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回首向來蕭瑟處(二)
“嗆”!
西平侯府家將們兵器齊齊出鞘。
“哼!”
剛剛趕來的賀蘭悠手下,冷笑著邁前。
林木中枯葉碎枝,立時因他們散發的強大氣機,激得騰飛而起。
這廂劍拔弩張,那廂兩人連神情都不變絲毫,沐昕聽到賀蘭悠那句用心惡毒的話,並無畏懼之色,只道:“可以。”
不待我們插話,他又道:“你向懷素賠罪,我便自刺心血。”
我皺皺眉,何致於此?這兩人,話趕話說到如今這地步,難道真要以血還血結下生死之仇?總之今日之事,不過因我而起,解鈴者,自得依舊是系鈴人。
上前一步,我的手,按在沐昕手上,輕輕道:“先收了劍吧。”
沐昕目光一黯,略一沉吟,終因我懇求堅持的眼光而放棄,默默無聲將剛才他隨手從地上抽的劍扔下。
賀蘭悠一直靜靜看我們動作,見我目光轉向他,立即笑道:“你果然還是......。”
我厲聲叱道:“賀蘭悠,你夠了,沐昕本就不欠你什麼,你憑什麼要脅他?你若再如此,我也沒什麼和你說的,拼著大家一起倒楣,我也要拖著你,去北平找父王問問那圖怎生到的燕王府!”
賀蘭悠一怔,笑聲立止,他目光一轉,看著我冷漠的面色,突地垂下眼睫,不說話了。
卻有人冷哼道:“你這女子,好生惡毒無情!”
我正怒得滿心煩亂,聞言立即恨恨回頭,見正是那名叫千紫的媚豔女子,她並不看我,只遙遙望向天際明月,語調怪異,“又是滿月之夜......”
說著目光緩緩看向垂目盤膝坐地的賀蘭悠。
我怔了怔,不明白她莫名其妙的這句話是什麼用意,下意識的也看向賀蘭悠,然而他一動不動,長髮瀉下,擋住了我的視線。
我只覺得心裡如燎著了一把茅草,燥熱而亂糟糟,直覺的去看那女子,她卻一臉不屑的轉開頭去,不肯再說話了。
“咳咳......”
僵窒的沉默裡,那崔總旗及時醒了過來。
他乍一醒轉,見這多人的臉俱俯身望向他,頓時驚得一跳,賀蘭悠手指刷的遞出,抵在他咽喉,聲音低微的道:“別動。”
他語氣肅殺,那崔總旗倒是個靈活漢子,頓時僵著身子一動不動。
賀蘭悠手指下移,移至他頸側,輕輕撥開他衣領,看了一眼,又將他上下打量一番,目中流露滿意的神色。
我站在一邊,疑惑的上下看了看崔總旗,除了覺得他身形特別瘦小,四肢卻奇長,以及黝黑皮膚和深輪廓的五官看起來有些與眾不同外,倒也沒覺得有什麼值得賀蘭悠高興的地方。
倒是賀蘭悠撥開他衣領時,我隱約見他鎖骨上方,紋著一個類似蛙頭的圖案。
正想著,卻聽賀蘭悠問崔總旗:“都掌蠻人?”
那崔總旗猛的一怔,瞪大了眼睛,似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面前這少年會問出這麼一句話,呆住了,好半晌才期期艾艾答道:“不是.......”
賀蘭悠微笑指了指他領口。
那崔總旗茫然低頭看了看,才想起來了似的回答道:“我是壯族......自小和都掌蠻人居住一起......”
“哦,”賀蘭悠點點頭:“善攀援,善鑽洞?”
崔總旗茫然點頭。
“很好,”賀蘭悠一笑,“你跟我走吧。”
......
那崔總旗想必再也想不到這世上還有人,這麼隨便便要陌生人做屬下,還說得理直氣壯的,呆了半晌,忽地跳起,聲色俱厲的怒吼:“不!我為什麼要跟你走?我是朝廷軍官!有戰功的人!你們,你們挾持有職軍官......你們大逆不道......”
賀蘭悠溫柔的笑了。
笑得很包容,很羞澀,很在意料之中。
他伸手輕輕一招,原本懸掛在崔總旗腰側的腰刀,便飛到了他手裡。
將那黃銅吞口鯊魚皮刀鞘的長刀反反復複看了幾遍,在看到刀背上鏤刻著的崔正奇三字時,賀蘭悠笑得分外愉快。
“還不錯的刀,”他伸指輕彈刀面,其聲清越,嫋嫋不絕。
崔總旗停下怒吼,呆呆看著他,不知道他葫蘆裡賣得什麼藥。
“好刀,想必你的上司和部下,都知道這是屬於你崔某人的刀......”賀蘭悠曼聲道,忽地反手一插!
刀聲入肉的悶響聽來令人心寒,鮮血飛濺,激起丈高。
躺在賀蘭悠身側的鄭百戶,吭也不吭,已經糊裡糊塗丟了性命。
“啊!”
崔總旗嘶啞的驚呼起來,身子一軟,跌坐在地上。
“你說,”賀蘭悠輕輕撫摸滴血的刀鋒,動作輕柔細緻仿佛那是美人的柔荑,豔紅的血沾上他潔白的手指,他笑吟吟的在崔百戶臉上一抹,“如果我令人將這具屍體,悄悄放到德州大營裡去,你會有什麼下場?”
“哦,”他懶洋洋補充:“自然連帶著屍體上的刀。”
“你----”崔總旗嘶聲欲裂:“你這奸佞小人,無恥匹夫----我和你拼了!!!”
他勉力掙扎著要爬起身來。
賀蘭悠根本不看他,只是惋惜的撐著腮,望著地面,“與上司爭功殺人致死?或者因妒生恨,暗殺同僚?或者辦差不力畏懼被責,乾脆殺人滅口?嗯,哪條更適合你,讓你死得更痛快呢?”
他皺著長長的眉,似是萬分為難。
我歎息著,背過身,將憤怒大呼的崔總旗搖搖晃晃撲向賀蘭悠的身影丟在背後。
“啊!”
眼角覷到那瘦小漢子沖到一半,突然渾身一個抽搐,啪的栽倒在地,悶聲連滾了兩滾,慘絕人寰的呼聲隨之響起。
我霍然轉身,急步走到崔總旗面前,見他滾倒在地,滿面漲紅,神色痛苦,臉部肌肉抽搐成猙獰的線條,捂緊胸口,喉嚨裡發出忍痛的呵呵聲,不由驚怒道:“你怎麼他了?殺人不過頭點地,何必這麼折磨人?”
賀蘭悠伸袖一拂,點了他穴道,抬頭看我一眼,神情無辜,甚至有些微的哭笑不得,“郡主,他這樣,好像是拜你所賜,你責我作甚?”
我??
突然想起賀蘭悠先前的話,“......必定要折陽壽二十年,且每月至施針時刻必痛不欲生......”怔怔問道:“這是......施五針激魂的後果?”
“然也。”
我怒哼一聲,轉過頭去,轉身一刹那,突然腦中靈光一閃,有什麼念頭飛快掠過,然而快得令我抓不住,想了又想,仍然不得要領,只得轉移話題:“你一定要他幹什麼?”
賀蘭悠和幾個手下對視一眼,避開我的目光:“他對我很有用,所以我勢在必得。”
我沉吟道:“都掌蠻人......都掌蠻人,你一定要這個民族的人做什麼?懸崖上的民族......你在打什麼主意?”
賀蘭悠垂下眼:“郡主,你是很聰明,不過我奉勸你,人還是不要太過聰明的好。”
我冷笑道:“難不成你還要威脅我?”瞥他一眼,大步走開,“我沒興趣!少教主!”
走開那一刹,正看見那豔色女子急急向賀蘭悠走去,無意中眼光一掠,又見賀蘭悠肩部衣服因為頸上血跡流下,在白色深衣上洇開一片淺淡暈紅,微微覺得有些怪異,卻也沒有多想,自顧走開。
賀蘭悠卻也沒有起身,只靜靜坐著。
我走到沐昕身邊,見他已和幾個家將將官兵們圍攏一處,便令家將們堵住耳朵,躍上樹梢,取出玉笛。
一曲《天魔懾魂曲》。
正是當年初見賀蘭悠,強討惡要學來的紫冥武功。
吹奏前,我遠遠的百感交集的看了賀蘭悠一眼,他背對我,身子懶散的依靠在那女子身上,長衣逶迤一地,烏亮長髮垂落那女子香肩,倒真真是很美的一副場景。
我轉開眼,凝定心神,舉笛就唇。
初起平平,漸至倜儻之聲,風吹繞鐘山,萬壑皆龍吟,激越闊朗,境大氣遠,如萬軍行于道路,鐵甲齊整,關山可渡......忽轉悲涼淒切,夜聲嗚咽,飛鳥繞林,寒月冷光,如離鄉萬里,征戰塞外,故園迢迢,雪滿弓刀......突轉殺伐之聲,錚錚宗宗,淩厲之氣破空而來,滿溢血腥殺戮氣息,隱隱哭號喊殺之聲,如血戰之場,大軍將敗,刀矢如林,血流漂杵,轉瞬破陣之舞......
笛聲繞尾三旋,緩緩而絕,我按指於笛,自樹梢俯看林中官兵,他們平靜躺臥,然而面容神情激烈,身側手掌緊握成拳,於懵懂睡夢中,已經歷了一場出征,對陣,兵敗的軍旅三部曲。
這些借音韻自內心深處虛化而成的記憶,乘虛而入他們此刻最為空蕩軟弱的心神,牢牢而不為己所知的盤踞在他們內心深處,只待合適時機,合適場景,再被有心人,對景喚醒。
以山莊的迷心散配合紫冥教天魔懾魂曲,有迷神,移心,攝魂,轉魄功效,這是當年,我和賀蘭悠遊歷江湖中無意發現的,曾和沐昕說過,是以他倉促間想出了此計,不過拿來施用人身,卻還是首次。
如今看來,效果良好。
明日,這些官兵會在林中茫然醒來,失去晚間一切記憶,只記得自己追丟了人,於是悻悻然打道回營,然後一切如常,再在數月後或更久,某次聆聽一些奇異而熟悉的音樂時,突然瘋狂作亂,心神昏迷,行出種種違背常理之事。
軍隊最重要的是軍心與穩定,最忌炸營哄亂,這百來號人如此放歸,不啻於在德州大營,埋下一個無比碩大的手雷。
想到那可能的後果,我眼中微掠一絲憐憫,然而轉瞬被堅冷的神色所覆蓋,沙場無情,不過是你死我活,為敵人思慮太多,等於變相謀殺自己。
輕籲一口氣,我仰頭,看向明月,對坐在我身側的沐昕道:“沐昕,今夜月色真好。”
沐昕也微微仰頭,他優美的下頜仰出動人的弧度,月光下看來清貴絕倫:“又是月圓之夜......”
我突然僵住。
月圓之夜......千紫那意味悠長的月圓之歎息.......她望向賀蘭悠的關切目光......她的不平與微微憤懣......月圓之夜五針激魂的崔正奇的慘狀......當初月圓之夜,賀蘭悠胸前飛射出的九枚紫色長針......
還有......始終沒有坐起來的賀蘭悠......深衣上明顯淡去的血跡......那是因為深衣已被汗水浸濕,所以洇開了血跡......
賀蘭悠!
霍地立起,我掠下樹,直向賀蘭悠的方向掠去。
他正就著那女子的扶持,緩緩站起,臉色煞白,連唇也無血色,寒冬天氣,衣服裡外盡濕,半個身子,輕弱如柳,無力的靠在她身上。
虧得他一直忍著。
看見我過來,他勉強睜眼笑笑,“事兒完了?”
我咬著嘴唇,不知從何說起,半晌道:“你......為何不說?”
至此方有些明白他今晚的莫名的怒氣,堅韌隱忍裡的難以自控的脫逸放縱,甚至挑釁沐昕的奇異行徑,不由暗怒自己,素來自負聰明,如今卻可這般遲鈍了。
賀蘭悠垂下眼,“不過每月一夜苦楚,等我拿到......也就沒事了”。
他中間幾個字說得含混,我疑惑的瞅了瞅他,卻見他已掉開目光,輕輕道:“我回王府......”
我詫道:“父親一定知道是你偷了他書房物事,你還要回去......”
賀蘭悠倦怠的笑笑,“我和你父有約定,各取所需,互助互益,此事他瞞著我已是愧對盟友,怎好再向我問罪?那豈不是招認他欺瞞我在先?以你父之心機,定然會吃了這啞巴虧,裝不知道。”
我苦笑著看了看他,心想這對盟友還都真不是東西,只不過一個卑鄙得欲蓋彌彰,一個卑鄙的光明正大而已。
看著他勉力支撐卻已實在不支的模樣,心中百味雜陳,當下轉身道:“你先走罷,我不能和你一起回去。”
聽得身後一歎,風聲微掠,再轉身,便見那女子扶持著他,遠遠掠出我視線。
月漸西沉,而天邊,姍姍來遲一線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