿手好戲。」

  這「思見身中」的異能不但能使他過目不忘、任意調用腦海中的記憶,還能夠一心多用。

  青年僧人一邊追索記憶,進行極其繁複的對照檢查,耳中一邊聽著老者調侃,分毫不差地接口:「我怎煽動了蕭老台丞?閣下目睹全程,當見蕭老台丞怒氣騰騰,拂袖而去。況且,巴望一名癱癱長者出戰,不如認輸算了。」

  盲眼老者笑道:「蕭諫紙自來是獨孤閥的忠犬,以他的才具,非為白馬王朝的安泰,真要放手一搏,鳳翥未必是他的對手。老蕭失勢多年,甘於黃紙堆裡做學問,代表舊情猶在,事事都為顧全大局。容忍慕容、容忍任家,容忍平望都裡的小皇帝,是一樣的意思。

  「那張破爛紙頭上不管寫了啥,都夠他失望透頂。一旦不忍了,決心做自己想做的事,你覺得老蕭是想留下難民呢,還是放他們爛死在荒野之中?他癱了不能打,劍塚的二把手談劍笏可不是省油的燈,「熔兵手」之前,不世神兵也要忌憚三分,贏面不小。」

  佛子不置可否,又道:「雷門鶴呢?我可沒給他好臉色。」

  老者嘿嘿兩聲。

  「瞞者瞞不識。風火連環塢燒燬後,越浦城中都說「四爺做龍頭」,鹹以為多年的派系傾軋至此落幕,大權重定於一尊,你劈頭卻問「如今是哪一位太保當家」,暗示他的大位還未坐穩,選錯輸誠的對象,朝廷秋後算帳,你赤煉堂頭一個跑不掉。

  「這句話的背後,還有更深一層的含意。當夜雷奮開悍猛絕倫,你我記憶猶新,這廝若便未死,必等著東山再起的機會,指不定也來到了現場。若埋伏在雷門鶴身邊的大太保眼線,將佛子之言帶給雷奮開,那麼蓮台第二決,便是大太保一派逆轉形勢的樞紐。

  「只消「鐵掌掃六合」打趴鎮東將軍的代表,朝廷便是雷奮開最強的後盾,任憑四太保掌握多少幫內勢力,也要俯首低頭。雷門鶴要想通這條「釜底抽薪」之計的厲害處,就算雷奮開真死了,也當極力爭取表現的機會。兩面開鋒,正反皆宜,端的是妙計!」

  老者說得口沫橫飛,語氣忽一轉,低笑道:「不過你和那姓邵的賊小子一句話也沒說上,怎知此人堪用?我聽說當年狐異門被正道圍剿,此人亦出了大力,莫不是仇人相見,分外……嘿嘿。」

  你把狐異門看得太簡單了,老東西。復仇這道菜,放涼了才更美味。

  佛子在心中將所有畫面反覆比對,終於確定老人是靠聲音認出自己,非是計劃出現紕漏;只消將他滅口,秘密便無虞洩漏。雖然損失這枚棋子,對後續的工作多少有些影響,但他比對記憶的同時也完成另一套無有此獠的新藍本,照樣能完成任務。

  「老實說三人之中,我對他最沒把握。」

  他難得地露齒一笑,動作雖輕佻,語聲仍是一派莊嚴溫煦,閉上眼睛聆聽,絲毫不覺有異。「不過我想,一個人能持續行善二十年,從不間斷,如非對「善」有異於常人的執著,便是沽名釣譽到了極處,圖謀必深。無論哪個,都不該錯過這麼好的機會。」

  老人哈哈大笑,一揮袍袖,「監啷」一陣沉重的磨轉異響,竟將青石屏風「轉」了過來。

  原來雕著難陀龍首的頭三面屏風,非如其後十幾塊般、嵌夾於蓮花底座,而是貫通中心,設以活動的軸轤。屏風雖重,拜精巧的軸承所賜,毋須合數人之力才能抬起掉頭,任何人皆可輕易轉過,露出背面的石刻。

  那是一顆人頭。接在龍身之上的,是一枚鬚髮怒張、訾目如電的成年男子之首,?風吸雲神威赫赫,令人肅然起敬。此非難陀龍王在佛典裡的形象,而是東海自古以來所信仰的鱗族之首,龍神應燭。

  「這張臉切成了三等分,轉至背面時左右倒反,看不出原有的圖案,非要一一轉正,才能拼出應燭的頭雕來。為在央土皇權下崇祀龍神,這幫東海土人當真是挖空了心思,什麼玩意兒也弄得出。」

  瞽叟笑得露出參差尖牙,陰惻惻道:「連神都有不同的面目,何況是人?你要是真動手殺了我,會後悔莫及的。我專程前來,是為賣你個好東西。」

  佛子對老人瞭如指掌,真要動手,三招之內必能取命——當然是在出其不意的情況下。如今打草驚蛇,再想無聲無息地除掉這個麻煩,怕要花費不少功夫。

  俊美的青年僧人決定暫抑殺心,尋求其他的解決之道。

  「你想賣我什麼?」

  「平安符。」

  老人的笑容猥崽邪祟,似欲挑起他的浮躁。

  他穩穩應對,連方才不經意洩漏的一絲輕率都消失無蹤,彷彿就真的只是「琉璃佛子」而已,別無其他。

  「什麼平安符?」

  其實他知道是什麼。將符?燒成灰,混合雄黃、沒藥等香料貯於?囊,授與信眾,以趨吉避凶,也有嫌麻煩直接裝入摺好的符紙的。只有在佛荒之地東海,寺院才有這種不三不四的東西;在京師平望,畫符驅鬼一貫是牛鼻子臭道士的勾當。

  「保平安用。祛邪擋災,逢凶化吉。」

  老者笑得諱莫如深,令人打從心裡發毛:「萬不幸佛子輸掉了第二場,這只平安符便能發揮作用了。不知佛子願買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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