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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第104章
第二十二卷

封面人物:何君盼

【內容簡介】

 小院之中變故陡生,韓雪色悍然出掌,風篁死生一線,此局何解?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五人三方一陣亂鬥,不速之客突如其來,竟令眾人齊齊束手,坐以待斃!

  眾所矚目的三乘論法,以誰也料想不到的方式召開,更往誰也掌握不了的方向發展!災難臨頭,危在頃刻;把滿山權貴置於刀鋸鼎鑊的,究竟是天真無知的理想家,抑或是無謂生死的狂信者?

第百零六折 天仗風甫,八寒陰獄

  韓雪色這一下變招快絕,風篁猝不及防,厚實的胸膛肌肉忽變得溫軟如綿,於掌力及體的瞬間身子一挪,生生卸去三成勁力,然而畢竟是亡羊補牢,仍被轟得倒飛出去,仰天噴出鮮血。

  「風兄!」

  耿照正欲動作,一股微妙悚慄掠過背脊,本能擎出「藏鋒」;激越的龍吟聲乍現倏隱,刀刃停在無聲掠至的聶雨色喉前,矮小的黑衣男子急停頓止,發鬌逆風激揚,烏緞般「潑喇!」

  攤上刀鋒,撫刃皆斷,寂然無聲。

  約莫同時,韓雪色抄住旋落的尋真刀,遙指風篁,雖未回頭,聲音卻是出奇地平靜。「耿兄弟,本座無意傷人,實不得已而為。請你把刀放下,你我之間,沒必要見血。」

  既沒有偷襲得手的雀躍,也無撕破臉的決絕,非喜非怒,自透著一宮之主的威嚴。

  耿照瞳孔微縮,突然意識到這名身穿單衣的高大男子,的的確確是指劍奇宮的主人,是龍庭山群龍之首,外表的狼狽絲毫未損其高貴優雅。即使是衣裝完好、於席間從容談笑之時,韓雪色也沒像現在這樣,週身散發著難以言喻的沈靜威壓,恍如一堵苔濃遍染的千年古城牆,光是佇立不動,便使人不禁仰望,未敢輕攀。是他……穩穩控制著場面。

  「這個人……絕不簡單!」

  若只將此人當作偷雞摸狗之輩,未免太小看指劍奇宮了。耿照定了定神,藏鋒絲紋不動,嗡嗡震?的刀刃早已靜止,質性由百煉緬刀搖身一變,化作刃厚背寬不動如山的折鐵刀,最易斷人首級。

  「韓兄見諫。聶二俠神技驚人,請恕小弟不敢輕縱。」

  韓雪色點頭。「我明白。要換了是我,也不敢放。」

  隨手挽個刀花,將刀收於臂後,竟是放了風篁這唯一的人質。

  聶雨色鳳目圓睜,咬牙低道:「宮主!」

  韓雪色刀擱桌頂,眼神轉柔,正要朝榻上的阿妍走去;步子尚未邁出,一股無形威壓已至,耿照轉過頭來,雙目炯炯直視。就在他轉頭的剎那間,聶雨色肩頭微動,便要出手,忽覺頸間剌痛,「藏鋒」已貼肉送至,再難稍動,心中微詫:「這小子……莫非週身都是眼睛?」

  他與韓雪色默契絕佳,兩人幾乎是一同動念、一齊動作,居然被同一人所阻,恐怕只有練到了「發在意先」的頂峰高手才能辦到。韓雪色苦笑:「老二,不是誰都須這般算計的。適才耿兄弟若有殺人之意,眼下你已是鹹肉一條,還變得出什麼花樣?不如坦承以對。」

  目光轉向耿照,正色道:「耿兄弟,阿妍於我重逾一切,便要我拿性命交換,韓某人絕無二話,何況是區區一條碧鯪綃?你讓我瞧一瞧她,韓雪色定將腰帶奉上,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耿照猶豫片刻,終於還是側身讓開。韓雪色快步來到榻畔,連人帶被將女郎擁入懷中,柔聲密喚:「阿妍、阿妍!」

  阿妍「嚶」的一聲,悠悠醒轉,柔聲輕道:「韓郎,我做了個夢,夢見?東將軍派人來尋我啦!又夢見你同人打架,刀子明晃晃的,還有好多血……」

  忽爾回神,蒼白的俏臉上露出一抹慘淡笑容:「原來……原來不是夢。我真傻。」

  韓雪色一徑搖頭,擁著她柔聲道:「別怕!沒事的。」

  阿妍微微一笑,搖頭道:「我不怕。」

  韓雪色見她神色如常,這才露出放心的表情,轉頭對風篁道:「人急無智,出手忒重了,風兄見諒。我這路『天仗風雷掌』全是剛力,並無暗勁陰手,風兄搭配子午流注之理運氣調息,當能緩和傷勢。」

  細細指點了對應的經脈穴位等。

  刀侯府一脈對金創、內傷等亦有涉獵,風篁聽得兩句,便知所言無虛。他被重手法擊中胸口,傷了心脈,連取銅駝丸吞服的力氣也無,未敢逞強,勉力倚牆盤坐,依言運功調復。不過片刻工夫,面色大見好轉,嘴角已不再溢紅,冷冷抬眸,咬牙沉聲道:「韓宮主未使『不堪聞劍』,風某感恩戴德。今日是我技不如人,心計亦多有不及,韓宮主藏得如此之深,倒教風某走眼啦。他日……再來討還佩刀,請!」

  一撐之下竟無法起身,胸中悶痛,又脫力跌坐回去,模樣十分狼狽。韓雪色面露愧色,但也不過是一現而陳,轉頭道:「老四!」

  沐雲色會過意來,取出一隻碧油油的翠玉小瓶,對耿照道:「這是依先師的金方調配、由我大師兄親手煉製的治傷良藥。耿兄弟若信得過我,讓我將藥交予那位風兄服用,於內瘀大有裨益。」

  奇宮一方三人之中,耿照與他交心已久,素知其為人,再說沐雲色為他隱瞞奪舍一事,擔了偌大干係,自是不疑,點頭道:「有勞了。」

  沐雲色刻意放慢動作,以示磊落,將玉瓶置於檻內輕輕一滾,喀搭喀搭滾到風篁腳邊。

  風篁連踢開的力氣也無,索性不做無聊之舉,冷笑道:「奇宮珍藥,恕風某無福消受。」

  逕取銅駝丸吞服。奇宮門下精通醫藥,沐雲色遠遠聞到藥氣,猜是祛毒一類的方子,於內傷並不對症,肅容道:「風兄怒氣難平,我能理解。但我家宮主的意思,乃冤家宜解不宜結,行走江湖難免誤會,能消解開來,做朋友總比做敵人好。況且今日非我奇宮上門尋釁,是風兄先亮刀押人,於情於理,總是說不過去罷?我家宮主情急出手,分寸實難拿捏,奉上傷藥是為化解兩家仇怨,可不是怕了風兄。」

  聶雨色瞥他一眼,鼻中哼笑。「哪來忒多廢話!你……宮主小心!」

  眾人被喝得轉頭,只耿照心頭微動,明白又是聲東擊西。這回聶雨色是鐵了心要退,呼喝未落,全不顧藏鋒之銳,抽身倒縱出檻,足不沾地,泠若御風:輕功雖是上乘,到底慢了碧火功一步。

  內功練至一定火候,往往能凝縮內氣,如絲網般投射而出,或相機感應,或取勢迫敵,皆是「我可感敵,敵亦知我」頂峰之人,甚至能以氣機罩住對手,令對方動彈不得,如蛇口之蛙。

  然而碧火神功非同一般氣機感應,先天真氣較尋常功勁更綿密,凝成的氣絲介於有無之間,我能知敵,敵卻無從知我。

  聶雨色心念一動、耿照即已察覺,刀刃順勢一遞,料他絕無生機。但以他與奇宮之間千絲萬縷的關連,絕不能出手擊殺聶雨色,索性還刀入鞘,「鏗!」

  一聲激越清響,刀鍔撞上吞口,聶雨色雙腳才踏著地面。

  在場幾雙眼睛都是武道的大行家,雖不明白耿照何以如此迅捷,卻都知道是誰饒了誰的性命。各挾人質對峙的場面既已破局,耿照再無顧忌,閃身掠至風篁身畔,出掌抵正背門,渾厚的碧火真氣透入,風篁面上陡現血色,嘴角汩出烏血,眨眼工夫又由黑轉紅,瘀傷悉數吐出。

  韓雪色心中一凜:「好駭人的修為!老二所料,只怕不假。」

  不露一絲詫異,歎息道:「老二,還不謝過典衛大人不殺之恩?如許快刀,你有三把喉嚨盡都開了,哪還能躍出門去?」

  聶雨色聳了聳肩面無表情,似乎一點也不害臊。「便吃定他不會動手,要不傻子才退。再說了,他還盼著你送上腰帶哩,哪裡捨得殺我?」

  見韓雪色面色鐵青,畢竟不敢頂撞太甚,沒好氣地轉頭一拱手,聲音呆板如誦經:「多謝典衛大人不殺之恩。下回典衛大人再要犯傻,在下一定繼續光顧,大家發財。」

  一旁的沐雲色尷尬已極,低聲道:「二師兄,我看你還是少說兩句罷。」

  風篁也算老江湖了,為人又通權達變,不拘一格,然而聶雨色的行止在他看來直是無賴;大剌剌地自揭心思,居然半點也不臉紅,又是一般市井無賴所不及,怒極反笑:「奇宮自詡正道,不想門下心機狡詐、厚皮涎臉,風某縱不才,也不敢吃貴宮的藥。」

  起腳一撥,玉瓶「颼!」

  一聲飛向沐雲色面門。沐雲色反手接住,面上乍青倏紅,無言以對。

  風篁也沒料到這一腳能有如許勁力,回頭歎道:「耿老弟,我這輩子沒服過幾個人,但你的內力當真是深不可測,老哥哥不得不寫個『服』字。」

  耿照一徑搖頭,與他扶臂相將,並肩而起。

  忽聽韓雪色道:「我知風兄惱我偽作內力不濟,但小弟實無相欺之意。」

  風篁面色一沉,淡然道:「正所謂『兵不厭詐』,風某心計不如韓宮主,大意輕敵,敗也不冤。再說韓宮主的『天仗風雷掌』勁力沉雄,的是絕學,縱是心機取巧,手上功夫卻不含糊,風某敗則敗矣,也沒有別的話。」

  他一閱進廂房便制住了韓雪色,此舉固然是投鼠忌器,二來也毋須與阿妍姑娘有什麼肢體上的碰觸,以免敗壞人家女眷的名節,雖在人情義理上堪稱周詳,卻冒了偌大風險:須知指劍奇宮在東海四大劍門中歷史最久,門下英傑無數,韓雪色身為群龍之首,以西山毛族之血裔,威壓鱗族聖殿十數年,修為之高,武林年輕一輩難有堪敵。要無聲無息潛入他的寢居、一擊將人制住,不驚動外頭聶沐二少,當真是談何容易!

  風篁抱著破釜沈舟的決心出手,不料韓雪色毫無抵擋之力,一照面間便被拿住,沉雄的手勁貫透筋脈,毋須封閉穴道,已半身酸軟,動彈不得;丹田之內空空如也,對透體而入的異種真氣毫無反應,與不通武藝的普通老百姓相彷彿。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風篁直覺逮到的是個冒牌貨,然而無論音聲樣貌、談吐舉止等,皆是在綠柳村遇著的那名「韓雪色」無誤,見阿妍姑娘對他十分著緊,暫把真假韓雪色的疑慮拋諸腦後,只消乖乖交出碧鯪綃,理這身無內功的男子是誰?便是這一念間的輕忽大意,最終中了暗算,風篁懊惱之餘,不由暗忖:「我闖蕩江湖二十年,自認眼界開闊,卻不知有這樣一門武功,能將真氣藏得無影無蹤,如同不曾習武之人。人說指劍奇宮行事詭秘,介於正邪之間,不想連武功也如此怪異,比外道還要邪乎。」

  卻見韓雪色從懷中拿出一隻刻著八團金龍的冰糖瑪瑙小瓶,尺寸較鼻煙壺略小些,輕輕一搖便發出炒豆似的沙沙響,隱約見得瓶胎內黑影滾動,貯滿一粒粒細小烏丸。

  聶、沐臉色皆變,聶雨色眉宇一軒,厲聲喝道:「宮主!」

  「別忙,我有分寸。」

  韓雪色淡然微笑,逕對風篁道:「這藥叫『奇鯪丹』,是本宮魏無音長老的獨門方子。當年六合名劍一役,魏長老力抗妖刀,與水月一脈的杜掌門成為聖戰劫餘的唯二之人,他雖保住了性命,可惜經脈受到重創,一身修為幾付東流,只得隱居在龍庭山之後,不問世事。」奇鯪丹是魏長老閒居時翻遍醫典,佐以自身創見,大膽嘗試而得。藥力在體內化開之後,能於丹田中短暫模擬出真氣內力的效果,用以推動武技招式,一般的生出威力,並不遜於苦練內功所得。

  「然而,藥石畢竟是外物,藥力生效後至多只能維持一到兩個時辰,用得凶便消得快,用得慢也就支持得久些。此藥一日僅能一服,若逾此限,輕則損及筋脈,全身癱癰,從此成為動彈不得的廢人;重則鼓爆丹田、臟腑俱創,當場便丟了性命,無藥可救。」

  風篁恍然大悟。他出手之時,韓雪色曾掩口挪退,可惜勁力身法均有不如,以致功敗垂成;如今想來,他便是在那時將奇鯪丹送入,待藥力發生作用,才出掌將風篁擊退。

  思慮至此,風篁濃眉一挑,凜然道:「這麼說來,你的內力-」韓雪色怡然笑道:「我六歲入指劍奇宮,諸長老視我如寇讎,不乏有欲殺之而後快的,能保住性命已屬萬幸,遑論其它。直到受了風雲峽的庇護,魏長老始得傅授我武藝,那也是十來歲的事了,我剛到指劍奇宮的頭幾年飽受凌虐,經脈受到嚴重的損傷,今生恐無望再修習內功。」

  耿、風二人相顧愕然。

  韓雪色初上山的那幾年,適逢「琴魔」魏無音隱居,包括應無用在內的風雲峽菁英俱都脫離權力核心,嫡系三大高手中一人破門身死、一人重創半殘,龍首應無用又下落不明;放眼旁系,武力稱冠的「匣劍天魔」獨無年閉關不出,余子皆無一槌定音之能,循環鬥爭,無休無止。小小年紀的韓雪色淪為鬥爭工具,朝不保夕,竟被凌虐成殘,全身筋脈受創,再無法習練上乘內功。

  「四大劍門論劍,我靠的便是這一瓶奇鯪丹。」

  奇偉的毛族青年把玩著晶瑩剔透的冰糖瑪瑙小瓶,口吻閒適,彷彿已揮別童年的陰影,說的都是別人家的軼事。

  「魏長老說了,他有個法子能將奇鯪丹的藥力永遠轉換成內力,不會隨著藥力褪去而消失。他自己的功力便是這樣恢復了大半,雖不比青壯年之時,也足以笑傲江湖了。」但那法子非常凶險,稍有差錯便會丟掉性命,乃九死一生的豪賭,魏長老顧及我的安危,遲遲不肯透露,始終不放棄改良此法的念頭,為我療愈功體,根絕後患。可惜他老人家中道而逝,臨終前我等不及面聆教訓,至為遺憾。「有意無意望了耿照一眼,笑容淺淡,眸中饒有深意。

  耿照心念一動,終於明白沐雲色何以強調奪舍大法的重要,又一直追問他有無師父奪舍之前的記憶。

  在魏無音的記憶之中,不只留有前度聖戰對抗妖刀的寶貴經驗,更有能使韓雪色擺脫困境、毋須仰賴奇鯪丹的大秘密。韓雪色內功不濟,只能拚命鍛煉手眼身法,他用功甚勤,天資又高,居然別出機杼,練得一身出色的外功劍法,絲毫無負「琴魔親傳」之名,實力足以與風雲四奇比肩。然而,欲以外門武功壓制一流高手,實非易事。

  「韓雪色內力暴增」一事,在龍庭山便如「琴魔傷癒並恢復功體」一般,對各系造成莫大的心理壓力。在他們看來,風雲峽的能為委實深不可測,但凡心有不服時,總能因此詳加考慮,未敢輕易發難。當魏無音的訃訊傳上龍庭山,長老中只有平無碧輕率出手,餘人皆抱持覿望的態度,蓋因風雲峽之威經年累月,已成一道無形屏障,若無十成把握,誰也不想冒險爭先,平添無謂犧牲。一旦奇鯪丹的秘密為人知悉,韓雪色……不!甚至該說風雲峽一系能否雄續威懾奇宮,在琴魔死後依舊維持表面的共主地位,答案不言可喻。

 風篁聽罷沉吟不語,片刻才道:「此事該是貴宮最大的秘密,說與我這個外人知曉,韓宮主意欲何為?」「我也想知道為什麼。」聶雨色舉手附和。「你知不知道這兩個人要一次滅口相當麻煩?分作兩次不好麼?你真的非常不體貼下屬啊,宮主。」

 說著從懷裡掏出了硃砂黃紙,蹲在地上開始畫起符錄來。沐雲色看得眼珠都快掉出來了,好不容易回過神,小心翼翼問:「師……師兄,你這是……」「少囉唆!還不快打條黑狗來?」聶雨色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待布完這個『九龍齊飛』的咒殺之陣,房內諸人非我鱗族血裔者,都要爆體而亡,化作一灘膿血,相當省事方便。我一直想試試看效果怎麼樣,可惜在宮裡沒有機會。」「……這樣會連宮主一起殺掉喔!」

 「麻煩!」聶雨色「嘖」的一聲,又隨手加了幾個難以辨別的怪異符號。「這個『脅翅咒』可以保護毛族血裔,不受九天龍落、飛撲撕咬的傷害。」「那怎麼好意思?」風篁親切揮手。

  聶雨色抬望一陣,低頭把符號抹去。「……還是通通都去死好了。」「別理他。」韓雪色笑道:「我二師兄的奇門陣法、遁甲術數非常厲害,但他從《絕殄經》裡考據鑽研出來的那些個古咒大多是西貝貨,跟巫親祈雨差不多,殺雞取血畫符作法的好不嚇人,只是從來都不管用。」

 「絕殄經?」耿照心中微微一動,卻不知異樣何來,話一出口,自己也覺奇怪。韓雪色倒是神色自若,點頭笑道:「是我宮中自古流傳的一本小書,記載許多光怪陸離的事,如乘踽飛行、隱淪變化、分形定身等,非常有趣;說是經籍,其實大多是殘篇斷簡,讀著甚是解悶。我幼時有一陣被鎖在藏經樓裡不見天日,觸目所及,只有一方漏孔,透入些許光亮,那時伸手能構著的書冊,每一卷都看了不下百十遍。老二,那《絕殄經》全宮上下大概數咱倆瞧得最多了,你說是不是?」「哼。」聶雨色抱膝畫符,連抬頭都懶。

  耿照啼笑皆非。

  聶雨色精研算學,排設的奇陣在旁人看來奧妙無方,直如妖法,不料他本人卻沈迷神僳方異,敢情是真想從《絕殄經》裡鑽研出法術來,一經韓雪色抖出,居然乖乖閉上了嘴,看來臉皮奇厚如牆的聶二俠也非是全無罩門。

  韓雪色輕描淡寫幾句,可知幼年在奇宮的人質生涯之慘淡,實不足外人道。風篁不由生出惻隱之心,再加上韓雪色直率磊落的姿態,容色稍霽,拱手說道:「宮主放心,風某在此立誓,但教肝腦塗地,這秘密決計不由風某口中洩漏,此世他生,無有絕期。」

 「既然說了,便沒有信不過的意思。」韓雪色怡然笑道:「說這些,只是想讓二位知曉:我的人生在十幾歲之前,可說暗無天日,即是下一刻死,絲毫也不奇怪。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無用之人,直到遇上風雲峽的師傅、師兄弟們,以及我的阿妍,韓某人這條賤命方得露出曙光,重新有了價?。」

 他懷裡的女郎面泛嬌紅,纖纖玉指輕撫著他的唇瓣,露出愛憐橫溢的神情,柔聲道:「韓郎,你莫這麼說。世上……世上沒有什麼人,生來就是比他人低下的,每一條性命對珍愛它們的父母親人、乃至知交友朋來說,都是無比貴重,千金難易。」

 韓雪色捏緊了掌中的碧鯪綃,緩緩搖頭,沉聲道:「不,阿妍,人生來就有貴賤之別。獨孤容把這帶子賞賜給妳,讓妳做他未來的兒媳婦時,妳我就注定無法廝守;縱使後來這條帶將妳帶來了東海,帶到與它失散已久的九耀皇衣之前,這衣帶之緣仍無法將妳留在我身邊。」

 「我若是西山韓閥之主,手握天下精兵,便要為妳打上一仗,那也是在所不惜。但我什麼都不是,只能眼睜睜看妳離去,一別十數年,至今方能重聚。」

  阿妍與他相對無言,俏美的面上雖還勉力擠出一絲安撫似的微笑,眼眶卻已泛紅。韓雪色抬起頭來,笑意淒苦,遙對風篁道:「風兄,我沒什麼城府野心,我只是個連心愛女子都留不住,一點用也沒有的男人,我迄今所做的一切,不過求存而已。有件事我先前並未意會,如今總算明白:誰要從我身邊帶走阿妍,就算粉身碎骨,我也決計不教得逞!打風兄的那掌縱然莽撞,亦是我之決心。至於身外諸物,不過浮雲耳!」

  隨手將碧鯪綃帶拋與耿照。

  聶雨色蹲在門坎外鬼畫符一氣,嘴裡不住嘀咕:「這下好,自己一股腦兒說將出來,怎麼不直接雕版印成邸報,各門各派、將軍府臬台司衙門都發一份,省得對個個說?」

  沐雲色不知該如何反應,饒是他聰明精細,亦呆若木雞。

  忽聽風篁一聲豪笑:「沐四俠!方纔你那只藥瓶,可否惠賜在下?」

  「可……可!」

  他怔了一怔,總算回過神來,趕緊掏出那隻玉瓶,雙手奉上。風篁接過拔開,連看也不看,仰頭吞了大把,對韓雪色道:「韓宮主,你這朋友我交了,此後無論誰人尋你晦氣,須問風某手中之刀。大丈夫立於天地之間,有情莫負、必信必果,才算是活過一遭!便是當今天子要搶你的意中人那也沒商量,一寸都不能退。」

  擎起尋真刀還入鞘中,笑顧耿照:「耿兄弟,真是對不住了。碧錢綃你盡可帶走,阿妍姑娘萬萬不行。」

  他本不知阿妍的身份,是聽了師兄李蔓狂之言,想起在伴著韓雪色的女郎腰間,有這麼一條質地殊異的銀紋織帶,與貯裝天佛血的碧鯪綃織帶相彷彿,這才來碰碰運氣。韓雪色將如此重大的秘密和盤托出,毫無保留,大出眾人的意料,但風篁的反應更加令人摸不著頭腦。

  「二師兄!」

  沐雲色拉了拉師兄的衣袖,低道:「這到底是怎麼……」

  「別礙事!」

  聶雨色一把甩開,趕緊將「脅翅咒」畫了回去:「毛族的想法跟我們不太一樣,我也弄不懂。待會『九龍齊飛』的殺咒一發動,肯定將耿小子像石榴似的一把捏爆!」

  眉飛色舞,頗有幾分躍躍欲試,倒像牛虻嗅著溫血。

  沐雲色本要提醒他「阿妍姑娘也不是毛族的」想想還是算了。

  這下形勢丕變,原本碧鯪綃一事耿照、風篁立場一致,攜手共抗奇宮,不料風韓二人泯去贊掌奪刀的梁子,傾心結交,耿照若強要帶走阿妍,眼下便是以一對四的局面。

  耿照靈機一動,恭敬道:「一切都看皇……阿妍姑娘的意思。屬下只是想,今日是三乘論法的大日子,琉璃佛子已至東海,前日屬下有幸見得,聆聽佛子聖訓,獲益良多。此番央土、南陵的高僧們難得前來,會上必有精彩的講經論法,若然錯過,下回不知幾時得聞,殊為可惜。」

  果然阿妍微露出一絲猶豫,心緒波動,溢於嬌容。她禮佛虔誠,這趟東海之行雖與韓雪色私會,原本也是抱著弘揚央土正教、度化東海民心的念頭,推舉「三乘法王」云云,倒不是那般緊要。但以大報國寺為首的央土僧團卻有別樣心思,欲藉此將影響力拓展至東海,廿九座央土名剎住持胡名向朝廷上書,終於定下三乘論法大會的規矩雛形。

  阿妍一向不喜歡大報國寺的住持果天,總覺此人一身學問僧的架子,經典翻得爛熟,說法卻以僻澀自負;面色嚴峻,難以親近,全無出家人的法喜慈悲,比立於朝堂之上的六部九卿還像官,平望都一些自負清流的士子讀書人,背地裡都管叫「僧卿」或「髡相」「髡」字本是古時候處罰罪人的剃頭之刑,用來比喻出家僧人,那是充滿惡意的了,這綽號連長居深宮的阿妍都聽過,雖然蹙眉不喜,然而對照果天大和尚的處事為人,居然難為他稍稍置辯,只能搖頭。

  即使在央土僧闡,果天都不算素孚人望,捨悲寺的雪舟慈能、攝度精進寺的拔苦長老等,於僧伽大會都比他說得上話,偏偏果天手裡有一樣無人能敵的法寶,便是琉璃佛子。

  央土佛法數經戰亂,幾度興衰,得太宗皇帝大力支持,始得綻放異彩;南陵小乘僧團卻是千年來俱都興旺,規模雖不如央土,然尊師重律、人才備出,培養出大批學問精深的上座長老。直到琉璃佛子登壇說法,辯得南陵無數高僧啞口無言,央土僧畫才晉入前所未有的絕高位階,得以睥睨兩道,一吐多年積鬱。

  果天大和尚憑佛子而貴,進而出入朝堂,成為人所皆知的金鋪僧卿,權位一時無兩。

  此番果天率央土、南陵僧團東來,恐怕是想在自己手裡完成「三乘一統」的千秋大業,且不說隱於暗處的蓮宗八葉院買不買帳,東海雖佛法不興,沒什麼講經論辯的人才,但蓮覺寺等名剎俱在,能否任人魚肉,猶未可知;做為果天手裡的武器,佛子將不可避免地站上風尖浪頭,與東海僧團、甚至是鎮東將軍慕容柔交鋒。這正是阿妍最擔心的事。

  當初佛子向她轉達果天「弘法東海」的構想,阿妍滿心歡喜,沒怎麼考慮便答應下來,向皇上提出請求。皇上許久不來和寧宮了,聽說她想離京,自是爽快應承,反倒是中書大人不甚歡喜。「娘娘關心萬民,這是好事。但此際東行略顯倉促,請娘娘三思。」

  丰神俊朗的當朝首輔專程進宮面見皇后娘娘,於丹墀下執臣子之禮,依舊是不緊不慢,不慍不火。

  自十二歲過繼到恩父,她習慣稱袁健南夫妻為「恩父母」在她心中,再多百十倍的敬稱,也難報答這對老好人夫婦對自己的疼愛。家中後,她便沒管過都人叫「父親」了。或許在娘親屍骨未寒、他便急切切地將那名女子娶進門時,父女間的裂痕便已埋下,從此失去了修補癒合的機會。

  撇開私人情感不談,中書大人的識見手腕她還是佩服的,難得見他如此露骨地表示不滿,為此阿妍幾乎打消東行的念頭,後經佛子多次開導,才稍稍釋然。況且在皇上那廂,此事早已成了定局,皇帝陛下的心中顯然另有盤算,真要取消東巡,恐怕他頭一個不樂意。

  (到底……是我把佛子帶來了東海。)

  阿妍咬了咬櫻唇,最終還是放不下,抬起俏美的小臉,柔聲道:「韓郎,若非佛子喻我,讓我『善愛者智,方離憂怖』,你我再無相見之日。我不能讓他獨個兒應付那些豺狼虎豹,這樣……這樣是不對的。」

  韓雪色笑意淒然。「妳便……這便要離開我麼?」

  「我不知道。」

  阿妍搖了搖頭,片刻才道:「但我非是為了離開你,才決定去阿蘭山的。你方才……方纔那樣說,我既是心疼,又覺歡喜,才發現自己不能沒有你。我也不知道以後該何去何從,然而今日絕不是要和你分開,我們……就只是去看看,好不?」

  這事居然就這麼定了。

  耿照聽將軍說皇后禮佛甚誠,欲以論法為餌,賺她走一趟蓮覺寺,自不知她心中周折,然而以目的論,恐怕已求不到更好的結果。韓雪色放落床架垂簾,讓阿妍自行著衣,逕對耿照笑道:「耿兄弟好本領,阿妍性子外柔內剛,決定的事不輕易更改,不想你三言兩語,將我等也一塊兒弄回了阿蘭山。」

  耿照心中有愧,忽掠過一抹微栗,冰冷的殺氣由腳底竄上腦門,腰畔「匡」的一搏,藏鋒刀彷彿呼應迸出的雄渾真氣,刀鍔彈出吞口,又倒撞回去。眾人晚他一些,齊齊轉頭,赫見門外廊下立著一條蒙面烏影,胖瘦適中、不高不矮,襯與濛濛亮的天光,便似魅影一般,身形輪廓有些看不真切。

  沐、聶二人尚在房外,距不速之客最近,沐雲色暗提真氣腳尖微挪,悄悄做好接敵的準備,週身卻沒什麼顯著的動作,揚聲道:「尊駕……」

  語聲未落,胸膛突然噴出血箭,倒摔入室,卻無一人瞧見來人的出手!

  好……好快!

  耿照擎出藏鋒破窗躍出,柔韌的刀鋒迎風一振,嗡嗡顫響,「颼!」

  抹向來人頸側;幾乎在同時,風篁與摔飛的沐雲色交錯而過,鐵胎刀尖似要貫穿聶雨色般呼嘯而過,逕取來人胸膛,只為替聶雨色爭取一線生機-但仍是慢了一步。

  聶雨色悶哼一聲,身子騰飛仆跌,落地時連滾幾圈,勉力一撐,卻只昂起半身,一口鮮血全噴在高檻內。風、耿雙刀交斫,「鏗!」

  一聲火星四濺,本該受刀的身影已不在原地,回見那人雙手負後,正要跨過門坎。

  「見……見鬼……」

  風篁霍然轉身,刀柄滑過手掌心,右手食、中二指及時夾住脫手飛出的刀頭,尋真刀憑空暴長尺許,依舊不改旋掃下劈的去路,倏自那人背門掠過!

  這「脫手勾」乃刀侯絕學「駝鈴飛斬」的六個無譜變式之一,未錄定制,而是拓跋十翼臨敵所創、險中求勝的奇招,如同當日對決聶雨色所使的「迴旋刀」都是重實戰而輕套路,把手眼反應等基本功發揮到極致的招數。

  (得手??!)

  念頭方掠過心版,那人身子一晃,渾似黏上刀尖的輕薄紙鳶,這快絕奇絕的詭烈一刀,竟連他背上衣衫都沒劃破半點;眼前黑影忽至,那人已立在風篁身前,指影一搖,逕點他的胸膛。

  風篁本能回刀,忽覺不對:「以他的身法,我豈能看清來路?」

  那人指落刀面,勁力卻像彈子一樣,隔空撞上風篁胸膛,「喀喇喇」地連串脆饗,鮮血全不受控制地湧出喉管口腔。

  風篁仰天醱紅,踉蹌後退,直到一掌抵正背門,熟悉的渾厚內息透背而入,漫過百骸,將剛猛霸道的指勁悉數中和,彷彿傾沸水入油罐,無不瓦解冰消。耿照堪堪接住風篁,旋即擎刀而出,正欲將敵人接過,孰料來人出指一點,再不多看,回身朝房門走去。

  「且……」

  那「慢」字尚未出口,一股異樣腥甜湧出口鼻,耿照渾身真氣頓滯,連人帶刀彈飛出去,撞得廊柱「喀喇!」裂響,將折而未折。

  他眼冒金星,兀自不信:「這-這到底是什麼的武功?世間竟有這樣的武功!」

  掙扎欲起,一時居然難以成功,對方的真力透入筋脈,久久不散,仿拂有形有質之物,牢牢插在運聚真氣的緊要處;體內奔騰如沸的碧火真氣就像被金針播了七寸的巨蟒,任憑牠掃尾咆哮,始終掙不脫禁制。

  不過眨眼工夫,己方四名高手盡皆倒地,除了手無縛雞之力的阿妍姑娘,房內只剩「奇鯪丹」藥效已退、身無內力的韓雪色。小小的院落裡迴盪著地上四人粗濃的喘息,宛若垂死傷猷。

  黑衣人從容負手,目光一一掃過倒地不起的四人,最後停留在面色白慘的韓雪色身上,緩緩舉起右手,指了指他手裡的碧鯪綃。耿照、風篁對望一眼,突然明白此人是誰。

  李蔓狂之言,並非是被天佛血侵蝕了身體、神智不清下所發的無端囈語。他的夢魘是真的。那雙隱於暗處,無時無刻不窺視著天佛血的邪惡之眼,此刻便活生生站在兩人面前,可說是毫無特徵的背影散發著令人難以正視的強大威壓。斗室之內,韓雪色端坐在鋪了綢巾的桌畔,四人從出手到倒地的短短片刻,尚不容他站起身來。

  「尊駕若是為此而來,大可不必動手傷人。」

  年輕的奇宮之主揚了揚手裡的銀紋織帶,神色於一霎間恢復從容,淡淡笑道:「我方才說過了,此乃身外之物,於我如浮雲。」

  房外耿、風二人拄刀撐起,急喚:「不可!」

  誰知那人動也不動,頸頷輕轉,露出覆面巾的一雙眼瞳投向韓雪色身後,眸中笑意忽露,令人遍體生寒。韓雪色面色大變,橫眉切齒:「你敢?」潑喇一聲勁風襲體,黑衣人已穿過身畔,沐、聶二少雙雙跌出,落地時貫體真力猶在,筋脈閉鎖,竟連出言開聲的餘裕也無。

  韓雪色身無內力,被來人扯得滴溜溜一轉,眼看便要旋飛出去。「韓兄!」

  窗外耿照瞧得急切,鼓勁一衝,肌膺表面都沁出血來,終於突破脈中禁制,縱身撲去;就在同一時間,韓雪色突然出手,剛猛的「天仗風雷掌」宛若鐵壁轟坍、雷車奔軌,近距離擊中那人的腹脅要害!

  自不速之客現身,這是五人之中唯一沾上來人的一擊,而且是扎扎實實以己之蓄強,正中敵之?弱,屋外聶雨色、風篁等不由得精神大振,奮力拄起。

  豈料黑衣人未被天仗掌擊飛,韓雪色雙掌打在他身上,竟似扎紙燈籠撞正山巖,勁道悉數反饋,「喀、喀」兩聲脆響,肩肘關節俱被霣脫,魁梧的身軀拔地而起,破窗旋出,恰被撲上來的耿照接個正著。

  黑衣人指影一搖,奇薄奇銳的勁風「嗤!」

  射穿垂簾,眼看榻裡的阿研姑娘便要香消玉殯。

  「……娘娘!」

  耿照訾目欲裂,可惜救之不及,忽聽「叮」的一聲清脆勁響,指風似是撞到了什麼極堅極物事。

  那人目光驟寒,雙掌隔空一分,織錦垂簾「潑喇!」

  驟揚,赫見榻前豎著一堵底色烏沉、表面卻如水磨銅鏡般光可鑒人的精鋼牆壁,居間一枚錢眼大小的破孔,如尖錐所鑿,哪裡有什麼姿容高貴的絕色美人?聶雨色揚聲道:「老四!」

  匍匐至牆角的沐雲色扳下第二道機簧,外牆忽翻出一道暗門,一抹婀娜麗影輕聲嬌呼,從南道中翻了出來,正是阿妍姑娘。這幢小院本是風雲峽設於越浦的暗椿,寢居裝有逃生機關,一遇外敵侵襲,立時放下榻前近半寸厚的精鋼護牆抵擋攻勢,再從榻裡的活門逃生。沐雲色寄居映月艦時數度前來,早檢查過機括,上油保養,才得如此無聲無息。

  這下房裡六人全到了外頭,黑衣怪客身形微晃,耿照尚不及看清,殘影已掠至檻上,門框裡卻彷彿憑空豎起一道高牆,那人的身影重新凝成實體,落地還形,伸指嗤嗤幾下,削斷桌椅几凳,他自己卻彷彿看不見、聽不著,側耳站在空蕩蕩的房裡,如入五里霧中,一時分不清東南西北。

  一股莫名的寒意卷地而出,大片灰翳籠罩著潘下廊間,以聶雨色的手掌為界,他身前的一切似乎變得朦朧不清,異樣的幽冷漫入整間屋子的每一個角落,連屋外的人們都不禁為之悚慄。

  這樣的感覺耿照非常熟悉。風篁也是。

  門坎之外,聶雨色單膝跪地,一掌按在繪滿地面的硃砂符?間,應勢發動的奇門陣法,連武功強絕、駭人聽聞的黑衣怪客也無法脫出。

  風篁到得這時,才真正佩服起這陰陽怪氣的黑衣小個子來,忍不住豎起大拇指。「姓聶的,你這手帥得很哪!快發動那什麼九龍齊飛的咒殺陣,現在裡頭既無鱗族也沒毛族啦,將那廝爆成膿血!」

  聶雨色怪眼一翻,沒好氣道:「還用你來說?我連催動了幾次,偏生他就是沒化成一灘膿血,要不放你進去問問?」

  風篁聽得一愣,目光轉向沐雲色。沐四公子比起他二師兄來,到底還是個老實人,尷尬地笑了笑:「《絕移經》的方術……這個……博大精深,本宮目前也還在鑽研,來日必有斬獲。」

  那就是「今日不行」的意思了。風篁歎了口氣,想起那人如鬼如魅的身手,心有餘悸,回顧耿照道:「我師兄說要奪那物事的奇人,約莫便是這廝。他連阿妍姑娘也想害,所圖必定驚人。單打獨鬥咱們沒一個是他的對手,併肩子齊上勝算也不大,幸有奇陣能困,老弟回頭領來鎮東將軍的鐵甲大軍,幾百幾千人的鎖了他回去,自能廓清陰謀,安民保境。」

  耿照為韓雪色接回脫臼的關節,韓雪色忍痛不哼一聲,一能活動便將阿妍攬至身邊,唯恐再失。那條碧鯪綃織帶他始終攢在手裡,撞破鏤窗時亦一併帶出,並未落入黑衣怪客之手,實是萬幸。

  慕容柔的預感不幸成真。碧鯪綃帶的主人-皇后娘娘-不在棲鳳館,自會成為有心人覬覦的目標,皇后與琉璃佛子、央土僧團,甚至天佛血的關係千絲萬縷,耿照隱約覺得黑衣人針對阿妍姑娘的舉動非是偶然聽聞、乘便為之,其中必有牽涉,點頭道:「正是如此。現今首要,便是速速護送阿妍姑娘及碧鯪綃至阿蘭山,有谷城大營及金吾衛士保護,可免陰謀宵小覬覦。」

  韓雪色見識過黑衣人的手段,權衡輕重,最上心的便是阿妍的人身安危,方纔若只是拗不過佳人軟語央求,不得已而為,此際便是勢在必行了。主意打定再不拖延,遙遙叫道:「老二。你這『八寒陰獄陣』能維持多久?」

  連喚幾聲,聶雨色無有回應,驀地一顫,嘴角如瓶底裂罅,不住滴下鮮血。

  「二師兄!」

  沐雲色大驚失色,飛身欲上前,聶雨色左臂一橫,示意不可。屋裡的黑衣人一聲長笑:「龍鱗今不在,魚目混明珠!指劍奇宮沒了應無用,居然淪落如斯,須賴這等方伎!」

  右手食、中二指一併,劍氣縱橫,隨身子轉動,竟將籠罩斗室的幽冷灰塵一片片「削」下來!

  耿照頭一次聽他開口,但覺噪音蒼涼低啞,似是年高,此外竟無其它可供辨記的特徵,過耳即忘,難以追想。而聶雨色的情況則十分不妙,彷彿用盡全身之力,才能勉強以手掌按住地面的繪記,屋中每一道劍氣掠過,都彷彿在削落他的血肉,瘦小身軀不住痙輋抽搐。

  支撐不到片刻,聶雨色仰頭噴出血箭,身子向後彈開,堪堪被師弟接住。

  「快……快走!」

  原本就蒼白的俊美瘦臉蠟一般渾無血色,死死咬住唇畔一縷殷紅,表情掙獰:「這廝……是行家,陣法……困不住,快走!」

  用力推開沐雲色,見眾人兀自愕然,怒道:「快出去!我在這院裡布有七道連環迷陣,以精血發動,該能再阻他半個時辰!半個時辰內到不了阿蘭山,便是死路一條!還愣在這兒做甚?都給我滾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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