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激蕩,允文的細心與關切令我感動,早知道允炆這般心思,我又何必費盡心機逃避賀蘭秀川的留難?然而我心裡卻知道,是允炆對付叔王們的雷霆手段,和湘王宮的慘烈火海給我留下了陰影,我雖然覺得允炆未必一定會傷害我,但卻並不敢確信允炆一定會對我另眼看待,正如當日,沐昕所說,人一旦身處高位,時勢所迫,心性改變在所難免。
直到今日我才明白,允炆,我的允哥哥,縱使心性已變,縱使剪除藩王勢力手段狠厲,然而於他心深處,我仍是特殊的,在我面前,他依舊是當日荷風裡,承諾要等我的純真少年。
然而我卻知道自己什麼也不能說,只能緊緊抿了嘴,轉開眼,看那飛鳥輕快穿梭,只覺內心悲苦,沉若巨石。
允炆轉過頭來,細細觀察我的神情,突然一笑:“懷素,今日只談你我,且將正在發生的事忘卻一刻,我實在不願意,我們難得的相逢,還要被那些帶著血腥味道的俗事所浸染。”
“更何況,”他突然自嘲:“用太監,內奸,親戚,國公,諸類方式來打聽你父的動向已經夠了,我縱利用完天下人,也不想利用你。”
我知道他指的是利用葛誠和魏國公打探父親機密的事,心知允炆果然還是原先那個善良孩子,並沒能完全適應去做一個冷血毒辣的最高主宰,這些在政客們看來天經地義的手段,在他的心裡,卻依然是耿耿的。
淡淡一笑,我忍不住要寬慰他:“陛下。。。。。。”
允炆溫和然而堅定的打斷我:“叫我大哥。”
我澀然一笑:“好。。。。。。大哥,今日妹妹前來,是有幾句話想和你說,你可願一聽?”
允炆斜躺在草地上,將一片草葉蒙住眼睛,歎息道:“不畏浮雲望遮眼,只緣身在最高層,可有的時候,我寧願遮住眼睛,什麼都不看,不想,不管,那該多麼的愜意與自由?”
頓了頓,他輕輕道:“你說罷。”
我凝視著日光下他的面容,俊秀而微帶蒼白,薄而軟的唇,抿出並不算堅毅的弧度,單論相貌,他不及沐昕的清逸絕俗,也不及賀蘭悠的明麗溫雅,卻自有久居深宮培養出的尊貴高華氣質,轉目抬眉間,色如春曉,人淡如菊。
無聲的歎息,我緩緩道:“大哥,自古皇家無情,高處不勝寒,你既坐了這個位置,便須得令自己堅若磐石,若想鐵桶江山,你的心,便得比鐵更硬,更冷。”
“你還要比敵人更狠,比奸臣更奸,比被傷害的人更懂得保護自己,比有深仇的人更懂得步步為營。”
“你萬不可輕易心軟,因為若你自己的心先軟了,你要如何抵禦奔殺而來的種種明槍暗箭?如何護衛住你羽翼包容下的江山?”
允炆霍然扭頭看向我,目光驚異。
半晌,他似是鎮定了下來,緩緩道:“懷素,你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苦笑:“我知道。”
我閉上眼:“我說出這番話,亦幾經猶豫,然而,我無法做到,坐視你的弱點牽絆住你而不出聲提醒。”
陽光潑灑下來,如此灼熱,然而心卻如此冰涼。
輕輕的,我道:“大哥。。。。。。你說過我們不要提現在正在發生的事,可我不能不說,因為我怕今天不說,以後就沒有機會了。。。。。。因為如果這次你讓我離開,回去後,我就會。。。。。。”
“別說了!”
允炆難得激烈的語氣打斷了我的未竟之語,我垂下眼。
允炆的手指緊緊扣進了地面,將掌下的草皮絞成綠色齏粉,“懷素,我曾以為,當年,父皇駕崩時告訴我你的身世時,我最苦,燕王遞密折為你請封時,我最苦,如今我才知道,原來最苦,永遠沒有盡頭。”
我沉默,這個一心誠摯說過要等我的少年,在失去父親的同時,尚要面對自己所愛是自己妹妹的殘酷事實,並要在她成年後,迫於形勢,要做了她的敵人,與她最終,決戰天下,不死不休。
這是怎樣的無奈?
命運弄人何至於斯?
長長籲出一口氣,我勉強扭轉話題:“還記得當年那一跌嗎?”
允炆微微一笑,突然撥開額發,“你看。”
我凝視著那小小的月牙形傷口,想起那日那驚惶的一跌,罰跪,夢驚,以及。。。。。。娘親的逝去。
心,瞬間生生的痛起來。
允炆是個細心人,立時發覺了我的不對,急忙岔開話題,問起我這些年的經歷,我勉強收拾了心神,一一答了,然而不可避免的又想起沐昕和賀蘭悠,更覺得出語維艱。
實在說不下去,便問他這些年的近況,然而那些繼位,爭權,剪除藩王勢力,亦是我們之間不可觸碰的話題。
我終於難以為繼。
允炆也漸漸沉默,神色越發黯然。
我們都已發覺,說完那句話後,我和他,再也無法從容繼續任何話題,任何似乎無關當前的回憶或經歷,無論如何迂回繞過,都不可避免最終關聯著鮮血淋漓的記憶,都必須掀開久遠的不可觸碰的傷疤,如同陷入高手妙布的絕殺陣法,無論選擇了哪個出口,等待我們的都是苦痛的絕崖。
最終,允炆道:“懷素,陪我看看風景吧。”
他的聲音,平靜而悵然。
百轉千回期待的相見,卻最終只能落得如此倉促的收尾。
我沉默,坐在他身側,聽風聲鳥鳴悠悠穿越這突然沉寂的空間,看天邊豔陽由明亮不可直視而漸漸收斂鋒芒,看日光一層層一層層的淡下去,而雲霞漫漫的塗滿天際,華麗的裙裾尾端捎來黃昏的黯沉。
天色,終於由明藍轉為紫紅青靛的五彩之色,然後深紅的晚霞也緩緩鑲上灰黑的邊,極遠的天際,蒼白的月若隱若現的升上來。
黃昏已盡,夜色將臨。
我們一動不動的坐了兩個時辰,坐到夜露方起時,我聽到晚歸的飛鳥的振翅的聲音裡,允炆的聲音疲倦而無奈的同時響起:“我得回宮了。”
我轉頭,看最後一點微光裡,他清秀的輪廓沉在半邊陰影裡,眉目沉重,而神情空茫,
“好。”
默默站起身來,遠處,早已徘徊梭巡許久,已有焦躁神態的護衛,靜靜的牽馬過來。
允炆抿緊嘴唇,不看我,只向護衛們行去,我沉默著跟在他身後。
手觸到馬背那一刻,他突然回頭看我。
“懷素,我只恨人生悲苦,無休無止,只願你能對我,永如今日。”
我震一震,抬起頭來。
卻見他一步邁至我面前,突然輕輕,將我一摟。
有什麼東西,重重墜落在我的發上。
隨即他立即轉身,幾乎是逃般的一躍上馬,尚未坐穩便立即揚鞭,那馬受了驚嚇,長嘶一聲,猛地撒腿奔去,迅如流星。
侍衛們驚呼著紛紛跟上。
我呆呆立在原地。
良久,我緩緩伸手,摸上發梢。
夜露早已打濕了我的發。
沒有人再能夠知道,那露水裡,還有一滴紅塵裡,最悲傷最沉重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