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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第142章
第百四四折 驚燕回翔,流沔移光這一日,越浦城裏始終刮著風,遠方烏雲宛若接鱗,一路密密麻麻壓向城頭。

天還沒大亮,市集裏開門做生意的、各門橋外列隊準備進城的,都被濕濃厚重的烏

翳壓彎了腰,心知晌午前是見不著日頭了。夜幕將以另一種形式侵占白晝,無論人

們歡喜與否。

  做為東海商業最盛的城市,地處要衝、三川彙流的越浦一年到頭都有市集,那

怕是風雪陰雨,未至澇災之前,絕不歇市;就算西邊城門被洪汛衝毀了,東門、北

門等照樣開市。在越浦百姓看來,營生營生,有營才有生,日子若要過將下去,總

得開門做買賣。鄉下趕集時那種暴雨倏至、眾人一哄而散的情景,在越浦城裏是決

計沒有的。

  但這雨卻始終下不來。

  西南側朝鑫門的橋市邊上,大把大把的垂柳翻騰如翠浪,泊岸小舟莫不收起旗

招,被風刮得磕磕碰碰,悶鈍的木質敲擊聲卷入風裏,倏又無蹤。

  流入朝鑫門的伏公圳,水麵最處寬不過二十餘步,對比越浦諸多聯外的人工水

道,顯得格外寒磣。蓋因修建之初,本為城外農田引水灌溉之用,農民運送作物入

城販賣,取道伏公圳最是便利。

  故越城浦早年,此間市井極盛,圳上橫跨著大大小小的橋梁共一十七座,不但

方便城中居民往來,滿載瓜果時蔬的小舟更能直薄橋下,舟主係舟於砌石岸,逕往

橋畔柳蔭陳物插標,滿城風聞,形成橋市。

  隨著越浦城區擴大,各水陸通道陸續啟用,行會、城尹府對集市的擘劃亦已成

形,朝鑫門於焉沒落。迄今擺攤的多半是無行無會的散農,或自吃之餘拿點魚蝦換

零花的船戶,行會不為難這些辛苦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隨他們叫賣;逛朝鑫門

橋市的,也都是些舊習難改的老越浦,雖是一片寥落景況,有人就愛這裏的閑散隨

意。時人詩曰“柳下風餐常鶴發,陳橋是處販新魚”,庶幾堪喻。

  五更開市的朝鑫門,平日未至辰時便即歇市,今日拜天陰之賜,都近巳午之交

了,還有零星的攤子趕著收拾避風。往來的人們無不扶冠環裾,抱身而行,以免被

風掀飛了衣發。

  一名身穿白衣、鬢邊簪著白花的女子,臂彎裏掛著小小的竹籃,低頭走上了名

為“念阿橋”的跨圳石橋,一陣陣的大風吹得她裙裾逆揚,裹出一身凹凸有致的曼

妙曲線,飄散在風中的烏濃長發,更襯得肌雪逾衣布,直要掐出水來,平添幾許動

人韻致。

  少婦低垂粉頸,微微側著玉頰,濃發半覆著臉麵,無法看清她的容貌,然而光

是高聳鼓脹的前襟、細圓的葫蘆腰,以及極富肉感的豐盈臀股,便是放到越浦頂尖

的風月場銷金巷裏,亦屬罕見的尤物;相貌毋須悉見,已極攫人目光,連道旁女子

都忍不住多看幾眼。

  橋上一名中年婦人停下了收拾,扯開嗓門殷勤叫喚:“這位小娘子可是要買鮮

魚?”連喊幾聲,那少婦才回過神,以小指將拂過麵龐的發絲勾至耳後,果然露出

一張千嬌百媚的臉蛋,雖眼皮浮腫玉頰消瘦,頗見憔悴,仍未減其清麗,襯與眼角

一粒晶瑩小巧的淚痣,令人生憐。

  “魚……是了,大娘有魚麼?”少婦喃喃應口,兩排彎翹的濃睫輕輕顫動著,

心思似乎不在此間,早已被風刮去了遠方。

  中年婦人笑道:“有有有,上好的鱖魚,小娘子定要嚐嚐。”揭開覆於木桶上

的深青荷葉,見清水中遊著一條肥美碩大的銀鱗魚,通體青黃,帶有條狀烏斑,前

額斜平、頷突吻尖,背上的魚鰭還有一條條醒目的棘刺,模樣十分凶猛。

  少婦蹲下端詳了半天,卻未露出婦人期待已久的驚喜神情,隻淡淡地問:“這

便是鱖魚麼?怎生吃才好?”

  婦人笑道:“小娘子一定不是本地人罷?這鱖魚乃是三川名產,肉質緊實,滋

味鮮美,去骨剖花之後入油鍋一炸,再澆上糖醋汁,便是一道遠近馳名的‘鬆鼠鱖

魚’。配白飯吃,鮮得能把舌頭也吞落腹底。”

  少婦笑了,宛若春花開綻,明豔不可方物。“聽來挺不錯,可惜隻有一條。”

她歎了口氣,笑道:“也罷,就買這條。大娘,這鱖魚怎麼賣?”

  “算小娘子一百五十文錢就好。”

  婦人聽出她話中之意,敢情是嫌不夠吃,柳眉一挑。“小娘子府上人丁旺,一

條若不夠吃,我家還有幾尾,都是清早捕的,裝入竹籠浸在水中,一般的鮮。小娘

子稍等片刻,我去去就來。”說著便要起身。

  少婦“嗯”的一聲,似不怎麼上心,纖長的右手五指輕撫桶緣,桶中鱖魚感受

震動,不住東突西竄,仿佛威嚇著看不見的敵人。

  驀地一人蹭來,也在荷葉木桶前蹲下,撫頷嘖嘖稱奇:

  “哎呀,是鱖魚耶!阿嫂也賣我一尾。”卻是名披著鬥蓬、浪人模樣的虯髯男

子,鬥蓬連著亂發在風中獵獵作響,露出其下的臂鞲綁腿,似是武服;背後斜背一

捆長長的青布包袱,所貯應是兵器一類,說是刀劍,似乎又粗圓過甚,看不出是何

物。

  少婦一驚回神,卻未起身,攏著裙裾手按飛發,姣好的唇線勾起一抹微釁的笑

容,像替壞掉的人偶注入生命力似的,整個人突然警醒起來,生香活色之中隱含一

絲危險與戒備,對比先前的頹堂呆怔,簡直判若兩人。

  “胡大爺也買魚呀!”她抿嘴一笑,眼波漾如桃花。

  “忒巧。這尾讓與胡大爺罷,我可以等。”

  虯髯男子哈哈一笑。“那就多承耿夫人的好意啦。喂,我說阿嫂,”冷不防叫

住婦人,眯起晶亮的眼睛,露齒微笑。“這魚幾多錢?”

  中年婦人本欲離開,被他嚇了一大跳,手捂胸口,強笑道:“這……這位大俠

也愛吃鱖魚麼?我……我家裏還有幾尾,一並取來賣與二位。”

  男子連連點頭。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不好意思,我這人耳朵比較尖,方才大老遠聽見啦,

一百五十文是吧?阿嫂家裏有幾簍,我全包啦!”一瞥身畔少婦杏眼圓睜,趕緊補

充:

  “……自然是扣下這位小娘子的幾尾之後,其他我全包啦。莫說青魚行,你這

鱖魚在越城浦任何一處橋市,一對都能賣到五百文以上,阿嫂賣個幾百斤給我,越

浦的青魚行就讓我給打垮了。屆時魚行的蟹眼高少不得要來求我,躋身越浦五大家

指日可待,可喜可賀、可喜可賀!”說著大笑起來,仿佛一手把持越浦魚行的桓家

少東桓嚴高就跪在他跟前苦苦哀求,大有躊躇滿誌、一飛衝天的氣魄。

  那婦人強笑道:“哎唷,大俠可真是愛說笑。這……哪能啊!”

  男子笑道:“東海央土之交本多丘陵,三川切割群山而過,水流湍急,地形破

碎,才能養出肉質結實、性情凶猛的鱖魚來。漁民冬季時捕鱖,須在這些崎嶇縱橫

的丘陵間為之,一路往西賣過來,跌價與計裏相仿佛,賣到越浦之時,差不多就是

一斤幾十文錢。

  “但你這是春鱖,是春汛來時,從山裏衝出的大魚,乃經曆整個冬季的弱肉強

食、汰出的鱖中豪強,個頭大、滋味美,數量也不多,重點是產地還捕不到,得往

下遊找。你隻消打過一天的漁,決計不會拿冬鱖的價錢來賣春鱖。”

  一旁少婦依舊維持攏裙蹲踞的姿勢,他人做來粗鄙難看,於她卻是美如圖畫,

說不出的嬌俏順眼。她伸手托腮,歪著千嬌百媚的小腦袋瓜,笑吟吟道:“不想胡

大爺亦是捕魚能手,說得一口好漁經。指不定大娘見奴奴生得可愛,偏就賣我便宜

些,怎使不得?”

  “使得!當然使得。”男子大點其頭。“隻不過她這魚是上東邊兒州橋口魚市

買的,魚尾那兒有個小小的‘張’字膠印,是青魚張家的號記,一瞧便知。專程買

了五百文的魚,來賣你一百五,居心叵測,小娘子不可不防啊!”

  那婦人畫眉山挑,頓時來了精神,忙七手八腳撈起活魚,往男子鼻下一送,得

意洋洋。“真沒有!大俠你誤會啦,這魚是咱自家捕剩了的,隨意拿來換點零花,

見小娘子俏麗可人,結個善緣罷了。”

  男子一臉歉意,連連點頭:“真是我犯渾,對不住二位。得,你拿柳葉條串了

給小娘子,家裏那幾尾算我的。”變戲法似的從鬥蓬底下亮出半截帶葉柳條,也遞

到婦人眼下。

  那婦人不由一怔,整個人愣在當場,竟忘了接過。男子搖頭歎息:“你一不懂

抓,二不會串,過往在這念阿橋做買賣,是買魚送木桶麼?”劈手奪過,柳枝穿入

魚目一係一甩,單手將活魚披掛在肩後。

  婦人見偽裝被揭,麵色沉落,反足一蹬身後橋欄,“唰!”自二人頭頂越過,

輕輕巧巧落在橋中央,喝道:“你是何人?”附近往來的路人、柳下打盹的攤販等

計七八名起身聚攏,將男子與少婦圍在窄小的石橋上,顯是婦人同黨。

  男子笑道:“回去同你們家十九娘說,胡彥之向她問好。但教你們金環穀在越

浦一日,我擔保你們沒安生日子好過,不管幹什麼、去哪裏,都能見著你胡大爺的

金麵。耿夫人,以你一位絕色佳人的犀利觀點,我這樣說有沒有讓你覺得很帥很有

印象?”

  “耿夫人”笑道:“隻可惜有點美中不足。哪天胡大爺給人毒啞了,那就更完

美啦。”男子搖頭道:“最毒婦人心哪。我那耿兄弟怎娶了這麼個毒婦?”少婦神

色一黯,眉宇間浮露凝愁,但不過就是片刻,旋又恢複成那沁人的冷豔,抿嘴道:

  “金環穀十九娘,我不記得惹過這號對頭。不過派出這些個丟人的貨色,諒必

不是什麼體麵的人物。你幾時見過漁婦畫眉的?”最後一句卻是對那婦人說。

  那婦人悚然一驚,忍不住伸手撫眉,才知早已露出馬腳,鐵青著臉冷道:“符

姑娘,對不住,我家主人請姑娘同我等走一趟金環穀。姑娘如若不從,我等隻有得

罪啦。”

  這豔麗的白衣少婦便是符赤錦,而虯髯男子自是胡彥之胡大爺了。蓮台戰後耿

照下落不明,符赤錦在蓮覺寺住了大半個月,日夜守在掘坑邊上,不論死活都想頭

一個見著他,苦撐之下,累得數度昏厥,被將軍夫人喚人抬回驛館,親自照拂,因

而掘坑炸毀當夜,僥幸躲過了一劫。

  沈素雲心疼這位得來不易的體己伴兒,堅持摒退仆傭,亦步亦趨地看顧她,唯

恐她心傷“亡夫”一時想不開,做出殉情之類的傻事。如此一來,符赤錦便回不了

棗花小院了,蘇醒後略作思索,隻得暫居朱雀航大宅。

  朱雀航大宅的總管李綏甚是老練,對將軍夫人說:耿夫人其實是越浦烏夫人的

遠房親戚,蓮覺寺戰後典衛大人聲威遠揚,震動三川,越浦之中人人敬重,烏夫人

遂把這座閑置的宅邸“借”給耿夫人,以為靜養之用。

  沈素雲熟知越浦商人趨炎附勢的嘴臉,她丈夫是抹油的鐵棍光杆兒一根,等閑

誰也攀不上;對掌管藥材一行的烏氏來說,由符赤錦身上下工夫,指不定能藉著自

己攀上鎮東將軍的門路,這般投資沒一個浦商會放過,若然易地而處,怕沈素雲自

己也會做出同樣的決定,遂不再疑,陪符赤錦住進了大宅,直到這幾日才又搬回驛

館,但仍天天往訪不輟,非要見上一麵、說幾句話才安心。

  符赤錦隻能利用當中的空檔返回棗花小院,不意今日在中途遇伏。

  那婦人袖底一翻,亮出兩柄寒霜霜的匕首,形製較尋常匕首略長,偏又不及短

劍的長度,右手那柄較左手的又更長些,柄鍔處似是一隻展翼的鳥形,掐著華麗的

金絲雕飾。

  胡彥之一瞥四周,算上那名偽裝漁婦的中年婦人,圍上來的共有七人,六女一

男,年紀極輕,起身行走之際才發現她們四肢修長,俱持同樣的一對長匕,不覺微

凜:“連形比翼,契闊在昔!你們……是‘分飛七落燕’!”

  婦人傲然道:“胡大爺好見識,竟也聽過我等的匪號。”

  胡彥之神色凝肅,沉聲道:“你們是翠十九娘請回來的,還是送出去的?”婦

人不想他一問就問到了點子上,微微一怔,片刻才詭笑道:“胡大爺好問,可惜我

不能答。”一使眼色,那六人忽然停步,身子壓低,擺出接戰的架勢。

  符赤錦沒聽過什麼“分飛七落燕”,她出來透氣,買些魚鮮瓜果回棗花小院,

隨身沒帶兵刃,隻能空手應敵,見胡彥之神色凝重,絲毫不敢大意。況且以二敵七

本就討不了好,背門與胡彥之相貼,低道:

  “這些女子武功很高麼?我瞧著不像啊。”

  “當時耿照武功也不高,你怎逮不住我們仨?”胡彥之沒好氣道:

  “‘分飛七落燕’於央土買命榜上大有名氣,她們最厲害的,是能殺武功極高

之人。你有什麼本事盡管使將出來,千萬別留手,萬一形勢不好,本大爺肯定腳底

抹油,決計是不救你的。”

  符赤錦“噗哧”一聲,眸裏卻無笑意,淡然道:“你放心,我不會死在這兒。

我還等著見他一麵。”驀聽婦人一聲厲叱:“殺!”

  一陣大風刮過橋麵,符赤錦頓覺前後左右似有風刀掠過,幾欲帶轉身子,“嚓

嚓”幾聲輕響,左上臂傳來一陣極薄極銳的疼痛,溫濕的液感蜿蜒淌下,劃破袖管

的那一刀幾乎肉眼難辨,入肉卻深,差不到一寸便要傷到臂後手筋,自己竟連對方

是如何下的手都沒瞧見。

  (好快……好驚人的速度!)

  “怎樣?是不是名不虛傳?”身後傳來的聲音帶著笑,符赤錦卻聽見極細微的

“滴答”響,低頭一瞧,腳邊落著點點殷紅,胡彥之顯不隻傷到一處,傷勢或數量

都在她之上。

  ——這些人是怎麼辦到的?

  符赤錦微眯杏眼,發現除婦人以外,視界裏的三人全換了麵孔,方才她記得是

三名豔若桃李的女郎,此際卻是二女一男,年紀均不超過二十,突然會意:“她們

使的,是‘一刀斬’!”

  “好眼力!也不枉我替你擋了一刀。”胡彥之笑道:

  “出鞘傷敵,一刀取命,正是‘一刀之斬’的精華。她們速度極快,衝過我們

身畔的瞬間才出刀,而且兩兩一組,你的手眼身子本能地要閃其中一個,另一個便

由反方向下手,因此每回交換位置必能傷敵,獵物最後隻能被放幹鮮血,乖乖閉目

待死。”

  “或被某一刀割斷咽喉,登時了帳。”符赤錦笑道:

  “你怎知她們不是打從一開始,就打算多砍你一下?”

  胡彥之大笑。“這也是大有可能。都說‘擒賊先擒王’了,當然得挑棘手的先

幹掉——”

  “殺!”婦人一聲斷喝,六燕颯然飆過,兩人身上又多添三道傷口。符赤錦本

能避開卷向雙腿的刀風,以免失去行動能力,因此仍是左上臂被拉了道口子,較前

度略淺,卻更接近手筋。

  金環穀派這組人馬來狙擊她,完全是精心設計過的結果。她的功夫本就不以快

著稱,而“血牽機”的施展,更需要若幹程度的緊貼與滯留,像這般分光化影般的

和身一刀飛斬,快得連眼睛都幾乎看不見,一沾即走,如何運勁操縱她們?若非胡

彥之橫裏殺出,今日這個跟鬥她是栽定了。

  (金環穀、金環穀……這個毫無印象的名字,何以要費盡心思來擒我?)

  “小心……”突然間,胡彥之急切的叫聲將她拉回現實。“……來啦!”

  六道驚人的風壓交錯而過,彼此雖有先後之別,卻不足以讓符赤錦的身體做出

反應。她本能抱住受創的左臂,這回激靈靈的疼痛來自右側腰際,她幾可想像鎖定

左臂的那人發現她試圖閃避後、她身後的另一人無聲出刀的模樣,不禁恨得牙癢癢

的,忽想起眾所周知的“一刀斬”罩門。

  一旦出手,直到再度恢複拔刀姿態之前,施展者都無法再行攻擊或防禦!也就

是說——

  (把握機會……就是現在!)

  符赤錦不顧腰臂間的痛楚,憑藉著先前的記憶,點足撲向離她最近的一頭“燕

子”!隻消打倒一人,就能癱瘓一條“一刀斬”的殺人動線……

  “等……等一下!回來!”

  身後胡彥之大叫,帶著前所未見的倉皇懊惱,隨即六道風壓再度以她為中心,

呼嘯著壓碾穿行而過!

  符赤錦隻覺自己活像被剝殼的魚蝦,在狂風中軟弱得難以反抗,兩道比前度更

深、更熱辣的劇痛劃過背門以及右大腿,同時響起一串激越的金鐵鏗擊,睜眼赫見

胡彥之雙手斷劍拄地,胸膛、腰側俱都裂開淒厲的血創,最嚴重的一道傷在左側大

腿,剝奪了站立的能力,隻能拄劍半跪,勉強維持不倒。

  “還……還活著麼?”他的聲音在風咆中被揉壓碾碎,符赤錦覺得就像自己的

身體一樣四分五裂,無法拼湊出完整的形狀。

  但她還沒死。

  “分飛七落燕”的六燕斬本就是六個人,分持十二柄匕首,每條攻擊線上均有

兩個端點,於交錯的刹那間連斬四記,其中有三刀可以是虛招,封死敵人的退路,

使其露出空門。隻消逼出破綻,一刀砍實了,便是一次實打實的有效攻擊。

  符赤錦於攻擊結束瞬間的判斷是正確的。毀去任一點便能癱瘓一條線,可惜她

忘了“分飛七落燕”有七個人。

  負責指揮的中年婦人在她一動之際,便看穿了企圖,即刻下了圍殺的暗號。

  除符赤錦鎖定的目標與她相距太近,不及完成一次攻擊、隻能逕行走位之外,

其餘五人立時返身,同時為彌補回氣不及、力量稍弱的缺陷,雙刃齊出;如非胡彥

之以雙劍並身子擋下了絕大部分的攻勢,手無寸鐵的符赤錦怕已被砍得血肉模糊,

成了一團血人。

  “你現在知道……她們的偽裝為什麼這麼爛了吧?”胡彥之居然還笑得出來。

“這幫娘兒們是狙殺組的,不是刺探組。”

  符赤錦也笑起來。

  “她們真要狙殺,我都能死兩遍啦。”她沾著血珠的雪白麵龐一笑,豔得令人

怵目驚心。“派狙殺組對上不能殺的對象,頂上的人莫非是豬麼?”

  “是不是豬我就不敢肯定。”胡彥之搓搓下巴,忽“噗”的一聲失笑,伸出血

淋淋的左手往胸前一比,劃了個幅度驚人的誇張半弧。“不過她這兒老是塞著兩頭

小白豬,那是有的……哎唷!”

  趴在地上的符赤錦不知怎麼弄的,狠狠踢了他一腳,笑吟吟道:“我們就喜歡

帶豬上街,胡大爺有意見麼?”

  胡大爺怎敢有意見?他巴不得世上女子全帶倆小白豬,還經常讓牠們出來透透

氣;有意見的是“分飛七落燕”,尤其是領頭的“燕首”夕紅飛。她們本是直屬秘

閣翠氏的暗殺部隊,為增加曆練,同時替主人打探仇家的下落,才以殺手的身份行

走江湖,不意卻闖出了偌大名頭,成為十九娘手裏的財源之一。

  “分飛七落燕”的江湖評價頗為微妙:偽裝潛伏、一擊中的,有許多比她們幹

得更出色的,於買命榜的排名卻有所不及,蓋因七燕的合擊之術,可以精確擊殺武

功遠高於她們的對手,最適合用來對付自恃甚高、功夫極硬的一流高手——這種人

往往不是尋常殺手能對付的。

  此番被急急召回金環穀,原以為有什麼大用,豈料卻被派到這念阿橋上蹲點放

哨,與其他門人渾無二致,夕紅飛心中多少是有些不舒坦的。因此一見獵物送上門

來,便亟欲回報上司,以取得狙殺令建功。

  若有血牌在手,這對活寶早已是死人了——

  夕紅飛咬緊銀牙,捏得玉指格格作響。“分飛七落燕”自出道以來,還未受過

這般言語奚落,這一男一女縱使形容狼狽,已是半死之人,非但未出言討饒,反倒

你一言我一語地調侃起來,令她暗下決心,就算要帶活口回去覆命,也要再拿掉他

們半條命,瞧他們還笑得出來!

  她高舉的右手五指飛快做了個手勢,六名雛燕眼神一凜,殺氣更濃,悄悄亮出

燕匕的翼形尖鍔;若有日頭,該能在斧形的翼緣映出猙獰的鋼色。七燕的長匕不僅

雙刃開鋒,連翼鍔兩側也是利器,在接近獵物的瞬間,一人等若有八處銳鋒接敵,

兩名燕雛交錯後,最多能在對手身上留下十六處傷口;六人齊齊掠過,那也同千刀

萬剮相差不遠了。

  夕紅飛的武藝絕不能算高,她一手訓練的燕雛們更不消說,她們倚仗的是脫胎

自狐異門輕功的絕頂身法,摒除一切枝節,專注於直線上的瞬間加速,以達到掠影

分光之境。這些“燕雛”十六歲就能上陣,無論多麼優秀,最多也隻能用到廿三;

過了這個巔峰,速度便再也不能繼續維持,必須汰舊換新。

  這是向青春借來的力量,足以斬開最老練、最沉凝的武者。光陰不易,衰老則

腐,本就是天地間不可違抗的至理。大道之前,誰不辟易!

  “殺!”

  尖亢的命令貫穿風咆,成環狀分散的六名燕雛倏地消失形影,以絕難想像的極

速衝向目標,豈料這一次,卻以令她難以想像的結果收場——

  率先掠過胡彥之身畔的一組人身形倏滯,原來他以斷劍絞入燕匕的翼形鍔刃之

間,卡死了那兩名年輕女郎的行動,挾著二人一個轉身,蕩開了緊接而來的第二組

人!

  燕匕周身開鋒,本就是極難使的險兵,四人進退失據,跌撞間傷人自傷,紛紛

倒地。其中一柄燕匕插進老胡左脅,堪堪被他以腋臂夾住,一拳將持匕的狠辣少年

轟飛,忍痛拔出,點足逕取夕紅飛!

  另一廂,掠向符赤錦的兩人忽然踉蹌倒地,符赤錦鬆手滾了開來,以免被奇銳

的燕匕所傷,卻是她趁仆地之際,悄悄取出藏在腰帶裏的“天雷涎”。這枚黃豆大

小的透明膠弦乃漱玉節所贈,一直被她收在貼身香囊裏,不意今日派上用場。

  被絆倒的兩名雌燕雛中,一人被自身的疾衝之力拉脫了踝關,所幸燕匕並未傷

著身臂,隻疼得在地上打滾;另一名少女著地一滾,腰腿敏捷地讓過雙手利刃,便

欲起身,符赤錦一掌按上她腰背,“血牽機”潛勁發動,少女回臂欲斬她脅側,右

手燕匕卻硬生生停在那把又細又圓的凹陷葫腰之前,但聽“噗”的一聲細響,左手

的匕尖已插進自己的大腿。她愣得一愣,激靈靈的疼痛直竄腦門,才知所見非幻,

“哇”的一聲慘嚎了起來。

  夕紅飛料不到最自豪的燕雛於眨眼間潰敗如斯,腦中一片空白,眼見胡彥之持

匕刺來,竟不敢攖,履尖交錯布裙倏轉,閃身讓了開來。胡彥之與她淩空交錯,就

這麼越過半人高的石砌橋欄,直墜橋底。

  夕紅飛忽覺不對,轉頭見另一側符赤錦笑如銀鈴,雙手似拿著什麼看不見的物

事往石欄鏤空處一套,也跟著翻過身;撲至欄邊一瞧,見符赤錦“唰”的一聲滑至

水麵,卻未應勢入水,杏色的小巧鞋尖點水幾步,踩上一艘冒出橋洞的舢舨,把手

一鬆,“颼!”一聲收回天雷涎,笑吟吟地攏裙倚坐。

  一旁,胡彥之呈大字形躺著,手中燕匕虛指夕紅飛,雖未開聲,滿麵都是“有

種你給老子下來”的釁容。夕紅飛一瞥仆地低嚎的燕雛,終究沒敢躍下,恨恨一捶

石欄,身影沒於欄後。

  “胡大爺要是預先安排了這艘船,奴家可真要寫個‘服’字啦。”符赤錦難得

露出佩服的表情,重新打量身畔的虯髯漢子。

  “等等,你先等等……啊,原來受美人青睞,是一種這麼爽的感覺,讓我再享

受一下……啊嘶————”

  胡彥之歙動鼻翼,陶醉地深呼吸幾口,起身正色道:“那倒不是,我這人不太

說謊的。隻能說咱們和這艘寶船是真有緣。”一指後方。橋洞的另一頭,一名船夫

模樣的漢子遊到岸邊,被圍觀的路人七手八腳拽了起來,滿麵不忿,不住朝這廂指

指點點。

  “胡大爺,我似乎聽見有人喊‘打劫’啊。”符赤錦拊著耳朵聽半天,一本正

經回報。

  “你聽錯啦,他是說‘姊姊’。”胡彥之說起謊來可一點兒都不害臊。“最近

這支歌兒在越浦可流行啦,到哪兒都有人唱。來,我唱給你聽。”

  “好啊,我最喜歡聽歌兒啦。”

  符赤錦巧笑倩兮,白皙小手一按他臂膀,胡彥之忽然回臂,燕匕對正咽喉,鋒

銳的尖端一顫,無聲沒入滲滿青髭的油皮,一顆飽滿的烏濃血珠汩溢而出。“不過

在聽歌兒之前,胡大爺先給奴奴說說,我猜咱們三邊在念阿橋,不算是偶遇罷?”

  “不是吧姊姊,玩這麼硬?”

  胡彥之見她眼底殊無笑意,心知此姝辣手,半點玩笑開不得,聳肩道:“我打

進越浦就一直跟著你,有好些時日了。先說好,我對你沒啥興趣,隻是我兄弟娶了

條毒蛇為妻,我得確定他不會被咬死。”

  符赤錦如遭雷殛,深呼吸了幾口,仍止不住顫,唯恐一劍刺死他,忙撤了血牽

機的潛勁,倩眸如電,冷冷說道:“現下再說這些,都沒什麼意思了。胡大爺,我

不喜歡有人跟著,今日承你相助,我很感激,日後有機會我會報答你;若有下次,

就沒甚情麵可講啦。你明白沒有?”

  “我今兒來,就為這個。”

  胡彥之解下長囊打開,露出其中的藏鋒刀與昆吾劍。

  “喏,給你的。”

  “……為什麼?”符赤錦蹙起眉頭,微露一絲不解。

  “這是耿照的東西,理當由他的家眷收持。”胡彥之別過頭去,一派輕鬆地聳

了聳肩。

  “我不是專程來送遺物給你的,收著這刀,是讓你回頭交還給他。慕容柔掘地

數尺,隻差沒把阿蘭山弄穿了褲襠,莫說屍骨,連肉幹都沒找著一條,說明了耿照

不但還活跳跳,而且沒缺了手腳。誰都可以不信,唯獨你我不行;你給我往死裏信

著,等他回來,替我把刀還給他。這是頭一件。”

  符赤錦沒答話。水流與風聲吞沒了她細細的抽噎,而胡彥之隻是枕著沒受傷的

那條右臂望向遠方,將一方天地俱都留給了她。

  “那第二件呢?”

  好半晌她才又開口,語聲裏除了一絲濃滯,聽來已與平日無異。

  胡彥之轉過頭來,定定望著她,神情嚴肅。

  “方才襲擊你的‘分飛七落燕’,是城外金環穀‘羨舟停’所派。金環穀不過

是掩護而已,‘羨舟停’的翠十九娘表麵上是風月場銷金窟的老母雞,實為狐異門

暗樁。她們的目的,怕是要將黑手伸入七玄,混七脈於一元,成就前人所不及的大

誌業——我幹!這種話講出口來他們怎麼不會想先去死一死?光唸一遍我都想給自

己燒紙了,呸呸呸!”探出船舷一陣吐唾,又掬了把水漱口。

  符赤錦聞言倏凜,本欲介麵,啟朱唇之際又將話吞回腹裏,靜靜打量了眼前的

虯髯男子片刻,才道:“你和狐異門,究竟是什麼關係?”

  胡彥之懶憊一笑。“你是聰明人,我知道你一定會問。我無意欺騙你,卻也不

想回答,你隻能選擇信或不信。信了,也才有合作的可能。”

  符赤錦撫著膝上光潤的烏檀長鞘,濃睫輕瞬,雲波流沔,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

狡黠神情。

  “拿這個來堵我的嘴麼?”

  “那就要看你怎麼想了。”胡彥之淡然笑道。“莫忘了,要我信你,也不是件

容易的事。”

  出乎意料的,符赤錦並未考慮太久。

  “胡大爺想怎麼合作?”

  “七玄大會。”胡彥之以拇指刮著刺戟戟的方硬下巴,枕臂怡然道:

  “鬼先生要演一台子‘四方勸進’的大戲,七玄大會便是他龍袍加身的絕妙戲

台。屆時他安插的暗樁自是跪得一地龜孫也似,山呼‘萬歲’不說,指不定哭著求

他萬勿推辭啊,蒼生為念啊,什麼肉麻揀什麼說,可遊屍門吃這一套麼?

  “莫說一半,要有幾個不肯跟著演的,豈不顯得這夥人二百五至極?人家再怎

麼不要臉,真丟不起這個人。”

  符赤錦水晶心竅,立時明白其中的道理。

  在七玄大會之前,金環穀將持續對遊屍門之流的遊離派門采取行動,直到她們

臣服為止。問題是:金環穀……或說狐異門的心到底有多大?實力強如天羅香,派

係多如五帝窟,武功高如南冥惡佛、狼首聶冥途等,都不是能任人宰割、輕易驅使

的,便要個個擊破,距大會召開尚不及旬,難道竟能都收服了?

  “故遊屍門絕對是金環穀的首要目標,不達目的絕不放棄。”

  “……因為我們最弱小?”

  “沒有不敬的意思。”胡彥之雙手微舉。“就事論事而已。”

  “我隻有一事不明。”符赤錦倒也不生氣。

  “本門落腳處十分隱密,外人無可乘之機。至於我,目標是顯著了些,經常出

入驛館公門,又有朱雀航宅邸,可我每回外門,絕不走同一條路,連今兒上朝鑫門

橋市都是臨時起意,金環穀人馬怎能預先埋伏?”

  胡彥之笑了。

  “符姑娘懂術數否?”

  “是指術法方伎麼?”符赤錦嫣然一笑。“外人總以為遊屍門精通左道,其實

是天大的誤會。至少奴奴的三位師傅都不是以術法成名,或有涉獵也說不定,我是

決計不會的了。”

  胡彥之搖頭。

  “我指的非是奇門陣法,而是算學。如百雞百錢、雞兔同籠、借馬分馬等,以

算籌計數推算,演出各種數目難題之解。符姑娘聽過麼?”

  符赤錦抿嘴笑道:“隻會心算罷?市易買賣,日常需用,其餘奴奴見識淺薄,

不曾聽聞。怎麼你們那兒的算學,專門處置禽鳥動物的問題?”

  胡彥之不覺哂然。

  “那隻是題目,不是真拿來數雞算馬。算學乃奇門術法之根本,卻又不同於術

數;狐異門的武功,與算學大有幹係,其中一支名喚秘閣的,專門鑽研各種高深學

問,尤精數算之學。”從懷裏摸出一本薄冊,翻到其中一頁:

  “我在平望拜當代算學大家、司天監曹勿平曹大人為師,讀過幾年算經,這段

經曆算是我平生至慘,不堪回首。你猜是誰送我去的?是教我驗屍審案、追捕要犯

的另一位師父,‘捕聖’仇不壞。

  “仇老兒說了,捕快抓壞人,不是擒拿高、輕功妙便頂用,很多時候你得蹲點

埋伏,還得追蹤、猜測犯人的形跡。瞎猜一通,那就是賭運氣;想要更靠譜些,算

學能幫上一點忙。”

  符赤錦接過薄冊,見上頭密密麻麻,何日何時、途經何處,往向何方、費時幾

何……竟是關於她日常行蹤的詳細記錄。

  “我跟蹤你,可不是光伏屋脊便罷。從這些記錄中理出數字,便能推出你慣行

的路線、前往的目的地等,雖非萬試萬靈,總比賭骰子強些。附帶一提:賭骰子也

能靠算學預測,我那時在京城贏了不少。”胡彥之斂起貪婪的懷緬之色,一本正經

道:

  “秘閣烏衣學士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於算學一道的造詣勝我百倍,縱無本大

爺的縮地法追蹤術,拿這冊子的一半去運籌推算,也能約略推出你隱匿行蹤的思路

習性,就算有十條可能的地點路線,那也不過就是安排十組人馬而已。金環穀手下

眾多,玩得起這一碼。”

  符赤錦知他言語浮誇,雖未必見疑,倒也沒有全信,微笑道:“胡大爺恰恰趕

上相救奴奴,莫非也是用算籌排出來的?”

  胡彥之笑道:“這麼厲害我就改行當相師啦。依我粗略的估計,符姑娘今日有

金瓜井、甜水巷、老梅張家與朝鑫橋市等幾個可能的去處,我早上辦完事恰離朝鑫

門近些,順道一繞,正巧碰上。”翻到注寫的最後一頁,果然以炭枝潦草地寫著金

瓜甜水等四條地名。

  符赤錦笑容凝於粉麵。

  她一早出門本想繞道金瓜井——那裏與棗花小院可說是風馬牛不相及,一個多

月來她已習慣這樣的迂回轉進,以保三位師傅周全。胡彥之就算精通剪綹,能偷偷

把朝鑫橋市寫在空白頁上,也決計猜不到她今晨踏出朱雀航大宅的門口時,心上一

閃而過、旋又拋諸腦後的念頭。

  “所幸……”她勉強一笑,像說給自己聽。“本門據點甚是隱密——”

  “城北北津航以南,介於舊老槐裏與銅駝陌之間。此範圍雖大,足有數千戶人

家,畢竟不是漫無目的。”胡彥之有些歉赧,仿佛不想戳破她美好的想像,隻是不

得不然。

  一股涼意從符赤錦的腳心竄上腦門。

  這片區域是劃得大些,但毫無疑問,棗花小院便在其間!

  若烏衣學士的算數真勝過胡彥之百倍,若他們為搜尋遊屍門三屍的行蹤也花了

偌大心血,從不曾放棄……有無可能,她們距敵人破門而入的逼命危機,始終隻有

一步之遙?

  胡彥之見她臉上的血色飛快消褪,蒼白得有些怕人,倒沒想過要這般驚嚇她,

笑著安慰:

  “符姑娘勿要驚慌。所幸你夠機靈夠狡猾——呃,我這是誇獎你別多心——從

來沒走過一模一樣的路,能歸納出的線索就這麼多了。數算固然誠實無欺、纖毫畢

現,但壞也就壞在這裏,它沒法推導出不存在的物事。

  “要是你的行動再有更多的慣性,那就很難說啦。就眼下,我老胡找不著的地

方,料金環穀那幫書蟲也未必……你怎麼了,符姑娘?”

  符赤錦揪緊他的肘袖,麵白如新紙。“我小師父她……每日固定去一處。同樣

的地方、同樣的辰光,做同樣的事,風雨無阻……如是這般,算不算是‘更多的慣

性’?”

    ◇    ◇    ◇

  頭頂的烏雲間如擂戰鼓,仿佛下一刻,便要將壓天的黑翳震落一地。

  空氣濕濃到連陣陣低咆的大風也吹之不散,誰都曉得這見鬼的雨終於要來了,

各行各路的人們開始奔跑起來,以免少時淋成了落湯雞。

  新槐裏外,掛川寺偏堂,參早禪的香客紛紛趿鞋而出,連提著香花金燭在廊間

兜售的女童及婦人也都散了,人流中隻一抹腴潤曼妙的淡紫衣影嫋嫋逆行,眾人見

了她總不由自主地讓出道來,像被那淡淡的溫熱馨香勾得回頭,多看幾眼才舍得離

去。

  掛川寺是越浦為數不多的央土大乘佛寺,香油比不得東海諸多名山古刹,老舊

的建築處處可見未髹漆的質樸木色,長年被煙檀熏成了烏沉沉的黑,格外顯得莊嚴

靜謐。

  新舊老槐裏間是城北的舊街區,這兒的屋頂都是矮矮的一片,蜿蜒起伏有如龍

鱗。紫靈眼的選擇其實不多,無論青麵神或白額煞,都不希望她沒有寶寶錦兒的陪

同,獨個兒走得太遠,故外有市集、內有佛堂的掛川寺,便是她步行能及的最遠疆

界。

  紫靈眼將紙傘擱在廊口,唯恐木像沾上桐油的氣味。偏堂裏一個人也沒有,連

知客僧亦都不見,紫靈眼並未從貯香匣中取香,每隔三日她會添新香入供匣,今天

正是買香的日子。

  返回廊間,不見賣香的婦人,隻一名乞丐模樣的微佝漢子蹲在廊階下,身前擺

了個破舊漆籃,放著幾把質地粗劣的灰泥香。掛川寺不禁小販入寺兜售零什,卻不

讓在寺中乞討。要換了平時,這漢子早被哄出去了罷?

  紫靈眼不容許自己在貯香匣裏供入一把劣質的灰泥香,但眼下似乎又是別無選

擇。撩裙下台階時,忽一道青芒穿出雲層,旋即轟隆一響,仿佛整座偏堂的房瓦都

震動起來。

  她喃喃自語:“要下雨了呀。”波瀾不驚逕行而去,見乞漢兩眼青白,竟是盲

瞽,邊從懷掖裏取出繡荷包,邊蹲下身問:“老人家,你這線香怎麼賣?”乞漢嘶

道:“上好的桂藥,一把百五十文。”一指籃底:“錢放這兒,我能聽見,休要欺

我。”

  紫靈眼低頭一瞧,哪有什麼銅錢?全是零碎鐵片,敢情這人不但眼瞎,連耳力

也不行,旁人拿粗劣的灰泥香換走昂貴的藥香,以鐵片偽作銅錢擲入籃底。她喃喃

道:“如此濁世,竟欺佛前!”從荷包裏摸出一小錠碎銀,放在乞漢手裏,輕聲淡

道:

  “這是足兩銀,我全買了。”忽又想到,若人家欺他目盲耳背,豈非便宜了惡

人?不由歎了口氣,縮掌於袖,逕牽乞漢之手,冷道:“我帶你找師父兌銀。”其

時寺廟多兼營儲兌,她將銀兩兌了,教寺中僧人為他好生保管,按日發辦衣食,不

致讓旁人再奪了去。

  乞漢微怔,雙足如釘再牽不動,搖頭歎息:“姑娘,你心腸忒好,某實不欲傷

你。請姑娘莫要反抗,與某走一趟金環穀,我家十九娘必不為難姑娘。”紫靈眼一

凜,振袖甩脫,那乞漢“呼”的一聲,右手鷹爪直取她麵門,竟是極厲害的擒拿手

法!

  紫靈眼的拳腳不甚高明,仗著身法騰挪閃避,不欲與他相觸。怎奈乞漢全然不

受瞽目所限,仿佛周身是眼,雙臂擾風、指爪黏纏,勾著紫靈眼袖緣越攪越深,她

稍一不慎左臂受製,眼看關節將被卸脫,不敢再有保留,一撩額發,露出長年遮覆

的右眼——

  金環穀便是防到這著,才派出“目斷鷹風”南浦雲這等好手,料他自幼失明、

有眼無珠,自無懼於昔年血屍王紫羅袈的成名絕學“紫影移光”。

  周圍埋伏打紮的,正看南公如何擒下這冷豔清麗兼具的美人“玉屍”,見紫靈

眼發下之眼平平無奇,既無妖異瞳色,也不曾放出華光異彩,就是隻黑白分明的美

眸,與左眼渾無二致,不免大失所望;如非任務在身,怕要喝出倒采。

  而勝券在握的南浦雲突然一動也不動。

  紫靈眼盯著他,仿佛右眼伸出一根筆直細線,就這麼“穿”進南浦雲覆著白翳

的瞽目,瞳色越來越淡、越來越淡,終至半點顏色也無;南浦雲全身劇顫起來,鼻

下眼眶、乃至耳洞都滲出鮮血……驀地一聲慘叫,叫聲卻像被拉到了遠方,戛然中

絕。

  方才還生龍活虎、占盡上風的南浦雲,金環穀中首屈一指的指爪高手,就這麼

斷了氣。露出褸衫的肌膚均勻呈現某種怪異的青白,仿佛在原本黝黑如鐵的肌膚刷

上一層摻了乳脂的暗銅色,不複絲毫生機。

  金環穀在掛川寺中埋伏了數十名好手,此際竟無一人能出。紫靈眼振袖甩開了

屍體猶溫的指掌,緩緩回頭,匿於暗處的殺手想轉頭又不敢動,唯恐泄漏行藏,不

得不與那隻恐怖的眼睛相對……

  ——連目盲的南浦雲都逃不過注視,閉上眼睛又有什麼用!

  驀地紫靈眼嬌軀一顫,動作有些僵,密汗滲出秀氣的雪額,連一貫淡漠的臉上

都露出錯愕之色,張口卻發不出聲音,片刻才艱難道:

  “你……你……是……誰……”圓潤的雙肩抽搐,修長的雪頸像要斷了似的猛

然一折;再抬頭時,竟露出絕不相稱的呆板笑容,以一種在她身上聞所未聞的陌生

口氣,自顧自的說:

  “我呀,叫明端。終於見著你啦,紫羅袈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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