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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第80章
第八一折「夜麝蹄香,燕驚風雨」

 夕陽西下,殘霞濃渲如血。耿照低頭默默行走,不知不覺又回到四里橋的分茶食店前。他舉手遮眉,試圖當去水上回映的粼粼金光,忽然湧起一股想飲酒的沖動,低聲道:「我們進去坐坐。」徑自往店門走了過去。

 不用看也知道弦子一定在后頭。弦子永遠都不會說「不」。

 食店伙計見典衛大人回來了,忙點頭哈腰迎出店外,。 越浦殷富,民風奢豪,傍晚是店內生意最好的時候。水道之上系舟泊岸,忙活了一整天的人們在返家之前,不免要偕友朋找個地方坐坐,點些燠(y ù,溫

暖)爆熱炒配酒吃,或去酒樓正店,或去麗舟畫舫,次一級的則有俗稱「腳店」的酒食專賣店。

 這些地方供應上好的酒菜,可召歌妓唱曲助興,食具都是銀器牙箸琉璃碗,即使只有兩人對坐,叫上兩碗好酒、點幾道像樣的菜色,下酒的果蔬雜嚼三五碟,講究些的這樣一頓能吃掉幾十兩銀子。

 平民百姓揮霍不起,就來更便宜的分茶食店。這家鋪子有簡單的廚房,白日里供應一些簡單的吃食,入夜四里橋邊各種吃食攤販紛紛出籠,鋪里索性不開伙了,客人想吃什么,就喚閒漢拿著空碗碟幫忙去張羅購買,光靠賺酒錢都已快忙不過來。

 「閒漢」顧名思義,是指附近一些游手好閒的人,並非鋪子里正式聘請的伙計掌櫃。他們一見有儀表整齊、看起來身家不壞的年輕人進店里,就會自動蹭上去親切招呼、幫忙跑腿,有時客人一高興就會賞些小錢。

 類似的還有佩著青花手巾、拿著白磁小缸賣零食蜜餞的小孩子,男女童都有,以及被稱為「打酒坐」的歌女。她們通常都在酒食店鋪之間流動,有些高級的酒樓正店不許這種人出入,以免掃了貴客的性質,不過四里橋這一帶的分茶鋪子多

不禁止。

 那伙計十分乖覺,一見耿照面色沉凝,搶著替他趕開閒漢,引到染紅霞坐過的臨水雅座,放下一半竹簾,賠笑道:「典衛大人稍坐,我給您張羅點吃的,再沏壺好茶來。」一連重復幾次耿照才回神,只說:「拿酒來。」

 伙計連連稱是,喚閒漢買了油煎灌腸、炒兔肺、姜蝦、鹿脯等,都是附近有名的下酒菜,端來兩大碗白酒。耿照又吩咐,「給我拿一壇。」想起自己酒量不甚好,為防飲醉了無人付賬,先掏出銀子給他:「這些夠不夠?不夠我還有。」

 「盡夠了,盡夠了。」伙計雙手捧過,不敢怠慢,趕緊拿了一小壇來。

 耿照在風火連環塢吃了雷奮開三道掌,又被他一輪擠兌,啞口無言,心知的確奈他無何,盱衡眼前形勢,只得領兵護著染紅霞、崔滟月退出血河蕩,越想越覺窩囊。

 偏生雷奮開又言之成理,他沿路將諸般不可為想了個透徹,益發困惱,氣自己倒比別個兒多些。

 羅烨與他並辔而行,至越浦外城時忽道:「大人為所當為,並無不是。若真要動刀槍,下回准備周全些也就是了。」

 耿照詫異轉頭,從他面上卻看不出這話是贊同還是反對,欲言又止,突然想起一事。「倘若……我方才下令開打,你會遵照我的指示么?」

 羅烨笑了起來。雖只短短一瞬,卻是耿照頭一回見他笑。

 刀疤破相的年輕隊長斂起笑容,轉頭道:「我不是好統領,這幫子也不是什么好兵,但只要有點男兒血性的,都想給那些王八蛋一點顏色瞧瞧。」身后的骁捷營弟兄紛紛鼓噪:「捅他媽的龜蛋!」、「大人!老子可不怕!」、「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大不了就是一

條命!肏他媽!」

 「好啦,都閉上嘴!」羅烨馬鞭一抽,叫囂聲才漸漸低落。

 他對耿照正色道:「我們是兵,聽令是本分、沖殺是本分,死也是本分。大人是將,得想得比我們多。大人今日所做,乃是將帥的決定。小人這話有歷本分,大人勿怪。」就著馬上欠身,帶隊往巡檢營的駐地馳去。

 全副武裝的兵油子或扛旗或掖搶,馳過耿照身前時紛紛颔首,聊作致意,行進間仍怪聲不絕:「大人!你挺帶種的嘛!」

 「下回再打赤煉堂,記得算老子一份!」

 「大人的相好真不賴!一個比一個俏!」

 「那小妞給老子摸摸屁股,十個赤煉堂都打了!」

 「你摸馬屁股吧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什么德性。」激塵之間,放肆的哄笑遠去,不時夾著羅烨的鞭聲斥驽。耿照苦笑著,身后弦子無聲無息走近。「……需要讓他們摸嗎?」她皲著柳眉回看腰后,似想為攻打赤煉堂多盡一點心力。

 「不……不用。先不用。」

 「嗯。要的話再跟我說。」可能是「十個赤煉堂都能打」的說法真的有打動她,俏麗的男裝少女考量過屁股的強度應該可以讓三百人摸一摸之后,開始覺得這筆交易能做。

 「……好。」其實他只是想趕快結束話題。

 染紅霞要回水月停軒的旗艦「映月」,耿照本想將崔滟月帶回朱雀大宅安置,她卻有別樣心思。「你目下為鎮東將軍辦差,赤煉堂亦仰將軍鼻息。大太保說得一點沒錯,赤煉堂若是藉由將軍向你施壓,將軍會做何打算,猶在未定之天。」染紅霞淡然道:「本門身在

江湖,辦起事來比公門中人方便。慕容將軍要向水月一派討崔公子,怕還欠缺一個好理由。」

 「這……」耿照為之沉默。

 染紅餒的說法極具說服力,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理由。慕容柔雖是狂狷已極,連當朝天子的帳也不買,卻非是莽撞之眾,相反的,他不但絕頂聰明,─且還相當務寶。普天之下,若還有個人是他深深顧忌,行動前非考慮一下不可的─大概也就只有鎮北將軍

染蒼群了。

 論兵力,北關遠大過東海,論戰力,逝承獨孤閥最強私兵「血云都」之名的─家軍,恐怕是除西山飛虎騎之外,東勝洲大地上最可怕的勁旅。

 染蒼群與他一殿為臣,兩個不善交際的人說不上交情,棄直相敬還是有的。─御史彈劾慕容柔時,皇城內有袁皇后替他說話,而皇城之外,就只有染蒼群上書,認為慕容是先帝指派的顧命大臣,一向忠謹守分、功在朝廷,所誣多是子處烏有,甚至用了「佞謗」這樣

嚴厲的字眼。

 要動染蒼群的女兒,慕容柔多半是要考慮一下的。哪怕只有一絲猶豫,這也是別人所沒有的優禮了。「水月門下多是女子,」耿照兀自掙扎:「恐怕……恐怕有所不便。」「沒什么不方便的。耿大人與沐四俠都曾在船上作客,豈有不便?」他無話可說,只得由著她

帶崔艷月離開。望著那抹修長窈窕的背影,心中說不出的沮喪,卻難出一句挽留的話語,恍惚入了城,回神已置身于四里橘畔。

 耿照端起酒碗,骨碌碌地一口飲盡,酒汁入腹后一股辛辣埋香沖起,十分難受。

 見弦子有樣學樣、端碗湊近小嘴,一副毫無防備就想仰頭喝干的模樣,及時按住白晳的小手:「喝酒不好,你不能喝!這樣喝……會醉的!」酒氣湧出喉頭,不由得打了個酒嗝。

 「像你這樣?」「呃……對。」都不知道是誰教訓誰了。耿照滿臉陰沉,端了她桌上那碗,仰頭喝光。

 一會兒伙計拿了濃茶和小酒壇來,耿照只讓弦子喝茶,自己拍開酒嬅泥封,即斟即飲,片刻——內又見了底。「小二哥!」他沖伙計招招手:「再來一壇!」弦子照辦煮碗,連飲連斟,總算趕上把空茶壺遞給他。

 「再來一壺。」好像要這樣喝才是對的。少女心想。

 伙計是老經驗了,知道悶酒要喝煞人的,十之八九是典衛大人在赤煉堂處碰了釘子,接過酒壇茶壺陪笑道:「大人也吃點菜,我們這兒的菜很有名的。不如這樣,小的再給您上道醬燒肘子,吃飽了能多喝幾壇。」耿照揮揮手,並未答腔。

 伙計添茶上酒,正要走開,想想又回頭:「大人,赤煉堂橫行三川,沒一百。有幾十年啦,陰著天慣了,沒這么容易撥云的。您仗義一席話,聽得鄉親心頭舒爽,這已夠啦,有什么不快莫往心里去。」說完,才低頭快步離去。

 耿照拍開窖泥斟滿,對面弦子也倒了濃茶。「干!」杯碗相碰,兩人一齊仰頭「俱都喝干。「聽得心頭舒爽」有什么用?崔家還不是沉冤未雪,雷亭晚等還不是逍遙法外?他左手持碗,右手探入懷中,緊捏著金字牌——這物事陚予他權利的同時,又將他牢牢束縛,

絲毫動彈不得。

 「可惡!」「啪!」一聲,腰牌按進桌里,碧火神功所至,木質的金字牌嵌入同為木質的桌面,齊整得像在桌頂陰刻出花樣來,嵌合近乎完美。耿照平日運使功力,總有各種顧忌,仗著三分醉意,這一拍間勁力之巧,自己都忍不住眯眼貼近細細端詳,片刻才傻笑:

「好功夫!」「好功夫。」弦子相當同意,鎮定地仰頭豪飲。

 耿照「啪」的一掌,又將腰牌打透桌底,像是在桌板背面陽刻了一枚鎮東將軍府的金字腰牌似的,幾無一絲破綻。「好功夫!」店內諸人都嚇了一跳,耿照卻紅著臉放聲大笑,片刻又咬牙切齒:「可惡!」弦子一直搞不清楚他到底生什么氣,柳眉微蹙。「因為功夫

好,所以很可惡?」「功夫好卻什么都不能做才可惡!」耿照一頭撞上桌板,貼面悶吼:「好想……好想殺雷亭晚。做出那些壞事的大惡人,真想一刀殺了!可惡!」「現在去么?」耿照愕然抬頭,見弦子容色平靜,握了握腰畔的靈蛇古劍,紫檀木柄圓潤光滑!」望便

知手感絕佳。「現……現在去?」他苦笑搖頭,眉頭揪緊。「不……不行。卯上赤煉堂牽連極大,一弄不好……總之是很麻煩的事。」「我以前殺過一個人。」弦子淡淡開口。「他武功比我高,大家都說難殺,任務一定失敗。我潛進他住的地方,等了三天,才等到出手

的機會,在茅廁里將那人殺死。他身邊的人沒發現,我就這樣離開,回到黑島大家都不相信。」她定定望著他,仿佛說的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

 「動手,才有機會得手。不試試怎知道行不行?」耿照逋想解釋,忽煩躁起來:他擔心將軍處置、擔心赤煉堂背后的糾結,擔心武林失衡,擔心朝堂斗爭,擔心弦子飲酒、擔心自己喝醉沒付酒錢……擔心東擔心西,世間,哪有這許多計較?

 在弦子看來,問題何其簡單一想殺么?現在就去!

 酒意上湧,他輕舒猿臂,合著弦子的小腰將她高高舉起,踮步飛轉,轉得袂據飄飄,仰頭大笑:「好……好!現在就去!去殺……殺了雷亭晚!」一想不對,改口:「不……不行!殺人犯法,悄悄將那厮捆走便是。」腳步踉跄,幾次要撞上鄰桌,碧火功頻生感應,

腰脊貼著桌角轉開,陀螺也似一路轉出店鋪,居然連一根筷子、只茶汗都沒碰落,驚呼聲此起波落。

 耿照轉得暈了,兀自長笑不絕,定睛一看,兩只拇指相距不足一寸便要扣起,貼著她腰背的中指也差堪仿佛,喃喃道:「弦子,你的腰好細啊!」似覺不對,高舉的雙手平平放下,弦子那張精致無瑕、宛若骨瓷的悄臉復現眼前。

 「暈……暈不暈?」耿照咧嘴傻笑。

 弦子搖頭。「你氣噴到我臉上才暈。」他忍不住大笑,拉著她施展輕功,出得越浦,迳往血河蕩的方向去。

 奔跑間血脈贲張,酒氣運行更快。耿照內功深湛,縱不善飲,區區兩小壇白酒還放不倒他,再加上涼飕飕的夜風拂面,不致神迷,興許是喝高了,額際略感不適,隱隱生疼,一抽起來便覺狂躁,卻得了個釋放情緒的現成出口。

 雷奮開回風火連環塢,總壇的幫眾繃緊了皮,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守備較白日更森嚴。

 但潛行都本是黑夜匿行的伏鱗女帝,弦子更是其中佼佼者,銅牆雄壁在她眼里,不過縫隙接合的總成,鑽過去、拆開來就是了,哪有什么問題?兩人一路放倒衛哨,無聲無息潛入水寨,耿照脅住一名服色華貴、看似頭目的赤煉堂弟子,讓他帶往八太保處。那人被鋒

銳的靈蛇古劍架著,不敢造次,來到偏院牆外,才被切頸擊昏。白日在四里橋一戰,雷亭晚嚴然三人中執牛耳之人,本以為僕從必多,耿照與弦子藏身樹蓋眺望,卻連一名婢子也未見,院里悄靜靜的,只有主屋亮著燈。

 耿照心想:「姐姐編撰的《東海名人錄》中,提到雷亭晚出入乘車,等閒難見其貌。難不成他的真面目竟是機密,為保守秘密,連下人也都不用?」殊不知七寶香車乃東海七大派中一件著名的機關奇械,雷亭晚以此成名,當真做到「出入皆乘的地步,除了總瓢把子

雷萬凜等極少數人,即使同列太保的其他義子都罕見他的廬山真面目。

 雖帶一絲醉意,耿照思路已不再混沌,知道殺人絕難善后,略一遲疑,對弦子低聲道:「我們潛進屋里,先找那把失了珠子的映日朱陽劍。」弦子歪著千嬌百媚的小腦袋:——不殺雷亭晚了?」耿照兩頰微紅,迎風閉目、身子微晃,笑道:「殺人不過頭點地,我們

握著他惡行的證據,說服將軍辦他。將軍眼底難容賴粒,落在他手里,管教那厮生不如死。」雖說如此,心中不免遣憾,出口竟有些失落似的。

 弦子一開始執行任務,整個人便如一柄脫鞘鋒匕,再無一絲松懈,雙眼牢牢盯著主屋,低問:「要找不到呢?」耿照一愣,隨口覆述:「要找不到呢?」「那就殺了他。」弦子的思路很直接。

 「那就……殺了他?」蓦地額際又抽疼起來。耿照閉目痛笑,握緊拳頭:「好! 若找不著,咱們殺了他!」大有一吐積郁的爽快。

 弦子目光一銳。「趁現在!」游蛇般掠上屋脊,貼瓦滑行,身形幾乎融入陰影,顯是一門極高明的輕功。這部「蛇行鱗潛」乃黑島的帝字絕學之一,出自漱玉節的別傳,遍數潛行都也只一人練到「貼物滑行,沉羽不沾」的境地,別無二家。

 耿照暗自佩服,運起碧火功躍上房頂,弦子忽做了個「趴下」的手勢,他及時伏至脊側,見一名侍童模樣的青衣少年打著燈籠走進院里,身材結實精壯,面孔仍有些許童稚,卻極俊美,妖麗的神氣與十太保雷冥杳有幾分近似,眉宇間飛揚跋扈!隱帶邪氣,令耿照想

起五絕莊的上官巧言。

 青衣少年來到門前,揖道:「八爺,船備好了。」口氣與雷亭晚如出一轍,只是年紀輕尚欠火喉,不及主子的如沐春風,顯得有些甜膩,討好的意味十分露骨。門里「嗯」的一聲,溫煦的噪音動聽至極,自是雷亭晚。耿照忽生謬想:此人若是肯剃光了頭去講經,怕

比顯義更像得道高僧,聽得人身子酥軟,飄飄然不知所以,男繳金銀、女獻貞操,為患絕不下于蓮賀寺眾。

 少年道:「禮物也采辦好啦,已著人送到十爺院里。」取出清單念著,都是珠資玩、稜羅綢椴、水粉香藥之類。耿照並不意外,心想:「這雷亭晚對雷冥杳與別個不同,總不會是結義之故,說不定……是有私情。」雷亭晚和聲笑道:「都給砸了罷?死了幾個?」少

年笑答:「十爺今兒受了傷一……——氣力不濟,沒當場鬧出人命,只留下幾條胳膊腿兒的。」耿照一琢磨,才知是指送禮的人。

 雷亭晚差人抬了珍玩布匹去,雷冥杳余怒未消,弄殘了送禮之人的手腳。聽主僕倆的口氣,不僅不是頭一回,過往還曾弄出人命——拿下人的性命給對方「消氣」,這都是些什么人!

 雷亭晚笑道:「不是氣力不濟,是心腸軟了,面子卻拉不下。礬兒今晚再哄哄十爺,若哄得不好,八爺唯你是問。」名喚「礬兒」的少年眉目一動,見獵心喜,旋又躬身:「八爺!今晚十爺定要逼問崔家女子之事,礬兒只怕交……交代不過。」興許是想起十爺斷人

手腳的狠勁兒,打了個寒噤,面色微變,不似作偽。

 「怎么?方才不挺來勁兒的,這會兒鹌鹑也似,嫌差事辛苦?」雷亭晚的聲音帶著笑意。

 若不識此獠,真會以為他是個言談風趣、處事溫和的主。礬兒面色丕變,雙膝跪地,語帶哭腔:「爺!您嚇壞礬兒啦。我……我怎敢哪?八爺只一句話,礬兒便給擰了腦袋也不怕,實是怕誤了八爺的事。」雷亭晚笑道:「起來罷,演給誰看哪你!崔家閨女你也有分

的,不如同十爺聊聊她那份水嫩好了。」礬兒賴著不肯起來,抹眼裝可憐:「八爺救我!」雷亭晚笑啐:「行了!把那把破劍帶去,討十爺歡喜。再帶上一管「飛魂煙」用了藥就乖啦。」礬兒喜動顏色,連連磕頭:「多謝八爺!」「輕著點,別玩壞啦。我幾日便回。」

礬兒起身陪笑。「八爺這么快回來?」「我料老大也待不久,老四回來鬧膀幾日,他自會離開。」咿呀一聲門扉推開,一名金冠輕裘的青袍男子緩步而出,隨手擲給礬兒一條繭綢腰帶。那帶子脫手飛出,風里頓時彌漫一股異香,中人欲醉。礬兒忙不迭收進懷里,仿佛想

令香氣多沾上身。

 「行了,這「夜麝亂蹄香」的氣味一旦沾上,整夜不散,遇汗更濃,雖非淫粲,卻是天下間第一等的催情聖品,專克女子,要你這般做作?」青袍人打他一下腦袋,身子側轉,映出一張與礬兒一模揉的面孔,直比照鏡還像!

 耿照與弦子面面相觑。

 那「礬兒」的聲音的確是雷亭晚無疑,解下裘袍,披在真正的礬兒身上,裘里的青袍原來是侍童下人的服色。他從礬兒手里接過燈籠,微笑道:「八爺歇息,礬兒去啦。」噪音又變得與本尊似極,幾難分辨。

 礬兒十分機警,圓手長揖到地,立刻站進廊影中,唯恐讓別人瞧見有兩個一摸一樣的自己。手持燈籠的「礬兒」嘻嘻一笑,踱出月門,動作與礬兒進來時全無二致,舉手投足帶著既青澀又早熟的微妙矛盾,活脫脫就是礬兒。

 易容術耿照雖無研究,料想是往臉上化裝改扮,應與女子紅妝相類,只是一個畫「美」,一個畫「像」,道理是差不多的。以圖對景,縱使是巧筆大匠,也難免會留有破綻。像雷亭晚這樣的易容之術,簡直是駭人聽聞。

 廊下一影之內,礬兒抓耳撓腮,一副欣喜難禁的猴急模榡,好不容易等到燈籠的光點消失不見,才奔進另一側廂房,出來時手里捏了枚油紙小包和一串鑰匙,係上雷亭晚給他的腰帶,忙不迭跑出院門。

 雷亭晚離開風火連環塢,正方便耿照四下搜查,這是千賊難逢的機會,確定院中無人,才偕弦子躍下。這廂院並不算大,唯一鎖著的就是方才雷亭晚出來的那間。弦子取出針鉤撬了幾下,「喀啦!」房門應聲開啟,點亮燭台,兩人不由得一怔。

 房間四面都是架子,架分數層,每層高約,一……尺,密密麻麻擺滿了人頭。耿照本以為這厮有殺人留頭的惡癖,迎面忽見一只眉骨壓眼、唇抿寬闊的頭顱,端詳片刻才醒覺:「這是……雷奮開!」雷奮開當然沒死。頭顱必是制作精巧的仿物,此頭如此,滿屋皆然



 難怪屋中並無血腥屍臭,也沒有防腐香料的濃烈嗆鼻,雷亭晚身上的「亂蹄香」芬芳兀自飄在空中,無窗的房內甚是通風,顯有其他管道設置。

 那頭顱的色澤便似真人肌膚,卻不如雷奮開本人黝黑油亮,耿照湊近一瞧,才發現「雷奮開」的臉上分成了幾塊,由額頭到鼻梁的「丁」字形作一塊,兩邊顴骨各一塊,下巴、唇上又各式一塊,還有其他更細的分割,不一而足。

 他伸手撫摸,左頰那塊臉皮應指脫落,質地綿軟略帶韌性,摸久了會微微滲出體溫,便似真正的人皮一般。這塊臉皮頗厚,耿照想起大太保雷奮開的確是顴骨突出,長相充滿野性,福至心靈,將額頭至鼻棵的「丁」字臉皮也揭下,果然眉骨附近墊得特別飽滿,鼻翼

兩側卻薄如紙張。

 ……這是所謂的「人皮面具」!

 人皮面具乃易容術的至高境界,假扮他人便如換臉,自是無比肖似。

 江湖人聽得「面具」二字,以為是整張的糊紙臉譜,一載上便能化身他人,殊不知真正的人皮面具乃是一小塊、一小塊的皮墊子,順著顱骨墊高補低,再佐以脂粉油彩、渾成一體,才能改變原本相貌,又不影響說話表情。

 老胡曾說過,「骨相」是仵工鑒別屍首的要術,工夫深、經驗夠的老人,能將副淨的白骨骷髅包上黏土,按皮肉生長之理塑回原型,重現死者生前的面貌。雷亭晚的人皮易容術與骨相近似,每一具偽首皆無須發眉毛,看來應是另再黏上的。

 與雷奮開同置一架的另一顆頭顱,耿照端詳半天,才認出是沒有眉毛胡須的雷騰沖。他白日里與真正的雷騰沖照過面,這顆假頭沒有毛發胡須,仍覺像極,可見制作精巧。

 耿照越機一動:「這么說來,貼附著這些小塊皮子的底座,便是雷亭晚的真面目了?」揭下雷膪沖、雷奮開兩顆假頭上的人皮面具,頓感失望。

 底座粗具顱形,約略看得出是張人臉,相貌自是難以辨認。兩副底座倒是一個模子刻就,這房間里上百具的面具底座恐怕都是一樣的,進一步印證了耿照的猜測:人皮面具是量身訂做,雷亭晚能用的面具,貼到他人臉上就不對勁了,畢竟骨相、比例都不同,失之毫

厘,差之千里。

 架上原本只有一具底座是空的,放在最靠桌邊的位置,應是礬兒的面孔。

 弦子下颔微抬,示向桌上一團油灰似的物事。「你看。」那是在空著的顱形底座抹上摻油的灰泥,細細雕塑,一如仵工復原白骨。但這具粗略成形、完成還不到三成的泥塑,卻有著極為靈動的神韻,以致一眼便能看出捏的是誰。

 那是耿照的面部雕塑。

 距完成還有老大一段,只有概略的眉目唇抿,實在無法說「如照鏡一般」。但耿照將它捧起細看時,卻有種魂魄被吸進去的恍惚之感,較攬鏡自照更加驚悚。雕塑使用的金、木器具散置桌頂各處,猶沾著灰褐色的油質土。在此之前,耿照從未見過雷亭晚或七寶香車

,假定今日一戰,他二人乃是初遇,那么,這件品就是在耿照雕開血河蕩之后,從七寶香車中出來的八太保雷亭晚,憑著印象捏塑而成。

隔著七寶香車外的層層護甲,記住激斗中驚鴻一瞥的對手長相。

 耿照無法驅散心中異樣的不祥,明知動了東西也該盡快復原,以免對方察覺異狀,仍是動手將座上的黏土剝去,胡亂扔了一地,仿佛這樣就能避免雷亭晚偷走自己的面孔。

 就算只是徒勞。

 只要雷亭晚還在,隨時都能再捏一個,依樣制成精巧的人皮面具,等他能像模仿礬兒一樣,模仿耿照的聲音、模仿他的言行舉止,隨時便能以「耿照」的身份示人,甚至走到他最親密的人面前,如自己一般的撫愛,而她們卻絲毫不覺有異——腦海中電光石火般掠過

與他曾有肌膚之親的女子,橫疏影、染紅餒、符赤錦、霁兒丫頭……一陣惡寒從腳底躥上頭頂,混合些許醉意,耿照奮力搖了搖刺疼的腦袋,試圖驅散雜識,這樣做卻使不適加劇。

 他伸手去扶雷亭晚的工作桌,不小心揮倒了桌上的瓶瓶罐罐,一只水精雕制、鼻煙壺似的小瓶子彈進懷里,耿照順手接住,瓶中琥珀色的液體濺出少許,「夜麝亂蹄香」的氣味登時溢滿斗室,濃烈嗆人。

 「糟糕!」趕緊將水精蓋塞好,雷亭晚「天下間第一等的催情聖品」、「專克女子」諸語猶在耳邊,耿照悚然一驚,余光瞥向弦子,見她微微蹙眉,掩鼻道:「好臭!」更無其他異狀,這才放下心來。

 弦子摒住呼吸,在四面牆上敲敲打打,「喀啦」按開一處密門,打開門縫看了一眼,回頭輕道:「你看。」密室較外面的房間略小,形狀卻狹長得多,掛著琳琅滿目的衣飾,大多是男子形制。兩側的高架上放著人發、獸毛制成的各式假發胡須,還有長短不一的木腳

、支架靠牆放好,似是扮高扮矮時所用。弦子扯下一件素面外袍給他。

 「把衣服換下來。」耿照明白她的意思。夜行時穿著濺上異香的衣物,那是比擊鼓吹號還招搖了,除非整座風火連環塢的人全給堵了鼻子,否則想不被發現都難。弦子把他脫下來的袍子用腳尖挑作一團,取出一瓶茶色粉末撒了些許,再拿三黑色大鹜包起來,踢到外

室牆角。「一會兒再帶走。」耿照正受雷亭晚「變臉」的惡夢困擾,不願將衣物留在此間,聽得弦子心細,胸懷略寬,好奇問她:「你倒的是什么粉末?」「去味兒的。野地里撒一些能湮沒氣味,不怕獵犬追蹤。」弦子探頭湊近,小巧的鼻尖在他脖頸胸膛晃了一圈。「

味道還在。待會兒若不得已,只好倒一點兒在你身上。」耿照心想:「那有什么關系?」脫口道:「你直接撒好了,我沒關系的。」弦子點點頭。「我也這樣想。」轉頭繼續敲擊牆壁找密門。

 「對了,那粉叫什么名字?是用什么做的,竟能消除氣味?」「叫「遺棵粉」,主要的材料是囑干的牛糞。」弦子一邊找一邊若無其事地說:「還有虎狼的糞便,浸泡尿液之后哦干,可用來驅逐犬只。再加一點藥材……」「……那還是先不要好了。」弦子想想也是

。「有新鮮牛糞的話,用那個效果更好。」房里共有兩道密門,第二道設在密室最末端,壓在一只木箱之下,似是地窖的入口,掀板活門上留有一處精鋼鑰孔。耿照敲了敲掀板,響聲清脆,怕也是精鋼鑄就,此外別說映日朱陽,偌大的主屋里連值錢的金銀珠寶、文書卷

宗也不見半點。

 看來就是這兒了。弦子取出一直一曲兩根開鎖針,喀答喀答弄半天,依舊面無表情,白晳的秀額上卻微微沁汗,可見這銷非同小可。耿照四處翻找,忽聽廊間腳步響動,一人低聲咒罵「爛婊子」、「臭賤貨」而來,正是那少年礬兒。

 腳步停在門前三尺,罵聲倏然消失。

 耿照暗叫不好:「他聞到了「夜麝亂蹄香」的氣味!」一腳踹開房門!

 門板上灌注碧火功勁,不啻澆銅鎮鐵,呼嗵著迓過礬兒鼻尖,壓得他氣息一窒,踉跄后退。耿照風一般掠出房門,扣腕將少年拖進房,余勢「碰!」將房門扯回,院內刹時歸于平靜,除了風吹蟲唧,再無異響。

 耿照一掌斬在礬兒頸側,少年軟軟癱倒,渾身提不起勁力。

 「映日朱陽在哪里?」耿照揪著他的衣領,才發現礬兒左胸有道銳利割痕,兀自滲血,傷口雖不深,一看便覺疼痛。

 礬兒臉色白慘,額間冷汗涔涔,咬牙道:「不……不在這里。你……你是誰?」耿照五指一緊,勒得他呼吸不暢,益發蒼白。「映日朱陽在哪里?」「在……在十爺院里。」耿照哼的 聲。「在十爺處吃了虧,賺我給你報仇么?映日朱陽在哪里!」礬兒想不到這人

居然連這個也知道,俊臉扭曲、渾身顫抖,牙關上下磕碰。

 「是……是真的!八爺讓小……小的把劍送給十爺,討……討十爺歡喜。」耿照回想雷亭晚之言,前后一兜,似乎真有此事。「帶我去。」礬兒嚇得魂飛魄散。「好……好漢爺!這……這萬萬使不得。若教十爺知曉我不是……我是……小的左右是個死。我家八爺的

手段……嗚嗚嗚嗚,您還是行行好一掌打死我罷。」涕淚縱橫,模樣極是可憐。若非知道他擅于作偽,任誰看了都不免心軟。

 耿照忽然驚覺,自己的心腸變硬了。

 在他心里,終于有些人是無可饒恕、不值得同情的,放任這些人,徒令更多的,善良百姓遭受不幸。在這個世上,岳宸風並非是獨一無二,像他一樣的人遠比想像中更多。

 他並不同情淚眼汪汪的少年。礬兒的手段本領興許不及他的主人,惡念卻沒什么分別,不帶少年同去,純粹是嫌累贅罷了。耿照冷冷道:「十爺處怎么走?」待交代完畢,一掌打景礬兒,點了穴道縛起手足,拿布塞了嘴巴,踢進角落里去。

 「我去雷冥杳處找劍。」他探頭進密室,交代弦子。「開鎖后先別進去,小心有機關。不管得手與否,我很快就回來。」「嗯。」弦子皲著眉,專心與鎖孔

奮戰。

 耿照施展輕功,沿山諸院的守備較平地更森嚴,他沒有弦子「蛇行鱗潛」的匿蹤功夫,即使盡力閃躲,中途仍撞上一撥巡衛。

 他想也不想便出手,神術帶鞘拍暈兩個,左臂一圈一轉,另外二個撞成一團,頭破血流倒地抽搐,不過眨眼工夫,最末一人發現只剩下自己,嚇得結舌失聲,舍了同伴拔腿就跑。

 耿照足尖一挑,一柄鋼刀毒蛇般離地昂起,「飕!」正中背門,刀尖貫胸而出。

 那人腳下不停,一路跑上了廊階,跌跌撞撞撲入一間沒上鎖的廂房,這才倒地斷氣。

 耿照一手一個,分別拎起那四名不知死活的赤煉堂弟子,擲入房中,閉起門牖,翻越幾堵高牆,潛入十太保院中。比起雷亭晚處的簡單撲素,此處當真是雕梁畫棟、箔金髹紅,亭台樓閣,無不極盡精巧能事。

 耿照讀書不多,說不出「俗麗」二字,但橫疏影的品味是極高的,流影城之內大到建築土木、小至執敬司弟子的制式袍服,俱都充滿她恬靜素雅之中、又不失高貴的風格與喜好。他看得慣了,只覺此間的主人太過貪心,恨不得將最美、最貴的東西通通堆在顯眼處,

濃麗壓人,反覺喧擾。

 這還是在夜里。院中俱是女子繡閣,侍女們早早便媳燈就寢,連主屋都無燭照,幾座高高低低的閣樓沐在月華之中,浮華略褪,若是日間來到,定覺眼花撩亂。

 主閣位在院里最深處,倚著山壁挖出一個小小的人工湖泊,兩層閣樓建在湖心偏后的地方,距閣后的平直山壁約五六丈,就算站在峰頂往下望,也只看得到屋頂,難窺閣中動靜。放索槌下峭壁,又還不到能一蕩飛上屋檐的地步,主人安居其中,不怕人窺看闖入。

 繡閣與湖岸只一條繞折的九曲橋連接,設計與水月門中的水風涼榭相似。但水風涼榭的九曲廊挢設有詹頂,彎繞是為了獵取湖景,曲度平緩得多,岸邊則泊滿彩繪小舟,就算不走廊橋,誰都能撐船過去。這兒的九曲橋卻是沒頂的,繡閣樓頂居高臨下,誰來誰去一目

了然,挢身曲折劇烈,難以直奔而入。整座人工湖泊上只有一條菱舟,不是系在岸邊碼頭,而是系在閣畔。

 ——「我可馳驅,彼難寸步」,恐怕就是這座閣樓的排設題旨。

 做足防備,繡閣終能夠四面镂空、飾以紗幔,內里以屏風相隔,令閣樓主人放心享受湖上飔涼,不虞他人觊觎。再怎么閃躲,也躲不過毫無遮掩的九曲橋,耿照大方現身一掠而過,華著閣椽绮窗上了二樓,縱身躍入——他並不打算偷偷摸摸的。如果找劍時遭遇雷冥

杳,就直接以武力解決。

 雷冥杳顯然另有放置衣物文書等日常瑣物的房間,繡閣摟頂能翻找的地方不多,只有一張鋪著織錦的八仙桌、幾把蓮形圓墩逋凳,琴幾香逋、書箧屏風,就是沒有貯劍的劍匣。

 (那就是在樓下了。)耿照捏了捏眉心,隨意坐在一把蓮墩上吹吹湖風,想要驅散腦中的醺然。也許是酒意,也許是顱內的刺痛使然,碧火功的敏銳知覺初次不生作用,察覺時,「喀啦喀啦」的清脆屣響已來到樓梯口。

 「刺你一記不夠,還來找死么?」雷冥杳尖銳的聲音冷冷的,充滿挑霣與譏诮。

 耿照閉著眼蹙眉,連頭都沒轉。雷冥杳什么時候刺了他一劍?

 「映日朱陽在哪?」聲音低沉沙啞,宛若獸咆。他自己也嚇了一跳。

 雷冥杳恨聲長笑。「剛剛送來,現在又想要回去么?你當我是什么!雷亭晚,你未免欺人太甚!」耿照一怔,緩緩回頭。「你看看我是誰?」雷冥杳站在樓梯畔,白生生的手掌扶著梯欄,長發飛散,身上的細薄睡褛被風吹動。因為僅在交襟處隨意系了根綢帶,睡褛

有些松垮,敞開的對襟之間,露出綴著大紅滾邊的蓮紅軟綢抹胸,滿滿裹著兩只堅挺玉乳。睡褛的下擺應風微分,露出一雙白生生的裸腿,趿了雙高高的紅繩木屐,塗著鮮紅蔻丹的玉趾小巧晶瑩,大腿曲線卻是結實緊致,在月下略顯幽藍,一看便覺肌膚涼滑,觸感絕佳



 赤煉堂的十太保是女人。

 生了一張絕艷面孔、好著男裝的「燕驚風雨」雷冥杳,自始至終就是女兒身。

 耿照一摸她腋下便知曉,那綿軟彈滑的手感,只能來自女子的胴體。

 這事在赤煉堂里並不算是秘密,知道的人不少,層級也錯雜:同列「十絕太保」的其余九位,有的清楚知道,有的只是隱約知道,便是十爺院里的丫頭,也有知與不知的。但所有知道的人都守著一個不成文的默契,至少在公開處,決計不能討綸十爺的事。

 因為雷冥杳不但是女人,還是赤煉堂水陸各碼頭的總三把子、「裂甲風霆雷萬凜的女人。與雷萬凜有關的一切誰也惹不起,即使他消失江湖已逾十年,情況依舊沒有改變。

 在這個男人當家主事的時代,赤煉堂橫行東海,是公認的「江湖第一大幫會」勢力席卷天下,凡是有水的地方,就有人甘為風火旗拋頭灑血,不惜身家。赤煉堂的聲勢,在雷萬凜的手里達到巅峰,危機也是。

 直到此人封刀陲退、不再過問幫務,十數年間,江湖上再沒有出過一號人物能像雷萬凜那樣接近「武林至尊」四字。

 雷萬凜退隱之后,赤煉堂群龍無首,勉強維持了兩年平靜,而后自總壇十絕太保以下,各水道轉運使、堂口、碼頭……無數自認有實力的首腦們或陽奉陰違、或各懷鬼胎,幫內暗潮洶湧,潰勢一觸即發,風火連環塢面臨雷家開宗立派以來最最凶險的局面。

 傾危之際,幸賴大太保雷奮開率麾下指縱鷹,接連消滅了幾個欲舉反旗、叛象鮮烈的游離勢力,而越浦這廂,以四太保「凌風追羽」雷門鶴為首的鐵派,也向新就任的鎮東將軍慕容柔輸誠,使總壇內外的形勢穩定下來。

 鐡可制兵,亦可鑄錢。所謂「鐵派」,即是幫內主張平穩經營事業、用銀錢代替江湖喋血的文治派,是相對于雷奮開之流、曾隨總瓢把子一刀一槍打下基業,江湖色彩鮮明的「血派」而言。

 大太保與四太保素來不睦,幫內鐵、血二派的領袖人物各顯奇能,分別壓下了反跡,江湖人原本預期此舉將迎來一場奪權血戰,大太保雷奮開卻宣布:他的作為乃出于總瓢把子雷萬凜授意。如今內亂既平,總瓢把子希望由老四來帶領赤煉堂,他老人家則暫居清幽寶

地,直到養好身體為止,這一晃眼,倏忽又過十年。

 「雷萬凜現于何處」、「雷萬凜所圖為何」,一直都是武林中人茶余飯后最感興趣的話題之一。

 有人說他早不在人世,「總瓢把子說」云云,不過是老大雷奮開與老四雷門鶴之間的斗爭:也有說他倆聯手殺了刀法超卓的雷萬凜,然后一個扮黑一個扮白一瓜分雷家的基業。

 當然也有很多像染紅霞這樣的人,寧可單純相信:即使是權傾當世、一時無兩的幫會龍頭,在連失五名愛兒后,也會傷心得隱居起來,只為了幫會義氣,還與這片紛擾塵俗維持最后一絲牽系……

 但無論如何,「裂甲風霆雷萬凜」七字,甚至「總瓢把子」的稱呼,從沒有離開過風火連環塢,就像一片永遠驅不散的陰霾,始終籠罩著血河蕩。要想知道雷萬凜的下落,有兩人至關重要,一是他最信任的心腹雷奮開,而另一個,則是他此生唯一的寵妾。

 雷萬凜與雷夫人的感情甚笃,膝下眾兒女均是一母所出,這點在江湖幫會的首腦之間——尤其是像赤煉堂這樣的規模——極為罕見。

 他頭一回喪子時,一名時年十四、姿容端麗的小小艷伎撫慰了總瓢把子的傷痛,從此雷萬凜身邊多了名寵姬。他甚至把少女送到南陵的轅厲山始鸠海,從名師習得一身出色的輕功暗器,給了她一個名字和身份,讓女郎成為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人物,不再是巴望男子垂

憐的玩物。

 雷奮開若是總瓢把子輝煌功業的最后一抹余晖,那么雷冥杳就是鬼魂的投影。

 雷萬凜沒帶著她隱退,反而將芳華正茂的艷姬留在鐵血江湖內,本身就是啟人疑窦之舉。

 風火連環塢從上到下,所有人總是離他們遠遠的,彷沸稍不注意,拄刀斜坐的總瓢把子便從兩人身后的幽翳里浮出,橫眸霸笑,以人所不能聽的幽冥言語,一一細十數年來每個人的功過賞罰……

 雷冥杳望著他一怔,嘴角忽顫,詭秘的神情乍現倏隱,又回復成那副鬼魅似的幽冷。不知為何,耿照直覺她剛剛在笑,而現在,則是忍笑。

 「扮成這個樣子,也算是有點誠意了。」她冷蔑輕哼,斜著妖觑的眉眼上下打量著。

 雷冥杳無疑是極艷的女子,杏眸微勾,眯起來貓兒也似。鮮菱般的姣好唇瓣粉粉潤潤,抿起處鮮紅欲滴,越邊緣色澤越淡,到嘴角又是勾:襯與淡細的法令紋,與其說「美」,不如說是「妖」。貓妖化人,也不過就是這般。

 她目光移到他胸膛。「方才隨手劈了你一劍,叫得忒慘,原來也是裝的。我說呗,堂堂赤煉堂八太保,哪能如此膿包?剌著的手感也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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