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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第172章
第百七十折 彼夢如是,說時曾經

 兩人縱身躍下熊熊燃燒的江船,於岸邊林地間對峙著。

 雪婊子的膂力馳名天下,壓盡世間男兒,媚兒毫不懷疑她能掄使這柄足有八

尺長、石柱一般的巨刃。以萬劫之沉,再加上雪婊子的怪力橫掃而來,縱是降魔

青鋼劍,也可能在對擊間輕易毀損。

 媚兒不待對手提起石刃,踩著官靴大步流星,倏地欺入刀圍內,一劍刺向「

玉麵蠨祖」心口!這下並未用上役鬼令,甚至無有招式,一心取快,欲殺她個措

手不及。

 修長健美的金甲麗人一轉石刃,以刀代盾,「鏹!」一聲火星飛濺,青鋼劍

削下一片石屑,玉麵蠨祖單肩微側,讓開這逼命的一劍。

 媚兒亦喜亦憂,憂的是雪婊子無論氣力反應,均遠超她的預期,這一仗並不

好打;喜的是萬劫枉稱妖刀,山岩般的巨刃竟不如降魔青鋼劍堅利,盡管沒能刺

穿雪婊子的心口,卻削下她用以格擋的部分石刃,若非雪豔青避的及時,少不得

要被劃傷肩臂。

 ——若能毀去萬劫的話,我便贏了!

 媚兒不肯放棄先手,右腕輕顫,青鋼劍抖落寸芒,照準蠨祖一徑飛刺。

 玉麵蠨祖仍是單手提刀、彼端沉地,挪動長長的刀柄,徑拿厚重的刃末當盾

牌使,任它嚓嚓嚓地石屑分飛,堅持不退,難說是誰占了上風。

 萬劫不抵降魔劍之利,花崗岩般的刃體被削的七零八落,看似鬼王占優,然

後鏖戰迄今,蠨祖始終單手接敵,石刃一次也未舉起,怎麼看都是他更從容些,

仿佛在觀察對手招式,還有厲害的後招未使。

 役鬼令雄渾剛猛,卻不以速度稱著,媚兒幹舍不用,在求「及時」二字,不

予令他緩出手來;久戰無功,不免焦躁,圈轉長劍,一式「彌望泱莽衛後土」中

宮直進,同樣是當胸一劍,此番不見投機取利,嚴整如六軍催發,氣勢萬千!

 蠨祖再不能穩立不動,疾退兩步、藕臂平舉,厚刃斜撩,地龍破土之勢對上

衛後土護民之劍,轟然一響青芒迸散,兩人雙雙退後,距離陡的拉開,而石刃的

反擊便於瞬間發動——

 金甲女郎左臂一合,握住長柄之末,抖開長柄鐵鏈,巨刃點、撥、挑、刺,

使得竟是長槍法!兵器形質雖頗不合,仗著萬劫の長一徑施展,居然法度嚴謹,

攻得媚兒連連倒退,降魔青鋼劍在身前舞成光團,哧聲不絕於耳,石屑紛飛,如

炮朽木。

 (可……可惡!)

 媚兒盤算落空,出劍不敢放鬆,竟連換氣的餘裕也無,眼看氣力將盡、胸中

悶脹如窒,幾欲短息,驀地腹中陽丹迸出一股精純無比的內力,推動周身內氣循

環,仿佛那殺千刀的小和尚從身後環住了她,抓著她酸軟無力的手臂持續出招,

再度於嚴峻的險勢中保護了她。

 好勝的紅發女郎匍得新力,咬牙便要出手,忽覺腰腹間有異,似乎死小和尚

摟她圓腰的手臂緊了緊,用那令人酥麻的磁震嗓音在他耳畔柔聲道:「媚兒,別

忙。等會……再等一會。」

 (好……好。)

 她沉穩運臂,化役鬼令於劍中,無爭無搶、不火不蘊,敵住矯矢而來的槍勢。

 雪婊子的招式依舊神妙無方,甚較前度所見更為精準,少了那股大開大合的

璞拙疏放,卻處理得更加細膩周折,看似以力壓服,所長卻在巨刃之外。

 在那雙雪酥酥的袖長藕臂操縱下,石刃非如過去她手中的虛危の杖,化成一

條睥睨洪荒的巨龍旋尾掃來,勢足毀天,徑以一力降十會,而是每一出手石刃便

如神龍騰至,撞上青鋼劍旋絞而成的光幕,一勢一龍,連綿不絕。

 俄頃間,粗糙嶙峋的萬劫刃頭已數十度、乃至連擊過百,宛若千龍齊至,盡

管一頭頭全撞碎在鋒銳無比的劍幕上,巨大的壓力卻持續堆疊,竟無絲毫放鬆。

 若媚兒於陽丹發動之初徑行反擊,即時擊潰槍勢,兩人間隔著一柄萬劫,蠨

祖身臂連動,隨時能組織第二、第三……乃至連綿不絕的攻勢,攻守極可能於刹

那間二度易位,屆時便隻一敗塗地,再無轉圜餘地。

 她穩穩扛住千龍之槍,沉著地承受劍上壓力,從環抱著自己的無形臂膀間得

到力量,直到丹田丹田陽勁澎湃如潮,沸水般流遍四肢百骸,通體力量充盈,猶

不著急,半閉美眸,在對手氣勁著體前已經自行運腕擊回,五感空靈,漸至無心,

不知不覺占據了主動。

 至水到渠成時,降魔劍青芒一收,千百劍影倏凝,壓著萬劫舊力已盡、新力

未生的當兒,劍流轟然而出,正是《役鬼令》至強一式——「直道皇天萬裏平」!

 雖是役鬼令中的最強一招,曆代鬼王卻幾乎無法使用,蓋因極招正氣之強,

未運內力,單以招式心訣,這些陰人自身便已抵受不住,臨敵強使等同自殺,隻

得忍痛棄之。

 媚兒以陽丹發の,配合無私無恨、勿固勿我的無心之境,一霎間宛若南驪五

祖再臨,數百年之間,再無一名集惡道之主能有如此浩然正氣,青冥劍流恢弘映

照,瞬間擊潰呼嘯千龍,吞噬萬劫!

 巨刃為青芒所捲,表麵綻裂無數,隙間透出青光,摧平之勢已不可擋。媚兒

身上的鸚鵡綠綢袍逆勢激揚,宛若神臨,擊著青冥劍流踏前兩步,石刃似穿而過,

人於刃中,驀地青光迸散、碎石彈飛,萬劫刀刃隻餘半截,不過三四尺長。

 媚兒身子一抵,降魔劍已經能觸及蠨祖,「直道皇天萬裏平」餘威未盡,鋒

銳的劍尖自她額際揮落——

 (……贏了!)

 紅發女郎自「無心之境」回神,未及歡呼,忽覺胸腹間奇寒徹骨,餘光垂落,

赫見抵著身子的平鈍之物,非是被攔腰削斷的石刃,而是一小塊堅冰,才發現整

柄萬劫表麵覆滿白霜,抵著腹間的冰殼裏凍著一小節圓錐狀的青鋼尖刺,似是自

削斷的石刃中露出。若非「雪婊子」以凝氣成兵的奇寒凍封住尖銳部位,適才她

揮劍直進的刹那間,身子已遭尖錐洞穿。

 這般奇寒真氣,媚兒非是初見。

 ——在三乘論法大會的蓮台上,同小和尚最終一決的紅衫女郎,就曾使過這

種武功!

 心念一動,急急撤劍,劍尖已將她的蛛紋覆麵巾削去,一抹殷紅自女郎發尖

淌下,幸好並未傷及麵孔。媚兒疾退兩步,降魔青鋼劍斜斜指地,顫聲道:「果

然是你!你是水月亭軒的……是鎮北將軍染蒼群的女兒!」

 代替失蹤己久的雪豔青穿上金甲的,正是染紅霞。鬼先生將存入腦海中的「

玄囂八陣字」槍法整理出來,由蚳守雲負責喂招,順便指點他的言行舉止,以免

露出破綻。

 這一老一少在北山洞窟中動手過招,打的昏天黑地,鬼先生則在一旁觀察,

將超卓的記性眼光輔以「思見身中」之能,修正染紅霞的招式理路。三人合力之

下,竟將玉麵蠨祖出手的模樣仿了個七八成,起碼外觀上沒什麼問題。

 染紅霞自小隨父親、舅舅耍弄旗槍,接觸北關「血雲都」獨門武藝的時間,

怕還早於水月嫡傳的武功,於長兵器一門本有基礎,非是一問三不知的外行。《

玄囂八陣字》槍法繁複精奧,充滿辯證反詰,極對她的脾性,雖隻有鬼先生轉述

的外形模擬,已給她偌大啟發,與《青楓十三》《十三楓字劍》兩部新舊劍法相

互參照印證,又似有新的體悟。

 鬼先生自不會傻到把珍貴的金甲正本與她過目,然而,以染紅霞融會貫通的

程度,雖無心法推動,威力全來自本身的內功膂力,然而徒具其形的玄囂八陣字

槍法在這名秀麗女郎的手裏,居然還是頗有威力的,並非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

心中頗生忌憚:「此間事了,需得廢了她的內功,免生枝蔓。她最有價值處,在

於{ 染蒼群之女}的身份,這點價值毋須如許武功。」鬼先生暗地裏下了決心。

 染紅霞隨車押送萬劫,反正有耿照在手,複有冷爐禁道の天險,鬼先生也不

怕她耍什麼花樣。她陡被叫破身份,心頭微凜,一抹額際液潤蜿蜒,才發覺覆麵

巾已被削落,眯眼凝去,蹙眉沉聲道:「我……我在阿蘭山見過你。你是那……

 孤竹國的伏象公主!」

 媚兒大吃一驚,怕還在染紅霞之上,意識到腦頂的鳳翅烏紗璞頭早在適才抵

禦巨刃連擊時,被呼嘯的勁風掃落地麵,連裹發的紗網都碎裂開來,搖散一頭火

焰般的金紅卷發;一抹麵頰,油彩勾勒的花臉早被淚水衝出兩道軌跡,露出異常

白皙的雪肌,遑論心神激動下,毫無壓抑的本來喉音。這要再看不出「鬼王」其

實是女兒身的,大概隻有瞎子了。

 她掩護被揭,反倒稱了心意,當下再無顧忌,大聲道:「你……你沒死……

 死在蓮台下,那殺千刀的小和尚呢?他……他……」忽然說不下去,喉頭哽

咽,益發惱火起來:這該死的喉嚨!什時候了,使什麼性子?怒火上衝,淚水難

以克製的流下來。

 染紅霞見她流淚,霎時什麼都懂了。明明立場相左,甚至才剛於刀劍之上拼

過生死,不知怎的卻像遇見了極親近的人,鼻頭驀酸,也怔怔掉下淚來。

 媚兒一陣天旋地轉,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倏又熄滅,朝身畔矮灌叢一陣亂砍,

用力過猛失了平衡,降魔青鋼劍脫手飛出,尤不解恨,起腳踢得一跤坐倒,縮膝

環抱,把臉埋進雙腿間,雙肩抖動,如小孩般嗚嗚哭起來。

 染紅霞有些怔傻,數日見心力交瘁的疲憊、挫折……等一股腦兒湧上,膝間

一軟,坐倒在草叢裏,被不遠處抱腿痛哭的紅發女郎感染了似的,眼淚不知怎的

越拭越多。

 「都……都是你!」

 媚兒哭的片刻,想起罪魁禍首就在身邊,猛然抬頭,芊芊玉質一指,紅著眼

眶扁嘴到:「你……你好端端的去惹他做什麼?場邊忒多人你不撿,偏偏挑小和

尚上去打擂!都是你!都是你!」胡亂往身前臀後摸索,但降魔劍飛出甚遠,哪

裏有什麼稱手兵刃?拽了青草泥土,劈頭夾臉朝染紅霞擲去。

 染紅霞本欲學她抱腿哭泣,發泄傷懷,聞言才警醒過來:「沒人知曉耿郎在

冷爐穀中的遭遇。」不閃不避,抬頭正色道:「他沒死。」

 媚兒一怔,紅腫的美眸越睜越大,忽翻身躍起,翩然掠至,跪在地上抓著她

的臂膀,顫聲道:「你……你再說一遍。」

 染紅霞嚇了一大跳,她來的這般迅捷,自己卻未感應絲毫殺氣,以致應變不

及,蓋因此姝全無惡意,心懷一寬,僅剩的一絲提防與惡感隨風化散,拉著她的

手,將冷爐穀事說了一遍。

 媚兒越聽麵色越沉,咬牙切齒,不是追問「他人呢」、「你有沒有見著」、

「確定是那個混蛋」等等,染紅霞總是如實回答。

 「你怎能這般被他威脅?忒也好騙!」她瞪了染紅霞一眼,與其說不忿,倒

像嗔怪居多,總之非惡意敵視,氣呼呼道:「你每日最少要見他三回,少了一次,

就別想讓你幹什麼——現在是在他要求你啊,你大方什麼?小和尚可能早就被他

給弄死了,你要每天都看幾回,才知道她好好的,一有機會,也才知上哪兒去救。」

 染紅霞哪省得這些邪派手段?經陰宿冥一提,才知道自己犯了大錯,娥眉緊

蹙,忍著不讓淚水溢出。這種逞強的模樣,意外的贏得了媚兒的好感,心想這女

人也是個軟心腸的,又肯替小和尚做牛做馬,不比那些妖妖嬈嬈的大奶紅衣毒婦

——

 不過蓮台倒塌後,大奶妖婦傷心欲絕的模樣挺動人,適才在無央寺見了,憤

世已極的媚兒竟未生出尋她晦氣的念頭,隻覺「她似乎又瘦了」。

 她暗自決定將兩人先移除手絹黨,暫放入觀察名單內;心思單純、涉世未深

的邵芊芊,怕怎麼都想不到自己成了必殺手絹黨的名單首位,堪稱此際世上最該

死的女人。

 「別擔心。」媚兒大方的安慰她。

 「我這便糾集鬼卒,咱倆聯手殺進天羅香婊子的妓寨老巢,鬧它個天翻地覆!

 把冷爐穀地麵一寸一寸掀將起來,本座就不信找不著小和尚;他要有個三長

兩短,我全滅了狐異門天羅香給他填墳!」

 這法子隻義氣尚值稱許,其餘自然是蠢透了。且不說地獄道一派的實力能不

能挑了七玄中最強的兩大勢力,破不了禁道黑蜘蛛的屏障,千軍萬馬也隻能在穀

外幹瞪眼。

 自從那回沿河搜尋耿照下落、意外與符赤錦交心後,染紅霞對「邪正不兩立」

 有了全然不同的看法——起碼在「身為女人」這部分,她認可出身邪派的女

子也能有全心愛人的真性情。

 陰宿冥對耿郎的情意看來不假,無論「鬼王」或「伏象公主」的身份,都沒

能阻止她蘊生愛苗,甘願為他流淚,不惜一切也要替他報仇……這份坦率直接,

贏得了染紅霞的敬意。她握著紅發女郎白皙綿軟的手掌,輕道:「冷爐禁道攻之

不破,便尋到了他,也無法將人救出。遊屍門的代表符姑娘,也是他……他的紅

顏知己,挺好的人,我信得過她。我們三人聯合起來,七玄便有其三,再想法子

裏應外合,我覺得成功的機會大些。」

 媚兒想了想,點頭道:「那大奶妖婦一臉的聰明相,說不定能想出好法子來。

 真要想不出的話那也不怕,你都說啦,七玄有其三,圍毆起來還怕他狐異門

作怪?

 踩也踩死了他。咱們先把妖刀武學搶將過來,斷他一條臂膀,再來個倚多勝

少,打輸都沒天理啦。」

 染紅霞有些哭笑不得,正要邀她一起去找符赤錦,忽聽一把清脆動聽的笑語

銀鈴般飄來,明明近如附耳,卻又難以辨認來源方位。「你這丫頭好大口氣!成

天喊打喊殺的,當心難招駙馬,嫁不出去唷。」

 明明戲謔親昵、不帶一絲惡意的口吻,雙姝卻在不約而同地露出詭異神情的

同時,驚覺對方麵上的怪異之色,忽然會意:興許並不是隻有自己,曾經聽過這

個聲音,盡管聽聞的場合怪到了極點,是不管對誰說出,都隻會招來嘲笑的程度

——

 染紅霞以餘光遍掃四周,不見異狀,不知不覺轉過身,與綠袍紅發的雪肌女

郎背倚著背,以防敵人偷襲。正欲開口,忽聽媚兒道:「你……也聽過這個聲音,

對罷?」

 「……嗯。」染紅霞點點頭,忽然想起她看不見,輕輕應了一聲。

 「醒來之後……」媚兒的聲音壓得更低:「有告訴過任何人麼?」

 不會錯了,她跟我一樣。染紅霞心想。「沒有,說了也沒人信。」

 「嗯。」媚兒放下心似的,拉開架勢,運起役鬼令神功全神戒備,把背門要

害交給了高挑健美的金甲女郎,皺著高挺的鼻山哼笑:「那咱們就來瞧瞧,是什

麼人忒本事,竟能進入夢中同我倆說話。喂,有膽子就別藏頭露尾的,出來與本

座鬥上一鬥!你這妖怪!」

 ◇◇◇◇◇◇

 要說七玄中最受人覬覦「聖器」標的,五帝窟無疑是榜上有名。同時持有食

塵與玄母,怎麼說都比其他持有妖刀的目標,硬生生多出一倍的成算;同樣是攔

路打劫,挑五帝窟似要劃算得多。

 這也是漱玉節邀請薛老神君同來的原因之一。

 從進入棄兒領地界,「食塵」便以長刀的形態貯於匣中,由薛百勝負在身後,

細劍「玄母」則佩於漱玉節腰間,不過她另外準備了柄長劍,非到萬不得已時,

能不用上玄母就盡量別碰。

 擼管圖所載的三條路線之中,漱玉節挑選了繞過大半個棄兒領的小路,原因

無他,「謹慎」二字罷了。水路那條一看就知道是天羅香必選,否則以萬劫之沉,

運到祭殿怕已天亮,什麼都不用談了;蠨祖既未現身,蚳守雲年事已高,這條路

是打劫妖刀的大熱門,犯不著攙和進去。

 經萬安擎、萬姓義莊到無央寺的大陸是好走,不過居高臨下一眺,形跡一目

了然,亦非善選。

 兩人各執一盞燈籠,於山徑林間施展輕功,一前一後沉默疾奔。這條路線畢

竟兜了圈子,沒有磨蹭的餘裕,中途若有耽擱,一個時辰內恐怕趕不到擼管圖裏

標識的集合處。

 然而,要說沒有講上話的時間,未免自欺欺人。

 輕功非薛百勝所擅,漱玉節自離無央寺,始終悶著頭一路狂奔,薛百勝年老

佝僂,個子比他還要矮得多,腿長相差更不隻一丁半點,為跟上速度,還真沒敢

開口說話。兩人就這麼繃著臉繞完大半座棄兒嶺,所幸一路無事,籍月色遠眺,

約莫裏徐便能接上大陸。

 薛百勝暗忖:「終不能堵著氣上那勞什子祭殿。此事關乎帝窟宗嗣,得同她

對個說法,免生差池。」打定主意停下步伐,撣了撣一塊生滿青苔的大石,一屁

股坐下,捏著葛襟扇涼。

 果然漱玉節不能放著他不管,要是老人牛脾氣發作,背著食塵回轉還跳山,

七玄同盟因而破局,那可真是荒天下之大謬了;輕哼一聲,回頭道:「老神君且

忍耐片刻,得到龍皇祭殿,再歇息不遲。」

 薛百勝悠哉悠哉,捫衫道:「我這把老骨頭毋須休息,要歇歇的恐怕是宗主。

 宗主輕功雖然佳妙,長途競力不競速,這般跑法最傷根本,一會兒在那什麼

祭殿須與人動手過招的話,宗主要以幾成的功力卻敵?是五成,還是三成?」

 漱玉節一凜。她並非糊塗到不要命全力狂奔,隻是餘怒未消,奔跑間帶上情

緒,的確略失節製,當然也不排除有刁難老人之意;陡聽此問,不覺有些慚愧,

心情稍平複了些,和聲道:「多謝老神君提醒。我們就在這歇一會罷。」尋一株

老樹稍倚調息,隔著林間地與薛百勝遙遙相對,也暗示他「這事沒完」。

 站在薛百勝的立場,瓊飛是他與漱玉節……不,該說是金、水二神島間最大,

也是唯一的交集與共識。

 若將瓊飛推上大位,長期因養不出繼承人而傷透腦筋的金神島薛家,形同一

氣由穀底反彈,躍上巔峰,這是十數年而為將那廝逐出五島、一力促成薛尚與漱

玉節的盟約姻緣的薛老神君,當初始料未及的。

 當然他懷疑過這孩紙不是薛尚的骨肉。薛尚是他的傳人、義子,同時也是血

緣極親的甥舅;若非薛百勝疼愛已極、從小資賦過人的幺妹難產而死,以她の天

分,今日五島由哪家呼風喚雨,尚未可知。

 隻可惜薛尚是男孩。

 純血斷絕的厄運自此纏上了白島,直到薛尚長大成人,練得一身出類拔萃的

武藝,幾乎繼承他的衣缽,金神島仍沒個像樣的女神君。要漱玉節下嫁,不過是

想斷她黑島一條優秀血脈,稍稍拉近兩家的實力差距罷了,沒想到薛尚那孩子如

此爭氣,一舉讓她懷上了融合兩家血脈的天之嬌女。

 近有符赤錦、楚嘯舟,純血結合雖極難受孕,可能性幾近於無,畢竟不是沒

有前例。況且瓊飛那孩子眉宇間頗有幾分薛尚的模樣,老神君的猜疑戒心並沒有

持續太久,隨著孫女一天天長成,早拋到了九霄雲外。

 唯一的遺憾,就是薛尚沒挨到女兒出世便撒手人寰,未及親眼見證純血融合

的奇跡,教瓊飛一出世變成了遺腹女。

 但隻要瓊飛還在,他薛家與漱家的利益台麵上便即一致,無憂扞格,無論如

何薛百勝都必須支持她,否則漱玉節一旦失勢,瓊飛與寶座必將漸行漸遠。黃島

何家自是強大的競爭對手,何君盼那丫頭卻難得是個講道理的,禦下堪稱有度,

漱玉節不以懷柔,反教黃島逮著藉口、積極備戰,不能不說是一著劣旗,令薛百

勝相當失望。

 若她別花忒多心神在七玄會上,嚴格管束瓊飛的言行,說不定能推遲黃島翻

臉的時間,甚至說服何君盼放棄競爭,改走攜手共榮的路線。以薛百勝的年歲,

親曆過五島惡鬥、無所不用其極的時代,可能的話,他不想再看到那般光景、

 現在可好。五島尚且鬥個沒完,居然要改門七玄了——「我觀宗主的意思,」

 老人吐氣開聲,嘶啞的嗓音驚飛林鳥,徒留一地鳥羽。

 「是讚成七玄合並的提議,還是薛某老糊塗了,居然誤會了宗主?」

 漱玉節淡淡一笑。「老神君幾時看見的?我以為老神君一門心思,全在讀書

上哩。」

 薛百勝倒是臉不紅氣不喘。「就看了兩眼,能費多少工夫?宗主在大殿上唇

槍舌戰,與那胤家小子你來我往,看似極鬥,實是大敲邊鼓。我擔心除我以外,

餘人皆以帝窟五島為他狐異門暗樁。」

 「是麼?」一身黑衣勁裝的溫婉麗人支頤輕笑,看似頗傷腦筋般,歎息道:

「我以為自己快逼死了那廝,正為功虧一簣扼腕,老神君這要是安慰我的話,倒

相當成功的轉移了我的注意力,一點兒都不覺得難過了呢。」

 「高來高去就不必啦,漱玉節。咱們都省省吧,時間不多了。」老人收起笑

容,沉聲道:「胤家小子布置這些,不是為你抬轎。你真以為為你能當上七玄共

主?且不說南冥惡佛、玉麵蠨祖,光是聶冥途、陰宿冥,就不是靠唇舌能宰製的

對象。你要放棄現成的宗主身份,去給外人打下手,那也是你的事;但七派合一,

卻要將帝窟的列祖列宗放在哪裏?」

 漱玉節也不生氣——至少溫文嫻雅的俏臉上看不出來——怡然道:「老神君

過慮啦。現今所談,止於同盟而已,如白道七大門派,大夥兒同氣連枝、聲息相

通,出了事彼此幫忙,帝門崇祀如昔,不至少了香火。何況於我帝窟五島,同盟

什麼的,不過引子罷了,但求分得好處,莫自外七玄即可;莫非老神君以為遊屍

門青麵神、天羅香蚳守雲,是能放下嗣派、無視列祖列宗之人?」

 薛百勝自知口才不及,沒想用說的駁倒她,冷哼到:「我又不能剖出宗主的

心肝來瞧,隨你怎麼說。但合並也好,同盟也罷,我金神島薛氏俱都反對到底。

 下回若須決斷,宗主記得這點就好。」解開胸前係結,取下刀匣,雙手捧過

:「宗主信我不過,要討回食塵電話,薛百勝絕無二話。白島若要此刀,自會奪

下宗主大位,毋須趁便取之,宗主勿憂。」他這話說得輕描淡寫,實則重極,要

是漱玉節順著台階走下,接過食塵那一刻,黑、白二島的合作關係從此走入曆史,

下回再見,恐怕是敵非友。

 漱玉節江湖混老,就算真有見疑之意,也決計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同他割袍

斷義。盡管在她的眼中,老人此舉乃是赤裸裸的裹脅,縱使心底將他罵上了千百

遍,麵上也隻能不露聲色,正想說幾句軟話先穩住他,驀聽一聲陰陽怪氣的蔑笑

:「爭什麼?留下便是!」一抹烏影自林間飛出,袍氅獵獵激揚,宛若一頭巨大

的烏鴉,袍底翻出一隻勁爪,扣向薛百勝手中木匣!

 「……不好!」漱玉節與老人相距甚遠,欲救無從,足尖連環,朝那黑袍人

踢出兩枚圓石,和身撲卷過去,「鏹」的一響,自腰間抽出一蓬青芒!

 另一頭薛百勝首當其衝,卻無遇襲之狼狽,嘴角揚起一抹厲笑,十指扣緊,

匣身的厚重紫檀連著鉸鏈搭扣等銅件,如泥塑般無聲陷穿,牢牢嵌在雙掌間,勝

似盤根。

 黑衣人扣匣一拽,「嘩啦!」掀飛整麵匣蓋,匣刀卻絲紋不動,如澆鑄在薛

百勝一雙鐵臂之上。他身在半空,無以借力,兩枚石子挾著破空勁響接連飆至,

其後尚有漱玉節的劍尖追風而來;身下薛百勝運化雙掌,待甩脫刀匣、十指自由,

便是絕學「蛇虺百足」出手之際——

 頭戴高冠、烏綢掩麵的不速之客等的就是這一霎。

 袍底烏光一閃,半空中刀浪迸散,肉眼難辨,卻能由四周破壞的軌跡看出其

威力。兩枚飛石還未接近刀芒,便已憑空化為塵粉,隨即「叮」的一響,漱玉節

的劍尖撞在黑袍客身側七八尺處,難在進分許,然而持劍疾衝的力道卻未消失,

青鋼劍刃猛被夾得彎曲拱起,「啪!」從中折斷,反彈的劍尖削過漱玉節頰畔,

差點片下一小塊耳垂來。

 美婦人身形急墜,避得無比狼狽,若非她年少時因緣際會,曾見過天下三刀

中號稱「王者之刀」的「皇圖聖斷刀」,這下還以為是「刀皇」武登庸親臨,才

得有這般威加九錫、睥睨宇內的皇者威儀。

 援軍尚且如此,正當其勢的薛百勝承受壓力之大,周身為轟然擴散的刀勁所

籠罩,莫說抽身,連挪動腳步亦有不能,須運起十成功力才能抵住從天而降的罕

世刀威,薛老神君再不顧什麼宗嗣什麼體麵,十指串著刀匣往上一頂,徑以「食

塵」為盾,硬扛這股沛莫能禦的皇皇刀勁。

 「哢擦」一響,刀匣粉碎,即使隔著刀質絕佳的食塵,老人仍覺的十根指頭

仿佛被刀勁生生絞斷似的,劇痛難當,勉強接下這逼命的一招。隻見半空中黑袍

人收刀倒縱,不忘飛出一腳,將拋懸在無數木碎之間的食塵踢飛,頗具份量的實

力如奔雷一線,颼然沒入深林!

 (好橫的刀法……好強的內力!)

 薛百勝掂量著雙方的實力差距,以空手對付那威力強大的刀式,委實托大,

但食塵刀到底是從自己手上丟的,責無旁貸,閃身攔住來人去路的,沉聲喝道:

「宗主請將寶刀取回!這廝交與老夫便是。」

 漱玉節暗忖,就算拿出壓箱底的絕活兒,至多與那人鬥得五五平波,再遇方

才那式絕刀,恐無破招良法,也隻能走為上計,幾無猶豫,揚聲道:「此獠難鬥,

老神君留神!」回身如林,撥草急往寶刀消失的方向尋去。

 黑衣人極招被硬接了下來,「咦」的一聲,尋思不過俄頃,徑朝薛百勝豎起

大拇指:「了得!白帝神君,果然名不虛傳。」撢了撢衣袍,抬起那塊垂覆額麵、

織滿異花的烏綢來。

 薛百勝冷道:「祭血魔君,我五帝窟是什麼地方得罪了閣下,你既有天裂妖

刀在手,何苦來尋帝窟五島晦氣?」心中暗忖:「他那路刀法正大光明,頗有烈

日當空的威勢,若老夫修煉的武功摻了一絲陰邪,這會兒可有得瞧了。」蛇虺百

足乃一等一的硬功,自身並無邪正之別,修煉法門之嚴苛,勝卻無數以「名門正

道」自居的派別,比起陽剛正氣,在適才刀招之前亦絲毫不遜。

 但漱玉節的黑島根基陰氣較重,宗主修習的絕學《三日並照》雖是浩氣湯湯,

畢竟不是打小練起,那刀對她的壓製效果明顯更強,這也是薛百勝挺身而出的原

因之一。

 血甲門形式歹毒陰戾,久為黑白兩道所不容,在明麵上活動的時間宛如曇花

一現,不旋踵即成為武林公敵,不得不隱身幕後,甚至潛伏於江湖大派,從中吸

收新血陰植羽翼,乃至鳩占鵲巢、借屍還魂;曆代祭血魔君中為江湖所知者,多

半是身份敗露,惡貫滿盈,其中不乏在名門正派或黑道钜幫內位居高位の耆宿,

竊據門派裏的絕學亦屬當然。

 薛百勝見識非凡,一時卻認不出刀法來曆,看似有儒宗的絕藝《天性四式》

的恢弘,刁鑽處又不遜於狐異門的天狐刀法,而著重氣勢、先聲奪人的特色,則

近於西鯤學府的「大成刀」……思忖之間,驀聽血祭魔君道:「神君言重了。本

座並無他意,之所以出手,隻因為有些話想同神君私下說。」

 「哼!」老人疏眉一挑,冷道:「老夫與閣下沒甚需要私聊的閑話。請。」

 隨意一拱手,轉身便要離開。祭血魔君也不惱火,陰陰一笑,從懷中摸出一

物,啪的一聲扔到薛百勝腳邊,卻是一隻小巧的軟綢布靴。

 薛百勝倏然止步。

 這隻鼠灰滾銀邊兒的軟靴便化成灰他也認得,正是這回瓊飛離開環跳山、隨

母親往阿蘭山之前,老人送給她的禮物。瓊飛自小嬌縱,什麼金珠寶貝、綾羅綢

緞全看不上眼,送小貓小狗乃至良駒獵鷹,那是活生生的造殺業;兵刃器械一類,

她倒是喜歡了,可五島的林樹櫞柱、甚至牲口婢仆怕都要倒大黴,漱玉節早已明

令禁止饋贈少主。

 老人思前想後,好不容易才想到送她一雙好看又實穿的武靴,為此得意甚久。

 瓊飛拿到時連聲謝也沒說,似乎難掩失望,然而自離山以來,始終都穿著沒

換,看來是漸漸瞧出眼緣,領略這般精細做工的好處,便舍不得脫了,薛百勝甚

感歡欣,便不計較寶貝孫女受贈時的無禮。

 他緩緩轉身,目光極冷。祭血魔君似能感受迎麵飆來的殺氣,要喝阻老人似

的拿出一塊金鎖片,晾在掌裏。

 「神君若要行什麼衝動之舉,請三思而後行。還是我得拿出更多物事——譬

如少宗主的褻衣之類——才能教神君正視這份威脅?」

 真要拿出瓊飛的貼身小衣,薛百勝便幾乎能確定他在虛張聲勢,不足為懼。

 不幸的是:這鎖片亦是薛百勝所贈,與那隻軟靴一樣。這人並非隻奪得瓊飛

的行囊——這也是褻衣全無威脅力的原因,不過是流品極低的裝腔作勢罷了——

還能從瓊飛的隨身物品中,撿出與薛百勝直接相關的,這也不是她的身邊潛行都

丫頭能提供。

 至此瓊飛失陷於敵手的可能性大增,老人想起綺鴛帶回來消息後,瓊飛一行

如斷音信,他與漱玉節都當瓊飛已回轉黑島,沒想到半路遇襲的可能。

 薛百勝心中一沉,表麵卻哈哈大笑,回頭就走。「閣下偶拾了小女娃的衣囊

行李,也好拿來招搖撞騙,豈非愧對一門之尊的身份?既無別話,老夫少賠了,

魔君請。」

 「神君若想先躲將起來,再尾隨本座找回孫女,趁早死了這條心。」祭血魔

君蔑笑:「神君手上功夫驚人,奈何輕功不比「蛇虺百足」的指爪奇勁;及至本

座現身奪刀,二位方有所覺,便是漱宗主親來,於雙腳之上也非本座對手。神君

要拿寶貝孫女的性命,來賭著口氣麼?」

 薛百勝二度停步。他本就不以為能騙過對手,不過心存僥幸罷了,回身之際,

暗忖道:「這人對我和宗主的武功短長知之甚深,莫非是熟人?」須知世上雖有

目光如炬、慧眼洞穿之人,但輕功除快,還有長力、進退趨避等諸多考量,這廝

能神不知鬼不覺來到附近,隻能說他匿蹤的本事一流,藉此推斷薛漱二人的輕功

造詣不如自己,那是自大到近乎愚蠢的地步。

 況且,他在言談之間也還露了餡。

 「蛇虺百足」薛百勝笑傲江湖三十餘年之賜,知者甚多,一般當是操使百兵

之術,無論黑白兩道,提起五帝窟白帝神君,十個裏有十一個都說是「擅使奇兵」,

薛百勝索性將錯就錯,行走江湖時不辭勞苦,刻意帶著那套長短十八般的家生,

就連五島中人也未必知其根底。

 漱玉節城府甚深,於小處格外上心,非無必要,絕不在人前顯露武功,這是

在武林中稍稍打探一下,便能聽到的風聲。連適才沿途狂奔,薛百勝都不敢斷定

她已出全力,祭血魔君這般說法,若非對這兩位五帝窟首腦了若指掌,便是托大、

愚蠢到了極處。

 「尊駕意欲何為,劃下道兒來罷。」

 祭血魔君的覆額綢巾下「嗤」的一聲,似是輕笑出聲,擺了擺手。「神君請

放心,少宗主乃我座上嘉賓,此際吃好喝好,莫說虐待荼毒,連一絲冒犯也無,

隻消神君答應一事,我即刻將少宗主送回白島。」

 薛百勝注意到他強調「送回白島」,顯然對金神、水神二島的競合知之甚詳,

這點從他挑選威脅的對象也能看出。漱玉節是瓊飛的母親,又是五帝窟五島名義

上的共主,母性至高,怎麼想該被調虎離山的都是薛百勝,對方卻想方設法支開

肉票的母親,所圖必與二島的矛盾有關。

 「廢話少說!」老人冷哼。「要老夫背叛五帝窟,你就別想了。接下來的話

在你出口之前,最好先想明白,否則你會知道:肉票在手還能丟了性命,這種笨

到死掉的人生究竟是什麼滋味。」身足未動,周圍氣流為之一凝,殺意仿佛具現

成枷,將人緊緊捆縛,動彈不得。

 祭血魔君不認為老人武功勝過自己,但在如此決絕的殺心之前,卻無全身而

退的把握,心頭微凜,強抑住應運而起的護體氣勁,平心靜氣道:「此事不僅不

違帝門利益,於神君而言,恐有一聽之必要——」

 「說!」

 「我希望神君在龍皇祭殿上,支持七玄聯盟的提議。」

 薛百勝聽他在無央寺的發言,縱非反對鬼先生,也不像是為狐異門所籠絡的

暗樁,靈機一動,哼道:「要不順便在推選盟主之事,也投個下一票?」

 「這就不需要了。便神君這般賞臉,本作也無意走到眾人之前,當擋箭的出

頭鳥。」祭血魔君笑道:「若神君有意出任盟主一位,直說無妨,比起胤家小子,

本座寧可將前程交付在神君手裏。」

 薛百勝不理會他過於露骨的討好,冷眼斜睨。

 「……做這事,於你有什麼好處?」

 「若我說{ 取下這條覆額麵巾},神君信是不信?」

 薛百勝仰天打了個哈哈,眸中卻無笑意。

 「那我就沒法子了,神君且當我無聊罷。」祭血魔君肅然道:「神君一生行

走在明處,正大磊落,不懂我身在黑暗,須於人未知處求存的心情。胤家小子雖

不甚靠譜,但他所言極是,七玄分崩離析,是非對錯便由正道七大派那些東西來

定,他們說我們是邪便是邪,說妖便是妖。五帝窟或覺得無所謂,血甲門卻不這

麼想。」

 「瓊飛是我的孫女,卻不能叫我背叛宗門。」薛百勝冷笑:「這理由說服不

了我,那勞什子盟會你也別想去了。你眼下有兩個選擇:老實交代她的下落,然

後受死,或者沒能交代下落便即死去了。」眼神雖淡卻冷,輕輕拗折指節,發出

令人牙酸的格格聲響。

 「神君以為能戰勝我?」

 「我沒這麼說。」薛百勝大笑。「我是說你死定了,這事於勝負無關。」

 祭血魔君料不到他如此心鐵,以薛百勝的武功,要勝他可說是機會渺茫,但

拼個同歸於盡,則完全是另一回事;為防老人走上極端,隻得咬牙拿出壓箱寶。

 「神君是想殺了我,或與我同歸於盡,留下訊息與漱玉節,如此一來雖仍有

風險,料想她倆母女天性,以漱玉節の狡智,必能將女兒救回……可惜神君失算

了。神君若然一死,則漱瓊飛再無利用的價值,她就算死在漱玉節麵前,以宗主

肝腸の冷,怕連眼皮都不會多眨一下,遑論流淚。」

 薛百勝聞言微怔,皺眉道:「這話是什麼意思?」

 「瓊飛確是神君的義子兼愛徒、人稱「蛻骨風雷」的薛尚薛少俠骨肉,卻非

漱玉節所出。」祭血魔君氣定神閑,怡然道:「瓊飛的母親,乃一山樵之女,薛

尚瞞著你與那女子私定終身,竟致有孕,擔心受神君責備,未能及時稟報。神君

還記否,金、水二島結盟,神君要求黑島將漱玉節許配給薛尚時,他麵上露出的

猶豫之色?何以在圍攻那蒼島叛徒之際,他比任何人都要奮勇爭先,一心搶功?

 神君以為,他要拿這份功勞交換什麼?」

 他指證曆曆,如同親見,諸多細微處與實際的情況不謀而合。老人經他提醒,

才發現諸多當時或有懷疑、卻沒能深究的不自然處,神情從冷蔑、驚疑而至鐵青,

但畢竟心頑誌堅,難以動搖,及時捉住一處破綻,哼道:「你說的什麼鬼話!漱

……她當時身懷六甲,唯恐卷入五島奪位之爭,動了胎氣,是老夫親自送她下山,

安置在遠地鄉間待產,我給她號過脈,還猜測是個女娃娃,誕下時果是如此……

 你卻要告訴我,她是詐作有孕,卻抱了尚兒在別處生的骨肉來充數?荒天下

之大謬!」這謊話明顯不知五島男兒極難使女子受孕,也不曉得帝門女子地位較

男子為高,按島外世俗的「想當然爾」,才會留下如此破綻。

 祭血魔君未露麵孔,看不出神情變化,但肢體上的從容並未動搖,顯有絕招

未出。「我沒說她詐作懷孕。神君替她號過脈,甚至推斷她懷的是女嬰,這些都

不能有假,隻是這名嬰兒,卻非薛尚的骨肉。」

 這實在是太荒唐了。祭血魔君為了說服他「漱玉節不會救瓊飛」,居然編出

這等彌天大謊來!老人怒極反笑,眥目厲聲道:「她懷的非尚兒骨肉,那還會是

誰人——」忽然失語。

 祭血魔君低笑,順著話頭又重複了一次。

 「是啊,那會是誰的骨肉?」

 漱玉節掠入深林,沒花多少工夫,便找到了貫穿一株老樹幹的食塵寶刀。

 她隨手將刀去下,本欲回頭去援薛百勝,畢竟上回在烽火連環塢曾交過手,

適才又目睹那王者氣度浩浩蕩蕩的一刀,她幾乎可以斷定薛百勝不是魔君的對手,

祭血魔君追趕上來不過是時間的問題罷了。

 一身黑衣勁裝,裹出迷人腰臀胸乳等曲線的美婦猶豫片刻,本能的一扶腰間

的細劍玄母,忽然回神。她該把劍留給老神君的,縱以「蛇虺百足」的剛硬指爪,

亦萬萬不能抵擋天裂刀的鋒銳,沒有可堪一搏的利器,薛百勝失敗的可能性益發

高漲。

 漱玉節並非忘了,而是未選擇幫他一把。

 既然如此,現而今又何必為他浪費時間?

 在大位的保衛戰中,薛百勝是個相當勉強的助力、隨時可能倒戈的籌碼,總

是和他唱反調的「耆宿」;他所有的盤算都是為了瓊飛,但期待的結果未必符合

黑島的利益。漱玉節並沒有打算在這裏擺脫這名頑固老者,這完全不是她請他來

此的目的,然而在方才極短極短的「交流」之間,她似明白了祭血魔君的真正意

圖。

 觀此人在無央寺的應對,漱玉節有八成以上的把握,斷定他並不反對七玄同

盟,而隻要是眼未瞎、耳未聾,沒在大殿上公然打瞌睡的,大概都能猜到薛百勝

是持反對立場。

 讚成結盟的血甲門,無論是搶妖刀或襲擊代表,都不符合祭血魔君的立場,

但排除持反對一件的薛百勝顯然是——意識到此一意圖的漱玉節,肥也似的離開

了現場,極端配合地「中」了這個調虎離山之計。

 至於祭血魔君會不會痛下殺手,漱玉節並不在乎。薛百勝能照顧自己的,她

心想。

 借著皎潔的月色,漱玉節雖繞了點小路,終於下得山來,接上大道,見一條

欣長挺拔的身影停於道旁亭中,一見她來便露齒微笑,英偉的麵孔足以令無數少

女臉紅心跳,輾轉難眠,然而此際漱玉節卻是心底一沉,額角隱隱作痛。

 「宗主來晚啦,等的我好苦。」胤鏗——或說「鬼先生」——露出迷人微笑,

輕拂亭中的長木欄。「如此夜色,宗主可有雅興,陪在下小坐片刻?」

 「身為東道,門主此舉不宜。」

 漱玉節俏立於大道對向,一動也不動,打醒了十二分精神,以防有什麼詭詐,

麵上仍一片從容,優雅笑道:「況且門主欲一統七玄,不應浪費光陰於妾身這廂,

說到了底,我是讚成結盟抵禦外侮的,門主不能教妾身平安抵達祭殿,現場便短

了一票。」

 「宗主之心皎如明月,胤鏗知之。我不擔心同盟這票。」鬼先生笑道:「我

擔心的是關於推舉盟主的那一票,宗主欲投何人?」

 漱玉節啞然失笑。此事非是不重要,或該說是此行最重要的症結,獨不應在

此時、此地,以這樣的方式出手。

 眼前這名青年並非不聰明,而是他的急切顯出年少的魯莽粗糙。在他背後或

有個老辣的操盤之人,一步步將七玄推到了史無前例的命運轉折之處,但在需要

他臨機應變的諸多細節,胤丹書的兒子畢竟不是胤丹書,既無亡父魅力,胸襟格

局亦多有不及。

 漱玉節不打算在此際攤牌,也沒有必要,可惜皎潔的月華令俏臉上乍現倏隱

的某種情緒無所遁形,或是失望,或是鄙夷乃至竊喜,鬼先生陰陰一笑,攫住她

來不及掩飾的真實意向,淡然到:「其實我來,是想同宗主說個故事。」

 漱玉節柳眉微蹙,道:「什麼故事?」

 「關於一男一女,兩個叛徒的故事。」鬼先生露齒一笑,怡然道:「家中老

人告訴我,故事要好聽,須得貼近人生。故事中的人物叫張三李四王二麻子,固

無不可,恐怕是難起共鳴;若隻是虛構,不涉現實,不妨聽故事之人為名,更添

趣味。」

 漱玉節明白了。這是赤裸裸的威脅,恚怒之餘,忍不住好奇起來:守身如玉

十數年、專心撫育女兒總領門派,在強敵壓迫下兀自不屈,盡力保全宗嗣、常伴

青燈古佛的守貞婦人,有什麼夜半攔路的醜事可講?淡淡一笑,垂首道:「門主

之意,女的就叫漱玉節麼?」

 「反正故事是假。」鬼先生笑道:「宗主不介意罷?」

 「門主請便。」美婦人眼觀鼻、鼻觀心,斂目垂頸,笑意溫婉:「如此一來,

男的該叫{ 胤鏗}?」

 鬼先生哈哈大笑「宗主猜錯啦,人生總有意外的,這樣才更貼近現實。」他

冷銳的眸中帶著惡意。

——3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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