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手足無措(1)
我跟小川趕回醫院,在走廊裏,看見了一對哭天搶地的老夫婦。他們剛剛失去了年輕的女兒,車禍發生時,她正坐在大石身旁。
關於這起事故的前因後果,我是後來才慢慢了解的。KTV即將開業,各路人馬都已經齊了,其中有一位叫小雯的女服務員,跟劉總劉大石特別投緣。在車禍發生的前幾個小時,劉總和幾個員工在KTV裏開懷暢飲,散場後,他堅持要送小雯回家。
在通往梅林關的一個十字路口,一輛灑水車從右邊突然駛出,而我們喝得爛醉、一路飛車的劉總,直勾勾地撞了上去。在旁邊女人的驚呼中,他用僅有的一絲清醒——或者本能——往左打了一下方向盤。電光火石之間,雷克薩斯的右邊車頭撞上了灑水車,車前蓋瞬間被擠成壓縮餅幹,而其後的那個女人,當場香銷玉殞。
在我們生活的這個城市裏,有人開奧迪,有人開奧拓;有人開奔馳,也有人開奔奔;有錢人的座駕是捷豹,開捷達的人更多;而無論鋼板的厚薄相差多少,坐在車廂裏的人,那一具血肉之軀,都是同樣的脆弱。
這個女人,這個連二十歲都沒到的年輕女人,她原名王銀穩,在KTV裏化名小雯。她打算憑借顧客施舍的小費和輕蔑,維持她老實巴交的父母在深圳某一個出租屋裏的生活。他們在老家貴州的山區裏,辛苦耕作了大半輩子,女兒是想讓他們享享福。
而如今,她身材單薄的老父母,正雙雙癱倒在小川的膝前,哭得聲嘶力竭。女兒就這樣死了,被一張白色的床單覆蓋著。在所有無濟於事的悲傷過後,他們只好回去貴州。這個流光溢彩的城市,就像是女兒買來、此刻套在他們身上的衣服,光鮮而肥大,永遠不適合他們。
我想抽一支煙,卻想起這是在醫院裏。走廊又長又冷,彌漫著消毒水的氣味,我背靠在牆壁上,眼前一出戲正在上演。
這樣的情景,在電視劇裏並不少見。小川把兩位老人扶起來,讓他們坐到走廊的椅子上,然後像一位傑出的牧師,站著給他們布道。
小川就是有這個本事,他演得像是跟老人們同一陣線,是在為了他們的權益而奮鬥;他的每一個建議,似乎都是在為兩位老人家著想。
我隔岸觀火,看小川的表情不斷變換,聽他說的每一句話,那麼進退得當。小川的演講富於感染力,他說的話有軟有硬,連哄帶騙,讓這對老實巴交的夫婦暈頭轉向,誠惶誠恐,根本沒辦法拒絕。
但我還能怎麼呢?難道要我大聲跳出去,說出酒後駕駛這個真相,以此作為兩位老人的砝碼,好讓他們從我十幾年的死黨這裏,得到更多的賠償?
小川右手是那個小黑包,左手是一張列著條款的紙,他對那個幹瘦的老男人說,阿叔,包裏有十八萬,只要你們在這裏按個指模,現在就能拿走,現在。
老男人看了一眼妻子,他的眼神裏是認命的絕望。老夫妻對視良久,最後她艱難地點了點頭,而他顫抖著伸出右手,還用沙啞的聲音說:
謝謝老板。
我閉上眼睛,胸膛裏有什麼東西正在翻騰。算了吧,就這樣算了吧。這世界本就沒有公平,沒有正義,只是看你站在哪一邊。
小川長長地松了口氣,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說,雲來,你幫我帶兩位老人家去處理後事,該簽的都簽了,不要留下後患。雲來,我能信的人只有你了。
他再次拍我的肩膀,疲憊地笑道,辛苦你了,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