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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第280章
第二七三折

獄龍紫氣不敗帝心

二少不知眾人心思,多少顧及呼延之勸,刻意壓低嗓音,扼要敘過別後種種。

耿照說到古渡頭五帝窟好手設伏、寶寶錦兒偕“如意身”茶舖狙殺,日九嘖嘖有聲:“這就讓你吃了個絕色少婦啊,小畜生。”說到破廟與明姑娘一同烤火,而後方有蓮覺寺傳功時,日九更是一臉鄙夷:“連師父都吃得下嘴……你是一點都不怕報應啊,典衛大人。”待聽他是被任宜紫鎖出了朱雀大宅,面如死灰,不住拿頭輕撞車廂,笑容既慘澹又疲憊:“怪了,明明是來炫耀我當上國主的,怎麼現在只對自己感到好心疼? ”

耿照滿臉尷尬,又有點不甘心,拽著他的後領把那顆胖大腦袋拖離廂壁,免得外頭生出什麼誤會。“餵,我什麼都沒說,是規規矩矩同你講述下山後諸事,你從哪兒聽出了這些?”日九沒好氣的乜他一眼。“你同染二掌院被埋入九轉蓮台,脫險後,是不是便乾了一炮?”

耿照瞠目結舌,一下接不上話,支吾半天。日九乘勝追擊:“兩炮?三砲?四炮?”直數到雙十,端詳少年片刻,捶了他肩膀一記,咂嘴咋舌:“混蛋,你小子當真艷福不淺。就你那副淫賤相,不用出口都能知道。”

耿照自未數過困居三奇谷之時,同紅兒歡好的次數,以二人情熱,又無旁人干擾,且明日生死未知,染紅霞格外奔放,往往一日數度,如膠似漆,像小孩子要糖吃似的,嫵媚得令人難以招架。

一算谷中時日,確是二十沒錯,恍然大悟,看來日九靠的還是察言觀色,撓頭道:“……有這麼明顯麼?”想起適才對戰那名女刀客時,好友倏忽而來的神思不屬,還有掀簾回顧的神氣,分明有事,靈光一閃,撫著下巴斜乜著眼,笑得不懷好意:“你呢,又吃了哪個?從實招來!”日九上下打量他半晌,整襟扶冠,就著座上俯身一揖。“方才說你淫賤是我錯了,真對不住。你現下這副德性才叫淫賤,又淫又賤,原汁……原……原……”半天“原”不到底,側首倒向廂壁,隨著馬車顛簸不住輕磕,整個人像是突然癱進了座椅深處,十足懶憊。

“餵,別玩啦。不說拉倒,裝什麼——”耿照伸手一拽,驚覺他肌膚寒涼,沁出冷汗,大片青紫之氣由交領間朝頸頷飛竄直上,如浸醬缸。

要說中毒,耿照可沒見過如此霸烈的毒性,一把扯開衣襟,赫見他白胖的左胸上,盤著一隻既像龍又像蜈蚣的怪異肉疤,青紫之氣便由此向外擴散。那疤痕從華袍破口窺看時,依稀是刺青的模樣,此際卻凸出胸膛,彷彿皮下真鼓著一尾詭異肢蟲,一圈一圈的環節蟲身熒燎炫目,有那麼一瞬間耿照真的以為它“唰!”動了一動,浮雕似的蟲形倏隱復現,彷彿繞著什麼飛轉一圈,透出皮膚的淡淡青芒映出血絡骨骼的影子。

驀地耿照會過意來,倍覺膽寒。(那玩意兒……攀在日九心上!)看來竟是活的。

人身與活物相合的例子雖罕,耿照遇過聽過的也不算少了,便不說他臍間的驪珠,胤丹書也曾引赤烶火蠍、冰川寒蚿入體,免去雙元暴沖之厄。然一旦與血肉融合,按蠶娘的說法,寒蚿火蠍具已不存,世間僅餘雙元心,亦不復有蟲豸之性。

化驪珠雖似活物,畢竟不是真有靈識、能自行活動、仍保有生物習性云云,故能安定地與宿主共存。像日九這樣,在體內養著一條活生生的蟲,還讓攀纏在人體最緊要的髒器上,這……卻又是如何能夠?

思忖間,日九抽搐起來,整個人猛往後倒,喉頭髮出可怕的格格怪響,胸口異蟲散發的青熒似更耀眼了些,連帶使附近的血絡都泛出微光,影響所及,肌膚血肉彷彿微帶透明,精氣血神明顯都教異蟲汲去,“唰”的一聲又轉一圈,不再蟄伏不動,隱約震顫起來。

日九嘴角溢出鮮血——蟲動傷及心包附近血肉,跟被鋒銳的彎刀貼著心外轉上兩圈沒甚兩樣。耿照更無猶豫,拉著他盤膝坐定,將里外數重衣衫扯至肩下,雙掌抵住日九胸口,左掌不住朝他體內度入真氣,護住心脈;右掌以“蝸角極爭”心法精密控制勁力,牢牢鉗住異蟲,令其動彈不得,又不致掐碎日九脆弱的心包。碧火真氣無比緻密,按理能穿透世間絕大部分的功體,用於助人療傷、推血過宮,堪稱奇效。

然而,日九體內似有一隻堅韌的罩子,碧火功勁穿入有限。總算長孫旭神智未失,逐漸失焦的眼睛一瞥耿照,護體氣罩立時開了個小洞,真氣源源不絕地度入體內,重新組織起壓制異蟲的力量,蟲形肉疤的熒光漸次消淡,鼓起的血筋也慢慢平復,又恢復成了先前的刺青模樣。日九灰敗的唇面慢慢有了血色,雙掌交疊,拇指扣合,隨意擱在腿心,如老僧入定,已然遁入虛境。除這份返照空明的定性令耿照吃驚,日九體內真氣之旺,也教典衛大人為之側目。

但這一切其來有自,並非憑空而得。按內視結果推斷,異蟲被日九以內力強壓,勉強休眠,換言之,一旦斷了內力鎮鎖,光是異蟲輾轉祟動,便足將臟腑搗爛,遑論全醒後破體而出。耿照忽然明白,何以日九能在忒短時日內,練出一身驚人內力。明師絕學加持,固是關鍵,更重要的是:他根本是處在全力全時、不得懈怠的“朱紫交競”之中,睡眠時便遁入虛空之境,令真氣自行維持運轉。

常人每日練功,至多三兩個時辰,長孫旭迫於生存,十二個時辰裡不容半刻稍歇;迄今仍未爆體而亡,內功豈能不強!對比壓制異蟲所需,用以逼退女刺客的掌勁真氣,直是九牛一毛。忽又“唰”的一響,卻非異蟲蠢動,而是呼延宗衛以槍尖挑開吊簾,見國主衣裳不整,袒胸露乳,國主友人雙爪淫邪,正一左一右,攫住國主的胸脯,瞧得他面色沉落,沒想到新君竟是扮演這種角色!忠忱可表的統軍使應變奇快,趕緊批回吊簾,特意左右張望了一下,所幸除自己以外,並無其他徵王禦衛瞧見,暗自鬆了口氣,一邊轉起心思,回頭該怎麼拆散這一對,以免夜長夢多。

“行……行了。”二人不知呼延宗衛的煩惱,約莫盞茶工夫,日九終於吐出一口濁氣,低聲開口。

耿照抬見他面色如恆,胸口再無異狀,這才撤掌斂息——無論壓制異蟲,抑或供輸內息,消耗都不是一般的大。在這種嚴酷的恐怖平衡之下猶能存活,日九不僅泰然自若,還有開玩笑的閒心,耿照只有佩服而已,忽覺眼前的苛烈挑戰,似也沒那麼糟糕。

調息完畢,再睜眼時,日九已將衫帶理好,笑意和煦,渾不似從鬼門關前踅了一圈回來。“見從——就是那個好看的女魔頭,我聽他們這樣喚她——奉段慧奴之命,從二總管帶我下山起,沿途多次向我出手。不知是我運氣太好,還是見從的運氣太背,她始終沒能得手。”獨孤天威身為東海唯二的一等侯,參加論法大會的排場自不能寒磣。橫疏影趁此機會,將長孫旭帶下朱城山,期在越浦與耿照聯繫時,除霽兒外,也好多個可信的幫手。豈料段慧奴率眾入東海,首要目的,便為拿下日九。

本想趁城主不在、流影城舉城鬆懈時,偷偷潛入殺人;在王化鎮外駐紮幾日,終於確定名喚“長孫旭”的少年不在山上,獨孤天威的大隊已去得遠了,只好命輕功絕頂的見從獨力追趕,伺機擒殺。“……她管這玩意兒叫'獄龍'。”日九一指心口。“我總覺那天她不是專程來殺我的,捕蟲的成分倒還多些,只是剛好我人在附近,碰上了便一起拿辦,兩不耽誤。”可惜見從運氣委實太差,竹籃打水兩頭空。她一刀扎入日九胸膛,未及梟首便急急返身入林,唯恐錯失了即將出土的珍稀異蟲“獄龍”。

殊不知獄龍早已現世,機緣巧合鑽入日九體內,被經過的老漁夫用以替少年延命。“師父說,獄龍之涎頗有生肌愈骨、延年續命的奇效,我於性命垂危之際遇上牠,此一幸也。獄龍甲殼刀槍不入,水火難侵,一旦入體,非把五臟六腑搗個稀爛不肯出,若非他老人家以《軒轅紫氣》壓制,橫豎是條死路,此二幸也。“但師父他老人家總不能一輩子帶著我,時時運功替我壓制獄龍罷?眼睜睜看著我死,亦有違他老人家'不殺一人'之誓,只能傳我紫氣心訣,一邊運功替我壓制獄龍,一邊為我打通任督兩脈。此事師父可為可不為,我卻非他老人家不能活,此間相遇,乃三幸也。“師父說:'我公孫家武學首重命格,非帝王將相之人妄加修習,自尋死耳。你面帶紫華,方頭大耳,乃王公貴人之貌,兼此三幸,看來是你我師徒有緣。'這才收我為徒。”

耿照聽他描述老漁夫的模樣,復有“公孫家武學”云云,對老人的身分再無懷疑。看來這位絕頂高人在水邊烤魚,除了出言提點自己以外,業已洞悉段慧奴的圖謀,引日九率徵王御駕前來,一方面替自己解圍,一方面也讓日九與段慧奴了結恩怨,絕了她一意逼殺的念頭,更加佩服,也為摯友的奇遇歡喜。

日九看出他的心思,不覺綻露微笑。不因朋友困於逆境而棄之,此乃道義;能為朋友的順境由衷感到歡喜,才是情誼。“情義”二字,世間幾人能為你做到?“你瞧。”日九雙掌一上一下,在胸腹間相隔約三寸許,一運功力,指掌上無數細小血絡綻出若有似無、乍現倏隱的燦芒,彷彿打鐵砧上燒亮的鐵胎;漸漸的,沸漿般流淌跳動的熾亮小星不住在掌間集中、纏繞著,纏成了一枚肉眼可見的球形光漿,風馳電赴,不住迸出細小的磁顫異響,如捧烈日,分外奪目。

“這是金貔朝公孫家的不傳絕學,名喚'不敗帝心'。此功以一念為心核,用以纏轉真氣,化無為有,使丹田氣海的緻密程度,數倍、乃至十數倍於尋常內家功法所致。只消修練得法,一年之效,可抵旁門內功二十年。欲練《軒轅紫氣》,須以帝心為輔。”

耿照的內功造詣放眼東洲年輕一代,亦屬佼佼,一听就明白:公孫家的內功心法,原本便是築基於“朱紫交競”的道理上,與“法天順自然”的道門內氣絕不相同。這“不敗帝心”正是催逼《軒轅紫氣》之用,手法極端,敢稱“練一年抵二十年”,必有驚人的代價,又或有什麼重大的缺陷。

然而,長孫旭卻沒有這樣的問題。或許該說是別無選擇。他的唯心一念便是“求存”,軒轅紫氣也好,不敗帝心也罷,所鬚麵對的敵人就只有一個——堅不可摧、力量強絕的異蟲獄龍。

日九之師有登峰造極的修為,放眼東洲……不,哪怕宇內四海,能與之放對的不過寥寥數人,壓制獄龍應是綽綽有餘。老漁夫本想待日九受創的心肺復原後,再以精準如針的刀氣將獄龍取出,可解少年之厄;不料獄龍極具靈性,感應到老人強大的壓制力,驟生危機之感,遂緊緊攀附於日九的心包,經老漁夫一個多月來每日以內力壓制,兼有少年以帝心紫氣煉之,獄龍已有部分與血肉相融,密不可分。

“師父他老人家說啦,強取獄龍,下場便是兩敗具傷。唯今之計,只有靠我自己,一步一步慢慢煉化牠,比誰的韌性更強些。反正軒轅紫氣有偌大缺陷,不練也罷,我這個比正宗的還好,不如就叫《獄龍紫氣》。”日九笑道:“可那見從委實厲害,也可能是她襲擊我太多次,我一見她便心驚膽戰,不覺用多了掌勁,差點兒完蛋。好在典衛大人施展神功,救回小弟一條狗命。”說著一揖,掌額離地還差了尺許,上身已遭胖大肚腩彈回。此禮毫無誠意可言,被當作嘲諷都不冤枉,可惜本人涎皮賴臉毫無所覺,笑瞇瞇地十分招恨。

耿照沒好氣地一拱手。“國主客氣了。狗命不怎麼值錢的,我每天出門都救幾條,你可千萬別放在心上。”長孫旭正欲反唇相譏,心頭一陣不祥,恰與耿照四目相對,“喀喇”一聲,廂頂忽遭刀芒貫破,一抹嬌小麗影在刀風中一扭柳腰,凝成見從那張既冶麗又清純、笑意狠戾的俏臉。

豈料車廂裡空空如也,兩側的廂門不翼而飛;馬車後方約一丈之遙,將軍府典衛撣了撣衣襟,窮山國主緊了緊腰帶,彼此一陣親熱推搪,令人汗毛豎起。“典衛大人受驚,可有恙否?”“國主小心,莫嚇掉了膘啊。”“還在、還在……幸好幸好。”示威似的拍拍肚皮。

顛簸的馬車上,見從“嘖”的一聲,露出一臉嫌惡,連應聲都覺受辱。驟然遇襲,呼延宗衛不及戴盔,一勒韁繩,正欲指揮眾人保護主君,長孫旭雙手一分,示意徵王御駕退向兩旁。後隊街角邊,一抹落拓身影扶刀行出,腳步踉蹌似有酒意,正是段慧奴座前雙刀之一的柳見殘。日九先前一戰見從,將她徹底壓制,又與阿蘭山上大顯神威的少年英雄把臂相交,窮山武人最服豪傑,一干禦衛見國主示意,倒有大半依令退開;餘人待呼延頷首,才跟著退向兩旁,讓出街道。

只聽呼延一聲令下,兩百餘名徵王御駕擎刀出鞘,架於盾頂,擺出接敵陣形,空蕩蕩的長街兩側頓成兩面錯落刀牆,密如荊棘,無論見從或柳見殘想靠近國主,都須走入這條長長的刀棘蛇籠中。呼延宗衛一夾馬肚,略擋在國主身前,以防見從施展輕功偷襲——他見識過這女魔頭的驚人身法,以及隔空取命的暗器,猜測她與始鳩海的巫女頗有淵源,絲毫不敢大意。

“請統軍大人節制御衛,切莫輕舉妄動。”呼延身後,日九輕聲提醒。“來人心狠手辣,應避免多添死傷。”呼延宗衛並未回頭。奇怪的是:他並不覺得少年此說,是小瞧了他一手訓練的徵王御駕,而是真不欲眾人白白犧牲,思之倍覺心暖。他和大王雖不一樣,卻也沒有那麼不同,年老的將軍心想,及時抑住欲揚的嘴角,沉道:“陛下放心,徵王御駕殊不畏死。”少年國主拍了拍馬臀,呼延回過視線,恰迎上他充滿自信的笑容。

“收拾這兩個,誰都用不著死。”握拳微抬,作勢欲舉:“那個……叫什麼來著?”呼延宗衛會過意來,猶豫片刻,終不敵他陽光般的溫煦笑意,輕咳兩聲,沉聲道:“'獨戰'。陛下……務必小心。窮山舉國臣民,正殷切期盼陛下歸國。”日九笑道:“我理會得,統軍大人勿憂。”握緊拳頭高舉右臂,提氣大喝:“……獨戰!”

獄龍紫氣所到處,聲若洪鐘,震得眾人一晃,片刻後才如夢初醒,敲擊刀盾附和:“勝王!”日九持續攘臂:“獨戰!”眾禦衛跟著大吼:“勝王!”雙目放光,情緒益發高漲。“獨戰!”“勝王!”“……獨戰!”“……勝王!”“獨戰天下!”“勝者為王!”

眾禦衛奮力擊盾,放聲嘶吼:“勝者為王!勝者為王!”彷彿又回到戰王麾下,歷戰四方從不退縮,令南陵百國聞之喪膽的光榮昔日,無不雙目赤紅,滿腔血熱,甘心為眼前之人粉身碎骨;便有千軍萬馬橫攔,也敢擎刀舞盾拼上。

振臂高喊“獨戰”二字,乃窮山國貴族和武士的階級特權,代表一對一的公平搦戰,對手應之以“勝王”,即接受挑戰之意。國主發起的挑戰則是至高無上的尊榮,無人可拒,故由隨行的徵王御駕代為呼應,亦兼助威。呼延宗衛策馬退至街邊,街心只剩下耿照、長孫旭二少。廂頂與左、右、後三面具已空門大開的馬車越跑越遠,幾乎只剩骨架的破爛車上,魔女見從一手持刀,一手攀著廂門頂框,明媚的釁眼只盯著日九的胖臉,眸光險惡;另一廂,浪人柳見殘扶刀緩步,慢吞吞地踱入羅列刀盾的長街里,彷彿兩側寒光森森的不是刀尖,而是紙紮紅花。“同方才一樣,”日九壓低聲音道:“我應付見從,那醉漢子歸你。”

耿照更無二話,轉對街角,兩人背門相倚,心照不宣。耿照並未向日九提起,適才在渠邊樹下對峙時,他為何與那浪人柳見殘齊退了一步。柳見殘的毫不起眼,莫名地令少年感受威脅,彷彿那團破爛的舊佈所裹,乃一柄罕世寶刀,外表越是無害,所蘊越是鋒銳無匹。在任宜紫等三姝身上洩去陽亢之後,耿照功體已能運轉自如,面對實力未可知悉的敵人,欲以寂滅刀的無敵刀境御之,遂遁入虛空之境,潛心凝神,隔絕外擾。心識之內,血海滔天,刀意凝銳,直有巔峰狀態的八九成威力,便恃以一阻殷橫野,耿照也敢拿得出手。正欲退出識海,突然間,前方的血浪裡凝出一抹混沌形影,束髮披蓬、懶挎刀柄,模樣依稀便是——耿照心念一動,血影似乎也同時省覺,兩道驚電般的意念在識海中轟然對撞,頃刻萬里、芥子須彌,雙雙飛離虛空之境;回過神時,兩人具都退了一步,一齊抬頭,各自評估著適才所遇,究竟是幻是真。

他無法判斷那名喚柳見殘的漂浪刀客,是否也學過寂滅刀,然而以刀屍之罕,此人的姓字從未現於蕭老台丞或殷橫野各自的陣營中,更不可能是透過鬼先生或七玄之主得到刀譜,遑論練到與奇遇等身的耿照一般造詣,才得以“入虛靜”之法侵入心識。

從柳見殘一現而隱的詫異目光,耿照判斷對方也是頭一回遇上這種奇事。只能認為柳見殘和自己一樣,也練到了“以意禦刀”、凝刀意如實刃的無敵刀境。

在意念的世界裡,空間和時間的存在意義被扭曲壓縮,成為刀主意​​志的附隨,故能一念數動、變換雙極,成常人所不能想像之大能。——那麼,有兩個像這樣的人同時出手呢?同樣擁有刀境的柳見殘,在凝意成刀的剎那間,“闖”進了耿照的意識深處。即使在岳宸風、李寒陽身上,乃至對敵殷橫野之時,都沒發生過這樣的事。耿照深深明白這樣的對手有多可怕,儼然便是另一個自己,決計不能交由日九應付。(在別人的刀境裡,我該如何取勝?要怎麼……才能在我的刀境裡對決?)耿照苦苦思索著,顯然柳見殘也是,以致兩人都忽略了風裡的微妙變化。

一陣風刮過長街,青磚地上輕塵微捲,兩側垂覆牆頭的桐蔭連晃都沒晃,並不是什麼大風,在燠熱的午後甚至未添幾許颸涼,直到風“片”開了急馳而過的馬匹車輛,面色微變的見從慌忙一躍而下,在街邊單膝跪地,俯首不動,眾人才驚覺不對。

呼延宗衛替國主準備的四乘馬車,拉車的駿馬全是精挑細選的西山名種,較東海的馬匹更為高大。四匹健馬卻像是衝過了幾條極其鋒銳的無形鋼絲,就這麼由頭至尾被“片”了開來,勢猶不止,連所拉的韁轡轅柱也一併切開;由於分斷太快,馬軀內的鮮血膏脂甚至不及噴出,直到片片攤疊在地,底下才漫出大片赤白。窮山武士幾曾見過這等霸道橫絕的開膛法,連身經百戰的呼延宗衛都不禁瞠目結舌,一時忘語,眼睜睜看馬車馳入風裡,利索地解裂開來,露出擋在馬車道前的那人。

來人披著一襲連帽斗蓬,材質與見從、柳見殘所著一般,怪的是宛若魚鱗蛇皮的異材穿在他身上,倒像只皮鬆肉垮的老蝙蝠。他揭下兜帽,露出一顆白慘慘的光頭,無須無發,無有眉毛,浮腫的上眼瞼在整張平凡無奇的白臉上特別醒目,無神到了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步;面頰消瘦,脖頸細長,直腰凸腹,圈腿如蛙,怎麼看怎麼怪,偏偏誰也笑不出來。日九一見他便想到幾個笑話,還未開口,見那人目光投來,忽地胸口一窒,一句話也說不出,心下大駭:“這人……好強的威懾!功力簡直……不下師父他老人家!”

那人撐著浮腫的眼皮,無神地環視現場,莫說徵王御駕動彈不得,連耿照也覺壓力極大,不亞於對敵隱聖。

本以為那手分切駿馬的凝力之術已臻“凝功鎖脈”的境界,但功力仍是運轉自如,亦不覺氣息悶窒,暗忖:“此人距真正的凝術尚差一步,看似極近,也可能終生難越。”想起七叔臨死之前引動天地風雲的磅礴一劍,不禁黯然神傷。此人所使,其實與柳見殘的凝意成刀如出一轍,只是造詣更高,發動時無跡可尋,舉重若輕,殺傷力更強,望之已不似人力能及,或以為是道術妖法。

那人清了清喉嚨,懶洋洋道:“都別動啊,我這人很怕麻煩的。我同這個小胖子有點事,辦完便走,大夥兒等等啊。”

語音方落,日九一聲悶哼仰天倒落,左胸噴出血箭,似被什麼貫穿了心臟。

“……陛下!”禦衛們面色丕變,離得近的幾人亟欲撲前,腳下一動,便即挺直仆倒,背胛上的一點殷紅透甲溢出,似遭利刃穿心。

眾人才知他“別動”云云非是恫嚇,卻誰也沒看清是怎麼辦到的。徵王御駕豈有畏死之人?紛紛怒喝:“替王復仇——”戰呼未畢,又有數人倒地。

那人以刀氣開殺,取敵於三丈開外,毋須三丈長的刀勁,只消凝於心口寸許。真氣在他使來,已脫實刀實劍之限,直與箭矢無異,還是肉眼難見、無聲化現的無形箭——耿照心知眾禦衛只是徒然犧牲,閃身攬住日九,五指箕張,運勁吸過一柄落地單刀,全憑碧火功感應氣機,擋下無所不至的氣刃,提氣大喊:“諸位退下!莫……莫白白犧牲!”冒死奔離原處的御衛越來越多,卻沒一個能來到國主身畔,遑論接敵。

長街兩側壘屍疊盾,直到耿照懷裡的日九一陣嗆咳,捂胸撐起,指縫間鮮血汩溢,迸出點點青熒。“退……退下……別……別動……”國主開口,徵王御駕依言頓止,不過眨眼工夫,已折去三十餘人,全是一戳穿心,再無聲息。

呼延面如鐵石,毫不動搖,餘人亦皆如是,除保護國主、生啖敵血外,更無其他念想;只要大王下令,他們便會毫不猶豫地上前。

長孫旭眼角淚湧,耿照知他非是難耐疼痛,而是心傷禦衛枉死,甚或是力有未逮的深疚自責,感同身受,低聲道:“不是你的錯。先過了這坎兒再說。”手中單刀須臾未停,連圈帶轉、招舞如圓,每一動均磕飛數道無形刃,彷彿早知氣刃何時將至、瞄準何處,為此練過千百回,其後更有無數套路,才能這般準確無誤、一刀不漏地將之擊回,不浪費半分氣力。氣刃雖肉眼難辨、兼無破空勁響,但在碧火功的先天胎息前,就像繪圖般清晰可見。耿照賴“蝸角極爭”巧妙配勁,運使蠶馬刀法的防禦極意,以追上對手動念之速;此事於旁人千難萬難,對他不過牛刀小試,尚不及在識海中撞見柳見殘來得震撼。

饒是那人見多識廣,也難料耿照際遇之奇,竟能在此招前屹立不倒,撫著下巴挑動眉骨,著實欣賞了一陣;繞著少年周身攢射的氣刃忽快忽慢、弛張不定,如頑童戳弄什麼稀奇的蛤蟆昆蟲,殘酷中透著一股好奇難忍饒富況味。玩了半天,才發覺日九未死,“咦”的一聲,復被他胸口的青熒所引,浮腫的眼皮微略撐開,喃喃道:“獄龍原來在你那兒。丫頭,妳不是說牠跑了麼?怎地捨了這個小胖子?”卻是對那魔女見從說。

見從收起雙刀,俏臉一瞬間浮現懼色,黑白分明的杏眸滴溜溜一轉,似乎轉過無數心思,撲通一聲雙膝跪地,垂頸俯首:“屬下辦事不力,求……求覺尊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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