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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第222章
第二一七折 映鉤如線,片片絮驚

耿照聽他口氣不善,懸著的心還未落地,差點又蹦出喉間。

堂上只有兩人,將軍手無縛雞之力,以耿照現下的修為,便有十個慕容柔也盡都殺了,驛館里外雖有穿雲直精銳駐守,畢竟趕不上兩人一座之隔。然而少年卻像被蛇盯住的青蛙,渾身僵冷,將軍視線堪比灰袍客的“凝功鎖脈”,雖非武功,足令一身武功無用。

若是過往,耿照早滴著冷汗、拱手低頭,連稱“屬下知錯”,此際卻有寸土難失的壓力。

無法說服將軍,以雪艷青、媚兒襲擊將軍的舊事,身為七玄盟主的他,即刻便成將軍之敵,非但拉不到助力,一個不好便是魚死網破的局面……一霎間,心中轉過無數念頭,定了定神,小心翼翼開口:

“回將軍,此法確非屬下所想,是自家姊處學來。”

慕容柔本是譏諷,豈料竟換得了一本正經的回答,又氣又好笑,哼道:

“仔細說話,莫讓本鎮再加你個推諉塞責的罪名。我向以看人的眼光自詡,到你這兒,才知什麼叫'行遠必自邇'。是你過往藏得太好,還是本鎮麾下,真無你發揮處?”

將軍難得插科打諢,耿照可沒心思接哏,俯首道:“家姊雙耳殘疾,平日須以手語交談,我們村里管叫'道玄津'。屬下與姊姊感情甚篤,但兒時總有吵架的時候,鬧起了彆扭,她打手語我不肯看,我打手語她也扭過頭,大夥眼不見為淨,誰也不同誰說話。

“其實沒多久我便後悔啦,姊姊對我極好,我很歡喜她,只拉不下臉賠不是,淨在窗外徘徊。姊姊坐在屋裡,背著窗,沒過多久,便對著空處打手語,大多是說自己的心情,我在窗外看著看著,心中歉疚,回到屋裡同她說話,姊姊便像沒事人似的,絕口不提吵架鬧彆扭的事。”說著不覺露出微笑,彷彿又憶起兒時景況,片刻才斂起笑意,垂首道:

“有些事不能說,只能做。此非欺瞞,而是權宜,望將軍明鑑。”

慕容柔冷哼一聲。 “你可知'真龍'二字,歷來是翦除政敵、誅人九族的好藉口麼?魔宗七玄什麼根柢,諒必不用本鎮替你惡補一部江湖外史,別的不說,光是'龍皇祭殿'四字,便足以作幾篇血淋淋的文章。將這幫餘孽糾集起來,還做了它們的頭兒,這是要有幾顆腦袋的人,才幹得出來?”

“若胤鏗做七玄盟主,口出悖逆,屬下並不覺奇怪。”耿照早有準備,娓娓說道:“然而鱗族、毛族,俱是我朝之臣,守疆衛土,一視同仁,自獨孤氏有天下,未嘗有忠忱之士因血裔獲罪;北關武登、東海龍庭,無不許以舊有,加官進爵破格重用,可見出身非是關鍵,能否忠於朝廷,才是榮辱興衰的依憑。

“況且,鱗族之存,距今已逾千年,現今七玄之中,能明白追索出鱗族血裔之人,十不存一,比將起來,指劍奇宮只怕還要純粹得多,先帝賜以九曜皇衣,封為侯爵,四海之內皆頌寬仁;今上克紹箕裘,風行而草偃,聖德昭昭,縱有聞風起舞之人,亦難傷聖明,反顯用心歹毒,自賈禍端。”

這番話說得入情入理,全以廟堂政爭的角度分析,指出“聞風起舞之人”,從來就不是混跡草莽的江湖大老粗。

以此說事,那是把武登遺民、指劍奇宮都拖下水,算上韓雪色的出身,指不定連西山韓閥一併卯上,慕容縱以七玄之主為武膽,這就想栽他個陰謀反逆,怕是牽扯太過。這麼蠢的言官,白馬王朝開國迄今還沒出現過,日後橫空出世的機會應該也不大。

慕容柔本是試探而已,聽他說得鞭辟入裡,又抬出孝明皇帝,詞鋒雖嫌迂闊了些,將軍平素不喜,畢竟拍到了點子上,正要點頭,陡地心念電轉,輕哼一聲,冷笑:“看來七玄之內,的確是有些人才。瞧這會兒,盟主連文膽都備便了,接下來是要開幕府了罷。”

這段話的確不是耿照自己想的,當中就算有他的意思,也決計不是這般口氣。

“慕容一直都不是他的人,是看在他那便宜弟弟的份上,姑且用之。每次提到這人,獨孤弋總嫌沒趣,便冷在邊上不說一句,場面都寒磣。 ”離開冷爐谷的前一晚,耿照喚來了蚳狩雲,摒退左右,將心中的盤算一五一十地告訴她時,華服老婦如是說。

耿照並未特別信任這位天羅香的大長老。

若非青面神受創嚴重,早被白額煞悄悄帶離越浦,往金土之氣濃烈的祕境修復功體,以致缺席七玄大會,他更相信大師父與二師父;便說為人磊落,薛老神君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怕也在蚳狩雲之上。

然而姥姥的城府與手腕,恰恰是他此刻所需,而蚳狩雲還有一樣旁人不及的好處:出於對獨孤弋的關心,比起絕大多數的江湖人,她從更早以前就開始留心東軍的崛起,對慕容柔的認識,也絕不僅僅是“鎮東將軍”。

“慕容柔討厭江湖人,多半也是因為他。”

對著銀釭紅焰,輕剔燈花,蚳狩雲放落細長的銀箸,怡然笑道:“要不是天上掉下個獨孤弋,獨孤容打出生就是鎮東將軍世子,獨孤閥得了天下,他理所當然地該坐龍床──舉凡獨孤容身邊的人,沒有一個不這麼想。他後來雖還是做了皇帝,對那些個從龍之臣來說,都嫌遲了。”

“可天下……”耿照只覺無比荒謬:

“怎麼說也是太祖爺打的罷?孝明皇帝接下了兄長的寶座,雖說也不是沒有功勞,非是坐享其成的二世祖,可太祖爺傳弟不傳子,亦是難得的寬大,還能有甚不滿?”

蚳狩雲搖頭道:“人心不足,也就這樣了。人說慕容目無餘子,眼底容不下一粒砂,依老身看,此人未必真是如此,只不過他的私慾較常人低得多,才顯鶴立雞群。與這樣的人打交道,當他是聖人看待,出手必定落空,把他當成一個要求高得多的普通人,庶幾可也。”

“請長老指點一二。”

“盟主客氣。”蚳狩雲沉吟片刻,正色道:

“常人所欲,不過趨利除弊而已,慕容柔也不例外。盟主須教他知曉,與七玄之主合作有什麼好處,縱有隱憂,也能輕易迴避;利大於弊,以慕容之智,斷無拒絕的道理。”遂教了說詞,耿照連連點頭,大為嘆服。

蚳狩雲也不與他客氣,含笑接受,猶豫了一會兒,又道:

“盟主須知,只消是人,便有忌賢妒才之心,越是聰明才智之士,越難跨過這檻。以往慕容對盟主三分倚仗、三分恩寵,看似倍於他人,但始終還扣著四分在手裡,獵犬再怎麼能幹,頸索終究握於獵人之手,是以獵人不懼,放心信任勇猛的鷹犬。

“而今盟主武功蓋世,又有同盟勢力支持,慕容若覺你與他同逐一麋,那就不能再是獵犬,而是競爭對手,須得小心防範,必要時搶先下手,以絕後患。要問老身的意思,​​我寧可盟主瞞著慕容,盡力延後圖窮匕現的時機,方為上上策。”

但耿照非是出於道德的考量,才決定對將軍坦承一切的。

不明白慕容是如何窺破謊言,根本無從防範。若教將軍起了疑心,那才是最糟的事態。

耿照本不以為三言兩語之間,便能輕易說服將軍,聽他淡淡哼笑,一顆心沉到谷底,想起姥姥提醒,忙拱手道:“屬下所部,亦是將軍的部屬,犬馬馳驅,敢不效勞。”心念微動,暗自著惱:

“糟糕!我回得忒快了些,只怕將軍不喜。”

果然慕容柔冷冷一笑。 “我可沒有這種來歷不明的部屬!要是認了這樁,從今而後,東海地界近半的江湖仇殺,豈不打著本鎮的旗號而行,正道七大派死於魔宗七玄手底的,都該上靖波府討公道?”

耿照強自鎮定,心知老調重彈,至為不妙。本來最理想的狀態,是將軍順著先前虛問虛答的調子,輕輕揭過此事,算是允了雙方的默契,就像他對岳宸風私下的行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從不過問。

無奈慕容柔對他“隔牆說明”、以避嫌疑的好意似不領情,接連數問,無不咄咄,耿照心思雖清楚,要比臨機應變的伶俐口牙,豈入將軍法眼?越說越僵,不幸正中蚳狩雲先前所慮。

他本想再舉岳宸風為例,岳賊與五帝窟、五絕莊仇深似海,然而漱玉節、薛百螣也好,上官母女也罷,並未視鎮東將軍為寇仇,江湖人恩怨分明,到底與朝堂政爭動輒牽連的陋習有別;話到嘴邊,轉念又想:

“細數岳賊之惡,何異於指摘將軍?畢竟是他默許縱容。況且岳賊身死,迄今還未給將軍一個交代,揭此痛腳,益發纏夾不清。”事實上,慕容柔曾要他上繳一份關於岳宸風惡行的報告,耿照粗通文墨而已,差點被這案頭任務逼得吊頸,最後還是綺鴛解的圍。只是那摞字跡娟秀的捲宗,最終也沒能說明岳宸風去了哪,呈入驛館後再無動靜,宛若泥牛入海,一去不返。

耿照想起姥姥“興利除弊”一說,腦海中靈光閃現,猛地抓住要領,沉聲道:

“恰恰相反,從此東海清平無事,雖有江湖,亦無江湖。”

慕容柳眉一軒,似沒料到有這般回答,尤其“雖有江湖,亦無江湖”八字,極對他的脾胃,只不知是這少年故作驚人之語,抑或真有腹笥,一下子來了精神,冷笑道:“我定是太久沒同你說話了,聽著都像另一個人似的。莫教本鎮失望啊,接著說。”

“有人之處,便有是非;有是非處,便是江湖。”

耿照斟酌著字句,審慎說道:

“縱使收繳刀兵,解散門派,不過是由明化暗,強身健體而傳技藝,排難解紛而起角爭,本是天性,率性而為,絕難禁止。為避澇災,將河流通通堵起來,乍聽是一了百了,實則有施行的困難,真要做成了災害更大。與其消滅河川以避澇,不如加以整治,調節旱雨,自然無災。

“七大派之稱正道,未必較邪派七玄行事,更加光明磊落,'正'於何處?說穿了,不過是順從朝廷,得以節制;至於是為黎民生計,抑或為高官之利而製,得看上頭的意思。

“七大派以衙門為靠山,而邪派中人自以為閒雲野鶴,沒把朝廷律令放眼裡,一生齟齵,兩邊都肆無忌憚,故江湖紛爭,無日無之。若將所謂'邪派',也如正道一般納入管理,遇有爭端,無不循朝廷規矩求解,雖有江湖,何處不是王治?也與沒有江湖,差不了多少了。”

他才說到一半,慕容柔細長的鳳目裡已隱含笑意,甚且有一絲嘉許的意思,只不知是讚他反應奇快,還是真聽進了這套說辭,十分受用。

耿照不敢妄加揣測,只得打蛇隨棍上,硬著頭皮續道:

“此事問諸正道七大門派,只會得到個'不'字。蓋因黑白兩道恩怨糾葛,難解難分,憑空掉下來個排紛止鬥的禁令,解了他們降妖伏魔的藉口,以前能做的,現下不能做了,哪個願意?將軍縱有心將邪派納入管轄,使其改邪歸正,這些所謂正道人士必定多方阻撓,遑論向邪派傳達將軍的旨意。”

反過來說也是一樣。邪派高手們野慣了,要他們木枷加頸,自縛低頭,只怕是難上加難。凡是“招安”之前,必先經歷屍山血海、慘烈廝殺,待其力竭勢衰,始能為之,便為此故。

“除非……”慕容柔不覺微笑,接口道:“有個邪派服膺的主兒,率領麾下,主動投效,方能解此兩難之局?”

“也要有清明如鏡的主司,大度接受才行。”耿照小心道:“魔宗七玄高手,自來是邪派中最難節制的一群,如今屬下已得其五,眾人意氣相投,知將軍心懷天下,願效棉薄,只求有此良機,必不相違。將軍明鑑……”

“慢!”慕容柔舉起白生生的右手,瞇眼冷笑:

“這'心懷天下'四字,足可殺人,故本鎮於此,絲毫不敢放鬆。”

“……若殺的卻是旁人,將軍以為如何?”

慕容柔笑意倏凝,連鋒銳的視線都於頃刻間消散一空,俊美的臉孔宛若玉雕面具,生機盡絕,自此才顯出真正的冷徹。所有的表情、溫度……俱都由這張臉上褪去,空洞得不帶一絲真實感,然而不知為何,耿照卻覺得這才是真正的慕容柔,他從未像此刻這樣,在不經意間露出防備之勢,但少年吐出的字句已然無法停止。

“岳宸風可以壞事做絕,仍不牽連將軍,蓋因他所領俸祿,一直都掛在東海臬台司衙門的名下。屬下乃白日流影城之典衛,真要有人為此負責,也該是一等昭信侯才是,與將軍毫無瓜葛。”

在綺鴛的報告中讀到這一條時,耿照也是錯愕不已。難怪遲鳳鈞遲大人在不​​覺雲上樓與岳宸風同席時,神情會是這般無奈;將軍欺他,可說得上“過份”兩字。

若說“雖有江湖,亦無江湖”的理想是誘之以利,耿照的客卿身份,便是除弊的一著妙棋。真要有人追究起來,查證之下赫然發現:耿照根本就不是鎮東將軍的部屬,他的頂頭上司乃是流影城主獨孤天威,以獨孤天威跟平望都小皇帝的深厚交情,要栽他這條謀反的罪名,怕連指控之人自己都不信。

“這雖不是慕容柔那廝重用盟主的主因,但畢竟也是原因之一。”

從耿照處聽聞此事,蚳狩雲安慰他之餘,亦不忘指出關竅:

“這就是慕容柔的習慣,有了習慣,就有破綻。他不是貪圖小利,想省些粟米銀錢,才將客將寄於他人名下,而是這人小心慣了,他不信任江湖人,卻捨不了江湖人的好處,為保自身,才從他處借將來用。攫此破綻,便有可乘之機!”

(我……抓住那個機會了麼?)

短暫的沉默,對階下俯首的少年來說,彷彿有一季那麼長。

倘若可以,他並不想與將軍這般赤裸裸地角力,把這些心機城府全攤開來說,只要信任將軍的決斷,全心執行命令就好。可惜將軍的藍圖並不是他的。獵犬與獵人的關係,不僅會在“同逐一麋”時決裂,各自擁有不同的目標,也將使他們走上歧路,從此分道。

將軍察覺這點了麼?他能不能──或說願不願意──同註定分歧的對象合作?

直到將軍輕聲笑了起來。

耿照猛然抬頭,恰迎著那雙含笑的姣好鳳目,慕容柔撣了撣扶手,淡道:“驚險過關哪,耿典衛。你說了這麼一大套的笨話,還好有一句足夠聰明,本鎮一向不用蠢人,現在我勉強能相信,你或有節制麾下的能耐,不致被人牽著鼻子走,在對付幕後的陰謀家時,不會一聲不響地便丟了性命。”

“多……多謝將軍。”耿照愣了片刻才回神,一抹額汗,所費心力絲毫不遜於一場劇鬥。

慕容柔斂起微笑,正色道:“你隔牆說話的心意,我能明白,然而本鎮從不浪費時間玩這等小把戲,我能看穿他人說謊,但我要說起謊來,誰也不能看穿!以後所有的事,直接向我禀報即可,鉅細靡遺,不得隱瞞;七玄盟中的門派組織、高手來歷等,我通通都要知道,你的人若是違法犯紀,休想本鎮護短。明白了麼?”

“屬下遵命。”

慕容柔呷了口冷茶潤喉,又問:“你方才同羅燁說的,還有什麼人知道?”

耿照如實回答:“除同盟中幾位長老,還有屬下的結義兄長、觀海天門教下的胡彥之胡大俠,以及鎮北將軍的千金染姑娘知悉。”慕容柔點頭:“將盟中知情之人,於清冊上標出,此後不得再傳,違者視同違律,須有個處置。”

“是。”

“在這裡,你是我向流影城借調的客將,行事須依軍法。”慕容柔道:“公餘你幹什麼去了,本鎮無意干涉,就像我從不管底下人做甚消遣,莫違法犯紀便是。然而行軍打仗,首重保密,軍機不密,十萬大軍也就是一夜而已,況且敵暗我明,你不能節製手下,便是逼我越俎代庖。須極力避免此一情節發生。”

“……屬下明白。”

“你知古木鳶是什麼人了?”

耿照悚然一驚。他想過將軍或能從自己的敘述中推得此事,只是沒想到會是這般單刀直入的問法。在鎮東將軍出手前,他至少要同“古木鳶”見上一面,親口問他,關於刀屍……關於自己的一切:為什麼是我?我是什麼?你們,到底想要我怎樣──

“看來,你是誤會了什麼。”

將軍淡漠的語聲將思緒拉回了現實。

慕容柔起身離座。 “……跟上。”掀開青簾,緩步而入。

這不是耿照頭一回來到將軍辦公的內堂。第一次來,慕容向他展示了壁上的巨幅東海地圖,吐露他那為君王平定四方、混一宇內的“世間大惡”,耿照為其驚人氣魄所折,甘效犬馬,從中獲益良多。

許久未至,几案上仍是堆滿公文,同印象裡橫疏影的書齋頗有幾分相似,但文書的海量不可一概而語。慕容柔命他在四壁燃起牛油巨燭,將堂裡照得明亮,書案後的粉壁仍被青布所掩,藏著將軍的惡願與野心──

“揭下來。”慕容柔命令他。

耿照將垂於壁前的青色布幔扯落,失聲驚道:“這……這是……”

熟悉的巨幅地圖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在粉壁之上,貼得密密麻麻的大小紙張,有的是將軍几案常備的精紙,也有尺寸不一的紙片字條,全用米粒之類浮貼在牆上;乍看雜亂無章,再看得幾眼,才發現紙張似是各自成團,將偌大壁面分割成幾個團塊,紙張密集處分別寫著題旨似的大字,有“三乘論法”、“舊驛遇襲”等十餘處標註,當中甚有老胡追查的少女拐帶案,顯然是在這幾個月間,越浦發生過的諸般案件。

紙張上頭,不但有朱筆批註,圈起來的字句上還釘著大小各異的釘子,拉起一條又一條的彩色絲糸,將十數個團塊上的各種訊息牽引聯繫,或因果相連,或求同存異,每條線的背後都隱含著巨量的歸納分析,必有深意,可惜過於繁複,無法一望即知。

其中一條較粗的紅線吸引了耿照的目光。

這條線通過了將軍初到城外破驛的行程,上頭列出了知曉這份行程的關係人,繼而通過糝盆嶺的流民暴亂事件,指向曾捐贈米糧與災民者;連到徵用九轉蓮台的大跋難陀寺、打款到“三江號”江水盛名下的四極明府委託,以及三江號月來遭竊一案,據說什麼也沒丟,只有存放陳年舊帳的老庫房積灰上,多了幾隻半截腳印,宛若怪談,令人背脊發涼……

紅線不止通過大部分的團塊,也從各團塊連到中央“三乘論法”那區,最後匯於一張寫滿姓字的紙頭上。

紙上絕大多數的名號,無論是原有的,或明顯是後來才添上的,都被朱筆一一劃去;唯一圈起的一個是“遲鳳鈞”,旁邊以朱筆標著「姑射”兩個小字,未被槓紅的,還有其餘九個名字。

耿照在九人當中,幾乎找到了他目前已知的所有“姑射”成員,包括橫疏影在內。

換言之,即使將軍所知遠遠不及耿照,再給他一點兒時間,又或多些線索,將東海攪得天翻地覆的神秘組織“姑射”,就要被鎮東將軍慕容柔從幽影中揪出,沒有一個人能逃得掉,而古木鳶甚且不覺!

──這……這是何等驚人的洞見啊!

世上真有這樣的人……這卻又如何可能?

“如你所見,”身後,慕容柔淡然說道:

“我不是教你吐露秘密,是確定你知不知道而已。我缺的幾處關鍵,方才在你的敘述當中,俱都一一補齊,這九個名字又能再劃掉幾筆。”說著踏墩而起,又補纏上幾條長長短短的粗紅繩,拈起案上半乾的毛筆,槓掉幾條名字,圈起了“橫疏影”、“琉璃佛子”,當然還有古木鳶的真身。

“……是不是簡單得很?”

面貌姣好的中年文士下得繡墩,退到案前,仰望填塞了巨量訊息的紙片牆,像解開了極其困難的字謎,又或完成一組繁複的燕幾圖似,微瞇的眼中湧現情感,有得意、有疲憊,也有一絲寬慰般的鬆弛。 “我以前在內……我一直都很擅長這種遊戲,看人與排設燕幾圖,從來難不倒我。”忽喃喃道:

“難怪有幾處我總覺不自然,難以自圓其說。'古木鳶'的目的,若是引出背後的陰謀家,那一切都說得通了。”

耿照猶豫片刻,終於還是鼓起勇氣,握拳道:“追捕'古木鳶'之前,能否讓屬下先與他見一面?我……有些事想當面問清楚。”

慕容柔回過神。

“你這便要收網了?背後的陰謀家是誰,意欲何為,有哪些黨羽,都弄清楚了麼?拿下古木鳶後,你自己能不能對付得了陰謀家?你要用什麼罪名收繳古木鳶,證據又在哪裡?”見耿照啞口無言,揮手道:

“你自然要去見見古木鳶。把敵人的來龍去脈,全都弄清楚,回來向我禀報。他若問到你,你想怎麼說便怎麼說,只用不著提到我。”

“若他問起了將軍──”這也非不可能之事。古木鳶要對付那灰袍客,情況之嚴峻,與耿照所面臨者無分軒輊。若能拉上鎮東將軍,古木鳶未必不心動。對耿照來說,這是相當貴重的談判籌碼。

“他不會問。”慕容柔難得大笑起來。 “你也太小看那人了!我若說得隻字片語,反教他小瞧了我。你能活著走到他跟前,已足夠說明許多事,毋須代我發言,做好你的本分罷。”頓了一頓,又道:

“至於佛子的下落,須確實掌握,將他送交本鎮發落。此人牽連許多秘密,落入有心人之手,是要出亂子的。”

耿照反覆思索幾日,也是這個意思。明姑娘雖是一片好心,此法卻不能解決他與老胡的困難;他既不能對老胡交代,老胡也難以向母親言說,與其一味逃避,不如直面相對。 “屬下會徹查佛子的下落,將他攜回,將軍放心。”

慕容柔點點頭,良久,才轉過身來。這是繼堂上那圖窮匕現的一霎間,兩人視線再度交會,將軍淡淡含笑,彎睫垂斂,低道:

“這些日子,難為你了。回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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