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人間天上兩心同(一)
當晚熙音在我處用晚膳,三人把盞言歡,熙音似是因放下了沉重心事而分外鬆快,頻頻舉杯,言笑晏晏,對沐昕的態度溫婉而有分寸,對我則是自然不拘的親昵,我和沐昕向來視她如親妹,當日之事也頗有惋惜,只是礙著不能讓步而無奈疏遠,如今見她心結已解,哪有不開心的,三人都喝了個半醉,直到亥初時分,我才讓流霞送熙音回她的沁心館。
臨走前熙音拉著我衣袖,口齒不清的呢喃:“姐姐......我就知道我來對了......蘭舟還說姐姐一定記恨我呢.......這沒見識的丫頭......嘻嘻......”
我微微偏頭,看了看她酡紅的臉頰,這妮子果真是喝多了......蘭舟是嗎?不過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蘭舟可不是她的丫頭,這個燕王妃跟前最得力的人兒,跑到這個側妃所生不受寵愛的小郡主面前,管起我們姐妹的事,倒真真有些奇怪。
面上卻微笑不變,親自為熙音披上閃銀茜紗披風,又囑咐了幾句冷暖,目送她在流霞挑燈扶持下出了門,才回轉室內。
鎏金美人簪花燭台明燭高燒,映得紫綃幔帳華光幢幢,沐昕斜倚榻前,將一樽綠玉酒爵緩緩在指間轉著,神情似在沉思。
光影打在他臉上,俊美的輪廓寧和靜好,我立在門邊,凝望著他,忽微微一笑,輕輕拍了拍掌。
寒碧應聲而出,端著好大一個託盤,其上陳列精美菜肴,重新收拾桌幾,換上新菜。
沐昕愕然抬起頭來,正要說話,我已緩步上榻,微笑道:“在想什麼?”
他道:“熙音她......”
我輕輕一敲象牙鑲玉箸,白了他一眼:“不許提別人。”
沐昕怔一怔,不由失笑,指了指桌幾,道:“好,我不提,那我可不可以問問你,你剛才沒吃飽麼?”
我執起玉壺給他斟酒,慢悠悠答:“待客之酒已足矣,慶生之宴未開席。”
他再次愕然,“慶生?”
我斂了笑容,“是,你的生辰,也是我和你在重逢後的第一個生辰,生生為索恩耽擱了數月,如今也該為你補上了。”
沐昕的酒杯停在指間,他明若靜水的眼波掠過來,數分感動數分苦澀。
“生辰?”他搖頭自嘲一笑,“原來你失蹤那日......是我的生辰......”一語未盡便止住,只仰首罄盡杯中酒,飲酒的姿勢仿若那不是甘醇的一生醉,倒像是難以下嚥的劣酒。
我心中了然,知道當日因我的失蹤,他必焦心如焚,哪裡會記得那是他的好日子。
沐昕思索了一會,突然微微皺起了眉,驚道:“你如何記那麼清楚?難道當日你支走我,又不帶一個隨從獨自出門以致為人所困是因為我?你原本是為了我的生辰,才中了招?”
我暗道不好,這人怎生敏銳至此?急忙笑道:“哪有這事,不過巧合罷了。”不待他再問,笑盈盈舉杯:“來,今日補辦生辰筵,正當好春時節,且名為‘春日宴’”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南唐馮相,典雅樂府,一首春日宴,數代來傳唱不衰,一曲祝酒,情思旖旎,我這番隱晦暗示心意託付,勢必要醉了沐昕去。
他果然已醉,正執壺的手微微一顫,竟潑灑了些酒液出來,我急忙伸手去扶,卻被那酒液滴落手指,微綠的酒色染上如玉手指,剔透分明,我哎呀一聲,正要取了絲帕來拭,卻見沐昕微笑著,輕輕拉過我的指尖,遞到唇邊。
我腦中轟的一聲,頓覺全身有如火燒,只覺一定連髮絲也已紅透,抬目去看他,他笑容迷離,目光晶瑩勝水,我只覺得渾身發軟,似是醉意上湧,手微微一掙,全無素日的力道,倒似故作姿態般,依舊牢牢被沐昕執住。
沐昕微笑著,微微斜首,烏黑長髮垂落我手背,白玉般的額在滿室華彩中有如明珠生輝。
我咬住唇,瞪大眼,看著沐昕俯首,將我的手指輕輕一吻。
他的唇流連我指上,溫柔而細膩,如春風拂過般,一點點吻去淋漓的酒液,雙唇觸及肌膚之處,猶如火苗點點燃著,一路灼熱的燒過去,我的顫慄,頓時從指尖直通心底,震得我渾身都在微微顫抖。
......
忽然指尖微痛,我哎呀一聲,忙不迭縮手,卻見對面咬了我一口的男子,一縷笑意流轉,少了幾分往日不食煙火的孤高,多了幾分沉溺紅塵愛戀的溫暖,越發的風神如玉,眉目似畫中人。
我被他看得竟有些局促,只覺得那只被吻過的手指有如待藏利器,竟不知該放哪裡合適,我甚至想過是不是揣到懷裡,揣到他看不到我也看不到的地方,免得我一見自己的手便尷尬,然而我又怕他笑我。
清咳一聲,只好顧左右而言它,紅著臉故作鎮靜,道:“還是別喝了,先吃些菜,今日這宴,可是我叫寒碧好生準備著的,你可不要辜負她的好廚藝。”
沐昕一直緊緊看著我,見我實在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終於體貼的低頭去看那菜。
當先一道菜,以金棗,銀魚,新筍,銀杏合燴,以荷葉墊底裝鈞窯白瓷盤,色彩明麗斑斕,香氣清芬,沐昕贊:“好精雅!”伸筷去夾,我虛虛一攔,笑道:“先別急著吃,我還沒報菜名呢。”
沐昕饒有興趣的放下筷子:“你是給我補祝壽呢還是折騰我呢?”
我笑:“兼而有之,且聽著,菜名出來了,你得報上出處,不然不許吃。”
沐昕揚眉:“你果然是要折騰我。”
我不理他,緩緩道:“此菜色彩明豔而味淡回甘,名兒卻有些囉嗦:‘一對鴛鴦眠未足,葉下長相守。’”
沐昕對盤中一看,點頭道:“貼切,”說完夾了塊新筍,笑道:“晏殊,雨中花。”
我抿嘴一笑,待他嘗過,又取了些給我,才指著第二道菜道:“綠嬌紅小正堪憐。”
天青琉璃盤中,潤紅的水晶肘子顫巍巍粉嫩一團,色澤可愛。
“晏幾道,臨江仙。”沐昕抬首對我一笑,輕輕道:“我喜末兩句:莫如雲易散,須似月頻圓。”
我回他一笑,道:“我亦如此。”
沐昕的目光落在第三盤菜中,見那淡黃微紅交雜的菜色香氣撲鼻,輕笑道:“你且莫說,待我猜猜看,‘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對否?”
我喜盈盈道:“對了,昔日神童,總算沒丟了功課,這木樨倒是尋常,但那靈消炙可非凡物,一隻上好全羊,能用的肉不過四兩而已,也配得上易安的鷓鴣天了。”
沐昕布菜進我的盤絲碟內,淡淡道:“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我倒覺得,這句形容你最合適。”
我嗔道:“你也忒不自謙----”話說了半句立時飛紅了臉,我這話說的好生羞人,他誇我,我說他不自謙,那豈不是自認為是他的人?這想頭,心裡想想也就罷了,如何就說出來了?
一時暗恨今夜月亮太大太圓,春風太柔太溫暖,燭光太綺麗太搖曳,他的笑容,太清逸太醉人。
......
一道道菜的猜過去,彼此醉倒在彼此的笑意與眼波裡,不知何時他已攬我在懷,而我懶懶在他杜衡氣息的籠罩下,將頸擱于他肩時,只覺得有生以來從未有如此刻寧和靜好。
很多很多年後,我想起彼時光景,只恨時光未曾停留在那一刻,若是彼時光陰凝注,停在那刹的渾然忘我裡,不須再面對日後痛徹心扉的的顛倒跌宕,風波磨折,我願傾畢生的幸運,無悔換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