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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第164章
第百六二折 坐見悔吝,蟬鳴夜柳

  「雲接峰……等等,你說的是『通形勢掌』雲接峰?鎭海鏢局那個雲接峰?」

  黃纓本想接著告訴她,雲總鏢頭打死前東海經略使趙大人的公子趙衙內手下

護衛、被捕下獄後,那傳說中天香國色的雲夫人跟了誰I這節委實太過精彩,在

連日來黃纓搜集的消息中絕對有名列三甲的實力。有忒精彩的八卦可聽,她都快

舍不得離開冷爐穀了。

  豈料盈幼玉瞠目結舌,才回神便急急追問,根本沒給說書人歇口氣賣個關子

的時間,彷佛這姓雲的眞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沒趣,黃纓歎了口氣。

  「應該是罷?他們都喊他『雲總鏢頭』,可沒說是不是鎮海鏢局。」

  即使是對武林事孤陋寡聞、門中師長講解時總在打瞌睡的小黃纓,也知鎮海

鏢局是東洲首屈一指的鏢行魁雄。那姓雲的才多大歲數,瞧他現而今的落拓模樣,

似也頹了一陣,莫不是十八歲便當上了鎮海旗座的龍頭?見她著急,揚了揚柳眉,

憨笑道:「姑娘也聽過那廝麼?是不是很熟?」

  盈幼玉不知怎的小臉微紅,頗心虛似的,板起了俏臉。「又不是你這村姑,

沒點見識!『通形勢掌』雲接峰,十年前可是東海赫赫有名的角兒,數白城以東

風雲人物,十有八九不會漏了此人。我以為他死在獄中了……怎會與金環穀這幫

匪寇同流合汙?」想起這人過往名聲,益發費解,不禁抿嘴蹙眉。

  她是不好意思向黃纓坦白,之所以記得這人,蓋因幼時總聽教使姊姊們私下

談論,說這雲接峰如何如何英俊、風采照人雲雲,乃正道有數的偉丈夫。

  雲接峰成名極早,二十歲上便壓倒群豪,當上了鎮海鏢局五道三十三鏢的總

鏢頭———坐上這個寶座的,無一不是望重武林的名門耆宿。現今手綰鎮海卅三

鏢大旗的「刃鐵平鋒」韋冀飛,便是天門刀脈紫星觀的俗家代表,敘長幼論輩分,

觀海天門副掌教鹿別駕得喊他一聲「韋師兄」,地位之隆,可見一斑。

  當年鎭海鏢局東家俞杲農獨排眾議,將鏢旗交到了雲接峰手裏,其轟動武林

的程度,絲毫不亞於耿照在三乘論法會上,連敗李寒陽、邵鹹尊一事。

  雲接峰正揚眉吐氣時,盈幼玉不過六七歲,常聽穀外回來的教使們竊竊私語,

所論不外哪派英雄少年最體麵、正邪兩道又有什麼年輕好手如慧星般崛起……「

雲接峰」三字,大概是某段時間裏出現最頻的萬兒。聽說他娶得如花美眷時,那

幾天穀內氣氛有些低迷,年方少艾的迎香副使們長籲短歎的,彷佛失了魂。

  當然,從他打死靖波府年輕一代赫赫有名的高手「單鞭殘神」古無倫、被捕

下獄後,天羅香群妹很快有了新的關注對象,此人自此退出蜚短流長、並頭喁喁

的紅顏絮語,以致盈幼玉一直以為他死於獄中———雲接峰打死的,可不隻是趙

衙內重金禮聘的武膽,還是靖波府四大世家之一的神武校場少主,「神鞭無敵」

古雙魂古老爺子的獨子。

  古家人丁單薄,便隻這根獨苗,牽連之甚,連鎮海鏢局都不敢出麵保他。

  神武校場曆來押注準極,見風使舵,先跟撫司趙某、後從鎮東將軍,雖未必

能一手遮天,也算是府內有人,單看他被押入靖波府北方、號稱「有進無出」的

勗州大獄,而非轄權所屬的靖波府衙,便知古老爺子存了為子報仇的心思,是沒

打算讓他活著出來了。

  但雲接峰居然還活著,繼而,與金環穀招募的綠林悍匪混作一處,成了狐異

門的打手。想到當時說說笑笑、談論雲總鏢頭是如何英俊的教使姊姊們,如今多

已不在,盈幼玉忍不住歎息,究竟是人變了,還是世道變了?

  披覆灰發的初老漢子吸了口氣,糾結的表情與其說無奈,更似不勝厭煩,慢

呑吞地轉身,卻聽廊間諸鳳崎陰冷的笑聲漫過門牖,滲入骨髓。房內,孟庭殊未

見其形容,已忍不住環抱肩膀,縮入榻角,麵色鐵青。

  「雲接峰,我一向敬重你。那小花娘你若有意,說一聲便是,何必派人到我

房裏,幹這偷雞摸狗的勾當?」

  (雲接峰?他是……昔日鎮海鍵局的雲接峰?)

  孟庭殊以為聽錯了,但發厚如鬆獅犬般的落拓漢子竟未否認,抬起酒酲合掌

一拱,咕噥道:「抱歉了,鳳爺莫怪。」信手放落,便要轉身入房。諸鳳崎冷笑,

一掌拍上壁榻,掌力所及,原本打開的鏤花門扇砰的一聲彈回,雲接峰及時縮腳,

才沒被夾在檻內,門扇在鼻尖前「匡!」猛力閉起,大蓬粉灰撲麵。

  「我是說『下回』,雲總鏢頭。」

  高瘦青白的麻臉漢子陰惻惻一笑,寒聲道:「下回先同我說一聲,恁是傾城

絕色,兄弟亦當雙手奉上,絕無二話;總鏢頭若有興致,要一起玩也行,犯不著

為了女人,損傷兄弟義氣。

  「這回,我就當下人犯渾,自作主張,不是總鏢頭的意思。那姓孟的小花娘

我玩完了,明兒親自給雲兄送來,決計不短你半根毫毛。」

  他一路踢門而下,旁若無人,早已掀起騒動;言談之間,不少錦帶豪士聞聲

湧至樓梯口,欲瞧熱鬧。

  此處是天宮二層,由兩排交錯的樓梯伊始,走廊呈個不帶彎鉤的「丁」字,

所有廂房的外壁裏隔,全以鏤花門扇構成,兩兩共軸、左右對開,插上橫閂便是

牆壁隔間,拔掉橫閂便是門戶窗牖,無論是分隔成對門的兩排廂房,或大敞門扇,

權充議事的場所,皆無不善;每至黃昏,映入窗牖的夕陽在地上投出大大小小的

鏤花格狀,齊整有齊整之美,錯亂時又如花團錦族,斜影參差,故稱「扇花間」。

  這樓本無人居,穀內一下湧進大批男子,總不能都讓他們在院裏紮營,樓上

的教使廂房被錦帶豪士瓜分一空,隻好隔起扇花之間湊數。

  雲接峰於此漠不關心,住哪兒都無所謂,離樓下大堂近些,也好約束進出的

豪士,此際倒方便了有心看熱鬧的。要不多時,梯廊間人影雜遝,浮著一片交頭

接耳的嗡響。

  諸鳳崎素愛拉黨結派,與他互通聲息者眾,倒是雲接峰對誰均不假詞色,連

酒都不與人同喝,眾人皆想看這位「雲總鏢頭」,在鳳爺手底下是不是如傳聞一

般厲害,若非諸鳳琦頗惡鼓噪,左右已哄鬧起來;雲總鏢頭碰一鼻子灰時,爆出

三三兩兩的零星嗤笑,算是給即將爆發的衝突暖暖場子。

  麵對挑釁,雲接峰仍一副死樣活氣,諸鳳崎沒想他會乖乖把孟庭殊交出,隻

消他不攔著自己入屋尋人,便算是服了軟。

  綠林規矩,唯強服眾。翠十九娘啥都好說,偏禁同門鬥毆,他與雲接峰始終

沒機會分個高下;南浦雲既死,今日若能穩壓雲接峰一頭,此後他在金環穀的地

位,益發不可動搖。

  雲接峰清醒時形容嚴峻,堪稱「不怒自威」,喝了酒渾身便透著股窩囊,看

來十九娘從越浦陋巷的棄物堆裏將他撿回來的傳言,似乎不假。自來酒色傷身,

乃武人大忌,貪戀女色倒還罷了,做過了頭囊底空虛,也由不得你不歇;飮酒卻

是不知不覺戕害身心,待有所覺,武功已廢,或於拚搏之際,有這麼一霎力不從

心,便能丟了性命,影響不可謂之不大。

  雲接峰要挑這時候翻臉,半醉的對上好眠方起的,怎麼瞧都是諸鳳琦贏麵大。

他據著釁笑,暗祈這醉貓還餘一絲火氣,今日正好趁機廢了他,了卻心頭一樁事。

  雲接峰摸摸鼻子,止住開闔的門扇,眾人以為他要讓鳳爺,怎知他跨進一條

長腿,才想起什麼似的,轉頭道:「鳳爺對不住,我酒意上來啦,有些懵,想睡

一會兒。今兒就先這樣罷。」手扶門欞,便要進房。

  諸鳳崎眸中迸出精光,暗忖道:「作死麼?正合我意!」獰笑:「聽說你打

死古無倫,隻用了一掌?」雲接峰停步,原本無精打采的眯眯眼一銳,卻聽諸鳳

琦嘖嘖兩聲,搖頭續道:「……還眞是個廢物。東海沒人了麼?」

  雲接峰猶豫片刻,終沒理會,正欲邁步,陡地諸鳳琦橫臂一拍,掌勁如電蛇

飛竄,震得相連的幾扇門格格作響,直奔雲接峰手裏這扇!

  雲接峰指間運勁,門片牢牢嵌在掌裏,未向鼻尖招呼,然而諸鳳琦掌力不停,

沿門框高檻一路竄去,整麵十餘扇門牖胡亂彈動、劈啪晃搖,如鬧鬼一般,又似

門後有人同時推動,才得這般聲勢烜赫。眾人心中駭異:「鳳爺擅外門鞭法,怎

知內功也有如許造詣!」

  諸鳳崎見他阻不住勁力,僅能保持手中門片不動,心裏有了底,不容喘息,

運起七成功力,再讚一掌!這手莫說鏤扇,連青石碑都能劈出裂口,打在薄薄的

糊紙門上,竟未洞穿;靜止一霎,驀地鏤花麵上的糊紙窗眼次第爆開,恍若一條

肉眼難辨的巨蟒遊牆迆邐,飛馳而過,速度之快、勁力之凝,甚至不及作用於門

上,逕撞向雲接峰之手!

  雲接峰若不放,必攖其鋒,須以內力擋下潛勁,力勝未必無事,稍弱則將遭

大害;要是鬆手退開,脆弱的鏤花門牖首當其衝,受巨力轟擊之下,當場四分五

裂、爆碎開來,不啻被近距離打上一蓬暗器。放與不放,都是條絕路。

  殺著還不僅於此。諸鳳琦一掌拍落,點足躍前,左掌藏於身後,對準雲接峰

的身側要害———「……早知如此,當初別離開勗州大獄,豈不甚好?」諸鳳崎

咬牙擰笑,暗忖道:「這便送你上路啦,雲總鏢頭!」忽覺不對,喀喀作響的門

板一路順去,這回卻未越過雲接峰所持,而是止於身前;其後門牖一片寂靜,連

晃也沒多晃一下。

  (不……不好!)

  諸鳳崎身形倏頓,驀聽「啪」的一聲,身側兩扇門彈開,他雙肘交錯,滿以

為就此擋下,不料門片「喀喇喇」地嵌碎在肘臂間,餘勢不停,猛掀得他側向踉

蹌,立身不穩;餘光一瞥,赫見固定門牆的鐵製橫閂竟從中崩斷,挾著猛烈的挫

斷勁力彈出!這距離近得不及反應,思緒還未轉出,左脅一陣劇痛,如遭彈子擊

中。

  他低吼一聲,揮臂粉碎門嵌,驀地背門被重重一擊,卻是後頭的門扇也受力

爆開。隻見丈餘之內,門片此起彼落,倒像逆著諸鳳琦的掌力溯回,力量卻暴增

數倍不止。

  諸鳳琦被來來回回的門片打得狼狽,有幾下還是仗著內功,以肩背硬受,怒

火更熾,掖著左脅拳打腳踢,將彈撞不休、宛若活物的門拆碎,驚見飛散的門片

之後,雲接峰壓低身子,左臂橫在身前,仍是手握門片,藏於身後的右掌連形影

都不見,懾人煞氣於身後隱隱成形,壓得諸鳳琦動彈不得,心知看清的瞬間,便

是殖命之際———「聽說你打死古無倫,隻用了一掌?」

  不知為何,腦海裏不斷回蕩著自己囂狂的嘲諷。

  ———這是……這便是「通形勢掌」!

  號稱「央土柔勁第一」的通形勢掌,哪得這般無雙剛力!

  他意識裏一片空白,平生未有一刻,如眼前般接近死亡,似能聽見拘魂使者

的吐息聲……驀地那窒人的強大壓迫一空,諸鳳崎畢竟身經百戰,把握機會抽退,

背門「喀喇!」撞碎擋路的門片,內力疾吐、袍襴一振,掃飛周身不及落地的片

紙碎木,意態甚狂。

  在旁人看來,是鳳爺一掌毀去了整排門扇,隻留下雲接峰手裏的,誰削誰的

眉角,還用得著說?紛紛鼓掌叫好,大讚鳳爺了得。

  諸鳳崎麵上陰晴不定,總不好說「你們這幫蠢才全瞎了眼」,沉聲喝道:「

噤聲!」豪士們想起鳳爺最恨喧嘩,唯恐馬屁拍在馬腳上,趕緊閉嘴,偌大的樓

裏倏又陷入一片怕人的靜。

  雲接峰鬆開門片,站直身子,撣了撣襟上木屑,隨意拱手:「多謝鳳爺手下

留情。」諸鳳琦省起他手裏一直拎著酒酲,何來如此掌勢?暗忖:「拳腳本他所

擅,徒手逼戰,是我過於托大了。」冷冷一笑,寒聲道:「今日未攜兵刃,沒敢

見識雲總鏢頭的高招。他日有幸,還請雲總鏢頭指點一二。」

  雲接峰微怔,搖了搖頭。「我已不是什麼總鏢頭了。」低聲道:「……古無

倫也不是廢物。」逕入了房,掩上門扉。但聽門外喧鬧聲又起,豪士們簇擁諸鳳

崎下了樓子,不知上哪找酒喝了。

  床裏的美貌少女將一雙晶瑩如玉的裸足收進被裏,忍著驚懼似的回瞪著他。

  那絕望的眼神活像是獸罟中垂死的小動物,單純到不明白生命同尊嚴一樣,

從來就不是能靠他人施舍而得,前者消損並不能等量地換來後者。它們都是可以

拋棄的,誰也不比誰重要,端看如何選擇,如何自處罷了。

  他閂好了門1—這個動作令她更加害怕I把四隻繡墩靠牆排成一排,扯下錦

緞桌巾一蓋,盤膝坐在因陋就簡的便床之上,把酒酲擱在懷裏。

  「你要走請自便,記得把門帶上。隻不過旁邊幾間房沒門了,夜裏灌風,別

說我沒提醒你。晚點她們送鈑來,我會多要一份,你想待到什麼時候看你自己,

起碼諸鳳崎拿我沒輒。但,若是上頭來要,你也別想我出麵保你,該怎麼便怎麼

. 」

  孟庭殊不相信他。事實上她不相信任何男人,從前不信,現在更加不信——

—她恨透了那個對鬼先生居然抱持著一絲幻想的自己,愚蠢到覺得自己會被珍視、

被憐惜,還奢望得到補償,重新獲得掌握力量的資格……

  世上根本就不存在這樣的事。弱小的一方隻能被蹂躪踐踏,連抱持希望都是

愚不可及,隻會讓自己陷入更悲哀的境地;省悟並接受,起碼比那樣的愚昧要稍

稍強大一些。

  這個男人……或許隻是喜歡用強而已。施點小恩小惠,品嚐夠女子感激涕零

的淚水,再一把撕去偽善的假麵具,恣意逞其獸欲,做著與其他男子並無不同的

禽獸之舉……能夠預見自己的下場,令少女略微安心了些。反正就那樣,飽受摧

殘的恐懼比起未知,終是比較友善的。

  她強迫自己去想另一件事,當作是消磨時間,直到男人露出淫賤可憎的眞麵

目為止。那些都再也不能傷害她。

  「……你為什麼不殺了他?」她輕聲問。

  天羅香內四部教使畢竟和綠林好漢不同,其視灼灼,雖未見諸鳳崎,門前的

灰發漢子卻沒逃過她一雙妙目,包括他那輕易返還敵力的手法,以及不過略微改

變體勢、即能一霎凝聚殺氣的右掌I毋須紮實擊中,酒酲逕往他麵上一砸,那畜

生就死定了。

  是雲接峰自行鬆開了迫敵至極的形勢,放了諸鳳崎一馬。

  為什麼?孟庭殊覺得答案並不難猜。犲狼偶爾也啃食同類,但它們並不經常

如此。她認為這個問題或可加速他揭開偽裝,讓那個終將要到來的過程快點來也

快些去。

  但初老的漢子隻不耐地翻了翻眼皮。

  「我幹嘛殺他?殺了他,又怎麼樣?」

  「下回他要殺你時,你就這麼問他。」孟庭殊冷笑:「他逮到機會便再殺你。

他隻是太大意了,以為你並沒有那麼厲害……他發的第二道掌,是預備殺你的。」

  「那就下回再說了。」雲接峰聳肩,倒臥於鋪了桌巾的繡墩,暗示她談話就

此結束。孟庭殊煩躁起來,他到底想幹什麼?趁我睡著了再動手麼?還是他……

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猥瑣癖好?

  雲接峰什麼的,全是騙人的罷?你眞了解自己冒名頂替的那個人麼?

  「我聽過你的事。」她抱著痛揭瘡疤的心思,忽覺有些快意,輕道:「那年

在旃檀淨院,撫司趙大人的兒子趙衙內見你夫人美貌,趁她獨個兒進香時調戲了

她,你氣不過,便闖入衙內府裏痛揍他一頓。古無倫是衙內的護衛,這麵子無論

如何擱不下,索性攔了你的鏢,要求比武,卻被你失手打I」

  「你再羅唕一句,便給我滾出去。」

  「我隻是不明白,像雲接峰這樣的英雄好漢,怎會做了匪寇?」孟庭殊豁出

去般,繃緊嗓音厲聲道:「你眞是雲接峰麼?是那個為愛妻出頭、無懼權貴,不

惜與靖波府四大世家之一的神武校場作對,也要爭個道理的雲接峰?那你就該知

道諸鳳崎那個畜生,為什麼不値得饒他一命!」說到後來滿臉是淚,末一句彷佛

撕心裂肺似的,自身子裏最深的傷口擠溢而出,用盡了所剩不多的氣力,連繼續

呼吸都覺吃力。

  雲接峰隻是躺在繡墩上,一動也不動。

  「趙德予並沒有調戲韻娘……我是說,趙衙內並未調戲我的妻子。」也不知

過廣多久,孟庭殊微微一顫,才覺身子發冷,適才紅著小臉、繃直雪頸竭力嘶吼

的那股血沸,已不知不覺褪去。房裏一片死氣,一如賴在便床上瞪著天花板、似

連吼回去的氣力也無的灰發男子。

  「那年我妻子小產,好不容易調複了些,到旃檀淨院裏拜菩薩。她求了什麼

我不知道,她身邊的丫鬟們從來不跟我說這些,隻說她的壞話。」雲接峰閉上眼

睛,聲音低啞,聽來和醉話差不了多少。

  雲夫人於氏在旃檀淨院上香時,突然昏厥,趙衙內恰巧經過攙了她一把,僅

此而已。豈料由丫鬟之口傳回雲府,事情卻變了樣。

  「你夫人昏倒之際,為何不是她的侍女照拂,卻要靠陌生男子伸出援手?」

孟庭殊聽得蹙眉。「你不覺得,這是件非常奇怪……啊!」忽閉檀口瞪大美眸,

似是想到了一個極其荒謬的理由。

  ———她們從來不跟我說這些。隻說她的壞話。

  (這都是因為……嫉妒麼?)

  「韻娘身子骨弱,常生病。偶爾她身體不適,又或月事來潮,就讓身邊的丫

鬟來替。」雲接峰露出自嘲般的苦笑,喃喃道:「一開始我也覺得這樣不好。是

從什麼時候開始,卻成了理所當然之事,已記不清啦。」

  這就是所謂的「塡房丫頭」了。對她們來說,主母柔弱可欺,若能把握機會,

在姑爺耳畔掀掀枕風,說不定就有躍上枝頭當鳳凰的一日。況且男主人英俊瀟灑、

精力過人,便為多霑雨露,放話詆毀主母也是値得一試的。

  孟庭殊自己便是精明強幹的主兒,難想像「惡奴欺主」是何等光景,不過就

連丫鬟都敢明著欺到主母頭上,定是家教不嚴,才得如此放肆;思前想後,終歸

是男主人不好。

  「你讓身體虛弱、才流產不久的妻子自行外出,怎不陪她一道?」

  「我那時忙著喝酒應酬,身邊總有各種巴結的人,鎮日不停打轉,回到家要

是沒醉,差不多也就是上床睡覺的辰光。」雲接峰閉目道:「東家授我鏢旗、韻

娘委身下嫁、兄弟跟隨闖蕩……他們都相信我能做一番大事,隻是,我讓所有人

都失望了,變成他們最不想看到的,那種浮誇無聊、自以為是的混帳。」

  當時雲接峰被身邊人一起哄,麵子掛不住,欲與趙德予理論。古無倫既是趙

德予的護院武師,亦是江湖摯友,知這位鎮海鏢局的少年總鏢頭武功不凡,身分

也非泛泛,唯恐受好事之徒煽動,故約他在靖波府最大的醉浮居酒樓一敘,當麵

把話說清楚,免生事端。

  「後來你們……沒談攏麼?」

  這事不僅跟傳言大相逕庭,簡直是南轅北轍,但不知為何,她卻覺從這「冒

牌貨」口裏吐出的所謂眞相,刺痛得異常眞實,就像拿刀一遍又一遍地剜著不曾

痊愈的傷口,不由得聽入了神。

  「我沒去。我壓根忘了這事,和人飮宴到午後。酒醒時,距約定已過了大半

個時辰。有人跑去醉浮居瞧,說古無倫還在那兒傻等,不知誰說:『這下可好,

調虎離山,瞧他趙府裏還有哪個,能在雲大哥手底走過兩招!』又有一個說:『

去你媽的!便叫姓古的他老子親來,也不是雲大哥的對手!』」

  就這樣,雲接峰在旁人慫恿下,果眞闖進趙府,痛打了趙德予一頓。事後古

無倫怒不可遏,多次請與神武校場、鎮海鏢局均善的北武林耆老居間奔走,要向

雲接峰討個公道,雲接峰均置之不理,還打算藉著走鏢到外地暫避風頭,才有後

頭古無倫攔鏢之事。

  「我一直在想,我為什麼會打死他。」雲接峰喃喃道:「他很惱火,要討個

說法,卻沒有殺人的念頭,而我當時隻想盡快了結而已。我在牢裏想了很久,終

於明白:我一直都知道古無倫是對的,在這事上,唯一的混蛋隻有我而已,我同

俞老東家、韻娘,還有其他很多人一樣,對那樣的自己非常失望。打死他的那掌

我用了全力,這些年來,我沒有一天不後悔。」

  他離開北關道的草料場後,打聽到妻子已然改嫁,對象竟是趙德予。

  撫司趙大人多年前致仕,趙德予的功名全靠自己,當年他在旃檀淨院的偏院

讀書,為的就是進京赴考,如今已累官至戶部員外郎。太宗的治績之一,便是科

舉公平,他雖是鎭東將軍、昭信侯世子出身,平生卻最恨蔭官攀附;趙德予能有

功名在身,足見不是隻靠老父餘蔭的紈袴子弟。

  「我在牢裏,寫了封休書給我妻子,說是不想連累她,其實不過是在鬧意氣。

我沒有別的人可以傷害了,家裏的食客、嬖妾早已風流雲散,隻有韻娘從來都不

會拒絕我。一直都是我在縱容下人欺侮她,我自己就是那樣。」

  雲接峰淡淡說著,彷佛那都是別人的事。

  「從那之後,她便再沒來瞧過我。出獄後我去了平望,遠遠瞧著趙德予扶她

下馬車,那天風雪很大,但跟北關道比起來簡直像兒戲一樣,我連眼都沒眨,瞧

得清清楚楚。她給趙德予生了個小女兒,趙德予扶她的模樣,彷佛她還是少女似

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那時,我忽然就懂了。趙德予當她是心肝寶貝,不計較她流過孩子、領了

休書,而我,卻連離緣這事都沒問過她。不管世人怎麼說,我才是那個混蛋,一

直都是。」

  ‘他低笑著,聽來卻像嗚咽。孟庭殊忽覺心揪,滿頭灰發的漢子放落酒酲,

轉身麵壁,向著她的背影或因蜷縮之故,並無站立時的高大,隻覺殘破荒涼。

  「你說雲接峰是英雄好漢,怕是弄錯了。若說我這些年學到了什麼,那就是

世上並沒有這麼多對不起我的人;我對不起的,要比這多得多了。」

  夜寒風緊,驚飛林鳥無數。此間距越浦城尙不足百裏,荒僻至極,唯一一條

聯外的河道早已淤塞,水麵生滿橫七豎八的蘆葦,莫說舟楫,怕連個頭肥大些的

魚都遊不進來。

  離水道約莫裏許的山坳裏,矗立著幾座廢棄的磚房,頂穿牆圮,破落不堪,

隻居中最小間的那幢門窗俱全,緊緊閉起,縫中隱隱透出一抹奇異的暈芒,似乎

屋中有人不斷揮舞炬焰似的,但又不是非常明顯,可見閉合之甚,不同一般。

  再走近些,會發現此屋無論窗門,皆是鐵鑄,黑黝黝地回映著鈍光。在這般

深山荒地,已無人跡的廢棄建物上,何須花費重金,鑄造堅實密合的鐵門?興許

此際在屋撃外圍,兩名身著黑衣、頭戴麵具的夜行客,適足以說明一切。

  「無論看過多少回,炮製刀屍的過程總是令人歎為觀止。」戴著蟬形麵具、

身形矮胖的那人喃喃自語。「……但你們造的這玩意兒頂用麼?不在源始秘穹那

廂炮製,難保刀屍不會出什麼問題。妖刀離垢始終難以發揮威力,或與此有關。」

  身畔那高痩清瞿的黑衣人冷哼一聲,轉過一張尖喙飛羽的鳥形麵具。

  「目前最管用的兩名刀屍,皆非出自源始秘穹,你不覺得這很諷刺?」蒼老

的聲」1- 1視繃著一絲煙硝火氣,似抑著難以言喻的不忿,喉間如滾風雷。這

當然是其來有自的。「巫峽猿,你三番四次壞我之事,又任意換戴他人之麵具…

…有話就直說罷,如此廉價的輕蔑挑釁,豈非無聊得很?」

  說話之人,正是權領「姑射」眾鬼的古木鳶。而身旁這名矮胖如肉球般的黑

衣男子如他所說,該是六人中的巫峽猿^^雖然此人臉上戴的,分明就是高柳蟬的

麵具。

  「高柳蟬」聳聳肩。

  「我知你定然不滿,心想戴戴高柳蟬的麵具,你瞧在老朋友的分上,或能放

我一馬,輕輕揭過。看來,是難了。」

  古木鳶冷哼一聲,並未接口,迸出眼洞的銳利目光令人難以迎視,似在說「

我還在等你的解釋」。

  即使是巫峽猿,也無法與這般銳目久持,轉開視線,聳肩道:「你很清楚,

我的行動,無一不是上頭的意思。至於『為什麼』三字我從來不問,上頭也不會

說;你所有的質疑我都能為你帶到,至於有無答案,即非我所能保證。我隻能說,

迄今我尙未接到停止支援你的通知,這當中的意思,恐怕得由你自行推敲球磨了。」

  「我也不來為難你。」古木鳶輕哼,冷道:「我要見『權輿』,讓他自個兒

向我交代。」

  巫峽猿聳肩道:「權輿說了,關於此問,他的回答是『時機未到』。該見你

的時候,你自會知道。」

  古木鳶似乎並不意外,哼道:「你告訴權輿,再有下回,絕非這般易了。他

閑得發慌,我還有若幹待疏通之事,盡管來討。破壞『姑射』行動,於他無一丁

半點的好處。」

  「我會把話帶到。」

  「還有,」老人利劍一般的目光劃過視界,刹那間,巫峽猿隻覺護體眞氣自

行調動,彷佛其目光不但有形有質,甚已直接作用於己身。若非他修為深湛,已

至「不動心」之境,這一瞥便足以令他疾退兩步,失態地擺出接敵架勢。「下回

你若掛不住巫峽猿的麵具,這一世便再不用掛麵具了。明白麼?」

  巫峽猿鬆開緊繃的肌肉,不露一絲無措。這種發在意先的反射本能,原是武

者炒寐以求的境界,似在老人的0光之前反而壞事,他能以目視觸發氣機,使敵

人於交手的瞬間誤判,是非常可怕的對手。

  「……記住了。」

  磚屋忽傳來淒厲嚎叫,雖是人聲,聽來卻如獸咆,而且是傷重垂死、回光返

照的獰獸;刻意加固的屋子,似都被這駭人嘶吼震搖,難想像那人正經受著何等

淒絕的苦痛。

  選在這荒僻處的用意,此際不言自明。嚎叫聲持續片刻,又彷佛有幾個時辰

之久,巫峽猿見老人單手負後,黑袍蒙著竹架似的枯瘦身形一動也不動,不禁輕

哼一聲,蹙眉道:「你若以為有我在場,便能將人往死裏整,我得說我不是什麼

都救得活。聽他叫的,頭顱裏要不是被鐵叉爛攪一氣,便是快蒸熟了……你同高

柳蟬一貫都是這般搞法,我怎麼一點兒都不奇怪刀屍屢試屢敗,唯一一個拿得出

手的,偏又絲毫不受節製?」

  古木鳶不理會話中的譏諷與不滿,靜靜在慘叫聲裏站了盞茶工夫,忽地轉頭,

以銳利的眸光打斷巫峽猿欲張的口唇。「隻有在這個階段,妖刀所蘊之物,才能

刻入刀屍腦內身中。咱們等上大半時辰,就為這片刻工夫;他若捱不住,橫豎是

死,你發得什麼善心?」

  巫峽猿聽屋中慘叫越發尖亢,夾雜著匡匡鈍響,想是那人受不住,以腦杓撞

擊石台,麵色丕變。「他若身亡,你上哪兒再找個能受火元之精的人來?權輿要

的是五名生龍活虎、能發揮妖刀十成所蘊的刀屍,你手裏就這個勉強算完成一半,

這般舍得,何以交代?」

  「完成一半……算是幾個?」老人笑了起來。

  「挺過了,好歹便有一個,我覺得挺劃算啊。」

  「你——」屋裏慘叫聲又變,以巫峽猿多年的外科經驗,這已是足以致死的

痛苦反應,霍然轉身:「快停下來,古木鳶!」

  「再等一會兒。」

  「……古木鳶!」

  老人吊足胃口,身形一晃,魅影般掠下陂崗,眨眼即至磚屋門前,雙掌在門

上坰夥捫幣,像作^ 隻^ 不兄的九宮圓上反覆掀按,門縫裏透出的異芒倏然消失,

屋內的嚎叫聲一斷,隻餘悠悠斷斷的粗濃喘息,荷荷有聲;緊接著,鐵門後傳來

一陣細密的喀喀輕響,彷佛有極精密的機簧齒輪在運轉,片刻「答」的一聲門鎖

鬆脫,門縫微敞,但仍不及一指。

  「你說得一點也沒錯。因你在場,我特意比平常多等了會兒。」老人冷肅的

聲音裏帶著難以言喻的惡意,更令人痛恨的是他那毫不遮掩的姿態。「無端端被

增加工作上的難度,感覺不太好受罷?下回『上頭』再下這種命令時,別忘了此

際的感覺。」

  鐵門推開,露出一個極其怪異的空間。屋內不見月塊磚腳,上下四方,全用

鑄造精確、打磨光滑的鐵板或石條拼接而起,地麵是斜的,穹頂四壁皆是凹凸錯

落,如天然形成的岩窟,卻是以鐵石複製重現,連那異樣的歪斜與不對稱都被忠

實保留下來。

  人工「岩窟」中無一處未鐫花紋,線條之密集繁複,使原本歪斜的空間更加

扭曲,一眼望去,屋內像不停扭動似的,如一隻活生生的巨獸胃囊,匆匆一瞥便

覺目眩,遑論不知從何處透出的、氤氳不明的詭異光源。

  巫峽猿深知這煉屍穹窿的厲害,強抑住好奇心,迅速別過頭,不敢多瞧門裏

一眼。

  雖是世間妖刀及刀屍之起源I姑射中人呼之曰「源始秘穹」者便是———的

贗仿,卻幾能如秘穹般誕出刀屍,不容小覷。炮製刀屍的迷魂藥物向由巫峽猿負

責配製,以他對藥理、武學乃至機關術的了解,仍琢磨不透刀屍生成的原理。在

巫峽猿看來,荒謬莫名至此,直與巫親妖術無異。

  權輿將「姑射」交給古木鳶時,也把源始秘穹所在,及培育刀屍的法門一並

授予姑射首領,即使身為聯繁的橋梁、形同監軍的巫峽猿,亦無從知悉。

  「無論發生何事,決計不能步入秘穹。」權輿再三交代。「其中所蘊之力,

任你有再高的武功、再精深的內力修為,也未必能保住神智,終將淪為失魂傀儡。

我不想親手殺掉你,你莫予他可乘之機。」

  是以妖刀雖蘊有大威能,權輿、古木鳶等卻不能舍其身而成刀屍,親掌妖刀

之秘,蓋因「源始秘穹」將對心智造成無法估計的傷害,非至走投無路,智者斷

不為也。

  古木鳶手按門扇,回頭笑道:「他快死了,你不進去瞧“瞧麼?」屋內斷續

傳出獸咆般的呻吟,似為他惡意的揶揄作注腳。巫峽猿已無初時談笑風生的閑心,

明白屋裏的刀屍正徘徊在生死邊緣,古木鳶分明想置其於死地,因為有自己在場,

「權輿」決計不會接受這樣的結果。

  (想拖我下水麼?老匹夫!)

  他定了定神,微微一哼,雙手負於身後,又回複一派從容。

  「我會如實向權輿報告,刀屍斷氣之際,人在秘穹之中。」巫峽猿冷道:「

你若不將他移出秘穹,便是你害得刀屍,幹我底事?我在那廂等你,可別慢了手

腳,後果自負。」信步走入旁邊另一幢稍大的屋室中。屋裏燭照、臥台、沸水針

藥等無不備便,傾圮的家生上鋪了層潔淨白布,屋外更灑滿整圈石灰,比尋常草

堂醫廬還要講究。

  要不多時,古木鳶橫抱一名身材頎長的男子,倚門而入,「啪!」一聲摔上

白布長台,怡然道:「居然還有氣,交給你了。」頗遺憾似的,透出麵具的低啞

嗓音帶著一抹明顯至極的笑意,聽得人無比惱火。

  巫峽猿戴著空林夜鬼的麵具,在三乘論法上大鬧一場,幾乎釀成巨災,雖說

是權輿的意思、與他個人好惡無關,畢竟是壞了古木鳶之事;這般刻意刁難,往

後不知還有多少,端看古木鳶的氣量,眼下也隻能咬牙隱忍。激怒忿忿不平的雄

獅,本是世間至愚,他不會犯這樣的錯。

  台上的男子盡管肌肉賁起,仍看得出腰窄肩削,四肢修長,隻是他全身血液

似將沸滾,通體赤紅、青筋浮露,肌膚表麵滲出血點,不住冒著氤氳白霧。縱使

古木鳶內力深厚,也隻能以最快的速度將其拋落臥台,肘臂的衣布上煙縷絲竄,

彷佛為燒熱的銅鬥所炙,空氣中隱隱嗅得棉絮焦卷的氣味。

  男子發泛金紅,宛若炙鐵,由前額垂落,覆住了大半張麵孔,與怪異的赤紅

膚色、糾勁昂藏的雄軀一襯,猶如畫中走出的明王菩薩。巫峽猿揭開他的額發,

檢視瞳孔呼吸,卻見赤發之下,露出的非是明王憤怒之相,而是焦岸亭崔家的五

公子崔灘月。

  崔灘月雙目緊閉、劍眉深鎖,臉現痛苦之色,較旬前更瘦削稜峭的麵龐明顯

立體許多,不複見書生柔弱,更多添幾分冷峻煞氣,與在越浦時判若兩人。巫峽

猿俐落地檢査了呼吸心跳,見無大礙,轉而將重點放在他臍間。

  原木應該足川陷皺起的臍眼,如今已為;片薄而光滑的皮膚所取代,皮下透

著一團雞蛋大小的紅熾光芒,將肌膚映成鮮血般的赤色。崔豔月赤裸的上半身,

本就擁有幾近完美的肌肉線條,兼具勁力與美感;然而,不見了脫離母體便即留

下的肚臍,卻讓這副身軀透著一股人工造物的異樣,彷佛以質地致密的沉檀一類

精雕細磨而成,總之就不像是人。

  巫峽猿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這枚取自鈞天九劍之一「映日朱陽」劍首的

火元之精植入他體內。

  須知臍眼與人體十二正經相連,內通五髒六腑,關乎全身氣血,牽一發而動

全身,故有「臍為五髒六腑之本,元氣歸藏之根」的說法,是鐵布衫一類橫練功

夫的罩門;要在此處動刀,直與殺人無異,全賴巫峽猿一雙巧手,方能成功。

  火元之精入體後,奇石所蘊的火屬之力由臍中散入經脈,徹底改造了崔豔月

的身體。然而此非天功,不能無端自成,除崔灘月天賦異稟,耐得住火元之力流

竄全身,未被焦灼致死外,巫峽猿早在三年前,即利用各種方法,神不知鬼不覺

地鋪以各種奇藥,悄悄增益、補強崔II月的體質,是以他屢遭赤煉堂之人拳打

腳踢,扔入河中,數日後又能毫發無傷地現身越浦街頭,一切其來有自。

  這種在人身內植入異石、藉以獲得力量的方法,得自權輿所授之古卷譯本。

  似乎在遙遠的古紀時代,人們能藉由植異獸齒鱗、奇石異礦入體,進而獲得

力量,巫峽猿本以為是像服散一類的無稽之談,合該戲弄愚人,深入研究後才發

現其中大有文章,乃至得到啟發,想出運用火元之精的方法。

  但身子熬過火元之精的熔煉,不代表能從源始秘穹存活下來。巫峽猿顧不得

一旁虎視眈眈的古木鳶,單掌按上崔鼸月的胸口膻中,右手食指淩空倏點,繼而

四指撩動,如撥琴弦,崔鼸月上半身的各處穴位次第下陷,宛若一具活生生的樂

器,突然「啊」的一聲睜眼開聲,渾身劇顫,眼口之中,似都有火光燎動,乍現

倏隱。巫峽猿雙掌輕擊他兩額太陽穴,圓胖的身子一翻,輕飄飄一掌印上他頭頂

百會穴,崔鼸月繃緊的身軀一鬆,閉目斜頸,像睡著了似的,發出勻細的輕酣。

  「好!好俊身手!」古木鳶難得撫掌一讚,這簡直是別開生麵、駭人聽聞了。

  巫峽猿半點也笑不出,這幾下可說是聚他平生功力的得意傑作,耗損極大,

然而為救刀屍,也顧不了這許多,趁背轉身時一摸頷下,及時接住了自麵具內緣

滴下的汗水,沒泄漏。1絲疲態,唯恐被古木鳶瞧出端倪,一言不發,低著頭收

拾台上針砭器具,裝作生悶氣的模樣;直到調勻氣息了,才冷冷說道:「離垢刀

屍的情況,我將如實回報權輿。待他蘇醒之後,你最好試試他有沒燒壞腦子,你

若交給權輿一個白癡———」

  「就得請你美言幾句了。」這話無賴已極,但自古木鳶口中說出,卻無一絲

潑皮混賴之感;說是恫嚇,又不足以形容言外的威嚴冷峻,如仰望萬仞險峰,峰

壁不傾,人自驚懼。「於你沒壞處的。」

  「我明日再來。你好自為之。」

  巫峽猿冷哼一聲,拂袖出門,眨眼間,矮胖的背影便消失在夜幕深處,靈活

得不可思議。古木鳶佇立良久,才推門而出,從秘穹中取了那柄烏沉沉的離垢刀

來,重新鎖上鑄鐵門扇;返回屋裏時,台上的崔鼸月已坐起身,單臂支額,露出

宿醉般的痛苦之色。

  「主……主人……」刀屍的感應十分靈敏,遠勝常人,他毋須睜眼抬頭,便

知來的是誰,此非眼見耳胎鼻嗅所致,更近於獸類的直覺。「刀……我的刀……」

  他吐出的聲音帶著磁震,開口說話時,口鼻中仍時不時掠過一抹電光石火般

的熾芒,雖一現而隱,模樣卻頗為嚇人。看在無知無識的鄉野村人眼中,怕要以

為他身上宿著焰火靈官,其實是適才火元之精極力對抗秘穹儀式,威能激發之下,

殘留在身上的些許餘勁。

  古木鳶將離垢刀斜靠在壁角。這柄曾於血河蕩屠殺赤煉堂幫眾無數的凶刀,

此際卻無一絲火光,形狀殊異、柄鍔宛若風箱的妖刀上交雜著烈焰熏燎的碳焦,

以及虹色的白亮灼痕,隻覺得怪,半點神異的感覺也無;被周圍的雜草、毀損的

家俱一襯,與院中的柴斧相差無幾。

  「現下不是拿刀的時候。」古木鳶拖過一條板凳,在他身邊坐下,替他號了

號脈,又撐開他的眼皮檢視瞳孔,重複著巫峽猿做過的,動作出乎意料地溫和。

「頭疼不疼?」

  「疼……疼……」

  「那就歇會兒。」他的醫術決計不會比巫峽猿更高明。這些,不過聊以自慰

罷了,老人,心知肚明。

  「主人……我……何時……報仇……」

  「就快了,就快了。」古木鳶低聲道。以崔豔月此際周身布滿火元之力,要

想封住他的穴道,便以老人的武功,怕也要全力施為,或有機會辦到。

  這可比直接殺了他要難。巫峽猿催鼓眞元,勉強鎮住兩兩暴衝、拿崔五公子

四肢百骸當戰場的火元與秘穹之力,也算舍命陪君子了,要說沒個損傷,未免厲

害過頭。他今日來此之前,斷沒想到會演變成這般局麵罷?老人嘴角微揚,既無

法以外力令其昏睡,隻能溫言慰哄。

  「染……二掌院……她……在……哪……想見……」

  這一樁卻難倒了他。秘穹祭儀雖然戕害腦智,但崔豔月之所以得巫峽猿、乃

至他背後的權輿如此看重,蓋因崔五公子對痛苦的忍耐力超乎尋常,迄今進行過

的秘儀次數,遠超過其他同期炮製的刀屍,比之高柳蟬親自培養的種子尙且不如,

卻足以傲視餘子,果然在血河蕩初試身手,即得到組織極高的評價,恐怕是截至

目前為止,最有資格被稱為「刀屍」的一位。

  在古木鳶的試驗當中,刀屍良窳,取決於「保留自我意識」的多寡。完全喪

失自我的刀屍,連野獸都說不上,易放難收,連號刀令都無法控製,最多隻能將

它們從甲地驅趕到乙地,斬殺至刀屍消耗殆盡,方能歇止。

  然而,若保有過多的自我意識,甚至能抵擋其天敵I號刀令的無聲笛音,於

刀屍靈敏的知覺,本身就是種傷害^ 終至無法操控。高柳蟬育成的種子刀屍便是

極其荒謬的一例,用之無謀,不如毀棄。

  崔灩月在這點上就相當理想,幾乎是古木鳶心中完美的刀屍,這點連掌握培

育關鍵技術的高柳蟬亦不得不承認。剛結束儀式、離開秘穹時,崔II月不免智

識渾沌如幼兒,經過足夠的休息,甚至能正常交談行動,在戰鬥中也擁有出色的

反應與戰場決斷。

  但古木鳶沒想到他會對一名女子如此念念不忘,在神識剛被儀式狠狠蹂躪、

腦中布滿無數燒灼烙印的情況下,仍本能地喚起對她的思念,這是何其驚人的意

誌!說是「執念」怕也使得,可與其執刀之念、複仇之心比肩。

  所幸話才出口,崔II月堪堪用完最後一絲清明與體力,猛然仰倒,老人及

時起身,將他接個正著,輕輕放落。

  不及額手稱慶,咿呀一聲,一團烏影隨著晃開的門隙踅進了屋裏。

  來人身形竟比巫峽猿更矮,體寬似隻有一半,宛若幼童;全身裹入一襲烏氅,

隻露出一顆白發蓬亂的大腦袋,氅中身子佝僂,既像羅鍋子,又有幾分掃晴娘的

模樣,搰稽中帶著說不出的詭異。

  更怪異的是他走路的方式。一跛一跛的倒還罷了,每一跛身子便往前一矮,

肩歪頸搖,彷佛轉至力竭、將止為止的陀螺,步履愈是輕快俐落,愈顯形容殊異,

已有幾分不似人形;山林中夜行的魑魅魍魎,不過就是這樣。

  這人踅入屋內,氅內忽伸一臂,抄起壁角的離垢刀,古木鳶竟不及阻止。但

看他枯痩糾勁的左臂提起刀來,舉重若輕,行走時歪跛失衡的身子,不知怎的不

受沉重的刀器影響,睜著一隻獨眼湊近刀刃,虹色的刀板上映出半毀的蒼老容顏。

  「沒有外人,就別讓我蒙臉了。」他端詳刃口受損的程度,滿意地放下,嘶

啞的嗓音混著氣聲,像是肺上破了個大洞,又被生生揉作一團。「反正那廝也亂

戴一氣。難不成沒有『高柳蟬』的麵具,我就成了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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