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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第3章
第四折 不堪聞劍,幽凝赤眼

  阿攣星眸半睜,籠著一層朦朦朧朧的迷離水霧,宛若夜裏回映著星光的大海。

  縱使完事已久,那幾近于完美的豔麗胴體依舊輕輕抽搐著,香汗沁出,連餘韻都是一波

一波來得層次井然。若非阿攣已精疲力竭,幾乎忍不住要呻吟起來,斷斷續續的急促喘息猶

如垂死掙扎的小鹿,異常冶麗誘人。

  她並不知道自己的身子感度絕佳。

  即使慘遭姦淫,即使男子的抽插粗魯暴虐至極,即使初破瓜的嬌嫩膣戶被蹂躪得狼籍不

堪,如海嘯般的驚人快感仍將她翻擲拋起,無比兇猛的推上了高潮:許多女子終其一生都領

略不到的滋味,她卻在初破身時,在下體彷佛被鋼刀戳穿、傷口又遭異物反復摩擦的劇烈疼

痛之中,輕而易舉地來了幾回。

  那樣的肉體愉悅太過逼人,初經人事的阿攣一下子手足無措,神智有些恍惚。

  (我......我是他的人了。)

  這樣的念頭令阿攣害羞至極,身子一顫,膣底隱隱透著酥麻。

  雖然他是壞人,一點也不憐香惜玉,還殺了這麼多無辜的好人......但阿攣願意用櫻桃小

嘴含著他、取悅他,願意讓他粗暴的掐揉著她最最自傲的挺聳椒乳,像是要弄壞它們一樣,

甚至願意為他打開雙腿,迎著他駭人的粗糙滾燙進入她美麗的身體,毫無保留的通通射進

去--

  神思不過眨眼間,阿攣彷佛已走過了兩個人的大半輩子,幻想他解開她四肢的束縛,在

下次挺入時可以緊緊擁抱:她為他生一個玉雪般可愛的小女兒,兩人在村後溪邊搭了幢小竹

廬過日子:因為女兒漸漸懂事了,不能再像從前一樣恣意求歡,夜裏她總是在哄睡女兒之後,

才含著羞讓他剝開衣裳,又不敢全部脫光,一邊咬著唇死死忍住呻吟,一邊期盼著他用又多

又猛的濃精燙壞她,灌滿她急切的渴望......

  想著想著,下身突然溫膩起來,還插著陽物的蜜管裏泌出漿厚的液感,一股一股的吐出

蜜汁,層層裹住侵入的異物。男子幾乎是立刻勃挺起來,赤龍杵翹成一柄獰惡駭人的彎刀。

  他驚訝之餘,本想以穢言嘲弄她的敏感,享受她又羞又窘、又無力反抗的動人模樣,但

卻來不及開口--他從來沒幹過這麼棒的女人。這哪里是什麼處子?根本就是天生的婊子!

就連湖陽城裏首屈一指的名伎都沒得比。

  嫩膣裏微微一掐,就著泌潤豐富的愛液將他擠退大半,半截迫出的杵莖裹滿近乎透明的

漿汁,遇風濕涼,益發顯出肉柱的滾燙。

  男子難忍欲念,虎腰往下一沉,長物直沒至底,窄小的肉管裏沒有一絲轉圜的餘地,愛

液「噗唧」一聲,被擠得噴濺出去,力道之強之猛竟像一小片水幕一般,大把大把的濺濕了

男子的股溝菊門,陰囊底下滴著晶瑩水珠。

  阿攣仰首呻吟起來,兩片嫩唇卻被男子張口覆住,蓋得緊緊的。女子情動時最愛親吻,

阿攣本想回吻他,才一張嘴就被他的舌頭侵入,男子以舌撬開她的牙關,抽插似的滿滿佔據

了她的口腔。

  男子越插越急,阿攣被插得快美迭生,一層疊著一層像浪頭一樣,忍不住拱起身子,用

恥丘頂著男子根部的恥骨,平坦的小腹一陣輕搐,抬起濕漉狼籍的外陰,就這麼漿漿水水的

研磨起來。

  她是天生的白虎,恥丘上光潔無毛,隆起如一只細滑幼嫩的包子,膚觸極佳。這個角度

不但加重刺激陰蒂,也壓著男子根部往後一扳,玉門掐得更緊,無須大聳大弄便十分舒爽。

  男女采貼面而坐的姿勢、風月冊裏管叫「觀音坐蓮」的,就是摩擦恥丘恥骨的部位。然

而男上女下時,卻要女子主動挺起下陰迎湊,才能享受這樣的快感。

  阿攣手腕、腳踝受制,只得挺起柳腰,兩瓣雪臀繃得緊緊的,早已分不清拱腰所致,還

是緊湊的美膣內又將抽搐:用力扭動一陣,畢竟女子嬌弱,不能長久,便要墜下。

  男子突然箍住她的腰枝,雙膝滑到她臀下,將粉臀用力往底下一壓,硬生生讓阿攣「坐」

到他腿上,猛然往上戳刺。他射過兩回,泄意已略麻木,這次從頭到尾都用足了力氣,體力

的消耗反而遠在囊底空虛之上。

  阿攣四肢磨得破皮,滲出血絲,肩髖等關節疼痛欲折,睜大了失神的美眸,被封住的小

嘴忍不住嗚嗚出聲,香涎淌出嘴角,流滿雪腮,倍覺癡淫。

  但這個姿勢劇烈摩擦恥骨,非是難捱的酥癢,而是針刺般的酸利,片刻間兇猛的快感蜂

擁而來,將她甩上高峰!

  「唔......嗚......嗚嗚......嗚、嗚、嗚、嗚--!」

  男子頓覺入口處一束,彷佛有只嬰兒小手掐緊杵根,同樣是痙攣收縮,感覺卻與前度全

然不同,快美的程度絕不下於膣底吸啜,射幹了的赤龍杵暴脹起來,竟又硬掏著射了一回!

  他仰頭大叫,聲如狼嚎:阿攣小嘴一松,忍不住嬌聲呻吟,如訴如泣,令人血脈賁張。

兩人緊抵著射了一陣,癱軟在木臺上,男子臥在她汗濕的奶脯間,一絲混雜著潮汗、體香、

口唾氣味的乳脂香鑽入鼻中,約莫是阿攣高潮後血氣暢旺,體溫將乳間氣息蒸散開來,嗅著

竟覺十分甜潤,軟掉的陽物隱約蠢動。

  他心驚之餘,撐起上身退了出來:這一拉動,阿攣軟軟輕哼一聲,小巧的下頷抵緊鎖骨,

酥胸急遽起伏。她的美態著實太過誘人,男子未及完全退出,已然硬挺,腫脹的肉菇邊緣卡

著陰戶,兩人俱是一陣肉緊,一起打了個哆嗦。

  「小淫婦!」男子喘息著,咬牙道:「想吸幹我麼?」

  阿攣正睜開美眸,聞言不禁又羞又氣,突然想起适才自己的模樣,全都讓四周跪著的同

村父老看了去,既感羞恥,又覺悲涼,轉念一想:「我死都不怕,受辱又算什麼?既然......既

然已跟了他,也就是這樣了。」

  她原本抱著必死的決心,但這男子雖然暴虐,卻不讓手下污辱她,宰製她時又極有丈夫

氣概,被他占有身子之後,不知怎地忽有一絲依戀之感,心裏隱約懷著期盼:「他若能從此不

再為惡,我......我便一輩子陪著他。」見他蒼白的俊臉掛滿汗珠,髮鬢紊亂,想伸手理一理,

忍羞低聲道:「你......你放開我,我......好生服......服侍你,絕不逃跑。」

  男子搖頭。

  「我喜歡綁著女人幹。若不綁著,便硬不起來。」言語之間,火燙燙的硬杵一寸一寸擠

了進去,撐開滑嫩濕漉的管壁,長長推送到底。

  這是阿攣第一次神智清楚的吞納了他,仰頭「啊」的一聲長長呻吟,餘音蕩人心魄。「你,

喜不喜歡我幹你?」男子咬著她的耳珠輕聲問,一邊徐徐退了出來。

  阿攣膣內還火辣辣的又痛又美,忽覺空虛難耐,不由得著慌,本能地搖頭。

  男子哼笑:「不喜歡麼?那我不幹了。」微微提腰,便要將肉菇拔出。

  阿攣挺腰湊近,這才意識到他問了什麼,羞得差點暈厥,但心底又不希望那條滾熱的怒

龍脫體離去,細聲道:「喜......喜歡......啊!」男子熊腰一沉,又插得她滿滿的。

  面對這從未有過的美麗尤物,他拼著虛耗殆盡強打精神,正打算埋頭苦幹,忽聽她輕喘

不止,張著香噴噴的小嘴顫抖吐息,嬌羞的問:「那你......喜不喜歡我?」

  他支起上身盯著她,她羞得別過頭去,漲著紅潮的雪靨美絕塵寰,難畫難描。

  男子的眼神像狼。即使在狼群裏,有這種眼神的,也必定是頭瘋狼。

  可惜阿攣並未看見。

  「喜歡。」男子說著,又趴下身去,怒龍「唧」的一聲擠出一股清泉。

  阿攣失聲嬌喚著,身體和心同感羞喜,勉強咬牙抑住呻吟,喘息著問:「那你......放了他

們好不好?我......啊、啊......我一......一輩子......唔唔,啊啊......一輩子、一輩子......服、

服侍你......啊啊啊啊啊啊--!」原來男子奮力狂抽,阿攣顫抖著拱起腰,轉眼又到了緊要

關頭。

  他突然停下動作,徐徐退出大半。

  阿攣頹然脫力,雪臀「啪!」落在臺上,帶著漿水的擊肉聲格外淫靡。

  「我要見血,才能硬得久長。」

  阿攣輕扭柳腰,彷佛身體正抗議著突如其來的空虛,過了好一會兒才會過意來,顫聲道:

「你......要違反約定?」

  男子冷笑:「我答應你什麼來?早就說好了的,一個女人換一個男人:是你自己說一人換

全部,我可沒說好。」

  阿攣急得湧淚:「可......可你說喜歡我的......」

  「我是喜歡啊!」男子道:「要不,早讓那幫混蛋奸了你。我做人家的首腦,總不能自個

兒吃獨食,難以服眾,你把山裏女人的藏身處供出來,讓我有個交代,我擔保沒人敢動你一

根手指頭--除了我以外。」一挺下身,龍杵又排闥而入。

  阿攣心底冷了半截,身體的快感也隨之消減大半,硬杵刮肉的銳利痛感清清楚楚的,卻

不及心來得痛。

  「我不知道她們在哪兒。」她搖搖頭,神色卻很堅決:「就算知道了也不說。我給了你兩

次,用......用嘴也來了一次,你要遵守諾言,放走三個人。」

  男子看著她,神情喜怒難辨。

  「那也還有四十幾個人。你讓我幹足四十九次,便讓我放走這四十九個人--你是這意

思?」

  阿攣心中悲涼,卻還存了一絲妄想,盼望這奪走自己紅丸的男子能想起她的好處,有些

許憐惜之心:閉目轉頭,淚水滑落面頰。

  忽聽不遠處一人嘶喊道:「阿......阿攣!我們......死不足惜,你別......別讓這幫賊子糟蹋

自己。」阿攣無法抬頭,聞聲細辨,卻是鄰家的六旬老人樊叔。又聽倆青年漢子罵不絕口,

一陣拳腳呻吟,才漸漸平息。

  男子冷笑著,突然捏住她綿軟的雙乳,用力插入!阿攣哀叫一聲,本不想示弱,無奈嬌

軀敏感至極,又似對疼痛有所反應,男子狂風暴雨般恣意侵淩,動作、力道比原先更加粗魯

殘虐:她被搗得喊叫不出,全身繃得死緊,睜眼張大嘴巴,口涎汨汨流出。

  未幾,男子大吼一聲,拔出來射在她佈滿紅色捏痕的酥胸上,杵莖上帶著鮮紅血絲,尚

在流動,射出來的卻是極稀薄的透明漿水,還不及滴在乳上的汗水多。

  「這......這一個,當是我送的!」

  他面色發白,咽著唾沫勉強調勻喘息,手一揮:「放......放了五個!」

  眾惡少嘻嘻哈哈,鬆開了五名村民。

  忽有一名惡少大笑:「公子爺,您瞧這個!」架起五人之一,只見那青壯漢子雙膝染血、

兩頰凹陷,幾已不成人形,但襠間卻高高昂起,模樣十分突兀。

  男人氣喘吁吁,咬著一抹狠笑,低頭睨著阿攣:「你捨身救人,他們倒是看得爽快!這等

樣人,你還要救?」阿攣臉色慘白,只是閉目流淚。

  男子輕聲道:「你再怎麼美麗,被我幹過之後,其他男人都當你是殘花敗柳了,個個只想

幹,卻不會有人敬你愛你。你村裏那些姨婆嬸娘,會一輩子在你背後,說你是被男人玩爛的

婊子,暗裏妒忌男人們忘不了你的身體,想盡辦法將你趕出這個地方。」

  阿攣閉口不語,但心裏明白他說的是真的。

  從小到大,美貌帶給她的,總是壞多於好。昔日尚且如此,何況失貞?

  「犯不著為了這些賤民,傷了我對你的喜愛。」他柔聲對她說:「那些女人放你孤身一人

來受苦,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你把藏身處供出來,與你親厚的,我通通饒過不殺。」

  那就是要殺盡其他人的意思了,阿攣想。

  這麼狠、這麼瘋、這麼嗜血的男兒,偏偏是我的郎君呢!占了我的身子的、又蒼白得惹

人疼的郎君......眼看村中男人的性命是保不住了,最起碼要保住女人的。阿攣含淚一笑,淒

然搖頭。

  男子端詳她許久,什麼話也不說。只聽一陣慘呼此起彼落,不多時台前響起啪踏啪踏的

腳步聲,一名惡少興奮地回報:「公子爺,都放啦!一人切成了七段,一股腦全都放溪流去,

水上一片紅哪!真是好看。」

  男子皺眉道:「五馬分屍也才六塊,哪來的七段?」

  惡少們大笑:「個個那話兒都硬得棍似,順手又切下一段。」

  阿攣差點暈死過去,男子低頭看她,輕輕撫摸她淚濕的面頰,柔聲問:「我再給你最後一

次機會。女人,在哪里?」

  阿攣哀求似的望著他,咬唇不說一句話。溪畔的竹廬、可愛的小女兒、夜裏羞人的纏綿......

美麗的圖畫「鏘!」一聲在她心裏碎去,就像碎於夕陽的漫天雲彩一樣,只剩下小小的一片

叫做癡望。

  男子點了點頭。

  「因為我太喜歡你了,所以我不會殺你,而且打算按照你的意思,遵守我們的約定。四

十九個人,換你四十九次:扣掉我要了的五次,再四十四次就好。」他躍下木台,穿好褲子,

回頭一招手:

  「來!你們十一個混蛋,一人四次,一次不許多,一次也不許少。」

  惡少們面面相覷,誰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一動也不敢動。

  「動作快啊!」男子笑著,親切地招呼:「太陽下山以前,咱們還得放人呢!四十四人一

齊『放』進水裏,看能不能把石溪堵起來!」

  ※ ※ ※

  「那些惡少歡呼起來,輪流上前侵犯我阿姊,又動手打她。」藥兒若無其事的說著,伸

手往盒底一撈。

  「咦?糕沒啦。這時候來點茶也挺不錯。」

  眾人聽得慘然,偌大的靈官殿裏,居然沒有一個人說話。談劍笏半途就聽不下去了,本

想開口問個清楚,忽又轉念:「這娃兒看似幼小,說話又非是童稚之言,面對滿座江湖人,猶

能神色自若,侃侃而談,背後絕不簡單。且聽他說下去。」

  任宜紫道:「你阿姊慘遭淩辱,你還不上前去拼命?小小年紀,忒沒血性!」

  藥兒見沒人奉茶續點,有些意興闌珊,懶得與她鬥口,抓了根乾草隨口咬著,冷笑:「我

若是上前拼命,今日說故事給你聽的,只怕是一分七截的無頭鬼。你摸我下邊,看有腿不?」

  女子多怕鬼怪,任宜紫悚然一驚,強笑道:「你......你別胡說!有這麼愛吃糕的鬼麼?後

來呢,後來怎樣了?」

  藥兒續道:「我躲在草叢裏,聽他們淫辱我阿姊,後來也懶得輪流了,一次四五個人齊上。

閑著的便『一次』、『兩次』大聲報數兒,報了多少,便解下幾個男人帶到溪邊去,然後提著

刀空手回來。

  「我邊看邊哭,哭得累了,居然在草叢裏睡著,也不知過了多久,醒過來時,廣場已空

蕩蕩的沒半個人,連我阿姊也沒了蹤影。我想起他們多在溪邊殺人,趕緊摸黑過去,果然那

夥無良的聚在溪畔,一人說:『公子爺!我瞧她沒氣了,要不剖來瞧一瞧,裏頭是不是也同外

邊一般美?』那殺千刀的賊首道:『瞧什麼?扔溪裏去!』兩人分捉阿攣的手腳,將她扔進了

石溪。

  「石溪的水特別冰冷,白日裏若遇陰天,連男子都不易下水,何況阿攣給剝得赤條條的?

我見她白白的身子在溪石上撞了幾翻,就這麼滾入水中,忍不住大聲尖叫起來。

  「惡人們聽見了,忙不迭的追過來,我只記得賊首大叫:『別讓那雛兒跑了!』我沿著溪

往下跑,想追上阿攣,但水流太急、夜裏又黑,不多時就看不見了。我不想再逃,坐在溪邊

大哭,三、四名惡徒追過來,將我團團圍住。

  「我本以為死定啦,這時突然來了個身穿白衣的貴公子,打著燈籠,背上負著一個很大

的雙軸畫卷。他一出手,把四名惡徒通通都打得爬不起來,冷冷的說:『我一路溯溪,循著漂

流的屍塊而來,這些都是你們殺的?』惡徒們哼哼唧唧,其中一人還在撂狠:『你......你是什

麼人?知......知不知道我們的來歷?』

  「那白衣貴公子冷冷的說:『我只知道,幹下這等傷天害理的事,你們都得是死人。』說

著從畫軸裏抽出一支明晃晃的長劍,一人卸下了一條腿,說:『流到天亮時若還沒死,我再帶

你們上官府回話。』惡徒們慘叫不休,在地上打滾。」

  眾人聽得大快,連劍塚的院生們都叫起好來。

  忽聽一聲冷哼:「婆媽!這等下三濫,殺便殺了,還見什麼官?」

  聲音不大,卻震得眾人渾身一顫,居然是琴魔魏無音。

  談劍笏好生尷尬,輕咳兩聲,小心翼翼道:「魏老師,江湖好漢想得到官府,總是好的。

正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藥兒又道:「我瞧那貴公子本事很大,趕緊求他救阿攣。他攬著我踏溪追下,風颼颼的像

飛一樣,我什麼都看不見,不久他大叫:『在那裏了!』把我放下,隨手抓起兩段流木往溪裏

一扔,突然飛了起來,就這麼踏著流木飛到溪中一撈,抓起一團白白的物事,又踩著溪中的

大石回到岸邊。」

  眾人心想:「藥兒若未誇大,這人的輕功當真俊得緊。」

  任宜紫道:「這種『顧影橫塘,浮木點水』的輕功我也會,沒什麼了不起的。」以她的年

紀,輕功能有這等造詣,堪稱出類拔萃,只是這種時候這般誇口,任誰聽了都覺得不妥。

  藥兒的表情甚是冷淡,只說:「是麼?那你挺厲害的。」

  任宜紫自討沒趣,哼的一笑,索性連「後來呢」也不問了。

  藥兒自顧自的說:「他將撈上來的物事橫在膝上,是個很白身段很好的女子,但臉上青一

塊紫一塊的佈滿瘀痕,嘴角破碎,到處都是零星傷口,我認不出是誰。她的身子很美很白,

這麼美的身子一定是阿攣,可我認不得她的臉了。他們把她弄得......弄得我都認不出來啦!

  「那貴公子說:『她沒氣了,全身沒有一點溫度。真對不住,我救不回她。』我一摸她的

手果然很冰,就大哭了起來,把阿攣救人的事說了。那公子聽了之後,站起來說:『放心罷!

我雖然救不了她,卻可以替她報仇。』

  「他一路追過去,將惡人們一一打倒,連那賊首都不是他的對手,三兩下就被他打飛了

刀劍,咬牙道:『你是什麼人?幹什麼管老子的閒事?』那貴公子說:『不平之事,人皆可管!

你是仗了誰的勢頭,竟敢屠人村落,燒殺姦淫!』賊首說:『我打出娘胎就這麼幹,沒人管過

我!你又是什麼人,有種報上名兒來!』

  「那貴公子冷笑:『我行不改名,坐不更姓,打龍庭山九蟠口來,人稱「丹青一筆」沐雲

色!你又是哪個王八蛋老子生的下三濫,有種報上門庭,我送你的人頭回山時,順便打你的

混帳老子、混蛋師傅一百大板!』」

  廟外雷聲一響,電光映亮了眾人錯愕的臉。

  更令人訝異的還在後頭。

  藥兒提聲道:「那賊首哼了一聲,大笑道:『我道是什麼來歷,原來是指劍奇宮的一尾小

蛇!對不住,你可殺不了我:本少爺的老子,正是大名鼎鼎的觀海天門副掌教,人稱『劍府

登臨』的鹿別駕便是!』」

  ※ ※ ※

  現場群情譁然,觀海天門的道士們更如沸水炸鍋,人人眥目欲裂。

  一名相貌端正、長鬢飄逸的青年道人越眾而出,袍袖一振,戟指怒道:「兀那小兒!誰教

你來含血噴人!」鏗鏘一聲,長劍出鞘。

  按藥兒的說法,那無惡不作、姦淫阿攣的賊首,便是軟榻上包滿繃帶、被「不堪聞劍」

砍得半死不活的倖存者鹿晏清,也就是觀海天門副掌教鹿別駕的義子:而被控殺人的兇手沐

雲色,倒成見義勇為的翩翩遊俠了!教一干天門弟子如何忍受?

  鹿別駕的親傳弟子蘇晏升率先拔劍,鏗鏗鏗的一陣連綿脆響,左右三名「晏」字輩的少

壯派道士心念一同,三柄長劍齊聲並出:四人分作兩路,首尾相連,目標直指藥兒!

  談劍笏本想挺身主持秩序,見狀也不禁動了真怒,暴喝:「事實未明,趕著滅口麼?」回

身虛劈一掌,也不甚快疾,更是毫無準頭可言,便似遠遠對著三道人揮了一下,轉頭又「呼」

的一掌拍向蘇晏升。

  總算蘇晏升知所節制,沒敢傷了朝廷的五品大員,撲擊間硬生生頓住身形,劍刃一收臂

後,改以劍鞘橫掃,勢如軟鞭,用的卻是掌法。

  談劍笏認出是觀海天門的「蛇黃掌」,這路手法是軟功中的硬門,在接敵的瞬息間化柔為

剛、改曲為直,就像蛇化為蛇黃(即褐鐵礦的結晶,又名「蛇含石」,可入藥。古人認為蛇黃

是蛇冬眠藏于石中所化)一樣,至為刁鑽。

  他不閃不避,應變毫無花巧,握住劍鞘一送,簡單乏味。

  蘇晏升見他乖乖中招,潛勁寸發,誰知劍鞘竟紋絲不動,震不開又推不動,暗自心驚:「這

中原蠻子好大勁兒!」只得順勢一抽,倒縱入陣,劍鞘回胸施禮,陪笑道:「談大人言重了!

我等不過是......」餘光所及,突然一怔,再也說不下去。

  原來劍鞘中段一截,已被捏得扭曲變形,銅件熔開、木鞘爆裂,彷佛被扔進打鐵洪爐似

的。

  蘇晏升是鹿別駕的得意弟子,刀劍技藝在天門刀脈之中排得上前三甲,人稱「通犀劍」,

所佩之劍就叫「通犀」,乃是鹿別駕年輕時慣用的名器,不惟劍質精純,劍鞘也以上等的鐵梨

木製成,就算真扔進火裏,一時三刻也燒不裂,豈料在一照面間便毀于談劍笏之手。

  蘇晏升駭異之餘,忽見三名師弟踉蹌退回,東倒西歪、如飲醇酒,面色紅得像要滴出血

來。身後,其師鹿別駕慢條斯理說:「晏超、晏平、晏達,你三人速速坐下,運功將躁氣導出

來,不可留滯于任督二脈。」三人依言盤膝,五心朝天,片刻頭頂竟冒出氤氳白煙,面色逐

漸恢復正常。

  蘇晏升知道師父極好面子,這一下折了先手,再試圖做任何補救,只是徒使顏面掃地而

已,劍尖指地,朝談劍笏躬身一揖:「多謝談大人指教。」

  從容退回鹿別駕身邊,將裸劍收於臂後,神情姿態頗為大度。

  鹿別駕不動聲色,半眯起濕潤深邃的漆黑眼瞳,心底暗歎:「清兒若有升兒的一半,何至

於弄到今天這步田地!」起身稽首道:「多謝談大人手下留情。這『熔兵手』連鐵梨銅鞘都能

毀去,中人而不傷,足見大人眷念之意。」

  眾人一聽,均感詫異:「原來談大人竟是西北赤鼎派的好手。人說『三鼎』在西北疆界爭

奪『火工第一』的名頭,由來已有數百年,武功與技藝均是馳名天下:不知與東海三大鑄號

比起來,是誰的鍛冶之術堪稱至高?」

  談劍笏素來低調,知其來歷的人不多,一被叫破,頓時也有些不自在,只拱手道:「鹿真

人,下官沒別的意思。在場諸位都想查明真相,若然信得過談某,請交給我來處置。」

  鹿別駕笑道:「這個是自然。只不過這個小奶娃子,卻做不得證人。」

  提氣朝殿外大喝:「既然已經來了,何妨現身一見?沐、四、俠!」

  驢車上的佝僂老人一躍而下,直起腰來,忽然變成一名高大瘦削的青年人:隨手揭去蓑

笠,露出一張劍眉星目、鼻樑挺直的俊臉來。他雖然一身襤褸、滿面胡渣,微微凹陷的面頰

頗為憔悴,仍堪稱是「玉樹臨風」,儀錶氣質,無一不是龍章

  指劍奇宮素有不成文的規矩,選徒非美男子不取。沐雲色乃是奇宮新一代的佼佼者,近

年在東海道闖出偌大名頭,容貌之出色,仍使得一干水月弟子為之摒息,一個個看得出神,

還有人羞紅了粉臉。

  觀海天門一方,倒是個個咬牙切齒,恨不得撲上去刮骨吃肉,將他生啖殆盡。只是談劍

笏方才露了一手絕學「熔兵手」,小道士們自問武功比不上蘇晏升,前事殷殷,餘威猶在,一

時間也不敢造次。

  沐雲色走進廟裏,藥兒一把撲進他懷中,沐雲色撫摸藥兒的頭頂,親昵道:「辛苦啦!剩

下的事,就交給我罷。」

  藥兒搖頭:「給阿攣報仇,一點也不苦。」

  沐雲色寬慰一笑,眼中不無感歎:「好孩子!」

  他走到談劍笏面前,抱拳道:「談大人久見。」雖然一身破爛灰袍,但他身形頎長、顧盼

生姿,自從走進靈官殿,一舉一動都是眾人目光所聚,說不出的好看。

  談劍笏已算是高壯,仍足足矮了他半個頭,甯定沈著的目光絲毫不讓,緩緩抱拳:「沐四

俠久見!當日在龍庭山的桃林樹海一晤,不覺已過六年,你倒是比我還高了。」

  思及往事,沐雲色露齒一笑,活像個淘氣的大男孩。

  「在下聽從談大人的建議,請流影城的匠人將畫軸藏劍研去了一分,果然出劍更加迅捷。」

他抓抓腦袋,笑意微赧:「只是那對軸劍在妖刀塚已然遺失,看來也沒什麼機會取回了。下回

再重打一對,還望大人不吝指點。」

  「好說。」

  談劍笏並不打算在此?舊。對沐雲色的好印象,不會影響他對真相的執著。

  「沐四俠,你失蹤的這一旬裏,貴宮幾乎與觀海天門動起刀兵,壞了百年來四門不戰的

盟情和議,東海道人心惶惶,影響不可為之不深。今日,你須得與眾人一個交代。」

  沐雲色點了點頭。

  「談大人,在向武林同道交代之前,在下想先向一個人交代。」

  「沐四俠請便。」

  沐雲色走到角落裏,撲通一聲雙膝著地,俯首道:「師父!弟子做了一件錯事,懇請師父

原諒。」

  眾人皆想:「果然他是殺人兇手!」水月停軒的女弟子們聞言心碎,有的兀自不信:「一

定......一定是那姓鹿的不好,沐四俠才會殺他!一定是這樣的!」

  魏無音「嘿」的一聲,神情疏冷,仰頭只看屋頂。

  「是為私欲,還是為了旁的?」

  沐雲色低頭道:「不為私欲,乃是為了拯救無辜,徒兒萬不得已,才出手傷了那人。」

  「我若在場,有沒有別的法子?會不會出手?」

  沐雲色低聲道:「依徒兒猜想,師父多半要出手的。」

  「婆媽!」

  沐雲色一愣,猛然抬頭,卻見魏無音扭頭望著殿外,一逕冷笑。

  「既不為私欲,又萬不得已,你需要誰人原諒?」

  沐雲色聽懂他的意思,眼眶微紅,全身發抖,點頭道:「徒兒明白了,多謝師父教誨。」

說著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魏無音神色冷漠,看也不看他一眼,一揮袍袖:「不必了。從小到大,你有沒有做過一件

事讓我蒙羞的?」

  沐雲色心神激動,低著頭顫聲道:「沒......沒有。」

  魏無音冷笑:「那日後呢?你有打算鬼鬼祟祟做人麼?」

  「弟......弟子不敢。」

  「那就好了。」魏無音連連揮手,像趕蒼蠅蚊子似的,滿臉的不耐煩,轉頭抱臂閉眼,

倚著琴匣假寐,隨口撂下幾句:「男兒大丈夫,該承擔的就去承擔,不要婆婆媽媽!若是有人

冤枉了你......嘿嘿,再來找師父不遲。」

  沐雲色大步而回,對談劍笏道:「談大人,我今天一來,是為了投案。

  觀海天門的鹿晏清,的確是我所傷。」談劍笏皺眉道:「沐四俠,確實是你以貴門的「不

堪聞劍」,傷了鹿晏清麼?」

  沐雲色點頭。

  談劍笏卻大搖其頭。「這我就不明白了,簡直是毫無道理。」

  「不堪聞劍」乃是指劍奇宮的絕學,號稱不解之招,施招者以無匹的氣勁凝血斷流,一

旦中招,那是非死不可,卻未必當場便死。所謂「誰家悲泣不堪聞」,身中此招之人,還能若

無其事回家交代遺言,親人妻女卻知是無藥可救,哭泣不止,令人聞之斷腸,故稱「不堪聞

劍」。

  奇宮的武學以「無劍」為最高境界,主張超越形式,以心禦劍;心之所向,則天地萬物

皆可為劍,無須拘泥劍形。這部「不堪聞劍」最能代表無劍的精神,因此不落文字,完全依

靠師父口傳,個人領會,即使是一師所傳,每個人使出來的也絕不一樣。

  以此殺人,簡直就跟在屍體上簽名沒兩樣。

  「況且依藥兒之言,鹿晏清武功遠不如你,對付他根本用不著「不堪聞劍」。」

  談劍笏皺眉道:「非用「不堪聞劍」不可,應當只有兩種情況:對方武功遠勝過你,以此

不解之招,讓對方心生忌憚,此其一;其二,就是必定要致對方于死地。你顯然是為了第二

個理由。」

  沐雲色滿臉佩服,點頭道:「談大人好生厲害,我的確非殺他不可。」

  觀海天門一方聽他直承行兇,群情洶湧,忍不住鼓噪起來。

  談劍笏大聲制止,又搖頭道:「這也不對。」

  對面的任宜紫柳眉一挑:「哪里不對?」

  談劍笏陷於長考,反復推敲之間,竟全不理會。

  許緇衣介面道:「奇宮的絕學「不堪聞劍」雖是必死之招,卻有輕重之別。鹿公子身上的

這一劍,傷口深可見骨,顯然沐四俠不希望他慢慢死去,反而想立即取命,並且確認他一定

會死,才如此剛猛地運使「不堪聞劍」。不知我說的,是也不是?」

  沐雲色見過許緇衣幾回,只是罕有機會開口交談,心想:「久聞水月代掌門是位精細人物,

聞名果不如見面。」

  他風流倜儻慣了,過去身邊從不缺名門美女陪伴,在東海的青樓場子裏更是粉頭狀元,

聲名極佳,忍不住用審美的角度細細打量,微微一笑:「代掌門所言,分毫不差,在下佩服。」

  「但這就不對了。」許緇衣溫柔一笑,垂目道:

  「沐四俠用盡全力發出一擊,不但求對方必死,還希望他速死,很明顯就是在做垂死的

掙扎;這一下若未得手,只怕死的就是你了。如此兇險的情況,怎麼可能是武功遠遜于你的

鹿晏清所能造成?」

  談劍笏抬起頭來,目光灼灼,想的顯然也是同一個疑點。

  鹿別駕笑了起來,濕潤的雙眸緊盯著他,慢條斯理的剔著指甲。

  「沐四俠,你也別忙著找藉口啦!我給你一個現成的。」他假意想了一想,擊掌道:「是

啦!就說......就說你給天外飛來的一把妖刀附了身,人事不知,這才下了重手,對付我那可

憐的晏清孩兒。沐四俠,貧道說的是也不是?」

  「不是。」

  沐雲色搖了搖頭,竟然哈哈大笑起來,笑聲裏有著說不出的苦澀。

  「被妖刀附身的,是你那壞事做盡的好兒子!我不是妖刀的對手,迫不得已,才以「不

堪聞劍」賭上一賭,看看能否逃出生天!」

  此言一出,天門陣營內無不譁然。

  蘇晏升怒目戟指,大喝:「好賊子,竟敢妄語邪佞,說此惑眾妖言!」

  沐雲色冷哼一聲,昂首拂袖:「鹿晏清什麼德性,你們自個兒最清楚!

  姦淫燒殺,總不會是頭一回罷?屠村既是真,妖刀附體又怎會是假?」呼喝不休的道士

們一怔,登時氣餒,只剩下寥寥幾人兀自嘟囔,其餘多半鐵青著一張長臉,硬生生咽下無數

汙言。

  四大劍門乃是東海道名門正派的翹楚,昔日為對抗東海邪派第一大勢力「藪源魔宗」,四

派捐棄成見、結成同盟,百餘年來留下無數轟轟烈烈的事蹟,堪稱佳話。

  觀海天門忝為東海道教正宗,擁有號令玄門百觀的位階實力,掌教「披羽神劍」鶴著衣

更是聲望卓著的敦厚長者,論武功、論德行,均不在埋皇劍塚的「千里仗劍」蕭諫紙之下,

地位極高。

  任誰也想不到觀海門下,竟出了鹿晏清這等子弟,瞧一干同門的反應,這廝顯然還是累

犯;素行之惡,眾師兄弟們都不意外。

  談劍笏蹙起兩道濃密的臥蠶眉,暗忖:「待此間紛爭告一段落,須得向台丞稟報此事。鹿

晏清所犯,天理不容!查若屬實,拼著得罪觀海天門,也要給青苧村民一個交代。」輕咳兩

聲,肅然道:「沐四俠,你的證詞干係極大,還請細說分明。」

  「是。」沐雲色從容道:「那一夜,我見這孩子的姊姊死狀淒慘,不由得動了真怒,於是

沿途出手,一路殺回村裏去。犯事的賊人打不過我,都讓我卸下一條左腿,倒地哭號不休。」

  天門受害的十二人裏,除鹿晏清之外,其餘十一人的確都被砍去左腿,這點與案發事實

相符。蘇晏升冷笑不止,提聲叫道:「男兒大丈夫,敢做不敢當!既然承認出手傷人,怎地卻

不敢認殺人罪?」

  沐雲色睨他一眼,神色傲然。

  「我殺的我就認,不是我殺的自然不認!奇宮門下,沒有隱惡藏汙的鼠輩!如何不是男

兒大丈夫?」天門道士眥目欲裂,紛紛按劍:「你罵誰是鼠輩?」沐雲色仰頭打個哈哈,俊目

一凜:「哪個納垢藏汙,便是鼠輩!你們敢說,青苧村血案不是鹿晏清幹的?」

  寒風入殿,刮得青幔獵獵作響。瀟瀟雨聲之中,天門弟子一片默然,人人咬牙低頭,垂

肩鬆開了劍柄。

  忽聽一聲長笑,軟榻上的鹿別駕緩緩抬頭,眯著濕潤的黑瞳輕剔指甲,口吻極是隨意。「沐

四俠這台戲,做得也未免太過啦。敝門十二位弟子,十一死一重傷,能在這裏侃侃而談的,

唯沐四俠而已;其中諸多謎團仍是雲山霧罩,難以廓清,說了等於沒說。」

  他一指身後躺著的鹿晏清,淡然道:「沐四俠說我這晏清孩兒被妖刀附身,又說你傾力使

出一招「不堪聞劍」,仍是不敵,怎地你好好的像個沒事人兒,我家的孩兒卻只剩下半口氣?

要說兇手,也總是最後還能站著說話的人......要多像一些。你說是罷,沐四俠?」

  沐雲色搖了搖頭,微露苦笑。

  「莫說是你,這件事連我自己,也覺得匪夷所思。」

  當夜,沐雲色義憤填膺,打倒十一名天門俗家弟子,在溪邊與鹿晏清遭遇,風風火火含

怒出手。

  「風雲四奇」是指劍奇宮近年來最受矚目的新秀,沐雲色雖然居末,武功卻遠遠勝過同

齡,在東境足以躋身一流高手;反觀鹿晏清一夜虛耗,體力所剩無幾,又被攻了個措手不及,

一身本領僅余三兩成。

  兩人照面僅只一合,鹿晏清雙手腕脈被刺,刀劍脫手;錯愕之際,轉身便逃。

  奇宮於輕功上有獨到之秘,天門遠遠不及,按說鹿晏清根本逃不了。沐雲色略一提氣,

兩個起落間便追上了他;正要拿住背心,忽聽身後一聲「哎喲」,竟是藥兒。

  他返身躍回,只見黑夜裏藥兒伏在兩塊溪石之間,雙手握住左腳踝,痛苦地顫抖著。

  「怎麼啦?」他一把將藥兒抱起。

  藥兒抖著抽氣:「腳......腳疼......給什麼......打......打了一下......」臉色發白,再也說不

出話來。

  沐雲色小心捋起藥兒的褲管,白皙纖細的足踝內側腫起一枚鴿蛋大小的瘀塊,方位奇詭,

不像是絆到了什麼東西,倒像被飛蝗石一類的暗器打傷。

  便只這麼一耽擱,鹿晏清已逃進一處石峽,峽外兩塊巨石形如門扇,周遭青竹搖曳,似

掩著一塊石碑模樣的物事。

  鹿晏清是觀海天門副掌教的義子,身份非常,天門與奇宮素來有隙,若不能拿他個人贓

俱獲,今夜之事絕難善了--沐雲色明白事情的嚴重性,微一思忖,將藥兒輕輕放在石間,

從懷裏拿出奇宮秘制的火號「升龍焰」,朝天引燃。

  「轟」的一聲,煙火沖上天際,化成一道青綠色的龍形長焰,佈滿鱗甲的龍身晃動不休,

宛若活物,居然久久不散。

  藥兒看得目瞪口呆,差點忘了疼痛。

  不消片刻,遠處「咻!」一聲竄起紅焰,另一條亮燦燦的煙火紅龍張牙舞爪,冉冉升空。

雙龍隔著黑夜裏奔流的石溪怒濤遙遙呼應,猶如水中升起的龍王。

  「別怕!」沐雲色湊近藥兒耳畔,柔聲說:「乖乖待在這兒別動,那條紅龍會保護藥兒,

誰也不讓傷害。」吐息噴入藥兒的耳蝸,吹得幾絡發絲飄起,藥兒似是十分怕癢,縮著脖子

脹紅臉,一徑點頭。

  沐雲色安排妥當,三步並兩步奔至石峽前,見青竹叢間的確豎著一塊石碑。那碑通體黑

黝黝的無一絲光亮,碑上歪歪扭扭的刻著兩排字,似是以利器倉促劃成,陰刻的痕跡裏露出

一點一點的細碎亮片,仿佛嵌著研細的珠貝粉末,被寒月水光一映,字跡居然看得十分清楚。

  「生魂勿近,金鐵禁行,妖邪蘇生,血染天地!」

  這十六字寫得鬼氣森森,沐雲色一摸背後之劍,頗有些猶豫:「這到底是什麼地方?怎會

有『金鐵禁行』這樣的規條?」仔細一瞧,旁邊密密麻麻刻著小字:「人力有窮,難敵異物,

唯以一身血肉,拼葬於斯!蒼天憐見,莫令重生。唐十七絕筆。」入石深刻,可見留字者膂

力之強。

  他熟知武林掌故,卻想不起「唐十七」是哪位前輩高人,頓時心寬:「無知鄉人,原有許

多迷信禁忌,怕只是故弄玄虛!」一拍軸劍,飛身而入。

  峽內空間狹窄,猶如一隻頸部收攏的口袋,既無通路,也沒有可供攀上兩側山岩的坡道

階梯,簡直就像是一處無頂蓋的小山洞。

  峽底一片削平岩壁,堆滿大小石塊,隆起如小丘一般。壁上刻著「妖刀塚」三個大字,

筆劃生硬、因陋就簡,毫無「人力有窮,難敵異物」那種陰森迫力,入石也不及峽外的黑石

碑深刻,顯是出自鄉人手筆。石峽的內徑僅有十丈,完全是條死路。

  鹿晏清誤入絕地,頹然坐倒在荒塚前,仰頭大笑,笑得兩眼淚滾,狀若瘋狂。「妖刀塚?

妖刀塚?妖他媽的什麼塚!坑死老子了......坑死老子了!」將塚上堆石一塊塊掃落,口中喃

喃道:「刀呢......刀呢?他媽的,給老子一把刀啊!」

  沐雲色緩緩拔出軸劍,冷冷看著,忽覺這人既可憐又可笑。「你虐殺青苧村人時,可曾想

過他們的絕望?」拖劍前行,輕聲道:「鹿晏清!你伏法罷。再有來世,你做畜牲好過人。」

  鹿晏清猛然抬頭,睜著佈滿血絲的雙眼,尖牙間濺出白沫:「你......想殺我?你敢殺我!

老子......還有絕招未出,不公平啊!老子......老子跟你拼了!」雙手連揮,瘋狂朝沐雲色扔

擲石塊。

  天門十八脈中,確有「暗青」一門,一手長劍、一手暗器,原是東海一絕。可惜鹿晏清

師承刀門一脈,連袖箭、甩鏢、飛蝗石等也沒見過幾回,出手雜亂無章,效果自是有限。

  沐雲色于飛石間拖劍行來,猶如信步閒庭,眨眼來到鹿晏清身前。鹿晏清命懸一線,隨

手抓住一根硬物,想也不想便抽出一搠;沐雲色軸劍揮落,隨手斬成兩段,匡啷一聲殘枝墜

地,居然是根碗口粗的枯竹。

  鹿晏清反手亂抓,只覺壁上鬆動,泥塵土灰簌簌而落,接連抽出幾根大竹。那竹似乎經

過油浸處理,異常堅韌,沐雲色砍到第四根時,劍刃「嗡」的一音效卡進竹身。鹿晏清順勢

一絞一扭,竹身的柔勁陡地轉成剛勁,就像絞緊的牛皮索忽然放鬆一樣,勁力反彈而回。

  這一下剛柔互易,沐雲色猝不及防,虎口如遭電殛,暗自心驚:「好厲害的蛇黃掌,果然

名不虛傳!」

  刁鑽的蛇黃掌勁透脈而入,沐雲色真力一滯,半邊身子如瓶水箕豆,被晃得氣血翻湧。

總算他應變快絕,立時松脫劍柄,反手抽出另一柄軸中劍,徑搠向鹿晏清的咽喉,穩穩占住

先手;誰知鹿晏清不閃不避,目光邪厲,咧嘴一笑,抬腳將一枚拳頭大小的石塊踢了出去!

  兩人目光交錯,沐雲色忽然醒悟:「不好!」頭也不回,點足倒縱。

  任他輕功再好,畢竟快不過一塊踢飛的石頭;千鈞一髮之際,沐雲色揮劍往後一攔,「鏗!」

一聲劍身被砸成了兩截,恰將石塊磕飛出去。石峽入口露出藥兒茫然的小臉,渾不知已從鬼

門關前踅了一圈回來。

  對面。荒塚之前,鹿晏清隨手拔出卡在竹節裏的畫軸薄劍,一舔嘴唇,赤紅的雙眼透出

獸一般的殘忍笑意。

  沐雲色將藥兒拉到身後,望著手中斷劍,輕歎了口氣。「來湊什麼熱鬧?刀劍無眼,很危

險哪。」

  「這裏......關了妖怪的,不能帶鐵器刀子進來。」藥兒突然明白方才那枚飛石原是沖著

自己而來,驚魂未定,白著小臉顫聲道:「我們趕快離開,讓妖......讓妖怪收拾他。」

  沐雲色搖頭苦笑。「世間哪有什麼妖怪?若論心黑,那廝便是喪盡天良的大妖怪。藥兒快

走,不然我一分心,說不定便要輸。」藥兒嚅囁幾句,似是下了什麼決心,抿起小嘴一咬牙,

跛著腳跑了出去。

  另一廂,鹿晏清扛劍上肩,意態張狂,幾腳踢開塚上亂石,赫見一具骸骨癱坐在峭壁前,

全身被七八根油黃枯竹貫穿--方才他硬抽出來抵擋沐雲色的,正是洞穿屍骸的巨大竹槍。

那屍爛得面目難辨,肢體被黃竹叉架得支離扭曲,除了頭顱,只能看出一隻右手垂在身畔,

枯掌中握著一柄斑剝鏽紅的單刀。

  鹿晏清一腳踹斷屍骸的右臂骨,從飄揚的骨灰漫塵中拾起單刀,獰笑:「沐雲色,你瞧瞧,

連天都幫我!我才失了一對刀劍,老天爺又巴巴的送來了一對。我若要你的命,你說老天爺

給是不給?」

  沐雲色一扔斷劍,拍拍手中灰塵,從容笑道:「奇宮門下,周身是劍!便是雙手空空,一

樣能殺你。」

  「這等場面話,你留著同閻王說罷。」鹿晏清斂起獰笑,含胸松臂,刀劍在胸前一交,

頓時像變了個人似的,身如停淵氣如雲,連聲音都凝沉起來,獸一般的赤目微微眯起:「四腳

蛇,你可識得老子的起手?」

  沐雲色暗自納罕,忽然想起師父說過的一段軼事,不由一凜,面上卻裝得鎮定,淡然道:

「莫非是『七言絕式』?」

  鹿晏清摒氣不答,通體放空,益發如淵上蒸雲,既沉又輕,張狂瘋癲的模樣逐漸褪去,

居然有幾分出神入定之感。他撮唇吸納,周身氣流似乎為之一滯,狹小的空間內風息聲止,

仿佛一切都凝在這即將出手的前一刻;氣勢之強,簡直判若兩人。

  沐雲色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不禁駭然:「這就是......觀海天門獨步天下的『七言絕式』麼?」

  觀海天門總壇位於真鵠山東皋嶺,數百年前原是東海百觀的聯盟,武功各異、百兵皆行,

猶如一盤散沙。

  直到一名自稱「秦篝散侯」的游方道出現,對眾人說:「聯盟無主,故而生怨。眾人奉我

為主,將盟會合成一大派,自當無爭。」各觀長老大怒:「你有什麼本事,敢說這種話來?」

秦篝散侯笑而不答,撮唇長嘯,嘯聲震動山谷,真鵠山中鳥獸群奔、雲波浪湧,歷時一刻方

絕。百觀眾人被撼得體酥神渙,盡皆拜服。

  有人問:「百觀各有藝業,所練兵器五花八門,如何成一大派?」秦篝散侯大笑道:「以

劍混一!」出示奇書《洪洞經》上下兩卷,錄有道法、內功心訣,以及一部「靈穀劍譜」,俱

是罕世絕學。

  秦篝散侯將秘笈傳抄百觀,毫不藏私,無論使刀使槍,還是用掌、用暗器的,均以洪洞

經與靈穀劍貫通,遂將東海百觀合為十八宗脈,創立「觀海天門」。「觀海」二字,即是「百

觀如海,同匯於一」之意。

  後來,秦篝散侯於東皋嶺坐化,享年八十有六,畢生未曾束發出家,無人知其來歷,門

人追諡道號為「太昊真仙雲來子」,尊為天門祖師。

  天門十八脈的武功包羅萬有,遍及十八般武藝,每一宗脈練到最後,皆有一式千錘百煉

而得之精華,以七字為名,故稱「七言絕式」。

  當日魏無音說起這段掌故時,沐雲色忍不住脫口問道:「七言絕式?是一路武功麼?」

  魏無音搖頭。「『七言絕式』,顧名思義,就只有一式而已。觀海天門那群牛鼻子的武功駁

雜不純,一徑追求精妙套路,以繁複為美,合渣滓與金子於一爐同冶,原是庸才的腦袋。但

這七言絕式去蕪存菁,堪稱天下間招式的極致,化極繁為極簡,實不簡單。」

  「師尊......也曾對過七言絕式麼?」四奇行三的莫殊色又問。

  「我運氣不壞,居然對過兩次。」魏無音淡然一笑:「天門刀脈的七言絕式,名喚『泠泠

犀焰照澄泓』,乃合《通犀劍》《遊犀刀》兩部武功而成,刀劍各有一百零八式,算是牛鼻子

手裏稍能見人的玩意,並不好鬥。兩百一十六式刀劍的大威力、大殺著,全都合到了一式裏,

你們說呢?」

  --兩百多招的套路,如何濃縮成一式?

  --實戰中尚有無數變化,又怎能以一式窮盡?

  魏無音的四名親傳弟子面面相覷,一時都不知該說什麼。沐雲色的個性最是佻脫飛揚,

大著膽子問:「師尊兩度遭遇,卻不知勝負如何?」

  「一次全贏,一次全輸。」魏無音哈哈大笑,擺了擺手,遂不再言。

  而鹿晏清身上的奇妙變化並未稍止。

  他閉目垂頭,似乎毫不設防,沐雲色才動了搶攻的念頭,卻發現他的姿勢攻守渾成,竟

無可乘之機;轉念又想攜藥兒退出峽口,那股強大的壓迫感已蓋上心頭,連稍退一步也不可

得,想著想著,豆大的汗珠涔涔滑落,一時無措。

  (這是攻心......還是無隙?天下間......竟然有這等姿態!)

  鹿晏清卻不忙著出手,竟似睡著一般,隱隱透著一股暴雨將至的沉。

  沐雲色動彈不得,料不到這浮誇敗德的浪蕩子手裏,還有「泠泠犀焰照澄波」這等驚世

之招!像這樣的巨大壓迫,過去只有在面對大師兄的「雲水三合」時、周身被無形琴音包圍

的恐怖感差可比擬--沐雲色也算是精通音律了,試圖從悠揚的琴聲裏找出破綻,豈料卻越

陷越深,最終被無邊無際的空茫所吞噬......

  「大......大師兄!」猶記得琴音一撤,他當場癱軟了半截,抹著汗可憐兮兮地搖頭:「您

的無形劍陣,還......還是這般厲害!小弟......小弟望塵莫及。」

  「是境界,季采。是境界。」大師兄喚著他的字,淡淡然說道:「境界之劍,不能以招式

破之,須得突破境界,方能取勝。自我手按琴弦的那一刻起,你已然輸了;其後,不過是徒

然掙扎而已。」

  --境界之劍,不能以招式破之。

  --一次全贏,一次全輸。

  師父與師兄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沐雲色靈光一閃,頓時醒覺:「原來如此!」運起十成

內力,卻非是發出「不堪聞劍」,而是提氣大喝「鹿晏清!」

  鹿晏清尚未完功,聞聲一震,空茫的眼神倏地凝聚起來;回神的一瞬,完美的體勢突然

漏洞百出,無處不可出手。心知被破,鹿晏清一咬牙,刀劍齊施:「看招!泠泠犀焰照澄泓!」

雙刃化作千影,猶如驚鳥出林,一揮之間,無數條的耀眼刃光颼颼飆至!

  沐雲色並起雙指,無視於劍網刀風,《通天劍指》的一招「指天誓日」應手而出,瀟灑自

若的身影自千影萬華間穿出,重重戳在鹿晏清右胸「天池穴」上。

  天池穴屬手厥陰心包絡經,氣血行於右臂,劍勁一入,鹿晏清的右手軟軟垂下,兀自不

休,單刀橫裏揮來,斬向沐雲色的頸側。「死到臨頭,還想逞兇!」沐雲色不覺生怒,振臂一

格,抬腳將他踹飛出去!

  ※ ※ ※

  靈官殿外大雨不停,殿內卻靜悄悄的,誰也不敢說話。

  沐雲色口才便給,即是淡淡說來,眾人仍像親臨現場一般,目睹了天門刀脈的七言絕式

「泠泠犀焰照澄泓」,重曆對敵破招、反敗為勝的種種驚險處,稍年輕的一輩連大氣都沒敢喘

上一口,掌心濕透,額間冷汗攀滑。

  「破得好。」半晌,魏無音才點了點頭,仍是正眼不瞟,輕描淡寫說:「只是還輪不到你

翹起尾巴,得意自滿。那姓鹿的小子修為不到,真正的高手施展開來,要入空明之境不過是

一眨眼的工夫,要是換了鹿別駕這等角色,你當場便血濺五步。這點,你還要向你大師兄多

多請益。」

  他平日極少誇人,這已是莫大的肯定。沐雲色喜不自勝,垂頭道:「弟子理會得。下回遭

遇,絕不依憑僥倖。」

  天門眾人聽得刺耳,一名肥壯的青年道士曹彥達怒不可遏,脫口罵道:「放屁!七言絕式

乃我刀門紫星觀的絕學,歷來只有觀主學得。」一指身後蘇晏升:「......連我二師兄這等人才,

觀主都還未能傳授,十七師弟年紀輕輕,怎能使得......」忽然明白過來,臉都嚇白了,再也

說不下去。

  沐雲色微微一笑。

  「我以為七言絕式是人人可學,如本門絕技『不堪聞劍』一般,不想卻是紫星觀鹿氏的

家學。」

  曹彥達瞠目結舌,背後的蘇晏升微一咬牙,面色極不好看。

  卻聽鹿別駕悠然道:「沐四俠東拉西扯,卻始終與妖刀無關,凡事往我那晏清孩兒頭上一

推,倒是輕鬆自在。魏老師,我以為貴宮的『不堪聞劍』乃是氣劍合一的絕技,不想卻是鬥

轉星移、借力打力的法門。」天門眾弟子一陣哄笑,賣力化解尷尬。

  談劍笏也不禁質疑:「沐四俠,鹿晏清既已被你打倒,又怎會有後頭的事端?」

  沐雲色道:「我一時動氣,踹得鹿晏清那廝倒飛出去,一口鮮血嘔在刀劍上。那柄破單刀

一沾到血,突然發生異變,冒出一蓬碧磷磷的青光來,斑鏽的刀身被青光籠罩,像......像是

突然活轉過來似的。」藥兒緊緊抓著他的衣角,身子不停發顫,自入殿以來,從未如此刻般

驚慌失措。

  沐雲色還記得那天刀上的異光。在他的記憶裏,這是少數還殘留著的最後片段之一......

一陣針刺般的疼痛爬上了太陽穴,他機伶伶地倒抽了一口涼氣,當日的情境又浮上心頭。

  ※ ※ ※

  那時,鹿晏清一口鮮血嘔在單刀之上,謎樣的青光從刀鍔處蔓延開來,一路爬上刀尖,

整柄刀散發出霧繚也似的迷離青芒,既妖且豔。

  鹿晏清貌似中邪,忽將單刀搭上畫軸薄劍,青光就像活物一般,由刀身渡上劍刃;要不

多時,薄刃劍通體青芒吞吐,磷磷鑠鑠,單刀上的青光卻逐漸褪去,彷佛被吸幹了生命的泉

源,又回復成一柄銹蝕欲穿的破爛單刀。

  他翻起白眼,全身一陣顫,歪著頭扔去了單刀,僵硬地舉起青漾漾的薄刃軸劍,搖搖晃

晃走了過來。

  黑夜裏,妖異的青芒映亮了他慘白的面孔,鹿晏清雙眼高高吊著,幾乎看不見一絲黑瞳,

臉部肌肉有著微妙的扭曲感,像是被蠟凝住了似的,一點都不像活物。

  「弄什麼玄虛?」沐雲色強自鎮攝,大喝:「鹿晏清,受死吧!」雙指點出,仍是一記勁

力宏大的「指天誓日」。

  而詭異的事便在此時發生。

  他肩膀一動,鹿晏清就向後小退了一步,方位、步幅無不妙到巔毫,兩人肢體未接,「指

天誓日」幾已落空。沐雲色變招極快,改刺為削,逕取其喉,乃是《通天劍指》中的另一殺

著「鑿空指鹿」。

  誰知他指勢稍變、招未成形,鹿晏清又往左後退了一小步,沐雲色知有蹊蹺,不禁駭異:

「難不成他會讀心術?」作勢變招,雙指輕飄飄一晃,袍底忽然飛出一腳,反足勾向鹿晏清

的背心!

  這一下招變刁極,身法是《通天劍指》裏的一式「射魚指天」,反足勾

  背的路數卻是出自另一門以腿使劍的奇招《虎履劍》,就算奇宮門人遇上,也難以提防。

他貼著鹿晏清回身落踵,腳跟挾著呼嘯勁風掃至,豈料還是勾了個空;一回頭鹿晏清已不在

原處,距離腳刀邊緣僅只一步。

  沐雲色心底冰涼,正欲抽退,才一晃眼,鹿晏清又低著頭逼到胸前來。「好......好快!」

  兩人貼面而立,沐雲色倉促間雙手不停,肘、指齊施,「望風希指」、「指瑕造隙」、「指水

盟松」三招連環發動,盡顯《通天劍指》黏纏之精,卻連鹿晏清一片衣角都沒沾到,每一稍

動都讓他提前避過,進退有如鬼魅。

  自此沐雲色無心戀戰,誰知卻無法罷手;他一指落空,正想躍開,鹿晏清左手兩指點來,

用的居然也是「射魚指天」,招式似是而非,方位拿捏卻分毫不差,宛若沐雲色親炙。

  《通天劍指》是奇宮少數講究招式的武功,門下多作拳腳拆解之用,沐雲色平日與師兄

弟們練慣了,不假思索還以一式「十目所視」,鹿晏清肘指連逼,又遞了一招「望風希指」。

  兩人無聲拆應,一條左臂與一條右臂眨眼間換過十餘招,沐雲色幾乎以為在和另一個自

己對打:鹿晏清出手跟他一樣快,不管招式是否全對,一律都是後發先至;一輪交手後,沐

雲色苦苦防守,若非對方只用一隻手、而且還是他極為熟悉的武功,早已敗下陣來。

  他打得膽寒,手腳越來越跟不上,一招「僂指可數」接了個空,眼看鹿晏清朝自己胸口

「膻中穴」抓落,避無可避,不由閉目:「我命休矣!」雙手垂落等死。千鈞一髮之際,鹿晏

清一凝,指尖就停在膻中穴前分許,再也不動。

  沐雲色暗叫僥倖,也不使什麼招數了,整個人向前撞去,摟著頭著地一滾,背心「嘶」

的一聲被抓去一幅長布,熱辣辣地一陣激痛,趁隙逃出了妖刀塚。

  他沒命的向前奔逃,回見鹿晏清像僵屍一樣拖劍追來,歪歪倒倒不甚快捷,約略放下了

心;心神稍複,忍不住犯疑:「鹿晏清怎可能會使《通天劍指》,又怎能以這路武功,打得我

毫無還手的餘地?還有那刀上的異光......莫非,那把真是藥兒說的什?妖怪?」

  忽聽背後一聲淒厲尖叫,他趕緊停步,回頭大叫:「藥兒!」

  藥兒小小的身影縮在峽口的石碑旁,手裏似乎抱著什?物事,拖著青芒薄劍的鹿晏清一

步一步向藥兒逼近,被青光映綠的雪白瘦臉宛若妖魔鬼怪。

  沐雲色再無選擇,施展輕功奔至鹿晏清身後,抄起一枚溪石擲了過去。

  「喂!要打架,也得找個合適的對手。」他手裏握著第二枚堅石,一見鹿晏清慢吞吞地

回頭,又揚手擲了過去,正中鹿晏清的額頭。鹿晏清脖子一歪,一道暗紅色的血漬淌過眉眼,

自下巴點滴墜地,他卻恍然不覺,低吼著向沐雲色踅了過來。

  「得了妖刀,卻變成怪物了??」

  沐雲色自知拳腳不敵,遙遙對藥兒大喊:「找到機會就逃!我三師兄人在左近,遇著他就

安全啦!」藥兒拼命搖頭,風裏卻聽不清說了些什麼。兩人的性命都寄託在自己身上,沐雲

色提運起十成功力,雙掌一合,極招應手而出--肩膀才一動,鹿晏清後發先至,同時並掌

擊出。

  但「不堪聞劍」不講招式,以極陰內勁凝血斷流,模仿動作毫無意義。沐雲色的雙掌無

聲無息印上他的胸膛,轟得他全身一頓一縮,連人帶劍倒飛出去,淩空劃過一道近三丈的大

弧,落地時喀勒幾聲,似摔斷了幾根骨頭,腰腿扭曲成極不自然的角度。

  沐雲色力盡倒地,勉強調勻氣息,手腳並用地爬到藥兒身邊。「怎麼,沒受傷吧?」他自

己都還氣喘吁吁的,卻忙不迭問。

  藥兒顫著搖頭。仔細一瞧,原來手裏抱著鹿晏清那柄鯊鰭鬼頭刀。「給......給你,打壞人

用的。」

  沐雲色笑著撫摸藥兒的發頂,正要開口,笑容突然凝住。

  溪畔亂石堆間,鹿晏清拄著碧磷磷的畫軸薄劍,巍顫顫的站了起來。

  被宏大氣勁劈開的兩片前襟迎風獵獵,露出比手掌還寬的烏青瘀痕,由右肩斜向左脅,

令人怵目驚心。沐雲色掌心濕涼,一瞬之間,忽然覺得有些茫然,回頭不知該如何是好。

  直到藥兒把那柄鯊鰭鬼頭刀塞到他手裏。

  (能保護藥兒的,只剩下我了......)

  他勉強提運真氣,慢慢站了起來。僵屍般的鹿晏清一步步走了過來,緩緩舉起青芒繚繞

的妖劍;殘留在沐雲色記憶裏的最後一幕,是他高高吊起的詭秘白瞳,還有如扯線傀儡一般

僵硬、提劍如舉刀的怪異動作--

  ※ ※ ※

  「後來呢?」任宜紫追問。

  「後來的事,我就不記得了。」沐雲色苦笑。

  全場為之譁然。誰也沒留心,角落裏始終抱臂假寐的琴魔魏無音,不知何時已坐起身來,

隨手輕叩窗櫺,若有所思,灰濛濛的目光望向雨中,彷佛與傾天而來的幽翳溶成一體。

  談劍笏一皺蠶眉,眯起了細長的鳳眼。

  「沐四俠這話,是什麼意思?」

  「鹿晏清持劍殺了過來,我以鯊鰭鬼頭刀一擋,登時失去意識:醒過來時,已是三天之

後的事。」沐雲色道:「其間所發生的種種,都是事後藥兒向我轉述的,當時我毫無所覺。」

  以他的功力,斷無可能被一擊震暈。談劍笏沉吟道:「莫非你中了毒,又或是什麼其他的

迷魂藥物?」

  沐雲色搖頭。「奇宮門下,多涉醫蔔、奇門、音律、機關等雜學,在下還算是略通醫藥,

無論是昏迷前後,都未察覺有人暗中施藥的跡象。根據藥兒的轉述,以及我反復推敲的結果,

可能性只有一個。」他環視四周,微微一停,似是下了極大的決心,緩緩說道:「我被妖刀附

了身。」

  ※ ※ ※

  東海湖陰城斷腸湖畔,水月停軒

  望著斷橋對面、手持巨大石刀的半裸少女,耿照不由得沉默下來。

  染紅霞手足酸軟,已經提不起力氣再戰,只能軟軟倚著廊橋雕柱:低頭一瞧,橋底下那

名巨漢的面孔,不知何時已不再猙獰,空洞的眼瞳終於又是黑多於白,只是隨著口鼻中不斷

溢出的鮮血,視焦逐漸散在虛空中。

  「你叫何阿三,是也不是?」她俯下橋面斷口,揚聲叫道。

  名喚「何阿三」的巨漢顫抖著仰起臉,小眼珠轉了幾轉,被雨打濕的粗糙皮膚顯得灰白。

「二......二掌院......」一陣抽搐,終於斜斜垂頸,再無聲息。染紅霞忽有些鼻酸,看著對岸

怪物一般的碧湖,喃喃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耿照突然開口:「看來......像是被附身了似的。」

  「附身?」染紅霞微眯杏眼,似是十分迷惘。

  耿照指著那把巨大的石刀。「好像拿了那把刀的,就會變成力氣很大、一直嚷著『萬劫萬

劫』的怪物。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看起來似乎就是這樣。」

  「是麼?」

  「我也不知道。」耿照微一沉吟:「但一定有解釋的。只是我們不知道罷了。」抬頭見斷

橋對面的碧湖正緩緩後退,心念一動,趕緊轉頭問:「二掌院,你還能走動麼?依我看,此地

不宜久留。」

  染紅霞暗提真氣,拄著昆吾劍緩緩起身:微微踉蹌些個,旋又站穩。她在水月停軒第二

代弟子中號稱武魁,代師傳藝多年,內力根基極為深厚,又有天生的膂力,便只這麼修養半

刻,已然恢復行動能力。

  「還可以。」她對耿照說:「我們先回岸上去,涼榭那廂已無舟艇,暫無危險。待與我掌

門師姊從長計議,再做......」話說到一半,突然愣住。對面的斷橋之上,只見一個小小黑點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直到顯露出一個小小身影,扛著一把巨大的鐵煉石刀--

  染紅霞「呀」的一聲輕呼,突然被橫抱起來,耿照頭也不回,發足向岸上狂奔!

  「二掌院得罪!事出突然,還請見諒!」染紅霞還來不及責備他唐突,就著頸窩處向後

一瞧,碧湖已奔至斷口,一躍而起,石刀往湖間橋基一撐,連人帶刀越了過來!

  廊橋盡頭,黃纓還扶著采藍慢慢行走:眨眼間耿照追了上來,只聽懷裏的染紅霞道:

「快......快放我下來!你背采藍逃走!」耿照登時醒悟,連忙將她放下,一把抄起采藍:采

藍回頭一看,尖叫一聲,又暈死過去。

  那把石刀寄生到碧湖身上之後,似乎又擷取了碧湖身輕如燕的優點,一反巨漢行動遲緩

的缺點,動作不知快了多少倍:越過斷橋後僅僅幾個起落,離耿照等已不足十丈之距。

  染紅霞指著身後小山頭上層層疊疊的建築,對黃纓叫道:「帶采藍和這位耿兄弟去掌門閉

關處避難!沿途遇著其他人,也都一併帶去。」黃纓點了點頭,轉身就跑。耿照卻未跟隨,

只問:「二掌院你呢?」

  染紅霞微微一笑:「我先將她引開,少時便至。」見他不肯舍己離去,心中一動,又道:

「我輕功遠勝過我師妹,要逃不難。有你們在,反而是累贅。」耿照這才放了心,負著采藍

去追黃纓。

  染紅霞存了舍生之念,心中暗禱:「碧湖,你知道師姊一向疼你。你雖被妖邪附了身,願

你良善體貼的心腸莫盡舍去,師姊一定不傷害你。」雙手握緊昆吾劍,擺開架勢、一力當關,

被雨打濕的紅衫在風中獵獵飄揚,果不負「萬里楓江」的豪氣與美名。

  小碧湖扛著刀,飛步疾奔而來,染紅霞覷准來勢,咬牙揮劍迎上,誰知碧湖卻一躍而起,

倏地越過她的頭頂,逕往山頭的屋舍處奔去!「師......師姊!」黃纓驚慌的語聲透雨傳至,

風中聽來倍覺淒厲:「她......她一直追我們!一直......一直在追我們啦!」

  染紅霞一擊失的,身體差點失去平衡,好不容易穩住追去,卻見碧湖一路銜尾追趕,耿

照背著采藍、手挽黃纓,始終離碧湖有三至五丈的距離,倒是沿途有許多躲在屋舍裏的女弟

子們聞聲出來:碧湖石刀隨意一揮,雨簾間鮮血四濺,不知殺傷多少、又死了幾個,水月停

軒的莊院裏一片嬌聲哀喚。

  染紅霞急著大叫:「都進屋去!都進屋去!」暗叫僥倖:「這少年......好俊的腳程!」

  她見耿照年紀輕輕,料他撐持不久,一咬牙拔下金釵,「颼!」朝碧湖背心射去!還怕下

手重了,特地留力五成,誰知碧湖好比背後生眼,身子一讓,輕鬆避過。染紅霞接連出手,

俱都無功。

  碧湖速度不減,倒是黃纓已疲,雙方距離更近,惹得她驚叫連連。耿照回見一路三三兩

兩倒著女弟子們,個個死活不知,心想不是辦法,對黃纓叫道:「我們不去山頭了,到外廳去!」

  黃纓嚇得魂飛魄散:「你......你瘋啦?我不要,我不要!」無奈耿照力氣大得驚人,身不

由己,被他拖得掉頭,貼著一幢屋角轉了大彎。碧湖動作雖快,卻似乎不會轉彎,逕直追出

十丈餘,這才歪歪倒倒轉了個方向。

  一消一長間,耿照攜二姝奔下小丘,與迎面追來的染紅霞會合。

  「怎不聽我的話?」染紅霞接過黃纓的小手,扶著她的蠻腰繼續奔跑,語帶責備:「若教

那......教碧湖追上,這可怎麼辦才好!」黃纓得她真氣一渡,頓時緩過氣來,哇哇大叫:「紅

姊,不是我,是他!」

  耿照背著采藍,與染紅霞並肩齊奔,突然開口:「二掌院,那位碧湖姑娘一直追著這兩位,

若然帶到貴派弟子聚集之處,死傷必慘。我想我們還是逃到外頭去好了,先離此地,再找安

全之處避難。」

  黃纓得二師姊的內力相助,精神大振,又惱他帶自己犯險,嘴上不饒:「上哪里去?你家

麼?」耿照認真想了片刻,居然大點其頭:「敝城主是封爵王侯,流影城內有五千精甲駐紮,

城下又離東海道護軍府甚近,倒是個避難的好所在。」黃纓哼哼冷笑,一想這人呆得生趣,

居然連抬杠也分不出,想著想著一聲噗哧,這回倒是真的笑了出來。

  染紅霞聽他說得有理,暗罵自己糊塗,又想:「這少年根基不惡,不知是誰的門下?於奔

行之間猶能開口說話,殊不簡單。」

  四人來至停客的外廳,耿照隨手拉倒桌椅,形成路障,一面逕往內進狂奔。染紅霞蹙眉

道:「你要到哪兒去?」耿照不答,帶著她轉了幾轉,來到後進灶房外,赫見一輛篷頂馬車停

在空地上,車轅套著一匹瘦馬還未解下,車座上有一大片深褐血漬,裏外卻不見人影。

  「你怎麼知道這兒有車?」染紅霞不禁起疑。

  耿照面皮一紅,直抓後腦勺:「我在前廳等候時,聽見這個方向有馬嘶的聲音,其實也不

確定有沒有車,算是運氣好蒙中的。」染紅霞想起他曾在雨瀑中聽見黃纓的尖叫聲,猶在自

己之前,暗暗納罕。

  四人上了車,染紅霞手握韁繩,駕著馬車往大門外駛去。

  忽聽嘩啦一聲,碧湖砍開前廳七橫八豎的桌椅路障,飛身追了上來。染紅霞駕馭之術極

精,操控車輛左彎右繞,在曲折的內院裏如屢平地,便是平望都的羽林驍騎親來,亦不外如

是。

  然而那車原是拉炭之用,馬匹羸瘦,慢慢拉著炭薪一路晃來差堪可用,競速卻是萬萬不

能。染紅霞自幼在馬廄裏長成,熟知馬性,一眼就看出這匹雜毛老馬挨不得鞭子,只得盡力

催行,忽聽篷裏黃纓一疊聲驚叫:「紅姊!她......她來啦!她追上來啦!」

  染紅霞被車篷擋住,看不見後頭情形,料想碧湖已至,不覺駭然:「就算被妖刀附身,血

肉之軀自有局限,武功根基更是無法說變就變。碧湖武藝平平,那石刀怕沒有百斤重,怎能

有這樣的輕功造詣?」情急之下,不自覺抽了兩鞭,檀口中「駕、駕」出聲。

  那羸馬一吃痛,竟不放蹄,腿筋一軟,篷車幾乎翻覆,速度不增反減!

  染紅霞穩住車韁,急忙回頭:「都沒事罷......」轟的一響,無數細碎木片刮面而來!黃纓

驚叫著擁住采藍,縮頭拼命往車前擠:染紅霞定睛一瞧,後半截篷車早已空空如也,官道上

拖開無數狼籍破片,半塌的遮篷碎布迎風亂飄,宛如叫化子的百結鶉衣。

  就在方才的一瞬間,碧湖搶入兩丈範圍內,單手提起石刀一揮,半輛篷車便化做齏粉!

  那車的後輪軸幅全毀,四輪車只剩前軸兩輪,所幸炭車車板結實,沒有立即解體,但殘

餘的部分隨著路面不住顛簸,分裂只是早晚的事。

  情況危急,染紅霞盡力穩住車體,見耿照爬上車座,逆風大喊:「快些坐好!這車快撐不

住啦,莫要亂動!」耿照大聲道:「距離拉開了!能不能再快些?」原來車體一分為二,重量

大減,速度反而快上許多,相距頓時拉到了四丈餘。

  染紅霞搖頭:「不成啦!這是匹老馬,至多再跑一刻,便要壞腿。」

  耿照眯眼眺望,急道:「二掌院!這是往湖陽的方向,再出得裏許,便要入城外鎮集啦!」

  先前忙不擇路,染紅霞此刻方警醒過來,一咬銀牙:「莫要牽連無辜,我們走小路!人都

壓向左邊!」提韁一振,車輛倏然右轉,左半車身翻翹起來,幾乎傾覆。

  篷車轟然轉入官道旁的小徑,碧湖轉彎不甚靈便,沖出數丈才又回頭。

  耿照緊抓著車轅,身體被路面顛得一拋一拋,探頭回目,只見一點小小身影不斷逼近,

纖腰如柳、雙乳盈盈,兩條纖細白皙的裸腿飛快交錯,似乎永不知疲累。

  曲線柔媚的大小腿,根本就沒有足以支持這種爆發力的肌肉線條,白得酥滑耀眼,濕透

的玉色肚兜掩不住丘上的烏黑茸卷,腿間腴潤的粉蛤忽隱忽現,絕美中更顯邪異。

  他看得入神,不禁有些迷惘:世上,真的有妖刀附身麼?一旦被附了身子,還能不能......

還能不能再做回人?

  ※ ※ ※

  東海道湖陽城郊,靈官殘殿

  眾人悚然一驚,天門道士更是紛紛按劍、散了開來,氣氛凝如繃弦。

  談劍笏肅然道:「沐四俠,這可不是能開玩笑的事。你的意思是說......你也和鹿晏清一樣,

被那柄發出青光的單刀所控制,失去了神識?」

  沐雲色點了點頭:「談大人可還記得妖刀塚外的石刻?『生魂勿近,金鐵禁行:妖邪蘇生,

血染天地。』我從這十六個字裏,悟出了妖刀寄體的關鍵。」談劍笏一挑蠶眉,微露詫異:「不

就是那把刀麼?」

  沐雲色搖頭。「鹿晏清在妖刀塚裏已將單刀丟棄。若說刀有異,後來的事又該如何解釋?」

  談劍笏抱臂沉吟,久久無語。

  「石刻上說:『生魂勿近,金鐵禁行。』活人跟兵器,為什麼同列為妖刀塚的禁忌?這麼

一想就很簡單了,也就是說:一旦活人手持鐵兵,觸碰到了某種魔源,就會遭受控制。所以

活人與鐵兵,兩者都不得入塚。」沐雲色續道:「埋在塚裏的那把破刀,顯然就是魔源--或

者說,是持刀者以刀接觸了魔源,因此人與刀都成了妖物。封印妖刀的唐十七等前輩高人,

不敢使用鋼鐵,只能以竹槍將被控制的持刀者釘死在石壁之上,因為鋼刀難以毀棄,只好以

亂石土堆掩埋。」

  「我明白啦。」一旁的許緇衣忽然開口:「人雖已死,但單刀仍是魔源。鹿晏清在施展『泠

泠犀焰照澄泓』時,持沐四俠之劍碰觸了單刀--活人與鐵兵同觸魔源,妖刀之魂因而蘇醒。

沐四俠的意思,是這樣罷?」

  她語聲溫柔恬靜,自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滿殿不由得沈靜下來,人人手離劍柄,開

始深思起這其中的關竅。

  沐雲色微露笑容,向她投以感激的一瞥:定了定神,繼續說:「代掌門所言,正是我的推

論。因此,當我拿鯊鰭鬼頭刀一擋鹿晏清時,也犯了活人加鐵兵的禁忌,妖刀之魂便從薄刃

劍上渡了過來,附到我身上。」

  鹿別駕仰天打了個哈哈,眯起濕潤漆黑的瞳眸,冷冷一笑。「沐四俠是想說,這所謂的『妖

刀』並無實體,而是一縷四處飄寄的幽魂麼?」

  「正是如此。」

  「一派胡言!」鹿別駕終於坐起,雙手撐在膝上,黑瞳中射出恨火:「你殺人逞兇,卻為

了逃避罪責,居然編派得出這等荒謬的謊言來!」

  「他說的是實話。」

  眾人愕然轉頭,開口的竟是琴魔魏無音。

  鹿別駕冷笑不止:「他是你徒弟,你自然一意包庇了。遍數東海,誰不知你魏某人最最護

短?普天之下,只有你說不得這話!」

  魏無音冷哼一聲,翻起如電怪眼:「三十年前妖刀亂世時,你毛長齊了沒?那慘烈的一役

折去東海無數菁英,餘悸猶在:當今之世,除我與杜妝憐外,誰人堪說『妖刀』二字?」鹿

別駕登時語塞,乜著一雙溫潤黑眸,神色十分陰沈。

  三十年前,藪源魔宗的餘孽放出妖刀,為禍東海。

  其時,東勝州全境正陷於群雄割據、英雄逐鹿的混亂,獨孤氏尚未完成統一大業,更遑

論建立白馬王朝,僅僅是盤據東海道的一方勢力而已,難以臂助。

  於是,東海群英無分正邪,傾力合作,弭平了妖刀之禍。而當日親身參與討伐妖刀的英

雄們,今時只余魏無音、杜妝憐兩位尚在人世間,其餘俱已星散,消失在歷史的洪流之中。

  要說妖刀,的確無人比琴魔魏無音更有資格。

  「那柄妖刀,名喚『幽凝』。正如我的劣徒所言,是唯一一柄沒有形體的妖刀,殺不死、

毀不掉,只能以木石封印起來。」魏無音緩緩說道,眼角的密密皺紋深刻如刀,微眯的目光

投向遠方。

  「妖刀恐怖之處,在於一旦寄附人身,便是無知村夫、婦人孺子都能搖身一變,成為犀

利刁鑽的用刀高手:縱使殺掉了持刀之人,也不過是毀掉一具傀儡人偶罷了,只消條件合適,

妖刀便能再度附體。你可以殺掉一百個、一千個新的持刀者,但那些都是無辜之人,真正的

妖刀卻極難消滅。為了毀掉妖刀,可說是犧牲無數。」

  大殿裏靜悄悄的,眾人全聽傻了,只余滿壁焰搖,照出無數森森鬼影。

  「鹿晏清在妖刀塚用的刀法,名叫《無相刀境》,手持『幽凝』者皆能使出。這路魔功就

像是一面鏡子,能窺破對頭的出手徵兆,後發先至,無論是模仿或拆解,俱都維妙維肖。我

當年曾經應付過,一聽就明白啦。」他歎了一口氣,像是在說給自己聽,喃喃道:「斷沒想到,

妖刀真會重生。可你們......都不在啦,我也老了。」

  沐雲色不忍師傅神傷,插口道:「師尊,那位封印妖刀幽凝的唐十七前輩,又是何門何派

的高手?怎地弟子全無所聞?」

  魏無音淡淡說:「他是當年全湖陰城......不,是全東海道最好的木匠,一點武功也不會,

我記得他出發前去對付幽凝刀時,才新婚三月而已,是個話很少、眼很熱的青年漢子。我與

他喝過一杯酒,畢生難忘。」

  「木......木匠?」任宜紫吐了吐紅潤潤的丁香小舌,滿面的不可置信。

  「幽凝並無形體,附身的條件又極便利,武功高手難以應付。神芝島戚老島主、天門的

『沖霄一劍』魏王存魏老道、赤煉堂的丁韓兩大供奉等,全壞在此妖手裏:坦白說,當時直

是一籌莫展。

  「唐十七自告奮勇,率領湖陰、湖陽兩城最頂尖的工匠,設計了一處陷阱對付妖刀幽凝,

地點秘而不宣,只有他們知道。唐十七對我說:『一旦功成,那地方將會永遠封閉,妖刀縱使

再出,也找不到寄體之人:倘若失敗,我也要讓幽凝妖刀隔世超過二十年,暫止禍端。』後

來,唐十七一行並無一人返回,妖刀幽凝也消失無蹤,我們才知道唐十七已然成功。」

  他仰頭望天,雙手負後,眼角似有淚光:不知為何,嘴角卻泛起一絲笑容。

  「三十年來,我一直猜想他們長埋何處,今日終於知道是在青苧村。」

  談劍笏忽道:「沐四俠,你說你被幽凝妖刀附了身,那麼後來呢?又是怎麼復原的?」

  魏無音眼神一利,回頭沉聲道:「必然是有另一個人手持鐵兵,與你的刀相碰,幽凝因而

轉移,是也不是?」沐雲色低聲道:「是。」

  魏無音眸中放光,微微踏前一步,厲聲道:「那妖刀幽凝極是精靈,每一移轉,大多是舍

舊換新、舍弱就強,不斷更換更強的傀儡。鹿晏清被砍得半死不活,它便找上了你:你的身

體完好無缺、根柢又好,若要捨棄,定然是出現了武功更強的獵物,是也不是?」

  青白電芒一閃,倏忽分許,動地的雷響才轟然炸落。

  沐雲色「撲通」一聲,雙膝跪地,流淚道:「徒兒不肖,是我害了三師兄!」

  「殊色?」

  魏無音猛一回頭,赫見殿門外斜斜立著一條人影,脖頸歪斜,手裏一柄形似畫帚粗柄的

寬厚闊劍指地,劍身通體散發青光,遇水不化,宛若妖螢。

  來人身形頎長,一襲白綢長袍形制華貴,但卻弄得骯髒破爛,彷佛自墓裏掘出:一頭黑

髮披落額面,襯與僵直呆板的動作,簡直就像一具活屍。

  至於他何時來到、如何而來,在場居然無一人稍稍留意。

  電光倏閃,焦雷又至,殿外分散守衛的二十餘名天門道士悉數倒地,鮮血順著雨水四處

蜿蜒,爬滿了整片荒圮的青磚地。

  呼喝聲裏,眾人紛紛拔劍,魏無音驀地大喝:「通通收起來!今日若要除魔,切莫讓幽凝

再行移轉!」嘶啞的嗓音挾著雄渾無匹的內勁送出,震得殿外雨幕迸散:眾人聞聲一退,全

身氣血翻湧,久久不能平復。

  魏無音解下背後的烏桐焦尾琴,隨手扯去覆布,立與身齊,沉聲喚道:「殊色!你能聽見

我麼?」

  莫殊色拖著那柄青光繚繞的闊劍「幽凝」,一步一步走進殿裏,畸零的姿態猶如壞偶,渾

身巍顫顫的抖個不休。

  「幽--凝--!幽--凝--!」他仰頭嚎叫,白眼吊得半天高,扭曲的骯髒面孔似

乎極為痛苦,以倜儻聞名東海的莫三俠早已不存,行進間青光一閃,兩名天門道士猝然斷首。

另一名小道士拔劍一擋,「鏗!」一聲金鐵交擊,長劍上沾有些許磷光。

  小道士嚇得把劍一丟,回頭就跑,周圍卻無人敢稍碰一碰,所到處人流散開,如見瘟疫。

  魏無音怒道:「通通滾開,沒的礙事!」眾人紛紛搶著向後進退去,強如許緇衣、任宜紫、

鹿別駕等,也不敢冒險與幽凝相碰:滿殿人馬,遂無一能敵。

  莫殊色的目標似是殿中的那座囚籠,埋皇劍塚的院生們拼死守護,不敢稍退,手無寸鐵

之下,頓時死傷慘重。談劍笏鐵青著一張國字臉,掄起地上的粗木護著院生們撤退,眾人奮

力拉動囚籠,無奈磚鐵沉重,速度極緩,眼看妖刀便要殺至。

  魏無音提氣又喝:「殊色!你能聽得見我麼?為師喚你!」莫殊色仍是不應。

  魏無音長歎一聲,搖頭:「人邪兩難存!你若有識,莫要受人擺佈!」

  一拈琴弦,錚的一聲,無形劍氣颼然飆出!琴音無形,《無相刀境》不能模仿破解,莫殊

色回劍一格,「叮!」一聲脆響,「雨漏更殘」的無形氣勁轉向不散,射穿一名天門道士的肩

頭!

  鹿別駕反手擎出長劍,怒道:「老賊,豈敢胡亂傷人!」

  魏無音更怒:「莫出金鐵!教你的徒子徒孫快快散去,別在這礙事!」

  雙手連揮,偌大的焦尾琴驀地急旋起來,颼颼之聲不絕於耳,整座靈官殿裏劍氣縱橫,

木屑紛飛。

  莫殊色吊眼歪頭,動作雖然僵硬,手中闊劍卻圓轉如意,一一將無形之劍反擊開來,成、

住、壞、空,層次宛然,每一擊必中一無辜之人,三方陣營都有弟子接連倒地。

  不能拔劍禦敵,連許緇衣、任宜紫這等高手都有危險。「雨漏更殘」的琴音劍氣何等淩厲,

魏無音以十成功力催發,更是利可斷金,談劍笏慌忙叫道:「魏師傅請留手!我等功力不及,

難擋神劍!」

  魏無音三十年前曾戰過幽凝妖刀。其時「雨漏更殘」的絕藝尚未成形,幾乎落得身死收

場。

  三十年來,他苦思破解《無相刀境》及幽凝特性的武功,立誓要創制一門淩空殺敵、毋

須相觸的絕技,才有「雨漏更殘」的誕生。豈料今日再戰,仍是奈何不了《無相刀境》的圓

通鏡映之招。

  他一掌將焦尾琴打入青磚兩寸餘,飛身躍至囚籠旁,一掌打塌了小半堵磚牆,濃烈的腐

屍臭氣飆竄而出,充溢整個空間!

  這一下變起突然,談劍笏幾欲暈倒,眥目咬牙:「魏師傅!你這是幹什麼!」可恨莫殊色

逼殺得緊,他奮力相敵,僅能堅守,卻緩不出餘裕來阻止其師。

  「事到如今,別無他法!」魏無音沉聲道:「世上能與妖刀對擊者,唯有妖刀而已!」

  談劍笏聽得瞠目結舌。

  「世上......除了幽凝以外,還有其他的妖刀?」

  「魔宗妖刀,共有五把,號稱『五毒』!」

  魏無音轟隆一掌,又卸下爿塊磚牆:「妖刀是至邪之物,沒有敵我的意念,彼此間互相吸

引、互相殘殺,便如蠱毒一般!蕭諫紙既說能引來妖刀之物,必是另一柄妖刀!」

  談劍笏運起專破百兵的至陽掌力「熔兵手」,終於迫得莫殊色稍退,乘機躍回籠邊。魏無

音第三掌劈落,磚牆繃開一角,抬頭看他:「談大人,世上對敵過妖刀的,老夫是唯二之一!

你信也好、不信也罷,今日眾人生機,俱在此中!」

  談劍笏心中轉過無數念頭,一咬鋼牙,「熔兵手」猛往籠角之交劈落!

  魏無音同時贊上第四道掌,兩人合力一擊,這座畸形牢籠終於崩塌!

  籠中壁上,斜靠著一條半腐乾屍,服色竟是劍塚的院生模樣。談劍笏心念電轉,驀然醒

覺:「原來在白城山逞兇殺人的那柄妖刀,是被台丞收在這裏!」案發時他正出使外地,未曾

親與,故而不知。

  那乾屍手裏握著一柄赤紅色的妖異彎刀,刀尖插入壁中,形狀如蠍,螯狀的巨大護手上

嵌了枚怪眼,眼中圓瞳如血,似是一枚鴿蛋大小的紅寶石:無論置身何處、從哪個角度望將

過來,似都被那只血眼緊盯著不放,洵為活物。

  莫殊色忽然狂暴起來,如獸般嘶吼幾聲,一刀將阻擋的院生們砍倒,飛也似的撲了過來!

  魏無音長歎一聲,攏手於袖,隔著袖布將那柄赤紅彎刀拔了下來,迎風一振,喃喃道:「原

來是你啊,妖刀『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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