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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陵繚亂》第114章
第三部 第103章 平叛

  天蒙蒙亮的時候,恒迦起了身。他輕手輕腳的穿好了衣服,又坐回了床榻旁,深黑得望不見底蘊的眼眸,散射出如煙籠萬巒的上古森林一般幽邃無形的目光,四面八方流向那還在沉睡中的女子。

  一縷初升的陽光從窗外流瀉進來,不偏不倚地正好落在了她的身上。

  指尖,發尾,被子的褶皺——全都像要融在日光下,乾淨的好似透明。淡淡陽光隨時間移動,恰好從門扉中進入,映在她臉上。 眼睛,鼻子,嘴唇。散落的發絲,都虛幻起來,像是要消失一般。一切的一切,美好得不真實,仿佛完全不屬于這肮髒塵世。

  他無聲地歎息了一聲,拉起薄薄的被子,蓋住身邊睡熟了的人,為她撥開一縷墜到額前的發絲。

  至少現在這一刻,這里還是甯靜溫煦的。閉上眼睛,他暫時不去想那障礙重重的將來,只靜下一顆心,思緒在她那如白梅一般清冽的溫香中慢慢飄遠,漸漸融化……

  昨夜的春光旖旎,如光如影,如暮如夜,緩緩地,透化著他的心。禁不住,他又俯首輕輕吻了一下她的面頰,胸口間滿溢的幸福,幾乎要將他整個融化……她,終究是屬于他的了。

  突然,他斂卻了笑意,眉心隱隱地浮起了一絲複雜的神色。

  有那麼一段時間,周圍一片沉默,安靜得甚至可以聽見窗外雪落在地上然後碎掉的聲音。

  淡淡陽光鋪灑在兩人身上,卻是溫暖而哀傷。

  其實有時候陽光也是很無情的東西。

  就因為給予太多,才覺得無論怎樣都很留戀,幸福和幻覺從來都只有一步之差。

  也是時候——離開這里了。

  見她睡得香,他更不忍心叫醒她,壓低了聲音道,“長恭,等著我。兩個月之內,我一定會想辦法接你去漠北。”說完,他直起身子,又靜靜看了一會她的睡顏才轉身離去,在走到門口的時候又忍不住折轉身來,走到了她的身旁,低頭湊到了她的脖頸邊,在上面輕輕地吸了一下,留下了一個暗紅色的印記,散發著妖媚的誘人氣息。

  “等著我,長恭,” 他有再次重複了一遍,這才戀戀不舍地離去。

  聽到他的腳步遠去的聲音,長恭立刻睜開了眼睛……其實,在他穿衣的時候,她就醒來了。只是她心里猶如小鹿亂撞,不知該怎麼和他開口,尤其是——尤其是經曆過了昨晚的一切……

  她和他之間,有了比之前更多更多的牽絆……

  她和他之間,更加不可分離……

  這就是——身為一個普通女人的幸福嗎!

  她的手上留著他皮膚細膩光滑的觸感,她的唇上殘存著他的余溫,她的眼前閃爍著他時而神秘莫測時而溫柔似水的目光,耳邊是他動聽的嗓音不斷回響。心緒時時刻刻被他的影子干擾,無可救藥的愛戀與脈搏的跳動交織在一起,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無休無止的思念。

  她忽然起身披了一件外衣,匆匆往外走去。等她趕到府門口的時候,只見他乘坐的犢車已經離開了。車輪轔轔,那一襲白衫的身影終于還是沒有見到,前路依然渺茫,她空寂的心卻凝定下來,遠望遙處銀裝素裹,一派濃黛淺愁。

  兩個月,只要兩個月。他就會再次回來。

  就在這個時候,卻傳來了南安王高思好謀反的消息。這位高思好,是神武帝高歡的堂侄的兒子,算起來也算是高家的宗室。他在文宣帝高洋在世的時候頗為受寵,這個名字也是高洋所賜。一路下來,經曆高家數帝,他倒是一直平平安安。

  這次造反的理由說起來也有些牽強,只是為了一個女人。皇帝身邊的其中一名佞臣斫骨光弁奉使至朔州,高思好奉迎招待甚謹。斫骨光弁仗恃朝廷使臣的身份,待之倨敖,勒索錢財,打罵眾將,竟然還當眾調戲高思好的妻子。高思好一怒之下,干脆舉兵造反了,他自號大丞相,直接帶著大軍向晉陽進發了。

  身為宗室,危難關頭,長恭自然是挺身而出,以統軍主帥的身份帶領著大軍趕去平息這場叛亂。

  長安城。

  昏暗的天空飄落著白雪,片片紛飛,似瓊珠密灑。位于王宮一角的禦書房內,身穿紺色深衣的周國皇帝宇文邕正全神貫注地批閱著奏折。男子美麗而帶著英氣的臉在燭光下熠熠生輝,散漫披在肩上的長發燦爛如同柔軟的流蘇。他的眉眼流轉,盈溢著淡淡的波光。

  皇後正在一旁為他磨著墨,還不時抬起眼來看看自己的夫君。在這樣溫馨輕暖的氣氛下,她忽然想起了很早之前在月牙湖前的一幕,那時的自己還是太過年輕了,為了所謂的自由而接受了他的提親。可是現在,比起那虛幻的東西,眼前的這個男人才更加真實。

  自從她上次大膽說出了自己的心意之後,當夜,他就宿在了她的寢宮里。那一夜,他和她,是如此的親密,如此的接近,可不知為什麼,那種溫和的疏離感卻是揮之不去。即使在這種時候,他似乎也有著不同于常人的克制力。

  要說唯一看到他失去冷靜的時候,恐怕就是那一次了吧……

  就在她陷入了回憶的時候,忽然只見皇帝最信賴的手下阿耶匆匆地進來,臉上似有一絲喜色,仿佛急著想說什麼,不過在看到她在這里時稍稍猶豫了一下,只是請了安,卻沒說什麼。

  “無妨,皇後也不是外人,有什麼就說吧。” 宇文邕放下了手中的筆。

  阿耶這才趕緊說道,“皇上,齊國的南安王高思好反了。”

  宇文邕的神色依然平靜,似乎並不怎麼驚訝,“朕已經收到消息了。高思好平勇武能戰,如今因為造反也是由于高緯過于寵信那些佞臣,這樣下去,齊國又怎能不亡!”

  “有個這樣的皇帝,我看齊國遲早是要完蛋的!” 阿耶撇了撇嘴角。

  宇文邕若有若思的凝視著窗外飛舞的雪花,“若是沒有那幾位善戰的武將,齊國恐怕也撐不到現在了。對了,這次去平滅高思好的主帥是誰!”

  阿耶遲疑了一下,“回皇上,是蘭陵王。”

  宇文邕的眉角輕輕跳了一下,眸中一抹水月般的柔色流漾,容顏卻瞬間變得冷然,“是她……那麼就讓他們在自家門口去鬧個夠。借高長恭之手幫我們消滅一個棘手的潛在敵人,也不是一件壞事。” 他頓了頓又道,“”你讓他們再多打探一些消息,一旦有新的消息立刻來通知朕。“

  阿耶應了一聲,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又說道,“對了皇上,聽說高緯身邊的那些佞臣,似乎和斛律光高長恭他們頗為不合……

  他又將探聽到別的消息一一道來之後,這才退了下去。

  宇文邕揉了揉眼角,側頭看了她一眼,面色溫和地說道,“阿云,天色也不早了,你先去休息吧。”

  她點了點頭,又像是猶豫著想說什麼。

  “怎麼了!阿云!” 他挑了挑眉。

  “皇上,有句話臣妾不知該不該講。”

  “有什麼話你就說吧。”

  她抿了抿嘴角道,“皇上,其實那幾位武將與佞臣不和,對我們來說,實在是件好事。古往今來,已經有了不少前例,那些小人的力量往往比軍隊更可怕,或許不用我們動手,他們就會自毀長城。”

  宇文邕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眼中露出了複雜莫明的神色,“你說得一點也不錯。”

  那個人,一定不是那些佞臣們的對手吧。

  這一夜,宇文邕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紅衣如火的俊美少年踏月而來,站在高高的牆頭揚聲約戰,凜凜劍光映著冷冽倨傲的眼神,昂揚的戰意濃烈得似潑墨寫意,飛揚的眉宇秀致又如工筆人物,她如同夢幻中的戰神一樣,迎著朔方的罡風,在金色陽光的照耀下,手揮黃幟,指揮士兵發動攻擊……凝成一幅令他銘心刻骨的畫卷。

  可就在此時,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間消失。

  那威風凜凜的少年忽然換作了一身女裝,渾身是傷的躺在那里……

  幽暗的空曠里,噬人的寂靜仿如地獄鬼怪般在她身周張牙舞爪無聲嘶吼;沒有一絲風,一張巨大的銅網閃著妖異的光芒盛開在她的腳下,一張張利刃,一支支長箭,仿佛都迫不及待地欲破網而出,就如地獄煉火里伸出的一雙雙枯手,凶狠而急切地要那把她就此拖進萬劫不複的深淵……

  他心急如焚,身子卻像是被定在了原地,根本邁不出一步,只能聲嘶力竭地大喊了一聲她的名字,“長恭!!”

  刹那間,他忽然睜開了雙眼,看到頭頂上的天花板,這才稍稍松了一口氣,原來不過是場噩夢。但即使是場夢,他已經出了一身冷汗。

  “皇上,您沒事吧!” 皇後睡眼惺忪地坐起了身子,低聲問道。

  “沒事……” 他起了身,披上了一件外套,朝著門外道,“來人,立刻給朕把阿耶叫來!”

  他必須要做些什麼,才能讓自己稍微安心一點。

  “皇上,您說什麼!要專門派人密切注意高長恭!必要時候還要保證他的安全!為什麼!皇上!” 阿耶對皇帝匆匆下達的命令似乎有點不理解。

  宇文邕面無表情地說道,“因為這個人,朕要親自對付。”

  胸口和肩部的傷處還在隱隱作痛,似乎永遠都不會痊愈。他的心里再次被相互交織的愛與恨折磨著。

  這是個劍與血的時代。

  即使是如此殘忍黑暗的年代,依然有最美麗的景色在血腥以外的地方怡然盛開。

  那個人,就是這最美麗的景色。

  美麗的靈魂,不該被那些人所汙辱。

  不管是愛也好,恨也好,他絕不會允許別人來傷害她,因為,那個人只能是——屬于他的。

  天蒼蒼,野茫茫。朔風勁吹,冬天的雪野一片荒涼。

  長恭立馬高崗之上,朝著遠處眺望,只見那一望無際的雪地上,有大批穿著齊國軍隊服色的騎兵在奔跑。那些人,緊擠在一起,隊形很亂,從北而來,橫過大路,沿著盆地的土坡,懶散地往晉陽方向集結。

  “王爺,那些一定是高思好的叛軍了!但是,他們一定沒有料到,我們這麼快就能趕到這里。” 段洛在她身邊說著,聲音里卻是抑制不住的興奮。

  長恭看著那些大汗淋漓戰馬和懶洋洋的兵士,眯起了眼睛。她知道,這次她一定能平滅這些叛軍。

  更何況,她要速戰速決,不想在這里浪費更多時間。

  山崗上已經迅速地架起了不少弩機,只等她一聲令下,那數以千計的弩箭就會朝那些叛軍射去。

  “王爺……我們是不是該進攻了!” 段洛有些心急道。

  長恭一臉平靜地望著那些叛軍,一直等到他們漸漸進入了射程之內,這才將手一揮,干脆利落的發號施令,“射!”

  她的話音剛落,頓時箭雨蔽天,隨著無數勁箭如暴雨般落下, 叛軍中立刻響起一聲聲慘叫聲……

  一見時機已到,長恭用那張面具輕輕掩住了自己絕世的容貌,清朗的聲音擲地有聲,“殺!” 身為主帥,最先沖下去的人,自然是她!

  騎兵們結成雁形的隊形,縱馬飛跑起來。晉陽附近溝壑縱橫,坡直的崖陡,在沖殺的途中,摔死了幾十個騎兵。但即使如此,她和她手下的騎兵沒有放松速度,不斷往前沖殺。一路而去,騎兵們高揚著手中的長槊和大刀,沿路劈砍著叛軍。人頭紛紛落地,鮮血如夏花般怒放。

  那種萬馬奔騰、沖刺呐喊、兵刃交擊、鼓點震天的酣戰之聲多麼猛烈多麼動人心魄,再加上將士們自身沸騰激發的熱血,舉槍跺地躍躍欲試的狂躁,那些“順從天命、報效皇恩、升官發財、封妻蔭子”都是沒人能聽到也沒有任何效用的廢話。只有眾目睽睽下領頭沖鋒陷陣的統帥,她的一舉一動的從容、鎮定、流暢、優雅,那般完全置生死于度外的滿不在乎,駿馬騰踏,修長的紅色身影當先向著彙成了巨大死亡漩渦的戰場傾壓而去……

  于是緊跟在他身後的也穿著紅色盔甲的上千名騎衛,在那一瞬間蛻變成千上萬嗜血的凶獸,奔湧撲進統帥鎖定的戰場缺口,用尖牙利爪撕裂、擴大、席卷、吞噬,將擋在面前的世間一切事物都拆毀成四散飛濺的碎片。缺口就這樣化為裂隙,裂隙化為深溝,深溝化為支離破碎最終崩潰了的敵陣,廣闊的戰場上只剩下大風狂卷的慘叫與流淌成河的鮮血……

  高思好的叛軍很快就潰敗下來,匆匆忙忙往回撤。

  長恭一聲令下,命令士兵抓緊追殺叛軍,不給他們絲毫喘息的機會。

  就在這時,她聽到雹子似的馬蹄聲在背後不遠處響起,猛然撥轉馬頭,卻看到高思好正從她的左翼斜插過來,彎弓搭箭,准備朝她發射。

  她趕忙低頭伏在鞍子上,嗖的一聲,箭擦著她的肩膀而過,還削斷了幾根發絲。

  “高長恭,當今皇上昏庸無能,任用奸臣,殘殺無辜,你又何必為他賣命!” 高思好見一箭未中,不由氣急敗壞地吼道。

  長恭冷冷注視著他,“南安王,如今我大齊強敵周圍環繞,你不好好為國效力,反而鬧出這種事。一旦鬧起內亂,只會叫那些外敵漁翁得利。我要守住的,不只是皇上的大齊,更是百姓們的大齊,你若識相的話,就快快投降,不然,休怪我手下無情!”

  高思好忽然奇怪的笑了起來,“高長恭,鳥盡弓藏,只怕滅了我之後,你也未必會有什麼好結果吧!”

  “別再廢話!” 長恭抖了抖手中的長劍,猛地沖了上去。幾個回合下來,對方開始招架不住,于是趕緊掉頭飛馳。

  長恭立刻揚鞭猛追,看著距離越來越近,她瞄准目標,猛地甩手,把長劍向他的肩部擲了過去,劍尖穿透了他的兩當甲,著著實實刺進他的體內。

  高思好大喊了一聲,搖搖晃晃,沒有即時載落。她飛快地縱馬跑到他的身邊,從刀鞘里又拔出了刀,指著他的胸口道,“南安王,你還不投降!”

  他的口中頓時噴出鮮血,斷斷續續道,“有這樣的狗皇帝,這樣的臣子……這個國家完全沒有希望可言……只有推翻他們……才是唯一的出路……” 他忽然笑了笑,“既然這樣做了,我就根本沒有投降的打算!”

  說完,他忽然伸手拉住了長恭手中的刀,使勁的插進了自己的胸口……用僅存的氣力說出了最後的一句話,“今日吾身歸塵土,他朝君體也相同……”

  在這一瞬間,她忽然又感到了那種強烈的疲倦感……

  戰斗終于在黃昏時分落下了帷幕,由于高思好的被殺,叛軍這方軍敗如山倒,大勢已去,而其麾下二千人,最後被擠壓在一塊空地上,她派劉桃枝包圍了他們,且殺且招,但那些人卻依然頑抗抵禦,直到大部分都戰死為止……

  夕陽如血,正在西方往下沉落。此時的戰場,卻是一片寂靜。

  而這令人感到空虛的寂靜,卻總是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後,西方落山的夕陽照著滿地死尸傷兵、斷戟折箭、臥馬破鼓、殘幡半旗,風中傳來傷者斷斷續續的痛哭哀號,負責打掃清理戰場的士兵疲憊而麻木地忙碌著。

  一切,都結束了。

第三部 第104章 毒酒

叛軍被平滅的消息傳到了鄴城,皇上龍顏大悅,並下令讓長恭將一眾俘虜,包括高思好的家人全部押解到鄴城。

 這一次平叛,從出發到完勝回來,長恭只花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可謂是速戰速決。

 一回到鄴城,長恭還沒有進攻面聖,就聽到了一個令她震驚的消息。

 琅琊王高儼---過世了!

 “小鐵,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在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她只覺一陣氣血上湧,悲傷,憤怒,或是別的什麼情緒,連她自己也不明白,但最令她痛如刀絞的是---這是九叔叔最喜愛的孩子啊!

 “我知道你一定是這個反應,而且我也不信高儼會這麼莫明其妙的病死,所以特地進宮去打探了一下。”小鐵順手倒了一杯茶給她,“上次多虧了斛律大人,才沒有將事情鬧得更大,但皇上那時已經起了殺心。我聽宮女說,高儼每次吃飯前太后自己都親口嘗試怕皇上下了毒。但是她總有疏忽的時候,前些日子,皇上趁太后睡覺,騙高儼早起打獵,結果讓衛士劉桃枝將他背到自己的宮裏砍了頭。對外---就說是暴病而亡。”

 長恭無力的坐了下來,腦中混沌一片。難道在高家中,永遠都要上演兄弟骨肉相殘的悲劇嗎?若是九叔叔地下有知,該是多麼的傷心……

 她的腦海裏浮現出在很久很久以前在長廣王府裏,小高緯非要將她當馬騎的一幕。那樣一個純良的孩子,怎麼會變得這麼殘忍?

 那個被他親手殺死的人,是他的親弟弟啊……

 “恆伽哥哥臨走前特別要我提醒你,無論宮中發生事你都不要出聲,更不可以在皇上面前有任何微詞,一定要忍耐著等他回來。”小鐵忽然又說道。

 長恭心裏一動,她明白恆伽的意思。

 “對了,這是恆伽哥哥托人從漠北帶來的信,剛到了沒幾天。”小鐵又將一封尚未開封的信箋遞了過來。

 長恭一把奪了過去,眉眼間掀起了幾似亮色,本來還是僵硬著的動作,像是突然注入了活力一樣敏捷起來,她湊近眼睛,仔細的注視著紙。在匆匆瞥了幾行後,她的眼睛越來越明亮,輕聲道,“恆伽再過十天就回來了!”

 “真的嗎?”小鐵也喜不自禁。

 長恭點了點頭,“能離開這裏也好。我好像已經越來越不適合這個王宮了。”她想了想,又望向了她,“小鐵,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是跟我去漠北,還是---”

 “怎麼說我也是你的王妃,當然是跟你去啊。”小鐵挽起了一個笑容。

 長恭拍了拍她的腦袋,“小鐵,這些年來也委屈你了。你現在也不小了,再這樣下去的話,會耽誤你的終身大事的。”

 小鐵的臉色微微一變,“你這是在趕我走嗎?”

 她趕緊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覺得不能再用蘭陵王妃的身份繼續束縛著你,畢竟你也要真正的嫁人對不對??”

 小鐵撇了撇嘴,“現在這樣不是挺好,我還能為你和恆伽哥哥打個掩護……”

 長恭的面色似乎有些尷尬,“你早知道了對不對?”

 “當然啦,我又不是傻瓜。”小鐵睨了她一眼,“不過我為你和恆迦哥哥高興,畢竟在這世上,找到一個你喜歡他他又喜歡你的人不容易。”

 長恭抬眼望去,只見她露出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忍不住說了一句,“小鐵,你也會遇到那樣一個人的。”

 小鐵的眼中掠起了明亮的笑意,“找到喜歡的人要看緣分。人生漫長,如果遇得到完滿的愛情,當然是三生有幸。如果遇不到喜歡的人,也絕不萎謝,獨自開放的花,一樣芬芳。”

 長恭微微一愣,很是驚訝小鐵居然說出這樣一番話,這個女孩,似乎比自己想像的更加成熟了……

 “那你就先隨我回漠北,到了那裏再說吧。”

 沒過幾天,皇上帶著群臣去了晉陽。這一次他別出心裁,要在汾河上舉行賞功的儀式。

 二月早春,一切都在復蘇中,積了一冬的白雪慢慢化去,小草從雪下微探出些淡青色,樹葉也開始生出新芽。耀眼卻溫和的陽光灑在身上,映出滿身的暖意來。河水衝破了薄薄的浮冰,歡喜的奔湧起來,那浮冰跟隨河水流動著,被陽光一點點消融,終於——春天就快要來了。

 皇上所乘坐的龍舟一派華麗,只見龍頭高昂,飛揚有神,雕鏤精美,龍尾高卷,龍身還有數層重簷樓閣。只是仍隱藏不住,那隱隱透出的腐朽氣息和褪去華麗的衰敗。皇上摟著愛妃馮小憐,正和一群大臣們談笑晏晏,隨行的樂師們在一旁彈奏著美妙的琴聲,夕陽的餘輝把纖細的琴弦染成閃閃發光的金紅色。寧靜的弦音像潺潺的溪水柔柔地在他們的手指下流淌,流露出一種難以名狀的雋永與溫和。

 但很多人都知道,這種溫和不過是個假像而已。

 長恭當然也知道。尤其是留意到馮小憐那明顯帶著敵意的眼神,她的心裏就隱隱湧起一種莫名的不安。而當看到剛剛殺了自己弟弟的皇上好像沒事人一樣恣意玩鬧,心裏更是被一種說不清的煩躁所控制。

 皇上在玩樂了一會後,目光一轉,落在了長恭的身上。他看起來似乎興致很好,所以出乎意料的特地走到了長恭的面前,還親熱的攬著她的手道,“蘭陵王,你不愧是我大齊常勝將軍啊。聽說,你出兵為將帥,每每躬勤細事,深得將士敬愛。戰場之上,雖得一瓜數果,必與將士共用,故而得其死力。如此好王爺,真是我大齊社稷之福啊!”

 “臣不敢當,皇上謬贊了。”長恭連忙用上了幾句官場上的套話。

 “不過你身為王爺,在戰場上坐鎮指揮就可以了,為什麼每次都親自騎馬,衝鋒陷陣,入敵陣太深,如果有危險,後果不堪設想啊。”皇上親自執酒,遞給了她。

 看到皇上那雙和九叔叔一模一樣的茶色眼眸,竟然露出了隱隱的擔心之色,長恭只覺久違的熟悉感就這樣襲來,很久很久以前,她經常能見到那樣意雙飽含著擔憂的茶色眼眸……她的胸口一陣酸漲,脫口道,“家事國事,於公於私,臣都應該這樣做。身為皇室宗親,臣衝鋒陷陣,家事親切,完全是臣的本分。”

 皇上微笑,點頭表示贊許。這時,站在皇上身後的韓長鸞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什麼。皇上竟然面色陡變,他陰沉著臉,一揮袍袖,回到禦榻上坐下。

 長恭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有一件事她明白,那就是韓長鸞一定不會說什麼好話。不過想了想自己剛才的言行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妥,於是也就不把這當一回事了。

 船上的甲板上忽然支起了幾口大鍋子,接著侍衛們將那些俘虜帶了上來,一個一個地扔進了那些鍋子,這被帶上來的十多人,基本都是高思好手下的將領。也許是知道必死無疑,這些人個個都是面無表情,只是等鍋子裏的水撲騰撲騰冒起了水泡,他們這才因忍受不住巨大的痛苦而慘叫起來……

 長恭輕歎了一口氣,轉過了頭,如果知道是這樣的結果,還不如就在戰場上殺死他們,也免得受這番折磨。

 這種賞功儀式,實在是令她如坐針氈。

 好不容易等到這批俘虜全被烹殺,皇上又下旨派人把高思好的妻子高懸于船上的木柱上,讓宮中的太監以及禁衛軍士兵以她為靶子,練習射箭解氣。被脫光了衣服倒吊在高桿上的婦人不停嗷嗷慘叫,淒慘至極。眾人彎弓搭箭,不一會,就把婦人射成個刺蝟。可婦人一時三刻還死不了,在桿頂翻來覆去,一個勁輾轉哀嚎。皇帝身邊的內侍受命,把布帛沾油往婦人身上投去。而後,點起火,扔在她的身上,只見那婦人瞬間就成了一個火球,那淒厲的慘叫聲久久不曾散去……

 船上的文臣,大多不忍再看,而那些陪同皇帝玩耍的武夫和宦者,各個鼓掌大笑大叫。

 長恭低垂著頭,握緊了雙拳,用盡全力才將所有的憤怒壓制下來。腦海裏卻忽然浮現出高思好曾經說過的話,“有這樣的狗皇帝,這樣的臣子……這個國家完全沒有希望可言……只有推翻他們……才是唯一的出路……”

 她的心第一次開始動搖了,難道她要守護的就是這些人嗎?

 這時皇上自己也取了一張宮,想射向那個已經奄奄一息的婦人,但無奈技藝不精,於是一怒之下,他怪罪於手下的那些宦臣們,立刻下令將其中的十六人推倒船頭斬首。剛剛還在鼓掌大笑的那些人,根本沒想到一轉眼厄運就降臨到自己身上,還沒來得及,就已經被砍掉到了腦袋。

 這下,幾乎所有的大臣們都心驚膽戰的看著這一幕,誰也不敢多說一個字。

 皇上似乎覺得意猶未盡,又下令要將高思好的孩子帶上來,如法炮製。那一男一女兩個孩子不過六七歲,被押上來時候已經是淚眼模糊,想必是聽到了母親的慘叫。當他們看到自己母親被燒死的樣子更是大駭……小女孩嚎啕大哭,男孩子畢竟是將門之後,抹了一把眼淚大聲罵了一句,“狗皇帝!”

 皇上嘴邊的肌肉微微一動,卻又笑了起來,“怪不得你們的爹敢謀反,連個孩子都這麼大膽。來人,將這兩個孩子吊在木柱上,一刀一刀剮下他們的肉……”

 他的話還沒說完,忽然只見一道銀光閃過,那兩個孩子居然撲通一聲倒了下去,再一看,兩人的喉間各有一個傷口,因為這一劍乾淨俐落,速度極快,所以過了一會兒,鮮血才從他們的喉間噴了出來。

 眾人震驚地望向了那個出劍的人,只見那位英姿颯爽的絕色少年只是擦拭了一下劍上的鮮血,又輕輕插回了劍鞘,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來,彬彬有禮道,“皇上,這兩人對皇上如此無禮,臣也是憤怒之極才匆忙出手,不過臣自知此舉過於冒失,所以請皇上降罪於微臣吧。”

 皇上臉上的表情有些僵硬,但既然對方都已經這麼說了,他也只好勉強地笑了笑,“蘭陵王,你也是為了朕才出手,朕怎麼會怪罪於你呢?好了,今天的遊戲也到此為止,宴席也該開始了。”

 “多謝皇上!”長恭再次坐下去的時候,覺得自己的背後隱隱沁出了一層冷汗。望著那兩具被拖走的屍體,她的神色一陣黯然。

 恆迦,快一點回來吧。她已經---不想繼續在這裏待下去了。

 宴席結束之後,大臣們紛紛搭坐著小船離開,偌大一個龍舟內,除了宮女侍衛和內侍們,只剩下了皇上和他最為寵愛的馮淑妃,還有那如影隨形的韓長鸞。

 “皇上,您看這蘭陵王成何體統?臣剛才就對皇上說了,他說什麼家事親切,明擺著就是有反意,他不過是皇上的臣子而已,皇上的家事關他什麼事?必定是心裏有鬼才說出這樣的話。”韓長鸞佯作怒道,

 皇上一言不發的注視著河面,面色一片鐵青。

 “是啊,韓大人說得對,蘭陵王根本就是對您不滿,剛才才做出那樣的舉動,簡直就是不把您放在眼裏。若是說他沒有心存反意,臣妾也不信。”馮小憐也趁機添油加醋。

 韓長鸞望了一眼馮小憐,兩人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敏銳的知覺告訴他們,這是個扳倒蘭陵王的最好機會。

 “不過這也難怪,皇上您也知道蘭陵王素來和琅琊王親密,現在知道他就這麼死了,一定對皇上心存懷疑,所以對皇上不滿……”馮小憐沒有說下去。

 皇上雖然還是沒有說話,臉色倒是越來越難看了。弟弟高儼的背叛對他來說是一生中最為恥辱的事。

 “皇上,聽說琅琊王之前先去找的是蘭陵王……”韓長鸞神秘兮兮地又插了一句,“由此可見,蘭陵王已經知曉了此事,雖沒有參與,卻不告訴皇上,這不是明顯是站在琅琊王一邊嗎?”

 “行了,別說了。”皇上似乎在思索著什麼,脫口道,“但畢竟他也立下了不少功勞……”

 “皇上,”韓長鸞意味深長的笑了笑,“您不覺得,他的功勞過大了嗎?若是他一旦仿效高思好,恐怕到時……”

 皇上的腦海裏忽然掠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在長廣王府裏纏著長恭玩騎馬遊戲的情景,不過,也只是一刹那,他就聽到了自己冰冷的聲音,“韓長鸞,不忠於朕的人,你說該怎麼處置?”

 韓長鸞的唇邊揚起了一抹高深莫測的笑容,“皇上,不忠於您的人,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永遠消失。”

 皇上似乎有些疲乏了,擁著馮小憐往船艙走去,走了幾步又低聲道,“那就讓他走的體面一些吧。”

 一晃眼又過了兩日。

 從早上起來開始,長恭就覺得今天的天氣有些奇怪。整個天空灰濛濛一片,看上去倒有幾分像是要下雪的樣子。但如今已是早春季節,按常理是不會再下雪了。

 沒想到將近夜晚的時候,天空真的飄起了細雪,紛紛揚揚,猶如斷了翅的蝴蝶一般落在了地面上,又迅速消融,短暫的令人惋惜。

 幾抹細雪從視窗飄進了屋子了,潔白得彷佛不屬於這個汙穢的塵世。

 “真奇怪,怎麼好端端的下起雪來了。”小鐵一邊往熏籠裏添著熏香,一邊驚訝的說道。

 “是啊……”長恭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小鐵眨了眨眼,“對了,恆伽哥哥好像過兩天就來了哦。”

 長恭的面色微微一紅,故意作出好像剛想起來的樣子,“嗯……嗯,好像是吧。”

 “什麼好像是啊,你一定早就掰著手指算日子,這會兒還故意裝做不記得。”小鐵不依不饒地說道。

 長恭一下子被噎住了,趕緊輕咳了兩聲,面帶威脅道,“小鐵,你還想不想跟我去漠北?”

 這個殺手伺果然有用,小鐵立刻就堆上了討好的笑容,整個身子就撲到了她的身上,還嬌滴滴地說了聲,“夫君,別拋下奴家啊……”

 長恭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這時,門口忽然響起了侍女的聲音,“王爺,宮裏有人來了,正在廳裏候著。”

 長恭略帶驚訝的挑了挑眉,“宮裏的人?”不知為什麼,她的心裏又湧起了那種熟悉的不安,抬頭望了一眼小鐵,卻發現她的臉色蒼白的可怕。

 “長恭哥哥,為什麼宮裏會這個時候派人來?”她的聲音裏帶著一絲顫抖。

 “沒什麼,也許是皇上忽然想到什麼事要我辦。”她扯出了一個笑容,起身走出了房門。

 門外細雪霏霏,落在地上卻又化了,潮濕的如同眼淚流淌在地面上……

 走到廳裏的時候,她看到經常來通傳消息的王戈已經等在了那裏,他的面色十分古怪,在他身旁的桌子上,擺放著一個精緻的紫金酒壺。

 “王內侍,不知這麼晚來有什麼事情?”長恭沖著他笑了笑。

 他抬起頭來,定定地看著她,面部表情變幻個不停,最終還是說出了這一生最不想通傳的話,“奉皇上旨意,臣來送王爺上路!”

 長恭愣在了那裏,內心中忽然湧起一種奇怪的、無助的孤獨感。面對突如其來的死亡,她顯然有些不知所措。細細雪花隨著清風飄到了她的臉上,她感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刺骨的嚴寒。

 她木然地抬眼望向了那個酒壺,原來裏面裝盛的,是毒死人用的鴆酒。

 “不要!”只聽小鐵一聲大喝,跌跌撞撞地從門外闖了進來,撲通一聲跪下道,“蘭陵王忠謹事上,有大功於社稷……他有什麼罪,皇上為什麼要殺他!”

 王戈歎了一口氣,““蘭陵王功勞太大,正因為這樣,皇帝才對他不放心。”

 “長恭哥哥,你去見皇上,你趕緊去見皇上,你不能這麼莫明其妙的喝下這杯酒!”

 “王妃,皇上也不是想見就見的。”王戈似乎有些同情的看著長恭道,“蘭陵王,還是滿飲此酒吧。皇上有詔,你您死後,追贈太尉。您是個聰明人,也知道皇上的脾性,總不能拖延遲疑,耽誤皇家律法。倘若皇帝發怒,一家遭殃,老弱婦孺不免啊。”

 “長恭哥哥,這杯酒你絕對不能喝!”小鐵站起身來,嗖的一聲拔出了劍,“王戈,你要是識相就馬上離開,不然別怪我手下無情!”

 “小鐵!”長恭急忙制止了她。

 王戈的臉上卻是多了幾分無奈,“王妃,你殺了我也沒用。你們還是出不去的。皇上就是為了怕你們反抗,所以已經派禁衛軍包圍了這裏。一旦反抗,你們就是謀反。”

 “就算再多的禁衛軍,也擋不住蘭陵王!”小鐵惱道。

 “王爺,一旦被定成謀反之罪,王府裏的所有人都要死,還有,包括你的三哥一家,而且,也會牽連到您的好朋友,比如尚書令大人……”王戈垂下了眼眸,“我已經說多了。王爺,您知道該怎麼做。”

 長恭的瞳孔驟然一縮,內心深處仿佛有什麼被無情的撕扯了出來,令她倒抽了一口冷氣。

 “長恭哥哥,別聽他胡說八道,我們一起闖出去!”小鐵此時根本管不了別人,只知道萬萬不能讓長恭飲下這鴆酒!

 “小鐵,你別衝動,你過來。”長恭的臉上已經恢復了原有的冷靜,示意小鐵到自己身邊來。

 小鐵猶豫了一下,還是乖乖走了過來,她的嘴唇微微顫動著,眼圈已經泛紅,渾身火燙,五內俱焚……她不知道該怎麼辦……為什麼,為什麼就不能再晚幾天,為什麼不能等到恆伽回來……如果恆伽在這裏,是不是就會有更好的辦法……可是,可是這畢竟是皇上的命令,就算恆伽在,又能怎麼樣……

 她不管不管不管,總之一定不會讓長恭死!

 就在她一片混亂的時候,忽然聽到了長恭溫柔的聲音,“到時看到恆伽的時候,把這個交給他。還有,告訴他---那個約定,我永遠都不會忘。”她驚訝地轉頭想問什麼東西,只覺脖子後面被人一擊,然後眼前一黑,什麼也不知道了。

 “王內侍,你別怪她,她也是因為擔心我。”長恭從脖子上解下了那個恆伽送她的玉佩,輕輕放在了小鐵的手裏,又抬眼看了看他,“不過,能不能稍等片刻,我想用自己的杯子喝這杯酒。”

 王戈面露詫異之色,但還是點頭答應了。

 片刻之後,他看到長恭拿著一個盒子走了出來,一打開來,只見裏面居然擺放著一雙琉璃杯。前塵往事,瞬間掠過心頭,在恍惚間,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陽光明媚,桃花盛開的下午……

 當時的皇上讓他將這雙價值連城的琉璃杯賜予了蘭陵王,而如今的皇上,賜予蘭陵王的卻是一壺鴆酒。

 這是不是也算命運弄人……

 長恭鎮定自若地執起酒壺,往琉璃杯裏注入進去,琥珀色的酒水在晶瑩剔透的杯子裏閃耀著致命的光澤。透過那幾乎透明的酒水,她仿佛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幕,九叔叔正坐在窗前等著她,窗外繁密的細枝將春日的暖陽低低地折射進來,淡淡的陽光在他的的臉側投下淡淡的朦朧……

 她忽然輕輕笑了起來,眼中的眸光被笑擠得支離破碎,伸手拿起了琉璃杯,低聲說了一句,“此酒不能勸客,望你見諒。”說完,她一口飲盡了杯中的酒!

 鴆酒入口,咽喉嗆痛,其實和一般的烈酒沒有什麼兩樣。原來死亡竟是這麼平靜的事。

 在失去意識前的那一刻,她看到了窗外那些在燈籠照耀下飛舞的雪花異常的美,橘色的光,以及光下橘色的雪,夜空似乎也溫柔了不少……朦朦朧朧中,仿佛看到了恆伽的身影,耳邊還迴旋著他的低語,“長恭,這是約定……永遠都不能更改的約定。”

 “長恭……等著我。”

 忽然,很想讓自己化身雪花。那時,她一定會認清方向,隨著清風朝有他的方向飛,瀟灑地飄到他的身邊。這樣她就可以憑藉身輕,盈盈地沾住他的衣襟,貼近他溫暖的心胸,哪怕瞬間消溶也不怕,因為她將溶入他溫暖的心胸,永遠永遠。

 所有的意識都在瞬間碎成千片,萬片,每片映照著虛幻的微笑,灰飛煙滅,永遠地沉入黑暗。

第三部 獲救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她開始迷迷糊糊地有了意識。疲倦如百丈海水壓迫著她,自四肢骨骸中泛起濃重的酸苦,昏昏沉沉中,她聽到有人在一旁壓低著聲音說話,心下微動,強壓痛楚的低吟洩出唇際,眉心絞得扭曲,細密的睫毛努力撐開了眼簾。

 眼前的一片混沌,漸漸幻化成了一個模糊的身影,耳邊傳來了那急切的聲音,“長恭,長恭,你醒了嗎?”

 這個聲音……難道自己已經到了閻羅地府了?可是為什麼閻羅王的聲音那麼熟悉,好像在哪里聽到過……

 她定定地注視著面前那個人,腦中一片空白。那人一雙靜如天穹的琥珀色雙眸卻起了一絲漣漪——像清明,卻因心痛而迷亂;像透澈,卻藏了太多痛楚;像淡然,卻抹上了濃重的恨意……而現在,卻又添了一抹釋然與驚喜。

 當她的思維開始逐漸恢復的的時候,她忽然意識到這也許是個比閻羅地府更可怕的地方,因為眼前的男人居然是宇文邕!

 “我---沒死?”這是她醒來之後說的第一句話。

 “你當然沒死,你現在是在我大周的王宮裏。”他的語氣裏似乎聽不出什麼情緒。

 她大吃一驚,舔了舔乾澀嘴唇,“我為什麼沒死,為什麼會在這裏?我明明喝了那杯……”

 “死?恐怕沒那麼容易。”他彎了彎唇,“我大周有不少探子在齊國,在得知了你們皇上想處死你的消息時,他們就換了一種特別的酒,那酒的奇效就是會讓人陷入昏迷,但會呈現假死狀態,一般要七天以後才能恢復知覺,所以等宮裏人將你埋了之後,我的手下又將你挖了出來,帶到了這裏。我看我講得夠詳細了吧。”

 她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愣了半天才道,“為什麼?為什麼你要救我?”

 “因為”他的神色變得複雜莫名,“你是屬於我的。就算要死,也要你死在我的手裏。”

 長恭驀的想起了在草原上那冷酷無情的一刀,想起了當時他那悲哀,憤怒,傷心的眼神……不由心裏一沉,低聲道,“既然這樣,你要殺就殺。這一刀也是我欠你的。”

 “我說過了,有時死也不是那麼容易的。更何況,我也並不想殺你。”他的嘴角挑起了一絲沒有溫度的笑意,“雖然你是蘭陵王,但在我眼裏,你只是一個普通女子。”說著,他冷冷吩咐道,“來人,給她換上周國的女裝。”

 “我不要,我不要換周國的衣服!我更不要換什麼女裝!”她憤怒的搖著頭,“宇文邕,你也知道我是蘭陵王,千軍萬馬都攔不住我,就憑你這王宮裏的衛士們能攔住我嗎!”

 “以前的確是,不過現在……”

 “現在怎麼……”她剛動了動身子,卻覺得渾身軟綿綿的,幾乎使不出什麼力氣。

 “對了,忘記告訴你,這種酒還有一個缺點,尤其是對於習武之人來說。只要喝下它,就會折損一大半的功力。所以---你再也不會是蘭陵王了。”

 “你說什麼!”她忍痛直起了身子,“我會殺了你的,宇文邕!”

 一陣輕微的刺痛突然滑過她光潔的下顎,他的手強勁的托起她的下額迫使她不得不抬起頭,強烈的光線讓她看不清逆光人的臉,只感覺對方炯炯的目光不容置疑的穿透自己,聲音裏也帶著幾分僵硬。

 “難道你還不明白嗎?高長恭已經死了。從今以後,你就在我的後宮以一個女人的身份生存下去。”

 她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心裏又急又怒,一口氣沒順上來,再次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已經被換上了一身桑葉黃色的鞠衣,不由更是大驚,這一般都是嬪妃和命婦所穿的服色……她掙扎著起了身,每踏出一腳就仿佛踩在雲層裏一樣,虛浮的幾乎要摔倒。她連忙扶住了旁邊的架子,一想到宇文邕剛才說的話,不由心裏一涼,難道他說的都是真的?她是所向披靡的蘭陵王啊,她不能,不可以就這樣被囚禁,更不能失去自己最引以為傲的這一切……還有恆伽,不知道他怎麼樣了,如果他聽到自己被害的消息,又會怎樣的悲痛欲絕……不行,她不能待在這裏,她要去找他……要去找他……

 房門忽然被打開了,一個面目清秀的宮女端著東西走了進來,一見她已起身,急忙將東西一放,上前扶住了她,輕聲道,“娘娘,您不能到處亂走,皇上吩咐了您要好好休息。還有,娘娘,您先喝了這盅燉品……”

 長恭渾身一震,“你,你叫我什麼?”

 宮女巧笑嫣然,“娘娘,您知道嗎?在您昏迷的這些天裏,皇上夜夜守在您的身旁,茶飯不思,整個人都瘦了許多,奴婢還從不曾見過皇上這樣失魂落魄的樣子,可見皇上對娘娘不同尋常……不過,娘娘這般美麗的人,奴婢從來不曾見過……”

 “住口!”她怒從中來,一下子打翻了案幾上的燉品,“不許叫我娘娘,我不是他的妃子!”

 宮女愣在了那裏,忽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長恭也是一愣,忽然看到宮女的左手有一處紅腫,顯然是被剛才飛濺出的燉品燙到了,不由心裏一軟,走到了她的身邊,蹲下身子拿起她的手,低聲道,“對不起,讓你受傷了。你趕緊去敷些藥,這裏我會處理的。”

 宮女驚訝地看著她,脫口道,“娘娘”

 長恭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她為難這些宮女們又有什麼用,她們也不過都是奉命行事而已。

 “你叫什麼名字?”

 宮女抹了抹眼淚,揚起了一抹明亮的笑容,“奴婢叫小娥。是皇上派奴婢來照顧娘娘的。”

 “小娥,我不需要什麼照顧,還有我也不是你們皇上的妃子。”長恭站起身來,眼中閃爍著冷漠的光澤,“你先退下吧。”

 “那奴婢收拾了這些碎片,不然傷到您就不好了。”小娥一邊說著,一邊撿起了地上散亂的碎片。長恭望了一眼那些碎片,忽然心裏一動,趁小娥不注意,她偷偷藏起了一塊在自己的衣袖裏。

 夜半時分,天色已暗。昏黃的圓月霧濛濛,像罩了層細紗。宇文邕在批閱完奏章之後,並沒有回自己的寢宮,而是徑直來到了位於王宮西面的紫檀宮。

 這個宮殿位置偏僻,平日裏也基本不會有人過來,用來安置長恭是再合適不過。一想到心愛的女子如今就在那座宮殿裏,他的心裏一陣激蕩,腳步也加快了一些。對她究竟是愛,還是恨,他已經辨不清楚。但唯一清楚的是,他要她---永遠都留在這裏。

 就像現在一樣,她---就在他的身旁,在他可以觸手可及的地方。

 或許,他還要感謝齊國的皇帝才對,既為他大周清除了一個強有力的威脅,又給了他那樣始終沒有忘記過的夢想的東西。

 踏入房裏的時候,他發現她已經睡下了。

 淡淡的月光下,那散亂鋪開的黑色長髮猶如長安城最華貴的絲帛閃閃發光,還有幾縷盤亙在她白皙的頸間不肯離開,惹人遐想。下垂的睫毛隨著她細密的呼吸顫動,像蝴蝶撲打的羽翼。紅唇微歙,那幾乎透明的皮膚折射著剔透的月光。

 他忽然感覺自己的心跳加快起來,一種莫名的悸動從體內流過,仿佛又聽到了那久違的春天花開的聲音。

 在他的記憶裏,一直存在著一處特別的顏色。無法抹去,無法遮掩,漸漸地,成為了他心裏唯一的溫度。而月牙湖旁的一刀,卻又將這唯一的溫度冰封起來,但即使是這樣,那難以阻擋的熱量還是會透過冰層一點一點地滲透出來。

 愛著她的同時,他也在恨著她,恨她冷酷無情,在自己捨命救她之後卻給予他最深的傷害。將她帶到這裏時,他不是沒有想過報復她,狠狠地傷害她,徹底地傷害她,把他內心的痛苦全部發洩到她身上。

 可是,在看到她昏迷不醒的樣子時,他就知道他做不到。

 因為他愛她。

 所以,他只能將所有的空洞所有的掙扎所有的矛盾都深鎖心裏,埋藏。愛恨交織,混為一線,如冰火交融,一邊融化著,一邊燃燒著,一邊消失著,一邊積蓄著。

 毀滅與重生,同在一刻。

 他的指尖輕輕掠過她的面頰,感受著從那裏傳來的溫暖,現在,唯一屬於他的溫暖。

 從此之後,鐵馬金戈,沙場烽火,四邊伐鼓雪海湧,三軍大呼陰山動,這一切的一切,都將從她的生命中消失,從現在開始,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是他宇文邕的---女人。

 也不知在她的床榻邊坐了多久,他才起身離開。

 剛剛關上房門,長恭就睜開了雙眼,緊緊握著碎瓷片的手心裏已經冒出了密密的細汗。從他走進來的那一刻,她就醒過來了。但她一直忍耐著,因為,她心裏清楚知道自己現在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不到萬不得已,她不想動手,也不想浪費了這塊碎瓷片。

 因為,這塊碎瓷片,她有更想用的地方。

 確認他已經離開,長恭翻身下了床榻,悄悄走到了門邊。她早就留意到了門外一直有兩個守衛寸步不離的守在這裏,所以,要想從這裏出去,必須先解決掉這兩個守衛。

 整整睡了一天之後,她已經恢復了少許力氣。雖然沒有十分把握,但憑她的速度,對付這兩個人應該還是有勝算的。

 她一揮手將燭臺打翻在了地上,然後就在門邊靜靜等待著機會。

 外面兩名守衛一聽聲響,其中一位立刻進來看看是怎麼回事,只等他一踏進房門,長恭就用手裏的碎瓷片乾淨俐落的割斷了他的喉嚨。而另一個侍衛見裏面久久沒有動靜,也忍不住進來看看,結果被她用同樣的方法解決了。

 一下子解決了兩個守衛,她心裏不由稍稍松了一口氣,看來自己還沒到那麼糟的地步。於是她仔細地觀察了一下四周,小心翼翼地溜出了房間。

 穿過了長廊,紫檀宮的宮門就在不遠處。越是接近成功,就越要加倍小心,這也是她在長期的征戰中得出的經驗。於是,她將自己隱入了黑暗之中,仔細觀察著在宮門口的守衛,尋思著突破的方法。

 身後忽然傳來了一聲輕笑,她渾身僵硬地回頭,宇文邕那張熟悉而英俊的臉龐在她眼前迅速放大,那薄薄的嘴角邊還挽出了一絲弧度,“怎麼?這麼快就想逃出去了?”說著,他的目光落在了她手上那塊血跡斑斑的瓷片上,冷哼了一聲,“用這個就殺了我兩位守衛,果然不愧是曾經的蘭陵王。不過你知道宮門外有多少護衛嗎?你殺得完嗎?”

 他雖然漫不經心地笑著,但她能感受到他暗藏的幾乎無法抑制的深重怒氣,劍一樣的目光,紮在她臉上。

 “你想去哪里?回齊國嗎?別忘了齊國皇帝是怎麼對待你的,你不惜性命也要守護的這個國家,最後卻是拋棄了你,做了這麼多,換來的卻是一杯毒酒,高長恭,你甘心嗎?這樣的國家,這樣的皇帝,又有什麼可值得你去守護的?”他靜靜地看著她。

 “是,如今的齊國,奸臣當道,皇帝昏庸,皇上聽信小人讒言就將我處死,的確令我心寒。但是,宇文邕,無論這個國家變成什麼樣,無論那裏發生多少令我無法原諒的事情,我始終都無法背棄這個國家,因為,那裏是生我養我的地方!”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就算我以後不回齊國,我也不會留在這裏。所以,不管用什麼辦法,我一定會逃離這裏。一次不行,兩次,兩次不行,三次!只要有一口氣,我就絕不會放棄逃離這裏!”

 “宇文邕,你留不住我的。”她咬了咬牙,然後怪異地笑。那笑容淡薄,卻譏諷,尖銳地刺痛了他的眼。

 他忽然一下子將她按在了牆壁上,由於用力過大,她手裏的瓷片嘩啦一下掉在了地上。她驚異地抬起眼來,望著那雙琥珀色的眼睛,離得那麼近那麼近,好象就可以看到她的靈魂。

 “你哪里也去不了。”他冷冷地看著她,突然把她的雙手鉗制在頭頂,自己則狠狠地咬下去,銜住那兩片紅潤。不是溫柔的接吻,不是體貼的纏綿,有的只是冷酷的侵略,瘋狂地佔領著每一寸領地,唇齒之間的空隙被毫不留情地奪走,他那眼裏的溫和不再,只有冰雪一般的寒冷,和不留任何餘地的進攻。

 要窒息了……她痛苦的只能不斷發出悶悶的聲音,掙扎越來越微弱,目光也開始變的渙散,眸中漸漸蒙上一層死水般顏色。這樣下去,會死的……就在意識快要完全抽離身體的一刻,唇上的壓力驟然一輕。

 大量的空氣一下子湧入胸腑,她本能的大口大口呼吸著。宇文邕的呼吸也略有些重,目中卻是一片沉甯,冷冷地欣賞著她虛弱狼狽的淩亂。

 “啪!”面頰上突如其來的吃了重重一拳,他猝不及防,嘴角被打破了,滲出一縷血絲。

 “已經有點力氣了.”他用手撫摸著被揍過的地方,看著她:“想不到你恢復的挺快。”一個淡漠的笑容出現在他臉上:“但是這點力量,是不足以打倒我的。”

 剛才那一拳已經用盡她慢慢積聚的所有體力,長恭靠在牆上,喘著氣看著他:“你殺了我吧!我不是你的戰利品.你可以殺我,但是絕不可以污辱我!”

 宇文邕倒怔了怔,好一個士可殺不可辱,他不由笑了起來。

 “高長恭,朕是不會殺你的。好好保重你的身體。”他伸手抬起了她的下巴,“二十天后,朕會讓宮裏的人安排你侍寢。”

 見到了她的眼中似乎有什麼碎裂的一刹那,他的心裏莫名的湧起了一陣報復的快感。

 什麼話最能打擊她---他再清楚不過。

 清早,清晨的陽光射進了雅致整潔的含光殿,阿史那皇后早已起了身,正在庭院裏擺弄著那些花草。以前在突厥,這就是她的愛好,如今嫁到了中原,這裏花草品種更加繁多,也更加令她愛不釋手。

 每當心煩意亂的時候,這些花草也是緩解她情緒的最好方法。

 “娘娘,這些花草在您的手裏,長得比以前可好多了。”她的貼身侍女楚英笑咪咪地將水遞了過去。

 皇后笑了笑,不遠處忽然傳來了兩位宮女的聊天聲。

 “我聽小娥說了,這位新娘娘比咱們宮裏任何一個人都要漂亮呢。”

 “真的嗎?難怪皇上這次會這麼緊張呢。”

 “對啊,看看皇上的後宮,一直以來就這麼五六位妃子,就連唯一為皇上生下繼承人的李妃,一年也見不了皇上幾次。”

 “真想看看到底是位怎樣的美人呢。”

 “聽說那裏看管得嚴,閒雜人等一律不許接近……”

 “不過看皇上這麼緊張那位娘娘,必定是寵愛的很呢……”

 兩位宮女一邊說著,一邊遠去。皇后停下了手裏的動作,似乎在思索著什麼。

 “娘娘,那個女人也不知是什麼人,奴婢就不信這世上會有比皇上還漂亮的女人。”楚英不服氣地說道。

 皇后抿了抿嘴,沒有說話,心裏卻是泛起了一絲疑惑。自從前些天從宮外帶進來一位昏迷不醒的女子後,皇上居然破天荒的接連七晚沒有批閱奏章,而是夜夜守在那女子的身旁。而且,安置這女子的紫檀宮地處偏僻,周圍又有大量護衛守著,任何人都不許靠近那裏,就算是皇上最信任的阿耶都不能進去,這實在是可疑。這女子到底是什麼人?皇上做的如此神秘,難道這女子有什麼不能公開的身份?

第三部 第105章 出逃

透過窗戶而來的風已經褪去了冬天的寒冷,帶來濕潤的萬物復蘇的泥士氣息.從長恭坐的地方望出去,可以看到一枝橫過天空的淩霄花淺黑色的枝條,枝頭上結著一個小小的白色花蕾.

 看來春天已經到了……

 她托著下巴輕輕歎了一口氣,一轉眼已經過了十來天了。雖然她的氣力也恢復得差不多了。但比起之前,實在是相差太多。再加上宇文邕還加派了人手,想要再逃出去實在是有點困難。

 看來,硬闖是絕對不能施行的了,那麼,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嗎?再過幾天就要侍寢了,她一定要在這之前逃出去才可以,不然……不然……一想到那天晚上那個充滿侵略的吻,她的背後不由冒起了一陣涼意。

 她不但是他的敵人,還是曾經背棄了他的信任的人。

 他一定會用最可怕的方法折磨她的。這就是這次他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將她救出來的真正原因。

 如果算上周國王宮的那次,他已經救了她三次了。只是那個時候,他們都不知道,彼此會在將來成為最大的敵人。如果他知道未來會變成這樣,那一次,他又怎麼會帶著她從秘道……秘道?長恭的眼前一亮,對了!怎麼給忘了!宇文邕在成為皇子時住的那個房間裏不是有秘道嗎?那麼只要能溜到那個房間,找到秘道,不就能離開這裏了嗎?

 她為自己的這個發現興奮不已,連帶著心情也好了許多。

 如果恆迦和小鐵發現她沒死,又該是多麼的驚喜!她想快些離開這裏,想快些見到他,比任何時候都要想見到他。想撲到他的懷裏告訴他,自己沒有死!

 “娘娘,您的氣色看起來好了很多呢。”小娥端著一碗燕窩粥走了進來。

 “小娥,你起來了?”她的心情看上去似乎不錯。

 “這碗粥您趁熱喝吧,”小娥將碗放在了案幾上,猶豫了一下道,“對了,皇上今夜會來這裏用晚膳。”雖然她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但這位娘娘不喜歡皇上,她還是看得出來的,所以,當她看到娘娘一臉無所謂的表情時,不免有些驚訝,不過隨即又有點高興,難道娘娘也想明白了?

 今夜無月,銀河西流而去,無數星子華彩閃灼,妖嬈竟豔,將天幕點綴的非凡。紫檀宮裏也因為皇上的駕臨,而顯得熱鬧了一些。

 長恭掃了一眼案幾,只見上面擺放的都是她熟悉的菜肴,五味脯,蒸豚,跳丸炙,都是齊國的特色菜。她的心裏微微一動,但顧忌到坐在對面的那個人,所以還是作出了一副無動於衷的冷漠表情。

 “不喜歡嗎?愛妃?”宇文邕挑了挑眉,並不意外的看到了對方嘴角抽搐的表情。

 長恭也不說話,拿起了筷子夾了一個肉丸子放進了嘴裏。周國的王宮雖然簡陋了些,不過禦膳房做的菜倒不錯。為了避免和他說話,她只有不停地吃著盤子裏的菜。

 宇文邕微微抿了一口酒,饒有趣味地看著她,“看來你的胃口也不錯,恢復的也很好,看來侍寢的日子可以提早了。”

 “咳咳……”長恭剛吞下去的一個丸子被卡在喉嚨裏,劇烈地咳嗽起來。

 宇文邕輕笑了一聲,忽然覺得自己的心情莫名的舒暢。

 “你還是殺了我更好。”她咬牙切齒地說道。

 屋外忽然下起了小雨,屋內燭光朦朧,香霧繚繞,望著那張因惱怒而染上紅暈的臉,嬌豔如初生花蕊般誘人,他的心,好像漏跳了一拍,可---胸口和肩部卻生生地刺痛起來……長恭無意識地抬起頭時,正好看到他的臉色在瞬間變得慘白,右手緊緊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似乎在忍受著什麼痛苦的折磨……

 “你--怎麼了?”她見他額上已經痛得的流下了冷汗,不由脫口問道。

 他側過頭來,並不說話。那雙琥珀色的眼眸內燃燒濃濃的恨意,那是她從來不曾見過的眼神。忽然他伸手慢慢解開了自己的衣服。

 “你要幹什麼!”見他突兀地裸出了上身,長恭不禁又惱又羞,忙掉轉了頭。

 身後忽然有一隻手拉住了她,那只手按住她的肩膀,狠狠地使勁要將她的身子旋轉過來,力道之大,幾乎陷進皮膚,叫她恍然以為那只手是要掐在她的喉嚨上的。被迫回頭,映入眼簾的是他那小麥色的胸膛。

 她正要掙扎,目光卻落在了胸膛上那道觸目驚心的傷疤上。心裏驟然一悸,難道這是

 目光漸漸上移,她又是一驚,只見他的肩部也有一道同樣猙獰的傷疤。

 “高長恭,這些都是拜你所賜,尤其是胸口這個傷口,每到下雨天就會發作,痛苦難當,提醒我這就是救人之後的回報。”他的聲音冷若冰霜,一字一句,仿佛都帶著深深的哀痛。

 她咬住了下唇,自知理虧地低下了頭去。支吾著說道,“那,那就去請御醫來看看……”

 “不用,你來就好。”他忽然抓起了她的右手,強迫地將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口,甫一觸碰到他灼熱的肌膚,她好像被燙到了一樣想縮回手,無奈卻被他牢牢按住動彈不得。

 “宇文邕,我不是御醫。我根本幫不了你。”她的手幾乎能感覺到他的心跳,只覺得那裏跳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高長恭,你就這麼無情嗎?”他的手握得更緊,眼中似乎有什麼在燃燒著。

 長恭感到自己的手腕已經快要被折斷,正想用左手攻擊他,忽然腦中靈光一現,咦?現在不正是最好的機會嗎?

 想到這裏,她停止了掙扎,低聲道,“你要我---怎麼幫?”

 “這樣就好。”他的臉在昏黃的光線下似乎被籠上了一層陰影。

 “上次的事情……你以為我不內疚嗎?其實在聽到你脫險的消息,我居然松了一口氣。雖然你是我的敵人,可是我也不該用這樣的手段,如果要取勝,就該堂堂正正的取勝……”她低低說著,忽然伸出了另一手,輕輕放在了他肩膀的傷疤處。

 他的身體微微一顫,似乎有些驚訝於她的反應。雖然尚有警覺,但她那罕見的溫和表情,和手指間的溫暖觸感,卻令他想有在這一刻放下所有的戒備的衝動。

 “對不起彌羅……”

 在聽到這句話時,他的心裏湧起了一種久違的溫柔,只是,只是一瞬間。因為,下一秒,他就感到了脖頸處傳來了一陣劇痛,在失去意識前,那溫柔迅速抽離,最終被一種絕望的憤怒所代替……

 高長恭

 長恭揉了揉自己的左手,輕輕籲了一口氣。剛才怕打他不暈,她差不多是用上了全部的力氣。像是不敢確定的,她又搖了搖他的身子,見他一動不動,心裏倒又是一慌,去探了探他的呼吸,這才松了一口氣。

 她隨手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先讓自己冷靜下來,隨後不慌不忙地朝外面喊道,“小娥,你進來一下。”

 不一會兒,小娥就推門走了進來,就在她跪倒參拜的一刹那,長恭也迅速的出手將她打暈了。

 “對不起了,小娥。”她輕聲說了一句,以最快的速度和她換了衣服,然後端起了一盤菜,低著頭走出了房間,還不忘將房門關嚴實了。

 門口的守衛也根本沒有起疑心,讓長恭順順利利地出了紫檀宮。

 憑著往日的記憶,長恭還是摸索到了宇文邕原來的房間。也許是因為原來的主人久未居住,這裏也顯得格外冷清。所以,對她來說,倒並沒有費很多力氣就從窗子外翻了進去。

 裏面的擺設居然還和以前一模一樣,而且似乎也常常有人來清掃,所以房間裏還是一塵不染。在靠近床榻的案幾旁,還擺放著一把精緻的弓箭。

 在看到那副暗藏機關的美人圖時,她不禁欣喜若狂。如果沒有記錯,上一次就是因為不小心撞到了美人的右手上,才開啟了秘道的開關。

 她按捺住激動的心情,如法炮製,可是卻什麼也沒有發生。她心下一慌,又試了幾次,那畫像卻還是紋絲不動。

 “怎麼會這樣……”她的腦袋裏充滿了疑惑,為什麼這個秘道開啟不了了?

 “那是因為朕早就改了秘道的開啟方式。”身後忽然傳來的幽幽的聲音令長恭的心跳差點在瞬間停止,幾乎是僵硬的轉過身,只見那人正斜倚在門口,月色下,映照出他那平靜的表情和隱藏在那表情下幾乎就要噴薄而出的騰騰怒火。

 她感覺到了他強烈的憤怒,強大的壓迫感,隨著那冰冷的眼神,一瞬間象海嘯一樣襲來。忽然目光一轉,落到了案幾上的那副弓箭旁,於是她迅速地拿起了那副弓箭,退後了幾步,迅速地張弓搭箭,銀光閃閃的箭尖對準了他!

 “不要過來。不然,別怪我手下留情。”

 她的話音剛落,就看到對面的男人微微仰首,抬起下巴,冷冷地看著她。變得愈加暴怒起來的眼神,那樣怒不可遏的眼神,如火如荼,熾熾灼人。然後,他抬腳,一步一步走向她。

 “不要過來!”她斷喝,手指蜷緊,弓弦因為這一拉緊而發出輕微而刺耳的“格吱”一響。

 他置若罔聞,帶著怒火,狂亂地暴怒地,一步一步上前,逼近她。“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殺我了。那麼就射啊,射死我你就能從這裏逃離了。”

 “別以為我不敢!”眼看著他愈趨逼近,她慌亂地重複著底氣不足的警告,聲音陡然拔高。

 他已經走到了面前不足半米,她的箭尖幾乎就要抵到他的胸膛。

 “啪!”手指脫力一顫,她急劇縮手,弓和箭一起松脫,箭矢落地,長弓也委頓落下。她想要伸手攻擊,已經遲了。

 宇文邕已迫近在她面前,一手抓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推,連按著她的身體倒退幾步,直到她的脊背抵在了牆上已退無可退。

 她用力掙扎著:“放手……”

 放手?他冷笑更寒,同時手上發力,更加緊地壓制住她,一翻一擰,她在他的鉗制下已經無力,手腳俱軟只剩表面的威嚴。身為蘭陵王,她又何曾嘗過這種落敗的時屈辱,不由又氣又急,手腳直發抖。

 他目光灼灼地盯著她,薄唇微啟,“高長恭,你就在這裏侍寢吧。”

 在四目相對的一刹那,她的思維突然出現暫停,血液在一瞬間凝固。

 她只知道對方的氣息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然後他的嘴唇重重的狠狠的壓在她的嘴唇上,好象要將她揉碎一樣。

 她拼命地用盡全力推開了他,想往門口跑去,誰知又被他狠狠拽了回來,側過了臉,隨即感覺到耳邊一陣濕熱,本能的向後仰倒,想避開突來的襲擊,卻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揪起,未及出口驚聲驟然被一團狂肆翻攪的火熱吞入其中。挾著瘋狂怒氣欺壓下來的唇齒,毫不溫柔、毫無憐惜地恣意噬咬著口中的獵物,像要把她身體裏的空氣都吸幹一樣的激烈。

 長恭大睜著眼睛瞪著眼前的人,內心的憤怒有如爆發的岩漿般沖上了極點,面頰漲的通紅,齒間恨恨地想反咬回去,卻引來了更加深入狂肆的佔有,傾力的掙扎就好象慢慢滾入深海的小石,連漣漪都未留幾分。

 壓抑了多年的渴望加上滿心的怒火,一旦爆發開來,又如何抑制的住?無視身下人兒的掙動反抗,他已經不想再壓抑,不想再等待。就讓她在今晚,徹徹底底成為他的女人!

 急促的喘息聲中,他將她緊緊地鎖在了自己的懷裏,他的唇緊緊地貼著她的耳垂,暗夜的蠱咒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長恭,哪里也不許去,永遠留在我身邊…”

 所有人都可以害怕他,她不可以;所有人都可以憎恨他,她不可以;所有人都可以排斥他,她不可以;所有人都可以不愛他,她不可以。

 他要她愛他,他要她意念裏的愛,那份灼熱得宛如火焰的愛,那份溫和得可以包容所有的愛,那份瘋狂得可以拋卻一切的愛。

 長恭柔軟的黑髮淩亂的壓在身下,面色潮紅。

 她想掙扎,卻渾身無力,想要叫喊,卻被那個人的吻堵的氣都喘不過來。天空中冰冷的月色讓她的眼前一片白茫茫的。

 就在這時,她忽然只覺得腹中一陣翻騰,一種噁心的感覺泛到了喉間,讓她忍不住幹嘔起來。宇文邕微微一愣,正在解她衣帶的手卻停了下來,冷冷道,“高長恭,你又想玩什麼花樣?”

 長恭並沒有說話,只是閉著眼幹嘔個不停,臉色卻是越來越蒼白……然後,她感覺到自己的手卻被緩緩鬆開……

 那個男人,居然用溫柔得不可思議的動作,為她系好了衣帶。

 長恭抬起眼,不可置信地看著這個男人。在迷茫的思緒中,看到了那幽黑如墨的瞳仁中蘊含——深不可測的情感傾盆流瀉。她以為自己產生了錯覺,因為她看到了他的憐惜。

 “你先忍忍,御醫很快就來。”他命令道。

 不多時,御醫就匆匆趕來了,在小心翼翼地為長恭診治了之後,御醫一臉笑容的沖著宇文邕說道,“恭喜皇上,賀喜皇上,娘娘她有喜了!”

第三部 第106章 囚鳥

長恭大吃一驚,她看到他的臉,在瞬間被抽去了血色.只是呆呆站在那裏,仿佛因為受到了過大的打擊而失去了所有的魂魄。

 她的腦海裏一片混沌,她有孩子了?她居然有孩子了?一定就是那個晚上……她忍不住輕輕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心裏百感交集,激蕩不已,這是她和恆伽的孩子……如果恆伽知道了,不知會高興成什麼樣子……她居然要做母親了…那麼說,在她攻打高思好的時候,這個孩子就已經存在了。

 “的確是件喜事。李御醫,你去領賞吧。”宇文邕沒有溫度的聲音將她從最初的驚喜中拉了回來。

 她立刻清楚地意識道,這個時候出現這個孩子,或許是一件十分糟糕的事。

 現在她自己都自身難保,那麼這個孩子她咬了咬牙,將心一橫,但是這是她和恆伽的孩子,所以,不管付出什麼代價她都要保護好這個孩子!

 李御醫謝了恩之後就出去領賞了。房間裏就剩下了長恭和宇文邕兩個人。空間仿佛被壓縮過,氣氛莫名的詭異又寂靜的可怕。

 “那個孩子---是誰的?”他很想保持冷靜,但那無法克制的怒火和妒意焚燒著他,幾乎就要失去所有的理智。

 長恭緊緊咬著下唇,一言不發。

 “為什麼不說話!”他上前了一步,卻見到她充滿戒備的護住了自己的腹部,往後退了一步。這個無意識的舉動令他更加憤怒,這個孩子對她來說就這麼重要?那個孩子的父親到底是誰!

 “到底是誰!”他狠狠地盯著她,狠狠地抓起了她的手腕。他自己也不明白,平素的冷靜沉寧,為什麼在遇到她之後消失殆盡,這樣的自己,連他自己也覺得陌生的可怕。

 長恭只覺得雙手被禁錮得死死的,腕骨似乎快要碎裂。咫尺間,那充滿怒意的火焰,一瞬間似乎要將她一起焚燒。想張口說些什麼話,卻被極度有限的空氣與空間限制著,難以發聲。

 在一片混沌之中,宇文邕的腦海裏忽然浮現出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突然想到那個名字,心突地一陣熟悉的抽痛,隱秘而遊動.那是硬生生縫合心中的傷口時,絲線穿過肉中的感覺:

 “那個人是斛律恆伽?”

 雖然她還是什麼也沒說,但在看到她那震驚的眼神和一刹那的遲疑,他心如明鏡,照得透徹。陡然間覺得五臟六腑一陣劇痛,不堪承受的事實比痛楚更強大的壓迫著他每一處神經。他幾乎無法控制自己面部微微有些神經質的扭曲,喉嚨一陣痙攣,發出了寒冰一樣的聲音。

 “這個孩子還真是命硬,這樣居然還能活著。”

 他的話音剛落,長恭的臉色變了。無法言喻的恐懼感在瞬間席捲了她的全身,有生以來第一次,她向她的敵人露出了軟弱的一面,“別傷害這個孩子……求你。”

 他忽然沉默下來,此時的他,就象黑色的樹木在黑夜中靜成黑色的影子,他的眼睛,在光線黯淡的時刻,是那麼的幽深,呈現出夜色,呈現著深黑。

 “只要你一直留在我身邊,這個孩子一定會平安出生。”他冷冷說了這句話之後就離開了。

 他自己也不記得是怎樣走回去的,一直走到了寢宮的床榻前,輕輕一鬆懈,整個人就象虛脫般摔在上面。

 在暗黃的床榻中躺了很久,很久。

 在半夢半醒之間,他感覺到有人似乎正在為他更衣,驀的睜開眼睛,這才發現原來是阿史那皇后。

 “皇上,您怎麼這麼就睡著了,小心感染風寒。“皇后一邊說著,一邊親手替他脫去了紫皮靴。他直起了身子,揉了揉眉角,若無其事道,“哦,只是有些累了,所以就這麼睡著了。”

 皇后將靴子放在了一旁,像是漫不經心道,“皇上,聽李御醫說,您在紫檀宮的那位新妃子有了身孕?”

 宇文邕眼底一顫,又飛快地用平靜的神色掩飾了內心的波動,“不錯。朕和她在宮外時就認識,也有過一段姻緣,所以就將她接進了宮來。”

 皇后微微一笑,“原來是這樣。臣妾賀喜皇上。”

 在聽到這句祝詞時,他的臉上的肌肉象僵硬了一樣,竟然無法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一個聲音,只能點了點頭,並沒再說什麼。

 皇后敏銳地察覺到了皇上的些許異常,於是很快地轉移了話題,“對了,皇上,那齊國昏君毒死了蘭陵王,這樣一來,我們就減少了一個強勁的對手。如今唯一要對付的,就是那斛律光了。”

 宇文邕若有所思地抬起了眼,“但斛律光卻是最難對付的,想要讓齊國那個皇帝對他產生疑心,恐怕不是容易的事。”

 “皇上,”皇后忽然挽起了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或許,臣妾只需要四句話,就能置他於死地。”

 “什麼?”他的臉上略有動容,雖然剛才發生的一切令他的情緒降到了冰點,但皇后此時的話又令他精神一振。

 皇后只笑不語,從懷裏掏出了一張紙,遞了過去。宇文邕接過一看,只見上面果真只有四句話:百升飛上天,明月照長安。高山不推自崩,槲木不扶自舉。

 “百升即一斛,正影射斛律光的斛,明月是他的字,這前兩句話正暗示了斛律光有心投靠我大周。而高山則暗指齊國皇帝,槲木暗指斛律光,這兩句是暗示斛律光有謀反之心,要自己做皇帝。皇上,由蘭陵王之死可以看出,齊國的這個昏君是個多疑之人,而斛律光和眾多佞臣也十分不和。如果將寫有這些歌謠的傳單,散發到鄴城,那些佞臣必然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定會好好利用,傳得滿城風雨,那麼到時,那昏君想不對斛律光起疑心也難。”皇后一口氣說完了這許多,卻是面不改色。

 宇文邕若有所思地望著她,眼中掠起了一絲驚訝和讚賞,沉聲道,“就按阿雲你所說的去做。”

 在這一刻,他又恢復到了那個精明強悍,冷靜沉寧的一貫的他。

 天空飄著毛毛細雨。春寒料峭,百花叢生。絲絲縞白的霧氣,遊走在潮濕的空氣中。那沙沙作響的枝葉嘶啞而無力,為靜謐的氣氛平添上一份落寞。初春的桃花飛漫在天際,卷融著一陣又一陣清淡的飄香,夾帶著雨絲飄進房間裏。

 長恭倚在窗邊,望著窗外飛舞的桃花,輕輕將手放在了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心裏泛起了一陣複雜的情緒,辛酸並著甜蜜,悲傷並著焦慮。一晃已經過去了兩個月,為了這個小生命的安全,她不得不暫時放棄了逃跑的念頭。如今的她,就像是被囚禁在籠子裏的一隻小鳥,哪里也飛不出去。

 唯一讓她感到些許安心的,就是這段日子宇文邕似乎繁忙於政事,所以來她這裏的次數少了些,而且再也沒有做出那樣失控的舉動。

 她輕輕歎了一口氣,腦海中又浮現出了恆伽的身影,他一定真的以為自己會死了吧?一定很傷心吧。不過,那樣聰明的他,或許,或許會察覺到什麼端倪也說不定……想到這裏,她的心裏又萌發了一絲小小的希望。

 一隻小麻雀撲騰著翅膀飛到了窗臺上,歪著小腦袋尋覓著食物。

 她全神貫注地看著這只小麻雀,生怕發出聲音將它驚飛。

 由於太過認真,以至於身側的人何時到來

 由於太過認真,對方低低說了句什麼,她全然不知。

 由於太過認真,忽略了一切的存在。

 直到身後的人將手放在了她的肩上,她才驀的回過神來,第一反應就是將身子一縮,避過了他的手。宇文邕這次倒沒有生氣,只是又低低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看麻雀也能看得這麼出神?”

 她並不想搭理他,但想到自己肚子裏的孩子,還是輕聲應了一句。幾乎是在同一瞬間,他忽然迅速出手捉出了那只小麻雀,遞到了她的面前,“給你。”

 她驚訝地看著他,“我不要。你把它放了吧。”

 他的嘴角輕輕一揚,隨手放了麻雀,“剛才看你看得那麼認真,還以為你想要呢。”

 她搖了搖頭,“我不過是想起了小時候的事。”

 “什麼事?”他顯出很有興趣的樣子。

 “小時候有一次我用篩子網住了一隻貪吃的麻雀,我無比雀躍的將它抓起養在籠中,精心的用清水泡了小米喂它,看它在籠中掙扎哀鳴,卻終是捨不得放~~~它會習慣的,我這樣認為。結果,幾天後,麻雀死了,當時還很難過得哭了一場。現在想來,自己無異是殺死那只麻雀的兇手,那種喜歡,不過是個小孩子對一個有趣的玩物的興致罷了。”她用一種平靜的語氣述說道。

 宇文邕的目中眸光一暗,“你是說,我對你,就像是個小孩子對一個有趣的玩物的興致?”

 她沒有作聲,只是靜靜地望著窗外。

 他的目光一轉,落在了她那微隆的腹部,心裏一陣刺痛,不受控制地伸出手摸向了那裏。還沒觸碰到半分,她就充滿戒備的護住了那裏,低聲道,“宇文邕,你說過不會傷害他的。”

 “我不會傷害他。”他的神色變得柔和起來,“只是想摸摸而已,只一下就好。”說著,他那溫熱的手已經輕輕地按在了上面。

 他的手很溫暖,可是她的心底卻泛起了一陣又一陣的涼意。

 “就算孩子出生以後,你也不會---加害他嗎?”她不確定地又問了一遍。

 “這個孩子,一定會平安長大。不過,希望他的弟弟或是妹妹,是我和你的孩子。所以,”他閉上了深邃如海的眼眸,在一片昏暗之中,他低聲地說道,“永遠也不要離開我。”

 “皇上!皇上!”從門外忽然傳來了一個急促的聲音,接著,只見一人匆匆忙忙闖了進來。

 宇文邕臉色微變,叱道,“阿耶,誰讓你闖進來的!”

 阿耶連聲謝罪,抬起頭來恰好和長恭打了一個照面,阿耶沒見過蘭陵王的真面目,但認得那個斛律家的小公子,所以見她忽然出現在這裏,還是一身女裝打扮,自然是大吃一驚,指著她結結巴巴道,“皇上,他……他怎麼……”

 “她本來就是女人。不過一直都女扮男裝而已。”宇文邕解釋了一句,又淡淡問道,“到底有什麼事?”

 “皇上,剛剛收到消息,斛律”他先暫時將震驚放在了一邊,正要激動的說下去,卻被宇文邕打斷了後面的話,示意他出去說。

 兩人剛離開房間,長恭就偷偷跟了出去。剛才見這阿耶神色古怪,又是激動又是難以置信,還提到了斛律這兩個字,不知在搞什麼鬼。

 在長廊的拐角處,她聽到了兩人輕微的交談聲。

 那是宇文邕壓抑著狂喜的聲音,“阿耶,你說得可是真的?”

 “千真萬確,皇上。自從那些寫著歌謠的傳單傳到了耶城後,那佞臣祖珽見了這些傳單,又添枝加葉渲染擴大,並讓孩子們在大街小巷傳唱,傳的滿城風雨,然後把情況報告給高緯。那昏君居然還真信了,結果就設計誘騙斛律光進宮,趁他不備將他用弓弦活活勒死了!”

 “這下進攻齊國再無阻礙了!”宇文邕笑了起來,“這昏君果然是自毀長城,居然殺了斛律光這樣的大將……看來齊國的氣數已盡!”

 “不過之後去搜了斛律光的府邸,結果只搜出了十五張弓和一百支箭,七把刀和朝廷賞賜的長矛兩桿,”阿耶頓了頓,“還有二十捆棗木棍,是斛律光準備當奴僕和別人鬥毆時,不問是非曲直,先打自家奴僕一百下。”

 兩人忽然沉默下來,宇文邕似乎是輕歎了口氣道,“等攻下齊國之後,齊國的忠臣,斛律光、崔季舒等人,朕到時都會追加贈諡,加禮改葬。他們的子孫存者,隨蔭敘錄為官。他們的家口田宅沒入官府者,將來也會一併還之。”

 長恭愣愣站在那裏,只覺得天轟的一聲塌了下來。難以形容的痛……撕心裂肺……她狠狠咬著自己已經被咬破的嘴唇。不能昏過去,不能。血一半往外淌,一半流進嘴裏,血腥味也可以阻止自己失去意識。她努力的忍住因為悲痛而要想要暈厥的噁心感,走到阿耶身邊的這幾步都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惡狠狠道,“你胡說,斛律叔叔怎麼會死!”

 不等他回答,她忽然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亂搖起來,“那他的族系呢,兒子們呢!”

 宇文邕一言不發地看著長恭,她的表情是他從未見過的,她的瞳孔呈現出充血一般的紅色,像一隻發了狂的小獸,那樣的憤怒,那樣的悲傷。

 阿耶猶豫了一下,“這謀反的罪名是……族誅。他們一家大小,包括遠在其他州縣的親戚,全都已經被處死了。”

 她的手驟然一松,眼神渙散,喃喃道,“你胡說,你胡說……”她不相信,她不相信,斛律家怎麼會謀反?斛律叔叔怎麼會死?須達怎麼會死?恆伽---怎麼會死?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好痛……真的好痛,這回心臟好像是不屬於自己似的在劇烈的跳動著,毫無節奏可言。頭也是,好重,好暈……眼前的東西都看不清楚了,渾身的力氣也像要被抽走了一般,什麼也感覺不到了,就象在整個人沉到黑暗冰冷的海底,沒有空氣,她已經無法再繼續呼吸……

 “長恭!長恭!”耳邊好像只聽到了宇文邕急促的喊聲,接下來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雨朦朦如線落,五月閨重,長雨更濃。

 紫檀宮裏,此時一片寧靜,只有雨落在地面的滴答聲有節奏的響著。宇文邕一眨不眨地望著長恭,任自己精緻的側臉暴露在燈火中,惹得飛蛾們險些放棄了眼中唯一的燈火而選擇撲向他那雙比燈火更璀璨的眼睛。

 阿耶愣愣看了看皇上,又看了看還在昏睡中的女子,完全不能接受這個現實。當皇上脫口喊出那個名字時,他已經大吃一驚了。而當皇上剛才將一切告訴他時,他的感受已經不止是驚訝所能描述的。這個女子,居然就是威名赫赫的蘭陵王高長恭!那猶如惡夜修羅一般的蘭陵王,竟然是個女人!

 直到現在,他才覺得好像隱約明白了一些不曾明白過的事情。為什麼皇上會看著自己的傷口發呆,為什麼皇上會冒死相救蘭陵王,為什麼皇上讓他時刻注意著高長恭,為什麼皇上會開始思念某個人,一切的一切,原來都和她有關。儘管他是個粗人,卻也看得出皇上對她的重視。在御醫確診她和孩子無恙之前,皇上那心急如焚的樣子是他從來不曾見過的。不過現在,皇上流露出的複雜眼神,卻是他之前經常見到的。

 每次皇上注視著自己的傷口時,就會有那樣的表情。

 “阿耶,這些事絕對不能洩露半句,明白嗎?”宇文邕忽然開口道。

 阿耶點了點頭,“臣明白。不過皇上,您放心將她放在身邊嗎?畢竟她曾經是我們的敵人,而且還差點殺了您,臣恐怕……”

 宇文邕像是意料中般的微微一笑,“她現在已經不是蘭陵王了,在朕眼裏,她只是一個女人,一個隻屬於朕的女人。”

 “可是皇上……”阿耶又極快地望了一眼長恭,似乎想說什麼,但還是吞了回去。

 “行了,你先退下吧。”宇文邕的目光閃著微光,“或許我們要開始計畫怎樣再次攻打齊國了。”

 阿耶一聽這話,頓時精神振奮,“如今斛律光和高長恭都已除去,齊國的滅亡看來是遲早的事了。”

 宇文邕並未說話,只是笑了笑,揮手示意他退下。

 雨,下得越來越大了。紅杏俏出樓閣,薔薇爬進軒窗。分明是百花爭豔的春,上天卻陰沉著臉,淅瀝淅瀝地,哭泣個沒完沒了。

 宇文邕坐在她身邊,望著無聲無息的睡著的她。她睡的很熟,就好象很久很久很久都沒有這樣深深的沉睡過了。烏黑如絲綢的長髮從枕頭上流洩而落,蒼白的面容就象一朵白色的梅花。

 現在的她,一定很傷心吧。

 其實,今天他是有意讓她聽見這個消息的。他知道她一定會出來偷聽,也知道她一定會悲慟萬分。但是,痛過之後,她也會徹底死心了吧。那個孩子的父親,已經死了,也扼殺了她內心尚存的最後一絲希望。

 這樣的話,她永遠不會離開了吧。

 他的心裏隱隱湧起了一絲狂亂的興奮,仿佛有一種快樂的餘燼潛藏在身體的每一處,隨時可以燃起烈火。

 他從不曾這樣失控過。

 抬眼看了看天色,他伸出手輕輕攏了攏一絲滑過她面頰的長髮,站起身,準備離去。

 這時一隻蒼白的手輕輕拉住他的衣袖。

 昏沉沉中,長恭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一個月夜。

 她看到自己仍然是一個八歲的小孩,不知為什麼她覺得如此疲憊,也許是白天的時候練功太辛苦了,她十分渴睡。恆伽的身影就在身邊,那夜的月光還是那樣恍惚,月下的藤花開到盡頭,風過處,花瓣依然在風中寂寥飛舞。

 她似乎聽到恆伽在問她:“長恭,今天想吃什麼?是王記的乳酪還是李記的甜湯?”

 很久很久以前,她好象也聽到過這個問題.為什麼是很久很久以前?她無力細想,只是看到夢裏的自己什麼話也沒說。

 恆伽笑得像只狐狸,“想不出來我就先走了,你只怕追也追不上我。”

 見他轉身離去,她心裏非常焦急,不顧一切的伸出手來拉住他的衣襟。

 “恆伽……不要走.”她的眼睛酸澀,喉間哽咽,“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不要走。”

 宇文邕有些驚訝的看著似是在夢魘中喃呢的她,無比溫柔無比憂傷,好象一伸手就會打破的脆弱。

 他竟然不忍心掙脫她的手,就那麼慢慢的坐回床邊.

 “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微微張啟的嘴唇,皓齒的微光,仿佛還在迷夢中。

 他靜靜凝視著她。慢慢慢慢的,他俯下頭去,將自己的嘴唇覆蓋在她美好的唇形上。他嘗到她微鹹的眼淚,像是流淌的月光。

 在那一刻長恭的睡夢出現了分歧.她的腦海裏同時存在著兩段記憶。

 一段是充滿隱隱的悲傷,恆伽在她的睡夢中象月光一樣消散而去;

 另一段裏的恆伽,那麼溫柔的低下頭,他的頭髮與她散落枕上的長髮重疊,他的面頰貼近著他的面頰,他美麗的眉也觸到了她的眉,他優美的嘴唇靠近她的嘴唇……

 官感重疊著官感,精神交合著精神,夢幻編織著夢幻。

 無法以筆墨形容,

 天上人間,唯願不醒的夢境。

 那一夜宇文邕第一次擁抱著一個人入睡。

 長恭將頭靠在他懷裏,睡得很安心,完全不知道這是敵人的懷抱。

 而他,在接近黎明的最深黑的某一段時間,也寧願忘記了,好象什麼都沒有記起。

 擁抱著她,多少年來,他心中第一次有了一種溫柔的觸動,斜靠在床邊,迷蒙的夜色,他第一次嘗試允許自己放縱思緒,從前的很多很多事倒流回心裏。

 小時候,和哥哥們一起騎馬射箭,年紀最小的他卻總是能得到父皇最多的誇獎。

 三哥生日的時候,他親手做了一隻風箏給他,兩人溜出宮玩了半天,回來後卻被父皇狠狠教訓了一頓,可他們覺得那是最開心的一天。

 得知父皇去世的噩耗時,他表面上強作冷靜,可在沒人看到的地方,卻是偷偷哭了很久很久。

 八歲那一年,偷溜出宮和一個小孩爭買糖人,從此開始了和那個人之間宿命的轉動。開始了那若即若離牽扯半生的緣分……

 行了成年禮的那一天,他將一個刺客塞進了自己的浴桶裏,還破天荒的放走了他。這才發覺原來當年的小孩已經長大。

 突厥的草原上,再次和他相逢……

 那一刻,這相互倚偎著的兩個人,都是如在夢中,各有各的感懷。

第三部 第107章 疤面人

窗外透出的光線開始變白的時候,宇文邕猶如從夢中猛醒.就象換了一個人一樣,昨夜裏的宇文邕已經隨著時間的流逝沉入意識的最底層,取而代之的是精明強悍,大權在握,高高在上的一貫的他。

 長恭仍然靠在他懷裏睡得很沉。他覺得肩頭有些發麻,但一夜沒睡,真的很疲倦,只得將將就就的閉上了眼睛。

 過了一陣子,長恭那纖秀的手指忽然微微一動,衣袖柔軟的觸感還在她的手中。

 恆伽……果然沒有離開。她驚喜的睜開眼睛,側過頭,突然發現身邊的人是誰,她的呼喚凝結在口中。

 宇文邕微微仰著下巴,靠在床頭,他沉睡的時候看起來如此純潔又高貴,只是他睡著的時候還微微皺著眉頭,像是夢到什麼痛苦的事。長恭看著他的臉,一時倒也沒有掙扎,心裏卻微微有些感觸,原來他也未必就能夠隨心如意。

 這個世界,沒有人能隨心所欲。

 像是某種天生的敏銳觸覺,睡夢中的宇文邕也感覺到某種目光的注視,睫毛輕輕一抖,醒了過來.一雙琥珀色的眸子望著她,清而深。

 她並沒有避開他的目光,而是十分冷靜地說了一句,“你為什麼在這裏?”

 “為什麼?”他這才慢慢起了身,活動活動手臂,半身發麻:“昨天可是你主動拉住我的衣袖,不讓我離開。”

 她怔了怔:“你是說,我整整一夜都是這樣靠著你睡的?”

 “當然,享受這種待遇的人,你還是第一個。”他捉狹地笑了起來,心裏卻暗暗有些驚訝於她的冷靜。難道她以為昨天的消息也不過是個夢?

 仿佛是猜到了他的想法,她忽然轉過了身,面對著牆壁幽幽說了聲,“他不會死的。”

 宇文邕的睫毛微微一動,刺痛像是花開一樣蔓延到全身,瞬間將所有的溫柔收斂了起來。他冷笑一聲,“我還從沒聽說族誅還能有人活下來的,你還是死心吧,斛律恆迦已經變成一具屍體了。”

 她只是堅定地重複著,“他不會死的。”

 他蹙起了眉,神情惱怒地望著她的背影,此時的她仿佛充滿著一種無力的憂傷,這種憂傷有一種感染力,無聲的浸潤,象雪落在手掌上就化成水。

 握緊的手指漸漸鬆開了,已經到了嘴邊的冷酷的話被咽了回去,他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一個轉身離開了這個房間。聽到他的腳步聲遠去,她的面容神經質地扭曲起來,苦心經營的面具終於在一瞬間粉碎。她的心縮成一團,疼痛著。

 當彼此定下了那個約定時,她覺得,她的幸福近了,快要到了。

 那是她期待了很久,等待了很久的幸福。

 只是她忘記了,幸福不是說捉住就可以捉住的東西。

 稍不留神,那如同頑皮小孩一樣就那樣突然消失了。

 好不容易等到那堵無形的牆終於消失了。她也終於明白了自己的感情,勇敢地向他伸出了手。

 可是---

 現在,那堵曾經消失的牆又再次阻隔在他們之間。現在它的名字叫“生與死”。

 縱使她已經不再顧忌,緊緊地擁抱著他。他卻永遠不會發現。

 縱使她發了瘋一樣思念著他,她卻始終無法看見站在她身旁的他。

 他已經不在了。而她卻依然活著。

 從此在她的心口有一個空洞,只有她自己知道。

 時下正值七月天,夏日清晨的陽光從窗櫺射了進來。紫檀宮的房間內,珍珠色的浮塵在空氣中輕浮翻轉,無所歸向,像煙霧一樣的淡淡彌散。一切的一切,若非經歷過的傷痛這麼真實的存在著,否則真會如一場春夢般來去無痕……

 紫檀宮外,松柏參天,扭扭曲曲地伸向天空蜿蜒。濃郁青翠的枝條相互搭錯成密密遮擋陽光照射的屏障,即便到了初夏時令,身處其中,也依然覺得陣陣寒涼。四季無分的針葉松包圍住整座宮殿,從外面望去,總給人蕭瑟寒冷陰淒的觀感。清晨的風吹動松樹,松針飄落,墜入池塘,寂靜無聲,連些微的漣漪都不會濺起。

 長恭凝望那水中的如針細葉,一隻白色的蝶停在她的指上,顫動著翅膀,一展翼又輕盈飛開,只留下輕忽的觸感停在指尖。

 七月的清晨空氣如同愛人的呼吸般芬芳.她將蝴蝶停過的指尖輕輕放在唇邊,在淡淡的氣息中想著恆伽,想著九叔叔,想著大哥,想著三哥,想著生命中那些她曾經愛過也愛過她的人,默默的,脈脈的,無奈而憂傷。

 想起在戰場上的意氣風發,金戈鐵馬……

 現在的她,如同一隻被人折斷了翅膀的蒼鷹,再也沒有機會在戰場上翱翔,窒息般地被困在那個人的身旁。

 肚子裏的孩子忽然輕輕動了一下,她的心裏頓時湧起了一種溫柔的感覺,將手放在了上面,小心翼翼地觸摸著,感覺著。就算她愛的人不在了,可是,生命還在繼續啊。這裏,正孕育著他和她的孩子……那抹身影牢牢地佔據著她心裏最最溫和,最最陽光的一隅,每每憶及,會有說不清的勇氣湧上心頭。

 一直一直記得他曾經對他說過的話。

 無論有多痛苦,只要活著,雨就會停,就能看到美麗的天空。

 就在不遠處,幾個宮女們聚在一起給水裏的魚餵食,笑聲清脆,粉色的衣衫映襯這碧水漣漪,也不失為美麗。

 “對了,你們聽說沒,最近宮裏來了一個花匠,聽說很受皇后娘娘喜愛呢。”

 “對啊,因為他伺弄的花草都開得特別茂盛。”

 “不過那個人的長相好可怕……”

 “聽說是被火燒毀了容貌,所以才變成那樣的……”

 “簡直就和鬼一樣,還有他的聲音,也可怕極了……”

 “好了好了,別說那個醜八怪了,我們說些別的事吧。”為首一個宮女飛快轉移了這個令人不快的話題。

 忽然旁邊有個宮女唱起了漢代樂府的歌謠,眾女興致盎然,也紛紛跟著唱了起來,“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還顧望舊鄉……她的故鄉……她的故土……

 驀然而起的思念刹那間讓她幾乎要窒息,她是如此的渴望,想要再度踏上那片土地。那片有許多許多回憶的地方,那片她生長過的地方,那片她曾經傾盡心血拼命守護的地方……

 一瞬間,她心潮澎湃,不能自己。

 舉目遠望,浮雲淼茫,遠處,是她看不見回不去的故土。

 窗外婆娑的光影一下一下的隨著風與樹的搖曳而晃動,模糊的光線濕潤了她的眼眶。

 “都別唱了。”皇上的聲音忽然在她們身後響了起來,一改平日的和顏悅色,今天的皇上似乎有些惱怒,宮女面面相覷,連忙退了下去。

 宇文邕走進房裏的時候,看到她正好趴在窗臺上,她的臉看起來異常纖秀,尖尖的下巴,光滑的皮膚,象一具做得相當精緻的雕像,房間裏充滿著藥味,那是他每天派人送來的安胎藥的味道。他的目光一轉,不由停留在了她那日漸隆起的腹部,克制住心底不斷湧出的酸意,他將目光繼續往下移,在聚焦到某一個部位時,他的目光稍稍一暗。

 或許是天熱的緣故,她居然沒有穿羅襪,也沒有穿鞋子,裸露出來的足踝在夏夜的薄光中白得耀眼。

 “這樣會感染風寒的。”他一邊說著,一邊將她抱起來走向床榻邊。她開始掙扎,但因為怕傷著肚子裏的孩子,所以又不敢用力掙扎,只得眼睜睜地地看著自己被他放在了床榻上。見他並沒有更多舉動,剛稍稍松了一口氣,卻又見他從一旁拿起了一隻白色的羅襪。

 “不用……”他手指的溫暖觸覺猛然讓她一驚一顫,迅速地縮回了自己的腳。

 “乖,別動。”他輕柔而強勢地捉住了她冰冷的腳,往自己的方向一扯,不讓她再縮回去,動作生疏地替她穿上了襪子,又抬起頭朝著她微微笑了笑,他的眼睛,是剔透的淡琥珀色。像是……秋天裏,在餘輝下無言的天空。

 “長恭,下次記得要穿襪子。”他低低說道,語氣溫和得不可思議。

 她的心裏掠起一絲說不清的感覺,卻又立刻煙消雲散。眼前的這個男人,是齊國的大敵,也是間接殺死斛律叔叔一家的人。如果不是為了孩子,她又怎麼可能忍受著屈辱,苟活在這個令人窒息的囚籠之中……

 她再次用力縮回了自己的腳,扭頭看向窗外,不再多說一句話。

 他站起了身來,按捺住了內心湧起的一絲惱怒,不動聲色地看著她。兩人似乎陷入了沉靜之中。這種沉靜不是無聲勝有聲的默契,而是一種無話可說的僵境。

 “懷著身子總待在屋子裏也不好,我陪你去外面走走。“他儘量用一種平靜的語氣說道。

 “我不去。”她簡明的表達了自己的意思。

 “高長恭,你如果不遵守約定,那麼是不是我也不用遵守了?”他牢牢地盯著她。

 她驀的轉頭,“宇文邕,這段時間來,我根本沒有逃跑,你還要怎麼樣!”

 “怎麼樣?”他冷冷地看著她,“高長恭,自從你答應留在這裏之後,你對我笑過一次嗎?一次都沒有!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你到底要我怎麼做?難道我堂堂一國之君,連那個男人都比不過嗎!”

 她的心裏微微一痛,臉上卻還保持著面無表情的神色,“皇上,你可以禁錮我的身體,可是卻不能禁錮我的心。就算是一國之君,也並不代表他可以得到任何想要的。”

 他眉梢一挑,突然欺身向前,湊到她的身邊,強硬地捧起她的臉曖昧的貼近,“我想要的東西,沒有得不到的。從突厥草原知道你是女兒身的那刻起,我就告訴自己將來無論如何也要得到你。就算你是蘭陵王,就算你想殺我,這些我全都不在乎。這條性命,是我忍耐了很久才保下來的,這個皇位,是我忍耐了很久才到手的,而你,我也是忍耐了很久很久才得到的,所以我是絕對不會放手的。我只是想留住你,即使你不愛我,即使是用這種卑劣的威脅手段,我也想留住你。”

 她抬起頭來,臉上卻是罕見的冷靜,“那你所得到的,不過是個軀殼而已。”

 話音剛落,她整個人就被他緊緊的擁入懷抱裏,急促的讓人難以呼吸。因為怕傷到肚子,她只好往後縮了縮。

 “你真的這麼看我嗎?長恭……那你告訴我,如果不留下你的身體,我還能留下什麼呢?我只是想留住你,即使你不愛我,即使是用這種卑劣的威脅手段,我也想留住你。”

 他是多麼的想用這一個,那一個,還有以後無數個的擁抱,來留住懷中的那個人。

 他至今還記得在草原上相遇時她眼中飛揚的笑意,仿佛世間一切的憂慮煩惱都不在她心中。仿佛漫長的時光對她來說不過轉瞬,仿佛無論多少年,她都可以這樣無憂無慮地恣意下去,仿佛無論什麼,都縛不住她半分。

 那樣的她如今已經再也見不到了,但,他還是會不惜一切代價地留住她,所以,即使她是在天空中飛翔的鷹,他也要折斷她的翅膀。

 回到自己禦書房的時候,他覺得莫名的煩躁。

 “為什麼我比不過那個男人?!”他突然暴怒地抬手,將身邊桌上所有的東西掃在地上:“我做的不夠好嗎!對她的過錯我已經既往不咎,每天下了朝就去探望她,吩咐禦廚每天做齊國的菜,我一樣的疼她寵她,我一樣的愛她,我有哪一樣做得比那個人差!為什麼?!我還是比不過那個男人嗎?!”

 阿耶目瞪口呆地望著他.

 他見過的皇上,那個高高在上的皇上,那個強悍內斂的皇上,那個憂悒寂寞的皇上,無論哪一個他,都是冷靜而從容的,帶著沉鬱威儀的天璜貴胄之氣.他從來沒有見過他象現在這樣狂怒焦躁,信心折摧。在瞬間極度的震驚後阿耶立刻反應過來,他猛地撲上去抱住皇上,用身體壓制著他要破壞一切的瘋狂欲望。

 宇文邕忽然覺得松緩而疲憊,他輕輕搖了搖頭,又偏著頭向阿耶勉強笑了一笑:“我沒事了,阿耶。”

 此時白晝將盡,落日的餘暉將天空,將遠方的樹木,空中的飛鳥染得一片金黃.承受過他怒火的房間一片狼藉,橙紅色的光透進窗子,將滿地摔壞的器皿,散落一地的書頁,全部染成金色,淩亂中的兩個人也被鍍上一層赤金。

 瘋狂之後的寧靜,有一種難言的憂傷。

 夏日午後,嘉木繁盛,習習涼風裏,夾雜著陣陣花香,拂面而過很是舒爽。庭院裏,梧桐挺立,鬱鬱蔥蔥,蟬兒伏在高枝疏葉之間,清亮的鳴聲悠悠飄向遠方。

 紫檀宮裏,此刻安靜的出奇。若不是因為有蟬聲陣陣,幾乎讓人感覺不到什麼生氣。這裏就如同是王宮裏的禁地一般,門外看守森嚴,除了皇上以外,也沒什麼人可以接近這裏。

 長恭在小娥的陪伴下,正在水池邊喂著魚。

 “娘娘,您看這幾條魚吃魚食的樣子真有趣。”小娥指著那些漂亮的紅魚笑道。

 長恭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眼角瞟了一眼門外的那些守衛,心裏尋思的卻完全是別的事情。雖然她能平安將孩子生下來,可是之後呢?難道連孩子也要在這令人窒息的牢籠裏成長?而且,誰有能保證如果是個男孩,他會不會被調教成第二個宇文邕?只要一想到這裏,她就會覺得渾身冒寒意。

 她和孩子,不能就這樣被活活困死在這裏。等到孩子出生之後,逃跑恐怕還是唯一的出路吧?

 “汪汪……”門口忽然傳來了一聲狗叫,接著只見一團白色的小東西,嗖的一下竄了進去,還不偏不倚地沖到了她的面前。

 長恭雖然身子不方便,可動作還是敏捷靈活,飛快地捉住了這個小東西,拎上來一看,原來是只白色的波斯狗。它的毛髮,仔細一根根看去,尖上黑色,中間純白,而貼著皮膚的根上,又是灰的。用手撫摸,它的皮毛上就像下了一層霜,手感極妙。

 她的思緒微微一滯,驀然間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人送過她這樣一個小東西。

 宮門外忽然響起了守衛的呵斥聲,好像正在和什麼人起衝突。小娥忽然一臉驚懼地指著宮門外的一個身影道,“娘娘,您,您看那個人的臉,好,好可怕……”

 長恭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在看清那個正被守衛呵斥的男人時,也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只見他的臉上遍佈疤痕,看上去竟好像被火燒過一樣,她的心裏微微一驚,不由想起了之前宮女們說過的話,難道這個男人就是她們口中的那個花匠?

 可是不知為什麼,這個男人的身影卻讓她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她想了想,朝小娥道,“你去看看發生什麼事了。”

 小娥應了一聲,起身走到了門口問了幾句,又很快回到了她的身邊,輕聲道,“娘娘,那個男人說這只波斯犬是皇后娘娘的,不小心從他的手裏掙脫,所以才跑了進來,他不過是想要回那只波斯犬。”

 長恭若有所思地望了那個男人一眼,“你去和守衛說,就說我允許他進來將波斯犬帶走。”

 不一會兒,那個男人果然匆匆走了進來,朝著長恭不卑不亢地行了個禮。“娘娘,能否將這只波斯犬交還給小的。”他的聲音令長恭不禁吃了一驚,從未聽過這樣低沉暗啞的聲音,就好像粗糙的沙礫互相摩擦產生的響聲。

 長恭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總覺得他的身形像極了一個人。又只見他低垂著頭,忍不住道,“你把頭抬起來。”

 那男人低聲道,“小的容貌醜陋,怕驚嚇到娘娘……”

 “是啊,娘娘,您還懷著身孕,最好還是別看了。”小娥著急地在一旁插嘴道。

 那個男人的身體似乎有一瞬間的僵硬,也順著小娥的話道,“這位姑娘說的有理,娘娘既然有了身孕,就更不能看小的容貌,不然小的萬死難辭其咎。”

 “無妨,你抬起頭來。”長恭固執地要求道。

 那男人有些無奈的抬起了頭,長恭立刻聽到了小娥的吸氣聲。她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臉上,那個男人雖然面目醜陋,可是他的那雙眼睛,在背光的時候,就象會吸收黑暗一樣,深不見底。

 她的心驟然間跳快了幾拍,這雙眼睛,是她再熟悉不過的……難道……不,不對,雖然的確很相似,可是這雙眼睛卻顯得死板的多。一個人無論如何改變,只有這雙眼睛是改變不了的。

 “你叫什麼名字?”她的心裏湧起了一絲莫名的失望。

 那男人又低下頭去,“小的叫木易。”

 長恭正想說什麼,忽然又聽門口傳來了守衛們的聲音,抬眼望去,只見宇文邕正往這裏而來。他顯然是剛剛下了朝就直接趕到了這裏,還沒來得及換身上的朝服。

 一見木易,他頓時蹙起了眉,厲聲道,”誰讓你進來的?”

 “皇上……是我讓他進來的。”長恭不慌不忙地開口道,“皇后娘娘的波斯犬不小心跑了進來,所以我才讓他進來抱走的。”

 宇文邕神色稍霽,“聽阿雲說最近有個出色的花匠,應該就是你吧。”

 木易低下了頭,一臉木訥道,“回皇上,正是小的。”

 宇文邕看了看他的臉道,“你這傷是怎麼回事?”

 他微微抬起臉,“回皇上,小的七八歲時家中遭了一場火災,家人全被燒死,只有小的逃過一劫,不過就是被燒壞了臉。”

 被他這麼一說,長恭又仔細地看了看他的臉,果然那些疤痕看起來都是陳年的舊傷。她的心裏更是泛起了一絲惆悵,這個男人根本就不可能是他……只是長得略有相似而已。

 她猶豫了一下,難得的開口道,“皇上,我有一個請求。”

 宇文邕先是有些詫異,隨後又有些驚喜,“長恭,這是你第一次這麼說,你想要什麼?”

 “是這樣。我想在這裏種幾顆櫻桃樹,既然木易是那麼出色的花匠,不如就把這件事交給他?而且,也可以讓他順便打理一下這裏的庭院。”長恭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提出這個要求,也許只是因為這個人和他略有相像吧。

 “櫻桃樹?”宇文邕笑了笑,“原來長恭喜歡櫻桃。”每發現一點和她相關的秘密,他就會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悅,哪怕即使只有一點,也會讓他覺得好像離她又近了一步。

 “木易,你也聽到娘娘的話了,這件事就交給你了。”

 木易連連點頭,“小的知道了,小的一定將這件事辦好。”

 宇文邕點了點頭,又轉向了長恭道,“長恭,我昨夜替這孩子想到了一個好名字,你說如果是男孩,就叫宇文翼怎麼樣?”

 長恭的臉色一變,“這個就不用皇上費心了。”

 “那怎麼行,怎麼說這也是我們的第一個孩子。”宇文邕彎了彎唇,半開玩笑道。這話在旁人聽來並沒什麼,但在長恭聽來,卻是說不出的鬱悶。可又不能當眾反駁他,只得用別的話搪塞道,“我有些累了,我回去休息了。”

 “也是,你現在有了身子,不該站那麼長時間。”宇文邕不由分說地攔腰抱起了她,無視她的輕微掙扎,徑直朝著房裏走去。

 小娥掩嘴輕笑,也跟了上去,走了幾步,又想起了什麼,轉向了還跪在那裏,整個人恍若石像的木易,“我說你還愣在這裏做什麼,還不出去辦事!”

 木易好像剛回過神來,抱起了那只波斯犬就起身匆匆而去。

第三部 銀雪

走到房裏,宇文邕將她放下之後,從懷裏拿出了一個精緻的玉盒子,道,“這是波斯國出產的螺子黛,前些日子剛從宮外入貢,聽說還不錯,所以拿了一些給你。”

 長恭瞥了一眼,在齊國王宮裏她也見過這種叫作‘蛾綠’的螺子黛,價格非常貴重,一粒十金。宇文邕的生活簡樸,她這些日子也是親眼所見,所以對他忽然拿出這樣貴重的東西給她,不免有些驚訝。

 “我用不著。”自從住在這裏之後她從沒接受過他的任何賞賜。

 他似乎早就料到了她的反應,隨手拈起了一顆,在水中化了開來,一手制住她的身體不讓她亂動,一手輕輕地替她畫起了娥眉。

 “我不喜歡!”她惱怒地反抗著,將頭扭來扭去不讓他畫。

 “再亂動我可要親你了。”他不得不用威脅的口吻迫使她乖乖地配合。小心翼翼地畫完了兩根眉毛。他隨手拿起了一面銅鏡放在了她的面前,嘴角噙了一絲笑意,“你看看,我畫得怎樣?“

 長恭本不想看,可又有些按捺不住好奇所以還是抬頭看了一眼。只見鏡子裏的她,眉毛一粗一細,一高一低,看起來有幾分滑稽,忍不住嗤笑了一聲。

 宇文邕先是愣了愣,隨後欣喜若狂地看著她,“長恭,你笑了,你對我笑了!”

 長恭立刻斂起了笑容,微微側過了頭,不再去看鏡子裏的自己。宇文邕倒也不在意,語氣溫柔地問了一句,“長恭,你喜不喜歡?”

 她的眼前有些恍惚,這句話仿佛曾經也有人和她說過。

 “是啊,不過和平時那些蠟做的無味口脂不同,這是從波斯而來的牛髓口脂,長恭,你喜不喜歡?”

 她心一緊,猛喘一口氣,連忙抓住胸前的衣服,布料滑順的質感,不能減輕一點點心痛的感覺。低下頭,看見地面上,夕陽為自己也剪出修長卻落寞的影子,她的視線,有一點模糊。

 眼角一涼,竟不知不覺落下淚來。

 宇文邕靜靜看著她,忽然俯身下去,輕輕吻著她的眉毛,仿佛春天的細柳拂過清澈的水面般溫柔。

 這一次,她竟然破天荒的沒有避開。

 幾天後,宇文邕派人給她送了一隻波斯犬,說是替她解悶。她收下了這件禮物,還幫那只波斯犬起了個名字叫銀雪。

 日子如流水般流逝,轉眼就到了深秋。離長恭臨盆的日子也越來越近了。

 夕陽西沉,天際佈滿了一片紫橘色的雲嵐,碧綠的池水倒映出滿院的黃昏景致。院中綠意紛紛轉黃、轉紅,被秋風漫捲掃落的紅葉徐徐飄落,美不勝收。

 長恭帶著銀雪來到庭院裏的時候,看見木易正在不遠處修剪著菊花,夕陽剪出了他孤單的身影。這段時間他倒是經常來這裏修剪花草。每次遇到他,他總是表現的不冷不熱,除了做自己的工作外很少說多餘的話,讓她感覺這個男人似乎並不容易相處。

 可又不知為什麼這個男人卻總讓她有種莫名的親近和熟悉感。

 銀雪對這個男人似乎也沒有敵意,還親熱的撲了上去舔了舔他的手。

 “銀雪,過來!”身旁的小娥急忙叫道。

 長恭搖了搖頭,“隨它去吧。”

 小娥輕聲嗔道,”這波斯犬實在太調皮了。“

 “波斯犬就是這麼調皮的,很早之前也有人曾經送過我一條差不多的,比這條可調皮多了。”長恭一邊說著,一邊又瞥了木易一眼。

 木易只是咧嘴一笑,抓起銀雪遞到了小娥面前。小娥看著他遍佈疤痕的臉,不由露出了嫌惡的眼神,趕緊將波斯犬接了過來,生怕被他碰到。她摸了摸手中的銀雪,朝宮門外望了一眼,忍不住道,“對了,娘娘,皇上這些天怎麼一直都沒有過來呢?”

 長恭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誰知道呢。”這幾天,宇文邕確實沒有在這裏出現過,倒也讓她松了一口氣。也許他的新鮮勁終於過去了吧。這樣也好,說不定他能放手呢。

 “娘娘,您不用難過,皇上可能最近是太忙了。您知道嗎,平時每晚三四更的時候,還經常能看到皇上的禦書房裏亮著燈光呢。他忙於政事,所以能每天抽出時間探望娘娘,對娘娘已經是格外的恩寵了。其餘的那幾個妃子,包括皇后娘娘,都不能經常見到皇上呢。”小娥還以為她有些失望沒有見到皇上,所以還忙不迭地安慰她。

 長恭聽她提到皇后,腦海裏忽然浮現出了那個突厥公主的模樣,脫口道,“皇后娘娘對你們好嗎?”

 小娥連連點頭,“嗯,皇后娘娘也是個好人,而且啊……”她看了一眼埋頭工作的木易,壓低了聲音道,“聽說皇上也允許皇后幫著處理一些政事呢。”

 長恭微微挑了挑眉,沒說什麼。

 “而且皇后娘娘對我們這些下人也十分親切,這點他也最清楚不過了,對吧,木易?”小娥沖著木易說道。

 木易的手停頓了一下,嘶啞著回答道,“不錯。”

 “我們皇上可是個好皇帝,他打仗時不避箭石,親自上陣,又愛護士卒。聽到百姓沒有足夠材料建造房屋,皇上居然拆除自己的宮殿,而把建材分發給百姓們,對我們這些下人也是和顏悅色,極少責罰,比起那個齊國的昏君,不知強過多少倍。”小娥綻開了笑顏,“娘娘,您如今懷了未來的龍子,將來等皇子出生,必定能得到更多隆寵……”

 長恭忽然覺得一陣莫名的煩躁襲上心頭,沉聲道,“我要回房了。”

 就在她轉身的時候,忽然看到宇文邕身邊的侍從阿耶正匆匆走了過來,看他的樣子似乎有什麼急事。

 “娘娘,皇上有令,讓您即刻去見他。”他一見到長恭倒也不繞彎子。

 長恭微微一驚,自從來了長安之後,自己就一直被困在這座紫檀宮裏。她猜想是宇文邕擔心暴露她的身份,所以才不讓她和外界接觸。所以,聽阿耶這麼一說,她很是驚訝。

 “娘娘懷著身孕,怎麼能到處亂走……”小娥忙勸阻道。

 阿耶不耐煩地瞪了她一眼,“這是皇上的命令,莫非娘娘想抗命不成?”

 長恭示意小娥別再說下去,不動聲色道,“我這就跟你去。”

 這還是長恭第一次看到宇文邕的寢宮,這可能是她所見過的最簡樸的皇帝所居住的地方。諾大的宮殿裏,只有幾件必要的擺設,不見任何金銀雕飾。比起她現在所居住的紫檀宮還要樸素不少。

 在床榻上,她有些意外的看到了臉色蒼白,仍在昏睡中的宇文邕。

 “皇上這些天過於操勞,所以病倒了。可是他又什麼都吃不下,所以在下也是實在沒有辦法,只好將你請來了。”阿耶低聲說道。

 長恭蹙起了眉,淡淡道,“可我也不是御醫,你叫我來也沒有用。”

 阿耶眉眼一挑,“你也知道皇上有多喜歡你,如果由你親手喂他,那麼……”

 “說完了嗎?”她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說完的話我要回去了。”

 “高長恭!”阿耶壓抑著怒氣,“你這個沒心沒肺的女人,多少次你害得皇上差點沒命,可皇上還是那樣喜歡著你,你說說這些天來,皇上虧待過你沒有,還有你肚子裏這孩子,根本就不是皇上的!我跟在他身邊再清楚不過了,可皇上還是瞞著眾人,將這個秘密吞到了肚子了!還有,要不是皇上及早讓我派人手看著你,你,還有你的孩子早就被毒酒給毒死了!知不知道你昏迷的那七天七夜,皇上幾乎都沒有合過眼,也沒有處理過朝政,難道所有的這些,都換不來你的一次心軟嗎!哪怕只是一次!”

 宇文邕隱約聽得有人說話,迷迷糊糊睜開眼時,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的女子,男子的清華和女子的嬌媚,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把她襯托的風華無限。尤其是她那雙美到極致的眼睛,更是清靈動人,被這雙眼睛看著的時候,感覺象整個人都被浸在湖水裏,明明清澈卻又深邃,如此明亮卻又冰涼,那麼柔軟卻又激蕩。

 “長恭……你怎麼來了?”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皇上,您這些天什麼也吃不下,所以臣才斗膽將娘娘請來,請皇上無論如何也吃一點。”阿耶一邊說著,一邊將一碗粥遞到了長恭手裏。

 宇文邕見了長恭臉上那副表情,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他在心裏苦笑了一下,恐怕接下來長恭就會扔下碗,毫不留情地拔腿就走吧。

 可令他吃驚的卻是,長恭居然接過了碗,走到了他的床榻邊坐了下來,用極輕又極冷淡的聲音道,“這一次,只是因為你救了這個孩子一命。我不想欠你。”

 她的聲音還是一樣的冷漠,可不知為什麼,他的心裏卻泛起了一種說不清的喜悅,當那口粥被送入他的嘴裏時,他的心裏如同被猛然灌進了一蠱清冽的蜜汁。巨大的衝擊和幸福感,讓他有種不真實的虛幻感。

 就讓他幻想在此時此刻,她是愛著他的……

 長恭忽然見他對著自己微微一笑,他剛剛還如鐵壁般牢不可破的強勢疏離的感覺……便成了驟然曝露在烈日下的薄冰,漸漸融化。由內至外撒發出來的,竟然是一種溫和的優雅,如同溫暖的水波,漾漾洋溢。

 她連忙別轉了頭,不去看他的表情,趕緊又遞過去了一大勺。

 “長恭,你的粥喂到我眼睛裏了……”

 “長恭,這次是額頭……”

 阿史那皇后和李淑妃走進寢宮的時候,看到的正好是這一幕。因為怕打擾了皇上的休息,所以皇后才特地讓宮人不要通傳,沒想到……

 “娘娘,那女子可是皇上最近的寵妃?”李淑妃低聲道,目光冷冷地掃過了長恭那隆起的腹部。

 阿史那皇后並沒答她的話,而是笑了笑走上前去,“皇上,這位妹妹一定就是您新納的妃子,臣妾倒還不曾見過這位妹妹呢。”

 長恭因是側對著她們,所以皇后並沒看清她的容貌。宇文邕直起了身子,看了看長恭,又看了看皇后道,“既然如此,在你這裏也沒必要瞞下去了。阿雲,你早就見過她了。”

 皇后微微一愣,只見坐在床榻上的那個女子慢慢轉過了頭。

 在看到那張容顏的一瞬間,她震驚地完全說不出話來,窗外紛飛的紅葉,眼前所有的景物,一刹那間褪色成艱澀的背景。耳中聽見的,惟有自己的心跳。曾經想像過無數次如此的再相逢,此刻擺在眼前,還是讓人措手不及。

 是那個少年,是她第一次為之動心的那個少年。

 雖然已經過了很久很久,在她的心裏面,很深很深的地方,就像無限寂靜的深海深處,時光和海水都以極緩慢的速度在流動。在那裏,藏著那個少年的身影,在昏暗的最深處,那樣模糊,卻從未消失。

 雖然不明白他怎麼變成了女人,但她卻十分肯定,眼前的這個女子和她心裏的少年是同一個人。

 長恭也打量著她,只見她髮髻高挽,如雲的黑髮間並沒有多餘的飾物,只有一隻玉鳳栩栩如生,仿佛隨時都會從她發上飛起來一般。鳳嘴銜著長長的珠子,垂在額頭上,一步一搖擺,更映得其人雙眸溫潤若水,暖洋洋的像春風。昔日的突厥公主已經脫胎換骨,儼然是一國之母的風範了。

 “是你”皇后終於先開了口,“你……你居然是女……”她剛說了半句,忽然留意到李淑妃還在身旁,於是硬是按捺住內心的無數疑問,露出了一個平靜的笑容,柔聲道,“多年不見了,你可還好?”

 長恭避過了她的目光,只是淡淡道,“你變了很多。”

 皇后見她並不回答自己的問題,再仔細看了看她,雖然還是那樣絕世的容顏,可比起曾經的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來,卻是憔悴抑鬱了許多。驀然之間,她的腦海裏忽然浮現出了一副永遠都難以忘懷的畫面。

 少年縱馬而立,雖是戴著半張面具,但玉立挺拔的身姿美之極致,那難以描繪的英氣與柔和,仍是如此巧奪天工地統一在一個人的身上,令人不由喟歎造物的神妙。遠遠望去,竟猶如旭日東昇,熠熠生彩,讓人幾乎不敢正視!

 時光流轉,彼此都已經改變。也是,就連少年都能變成女子,還有什麼是不能被改變的呢?

 皇后一時感懷,也不知該再說些什麼。

 李淑妃自然不明白這三人之間的淵源,只覺得這新妃容貌之美麗,確實前所未見,又見她大腹便便,臨盆在即,不免更是心裏發酸。早就聽說皇上對這位妃子寵愛備至,若是她誕下一個皇子,自己兒子的太子之位怕都要不保……想到這裏,李淑妃趕緊斂去了眼中的敵意,也扯出了一個笑容湊上前道,“皇上,您好些了沒有?贇兒也吵著要來看您,這孩子聽到您生病的消息,都沒有心思吃飯了呢。”

 宇文邕點了點頭,“贇兒懂事有禮,都是淑妃你調教的好。”

 長恭目光一轉,只見皇后正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但目光卻透過自己落在了更遠的地方,而臉上卻泛起了一絲奇怪的神色。她不動聲色地起了身,放下了碗,冷冷扔了一句“我走了”就轉身離開。

 “阿耶,護送娘娘去紫檀宮,若有差池,唯你是問。”宇文邕連忙朝著門外吩咐道。

 “皇上,她也太沒規矩了吧,怎麼能這樣無禮?”李淑妃目瞪口呆地看著她揚長而去。本來以為皇上會斥責幾句,沒想到皇上只是淡淡說了句,“她就是這個樣子。”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中帶著一種罕見的溫柔之色。

 李淑妃的面色一暗,她忽然意識到,比起到現在為止還不曾有子嗣的皇后,剛才的那個女人才對她更有威脅。

 自己從一個小小的侍妾爬到今天的地位,都是因為母憑子貴,如果連這唯一的優勢都要失去的話……

第三部 第108章 逃脫

深秋高遠的空際清淡如水。天空中遠遠地浮著幾縷煙氣,凝頓成雲。長恭百無聊賴地倚在窗前,銀雪則在一旁討好地輕舔著她的腳。

就在這時,她忽然聽到小娥啊的叫了一聲,一回頭,這才發現身後居然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七八歲的男孩。

只見他身著袞冕,青珠九旒,身穿紺色深衣,是典型的周國太子打扮。果然,只聽阿娥驚慌失措地喊道,“太子殿下,您,您怎麼會出現在這裏?您是怎麼進來的?”

 那男孩綻開了一個燦爛的笑容,俊秀的臉頰邊還有一個俏皮的酒渦若隱若現。

 “聽我母妃說,這裏藏了一個好漂亮的姐姐,所以才特地想來看看。那些守衛不知道我進來哦,因為我是從那棵樹上爬過來的。”

 小娥顯然吃了一驚,“太子殿下,您還會爬樹?”

 “嗯。”男孩笑得純真無害。

長恭見不過是個孩子,也減了幾分戒心,仔細一看,這孩子和宇文邕還真有九分相似。尤其是那雙琥珀色的眼睛,不過比起他的父皇,顯然是多了幾分孩子的童真和稚氣。

 “不過姐姐真的好漂亮啊。”他轉動著眼珠。

小娥不禁啞然失笑,“太子殿下,你可不該叫娘娘作姐姐哦,娘娘也是你父皇的妃子。”

 長恭微微動了動嘴角,“小娥,你去拿些糕點和茶水來吧。”

 太子頓時喜笑顏開,還加了一句,“小娥,我要吃你做的菊花糕!”

 小娥應了一聲,轉身走了出去。

長恭揚了揚眉,低聲道,“你說實話,是不是因為想吃菊花糕才溜進來的?”

 太子只是笑嘻嘻地看著她,然後又站起身來,“我可不可以到處看看?”見長恭點了點頭,他就好奇地四下張望起來。

長恭一沒留神,發現他不知什麼時候沒了影,正想叫他出來,卻聽到內房那裏傳來哎喲一聲響。她扶著案幾站起身來,想到內房去看個究竟,剛一踏入內房,腳下卻不知踩到了個什麼東西,一時重心不穩,一下子就滑了過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她的眼前黑洞洞的一片,身下的地面陰冷僵硬,腹部似被千萬毒針刺穿,除了鑽心的疼痛,哪里使得出絲毫力氣。

就在這時,她看到太子一臉驚慌地湊了上來,在看到她痛得死去活來的樣子時,僅僅在一瞬間,太子臉上的表情變了。那雙純真可愛的眼睛忽然變得深邃而不可知,薄薄的唇角邊勾起了一抹譏笑。他撿起了地上的琉璃球,用一種完全和他年齡不附的聲音冷冷道,“除了我,我的父皇不應該再有別的孩子。父皇,是我一個人的。”

 長恭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她從沒見過這樣可怕的孩子,在那天真的偽裝下竟然有顆比惡魔還恐怖的心。

她竟然栽在一個小孩子的手下。

 “對了,門口的守衛已經被我母妃引開了,而小娥這個笨丫頭還在做菊花糕,一時半會也回不來。所以就算你叫人,也沒人會應。”太子又重新露出了那個可愛的酒渦,“你就在這裏慢慢等著吧。哦,就算你能活著告狀那也沒關係,反正是不會有人相信我會做這樣的事的。父皇也不會。”他在手裏玩弄著那個琉璃球,輕輕鬆松地走了出去,還不忘替她關上了門。

長恭只覺下身一熱,仿佛有什麼滾燙的東西流了下來,心裏更是大驚,緊緊按住了腹部,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一步一步地艱難地往外爬去……從下身滲出的鮮血在地面上劃出了一道美麗妖豔的紅色弧線……她不會在這裏等死,她只能靠自己,她不能,絕不能失去這個孩子。

這個她和恆伽唯一的孩子。

就在快要爬到門口的時候,她的全身開始無力,眼前開始模糊,仿佛有什麼扯碎了天地,蒙蔽了視線,打痛了身心,將一切化為混沌。在恍恍惚惚間她有些明白了。死亡並不可怕,疼痛也不可怕,人之所以害怕死亡是因為這世間還有留戀的東西。

不想失去這個是屬於他們的孩子,不想失去那些珍貴的記憶,不想……

 在意識漸漸渙散的時候,她隱約看到了有個人影撞了進來,接著,自己就落入了一個溫暖結實的懷抱,耳邊傳來一個極其嘶啞的聲音,“長恭,長恭,你要堅持住,我馬上就去喊人!”

 她不知那個人是誰,只是像抓著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緊緊抓住了那人,不停地重複著,“我不能失去這個孩子,不能失去這個孩子……”

 那人似乎全身一陣僵硬,隨後將她輕輕放在了床榻上,低聲道,”放心吧,長恭,你和他的孩子一定會沒事的。

長恭靜靜躺在床榻上,模糊不清地聽到那個人遠去,模糊不清地聽到似乎有很多人湧了進來,模糊不清地感到有人緊緊抱住了自己,模糊不清地感到有人在她耳邊低聲說話,模糊不清地感到腹部傳來一陣又一陣的劇痛……

 也不知過了多久多久,她忽然在無意識的用力之後聽到了一聲清脆的哭聲,那嘹亮的哭聲,就好像一柄利劍避開了所有的混沌,將她從模糊不清中硬生生拉扯了回來。

她緩緩睜開了眼,映入眼簾的是宇文邕那張憔悴蒼白的臉,只見他雙目通紅,下巴佈滿鬍子青渣,直到看到她醒來才欣喜若狂的展開了笑顏,啞聲道,“長恭,你沒事,孩子也沒事,你生了個兒子,你替朕生了個兒子!”

 他的話音剛落,身後的皇后就道了一聲,“恭喜皇上喜添龍子。”其他宮女們也紛紛附和起來。

長恭心裏一個激靈,語無倫次道,“看,給我看看孩子……”

 “你先別心急,”皇后笑咪咪地抱起孩子,又看了一眼那個產婆道,“還不先抱小殿下去清洗一下血污。”

 產婆抬起頭,和皇后交換了一個奇怪的眼神,連忙應聲抱著孩子而去。

不一會兒,孩子被抱了過來。長恭迫不及待地接過了孩子,仔仔細細地端詳著,只見孩子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上去可愛的很。她的心裏湧起了一陣難以言喻的溫柔,心口,暖暖的,就仿佛有一股暖流湧向她似乎空曠如也的心中。頓時滋生了一股感情,很密很密,很濃很濃。鼻子一酸,好像有什麼就要從眼角滑落下來。

這是她和恆迦的孩子,是她一直盼望著的孩子。

幸好,幸好她沒有失去這個孩子。

 “到底發生了什麼?娘娘怎麼會摔倒在房裏?要不是木易剛好來修剪花草,後果不堪設想……”宇文邕蹙起來眉,看了一眼在旁邊瑟瑟發抖的小娥,沉聲道,“還有你,娘娘受傷的時候你在哪里?如此懈怠,看來要重罰才行。”

 “皇上饒命,奴婢,,奴婢在替太子殿下做菊花糕。”小娥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太子?”他似乎有些驚訝,“太子怎麼會在那裏?”

 “回皇上,太子殿下是偷偷溜進來玩的,奴婢……”

 “立刻給朕把太子叫來!”宇文邕的臉色一片鐵青。

 “等一下,”長恭忽然開了口,“這不關太子的事。是我不小心滑了一下,這也不關小娥的事,孩子剛剛出生,我不想見血光。”

 說著,她抱緊了懷裏的孩子,將臉輕輕貼在了孩子的臉上。就算她指出是太子做的,那又怎麼樣?宇文邕也必然是以孩子不懂事為由懲戒他一頓了事。可如果讓這樣可怕的孩子成為皇帝的話,將會給周國帶來怎樣毀滅性的打擊呢?

所以,她什麼都不會說。

 “那就聽你的。”宇文邕柔聲道,又示意那些下人們全都退了下去。

涼薄薄的月光透過精緻的雕花窗,在光滑的地面上投下如縷空般的影子,從香爐中嫋嬈而生的縷縷清煙,如同美女纖細的手指,不甘寂寞地撫摸著觸手可及的一切。

房間裏又只剩下了他和她,還有在一旁熟睡的孩子。

 “你,你也該去休息了。”長恭感到這樣的氣氛有些古怪。

他好像和沒聽到一樣,反而脫了靴子上了床榻,躺到了她的身旁。她被嚇了一跳,不由自主的往牆邊一縮,“你,你想做什麼,我,我才剛生完孩子……”

 他輕輕笑了起來,“你以為我要做什麼?雖然我很想要你,可也沒猴急到這個地步,我只是想這樣躺一會,不行嗎?”

 說完,他側過了身,不由分說地摟住了她,將她的臉緊貼在自己的胸膛。

她掙扎了一下,卻被他牢牢按住,只得被迫保持這個姿勢。在一片安靜中,她聽見他的心跳,隱隱的壓迫感,象延伸不可遏止的海潮,從望不到頂的高處傾瀉而下,落入不見底的深淵,激起震聾發聵的迴響。

 “長恭,幸好你沒事,幸好你沒事……”

 他微顫的聲音伴隨著那強有力的心跳,一波又一波的傳入她的耳裏,就像潮水的力量,無法阻擋。

她輕輕在心裏歎了一口氣,沒有再掙扎。

不知過了多久,孩子忽然哭了起來。他這才放開了她,起身將孩子抱了起來,笨手笨腳地哄了起來,可那孩子卻是越哄反倒哭得越發厲害。

 “你把孩子給我,他可能是餓了。”長恭心疼地接過了孩子,剛想給孩子餵奶,忽然想起了什麼,面露慍色地抬頭看了那不識相的男人一眼,“你還站在這裏做什麼,還不出去。”

 宇文邕露出了一個邪意的笑容,“怕什麼,又不是沒有看過。在月牙湖的時候,不是早被我看光……”

 “給我出去!”她又羞又惱地打斷了他的話。

他愉快的笑了起來,“好了,喂完孩子就早些休息,那些下人都在門外候著,有什麼事叫他們一聲就可以。”

 說完,他又戀戀不捨地看了她一眼,這才離開了房間。

長恭看他的背影消失在自己面前,這才輕輕舒了口氣。看著懷裏的孩子,不由喜憂參半。喜的是孩子終於平安出生,憂的是有了孩子恐怕更難離開這個牢籠了。

將孩子放好之後,在混亂的情緒中,漸漸地進入了夢鄉中。

半夢半醒之間,她隱約看到面前出現了一個模糊的人影,似乎有人在低聲問著她,“長恭,現在還想不想離開這裏?”

 她想點頭,渾身卻動彈不得,想說話,喉嚨卻發不出聲音。

那人似乎坐在了她的身邊,手指輕輕掠過了她的發絲。那種感覺,讓她覺得如此熟悉……就好像……那個人……

 “漠北,沒有那麼遙遠。我來接你的時候,六天七夜就能到了。你看湖畔的燕子,歲歲朝北遷徙,年年春天都能飛回故鄉。長恭,你在這裏飛得太久,讓我帶你回家吧。”

 她醒不過來,可是字字句句都聽在了耳裏,甚至還聽到了自己的淚水從眼角滑落的聲音。

 “再忍耐一陣子,長恭,很快,很快就能回家了。”

 那聲音離自己漸漸遠去,她想伸手挽留,卻什麼也做不到。

 長安城的第一場雪降臨的時候,宮裏已經辦完了小皇子的滿月酒宴。

由於剛下了雪,到處都是一片白茫茫。天空中的明月,在深藍的天幕的襯托下,散出清冷的光輝,銀光流瀉,照得海角澄澈,天涯皎皎。

紫檀宮內,火爐暖暖地燒著,一股淡淡的白梅熏香在房間裏彌漫。

長恭斜倚在床榻之上,面色溫柔地逗著孩子,孩子依依呀呀的叫著,顯然是很高興。宇文邕靜靜地在一旁看著這一幕,心裏卻是說不出的安寧。他的目光忽然落在了長恭的臉上,不由笑了笑,“長恭,你臉上有花鈿。”

 “啊?”她摸了摸自己的臉,她怎麼可能會去貼那些花鈿。

他笑著指了指瓷枕上的折枝梅花花紋,長恭立刻明白過來是瓷枕上刻劃的花紋,睡久了印在她的臉上,看上去像花鈿一般。

 “倒是種特別的花鈿呢。”他伸手想去摸她的臉,誰知她卻如同被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炙了一下。一驚一顫一退,快如疾雁。

一種微微的苦澀在他的胸腔裏蔓延開來:其實他也不曾一次想過,如果當年在月牙湖邊,不顧一切的帶走她……不再等待那麼久,那麼結果又會變成什麼樣呢?

可是,時間和機會其實對每個人都公平得殘忍,逝去的無法再回來,錯過的只能成為遺憾,而對於他來說,這遺憾的期限就是永無止境的永遠。

 “你……”她似乎在猶豫著,慢慢開了口,“我聽到宮女們在議論,你是不是要準備攻打齊國了?”

 要是在平日,他可能不會回答這樣的問題,但黑暗仿佛有一種神奇的魔力,讓人變得困倦而鬆懈,就好象一個自己已懨懨而沉睡,另一個自己還在面對自己的靈魂。

 “是,我很快會再攻打齊國,之後還要平突厥,定江南,統一整個天下。”他的眼眸在黑暗中灼灼閃光,猶如夜幕中最明亮的北極星。

她的臉色一黯,不再說話。

屋外,不知何時又飄起了細雪。

他驀的起了身,“不過不要以為你可以逃得掉,我到哪里都會帶著你。”說完,他飛快走出了房門。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屋裏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昏黃的燭火將悠然的斑駁投影在那一面繪著海景的屏風上,躍動間竟仿若潮汐隱現,凝神聽來,卻只聞屋外雪花簌簌輕落。

長恭聽了很久很久,再回過神的時候發現房間裏已經多了一個人。

 “木易,你怎麼會在這裏?”她吃驚地看著眼前這個人。

木易只是淡淡看著她,“娘娘,想離開這裏嗎?”

 她心裏一驚,“你說什麼?”

 他臉上的疤痕在燭光下看起來更加多了幾分猙獰,“娘娘,我是受人之托要帶你離開這裏。”

 “什麼人?”

 “突厥公主。”

 “什麼!”長恭驚得差點跳了起來,“突厥公主?”

 “嗯,確切的說,她是我的雇主。我既然收了錢,就要帶你離開這裏。”他一邊說著,一邊從懷裏掏出了一封信。長恭忙不迭的搶過來一看,上面只是歪歪扭扭地寫了幾個字,“長恭,這個疤面男人是來救你的!”

 見到這幾個這狗爬般的醜字,長恭更是大驚,這不是小鐵的字嗎?什麼時候她成了突厥公主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驀的又想到了什麼,低聲道,“她怎麼會知道我沒死?她又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在下什麼都不知道,請娘娘自己去問她就是。”木易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只要我帶你離開這裏,她就會親自帶人來接應。”

 “那麼什麼時候……”長恭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有太多太多的疑惑想要問小鐵。

 “現在一切都已經準備好了,娘娘,我是來帶你走的。”他看著她,“事不宜遲,今夜就走。”

 長恭剛點了點頭,忽然又搖了搖頭,“不行,我的孩子還在這裏,我要帶他一起走。”

 木易忽然扯了扯嘴角,“娘娘,這個根本就不是你的孩子。你的孩子,在出生那天就被我想辦法帶出了宮外,現在正在突厥公主那裏。”

 長恭恍若突遭重擊,難以置信地顫聲道,“你說什麼?”

 “忘了嗎?娘娘,在你要看孩子之前,產婆將孩子抱去旁邊的房間清洗,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們用了一招移花接木。”

 “我們?你是說”長恭忽然回憶起了那一天,皇后和產婆之間那個奇怪的眼神。

 “還有皇后。”他不慌不忙地說道,“今夜的離開,也是皇后安排的。”

 “這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被換了?皇后她又怎麼會和你……”她一時有些接受不了這個意外,但想到真正的孩子在小鐵手裏,心裏又稍稍平靜了一些。

 “娘娘,有些事情你也沒必要知道。如果想離開這裏,就跟我走。”木易一邊說著,一邊踏出了房門。

長恭只是猶豫了一下,又看了看那個熟睡的孩子,俯身輕輕親了他一下,雖然不知是誰家的孩子,但畢竟也有過一個月的母子緣。做完這一切,她也立刻跟了出去。

兩人走到一半的時候,忽然見有人驚慌地沖著這個方向跑了過來,見到木易結結巴巴道,“不,不好了,計畫失敗了,皇上剛才將皇后關了起來……現在正派了人要來抓您……”

 木易像是預料到了一般,倒也不驚慌,只是說了一句,“知道了。”

 眼看著不遠處人聲鼎沸,火把通明,果然是正朝著這個方向而來。長恭心裏一急,往四周張望了一下,忽然發現這附近正是以前有秘道的房間。於是她也管不了那麼多,將木易拉了進去,“你現在這裏躲一陣子,我先出去把他引開,他應該不會傷害我的。”說著,她歎了一口氣,看了一眼那副美人圖道,“這房裏有通向外面的秘道,本來開啟秘道的機關就在美人的畫上,只可惜被他給改了。”

 木易的眼神一亮,若有所思地盯住了那副美人圖。

長恭正打算走出去,忽聽他說了一句,“你不用出去。就算沒有皇后的相助,宇文邕也奈我不得。”

 她愣了愣,倒是驚訝於他此時的鎮靜。

就在她猶豫的時候,房間的門忽然被重重撞開了!

她就算不抬頭,也知道站在門口的那個人是誰。

一片薄雲飄過,將淡淡的月光略微遮住。也在這一瞬間,她抬頭看清了那人的眼睛。似乎恍惚的一抹掠過後,他的眼神裏倒沒有憤怒的神色,只有看透一切的犀利和冰冷。

冰冷卻平靜地,凝視著自己。

阿耶就站立在皇上側後方,看著他被火把光亮映出的側面輪廓的剪影,時不時撲粘一兩片雪花,就在臉頰上漸漸融化,那象刀削斧鑿出來的微微上挑的眉梢眼角卻不曾抽動過一下,任憑冰水流過肌膚,流經唇角,一滴滴落入看不到底的暗黑。

他的眼神忽然變了。

長恭心裏一緊,忽然想起,當年自己刺傷他的時候……他也是如此的眼神。涼意向四肢百骸滲去,她強忍胸中的酸漲,張了張口想要說什麼……

 “抓起來。”低沉的三個字,忽然從宇文邕的口中冷冷說出。

像是不容許給自己反悔的機會,在她還未來得及仔細體會這三個字的時候,他迅速地略揮了揮手,琥珀色的瞳孔泛出冰冷狠絕。

充滿絕望的冰冷狠絕。

有意讓每個人都看清楚,聽清楚般,他一字字大聲道,“把他們全都抓起來,押入大牢!”

第三部 第109章 真相

隆冬的夜晚,地面上鋪著一層厚厚的雪,四周一股股寒氣直往骨頭縫裏鑽。正如長恭此刻的心情。

就在侍衛們準備動手的時候,木易忽然輕輕笑了起來,“皇上,在這之前,我想你可能有興趣看看這樣東西吧。”說著,他從懷裏掏出了一卷東西,扔到了宇文邕的面前。

身邊的侍衛立刻撿了起來,遞給了宇文邕。

宇文邕不以為然地接了過來,只是掃了那麼一眼就臉色大變。

 “皇上,若是我將這些軍事機密的地圖交給突厥人的話,你說會怎麼樣?”木易不慌不忙地說道。

 “就算你交給了他們,別忘了現在突厥是我們的盟國,也不一定會開戰。”宇文邕冷冷看著他。

 “是嗎?那可未必。”木易彎了彎唇,“皇上,這個世上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皇上,如果換作你是突厥可汗,在得到這些之後會不會改變想法呢?”

 長恭微微一愣,這話似乎在哪里曾經聽到過。怪不得這木易剛才一點都不驚慌,原來他手裏握有這麼重要的東西。他以花匠的身份在宮中待了那麼長時間,就是為了拿到這些東西吧?此人不但心思如此縝密,而且耐性極強,不知小鐵是怎樣找到這樣的人呢?

 “難道你花費了這麼多精力得到的東西,就是為了救她離開?”宇文邕也露出了一絲驚訝的表情。

 “不錯,收人錢財,替人辦事。要辦就一定辦成功。”木易淡淡道。

 “你也必定是用這些威脅了皇后吧。”宇文邕眸光一閃。

 “皇上果然瞭解您的皇后,雖然她是突厥人,卻無論如何不肯讓我將地圖交給突厥國,所以只能對我言聽計從。”木易眼中掠起了一絲微芒,“那麼,用這些來換個人應該不為過吧。”

 宇文邕冷笑一聲,“難道朕就不能在這裏殺了你,然後奪回地圖嗎?”

 木易又笑了笑,“皇上真是聰明的很,不過只可惜那麼不巧我也想到了這一點,所以另外一半的地圖我放在宮外了。如果我不小心死了,恐怕那一半就要被送到突厥了。儘管只有一半,不過也管些用吧。”

 長恭默默注視著木易,這樣的他,這樣的說話方式又讓她想起了那個人。

 “更何況,她也並不愛你,又何必苦苦囚禁著她不放呢。”木易接下來的這句話徹底惹惱了宇文邕。

 “我愛她,這就足夠了。”他脫口道。

木易抬眼看了看他,“皇上,沒有一種愛可以在自由之上。愛的本意應是尊重而絕非屈辱,因為,愛本就不是一種權力,更不能成為一個藉口。”

 宇文邕的身子微微一震,又望了長恭。她竟然為了離開這裏,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了。難道自己的王宮,對於她來說,真的就是一個囚籠嗎?自己所做的一切,在她眼裏也不過如此嗎?

他知道,他一直夢想的東西就是她,可是不知從什麼開始,他所夢想的東西已經變得更多更多,他所想要的東西裏,不但有她,還有這個有她的天下。如果這張地圖被突厥人拿到手,實在是件令人困擾的事。所以,他無論如何也要取回那半張地圖。在某一個瞬間,他忽然覺得很難選擇。

 “彌羅,”她忽然輕輕喊了一聲他的小名,“其實有時候,追求某樣東西,到了最後,已經忘了最初的目的,而僅僅是為了得到。就好像你對我最美好的回憶還停留在月牙湖畔時一樣,但現在的我已經不是那時的高長恭了。所以,就算你一直禁錮著我,那也不是你想要得到的我。”

 不,他要她並不只是為了得到,可是,當他再次抬眼望著她的眼睛時,他忽然悲哀的發現,這個人的心,他可能永遠都得不到了。

在過去的這麼長時間裏,他一直將她囚禁在自己的身旁,看著她一天一天憔悴下去,可是自己又明明知道,這對她是怎樣的不公。

他也明白,真正殘酷的人,就是他自己。

他愛著她,也恨著她,有時連他自己也不知該怎樣做。

於是,他就在這時作了一個決定,他想不通透那是對是錯.可是他從來沒有這樣渴望想要去做,如入魔道,身不由已.

在愛與恨之外,也許還有第三種選擇。

放棄。

 “好,那麼朕就和你打一個賭。如果你輸了,你就交出所有的地圖,如果你贏了,”他頓了頓,“我就讓你帶走她。”

 “好。”木易乾脆地答道,

他清了清嗓子,指著那副畫道,“這副畫的後面有條通向宮外的秘道,畫上的某一處就是開啟秘道的機關,如果你能找到,就算你贏,不過,機會,只有一次。”

 “沒問題。”木易回答地同樣乾脆,在稍稍考慮了一會之後,忽然伸出手,朝著畫裏的某一處摁了下去。

只聽卡答一聲,掛著美人圖的牆竟然慢慢分成了兩半……牆內自有一番天地,還有階梯通向那不可知的黑暗。

 “你怎麼知道……”宇文邕看上去相當的吃驚。

 “皇上,這副畫像裏的女子和你有幾分相似,如果沒猜錯,應該是你的母親吧。”他扯了一下嘴角,“所以我猜皇上必定不會將開啟的機關安在您母親的身上,那麼整幅畫裏,似乎只有這朵別在鬢角的著朵牡丹最有可能了。皇上金口玉言,這裏的各位也都聽到了,想必皇上你不會反悔吧。”

 宇文邕沉默著,靜靜的望著長恭,恍若眺望斷線的翩然飛逝的風箏,哪怕堅韌的箏線嵌進掌心的傷痕、哪怕根本什麼都攥不住,也不願鬆手。直至,到幾乎要斷掉的時候,他才恍然大悟鬆手讓那線飛走,任盤根錯節的痛楚滲入肌膚血液。

他忽然走到了她的面前,他的嘴唇冷得象冰,所以俯下頭,用另一個人的嘴唇來溫暖自己的嘴唇。

感覺到了她的掙扎,他慢慢移開了嘴唇,拿著她的手貼在唇邊:“我會讓你走,但是,我可不可以請求你,假裝一次.只有這一次,假裝你是愛我的呢?”

 那一刻長恭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個驕傲的男人,會放低自己一切的尊嚴,向另一個人乞求愛情。

她沒有再掙扎,迷亂的承接著那些瘋狂的印在她唇上的吻,他從來不曾嘗過這樣深深的,絕望黯然的悲哀的吻!

有一種顫慄的感覺穿透了她,

無法假裝,無法忘記的強烈的震撼。

 “記住,高長恭,如果要恨,就恨的長久一點,記得是一輩子。”這是他對她所說的的最後一句話。也是他最後的一點點要求,只要她能記得他,哪怕是恨,也要她記得他。

他不想折斷她的翅膀…從前或許想過,但始終還是捨不得。只要她記得…記得曾經遺落根羽毛在這裏便夠了…該離開的終究留不住,如果她要自由,他不會再給予捆綁。因為這世間,總會有自己得不到也不能佔有的人,阻擋不了也無法改變的事,拿不出也給不起的愛。

不過在此時此刻,他也很想問自己,如果沒有那半張地圖,他會放手嗎?

答案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她離去的背影,在一片黑暗中越來越遠,遠得這一生,仿佛都再也走不到他的身邊,走不進他的心。

大概下了幾級階梯,借著火摺子,長恭看清了還和原來一樣,是一條幽長狹窄低矮的通道,四周彌漫著一股潮濕難聞的氣味。

兩人在通道裏默默地走著,大概過了一盞茶的功夫,長恭看到了和之前一樣的出口,不由大喜,正想回頭告訴他,忽然只覺脖頸處一痛,眼前一陣發黑,倒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夜,靜謐的黑,在雪地上磔磔急行的馬車軲碌聲,打破了這難得的寧靜。

長恭恢復意識的時候,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欣喜若狂的面容,彼時,月色清冷的淡銀,映上女孩的笑顏,如花盛開在眼前般,美好而溫馨。

 “長恭哥哥,你沒死,你真的沒死……我們真的把你救出來了……”小鐵那激動顫抖的嗓音傳入她的耳中,讓她有一瞬間的恍惚,這是不是又是幻覺……

 小鐵抹了一把眼淚又破涕為笑,“瞧我給說慣了,應該是長恭姐姐才對……”

 “小鐵……”她低低喊了一聲,眼睛在突然間竟然濕潤起來,她抖動著長長的睫毛,竭力去忘記那湧起的一幕幕酸楚的往事。

感覺到她情緒上的變化,小鐵連忙綻開了一個笑容道,“對了,你的孩子,將來讓他認我作乾媽好不好?”

 長恭心裏一震,驀的睜大了眼,“小鐵,我的孩子呢?他現在在哪里?我要去看他!”

 “不急不急,他現在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我這就帶你去看他,然後我們一起回漠北好不好?那裏有我的哥哥和阿景哥哥…絕對不會,不會再有人傷害你…”

 長恭聽到孩子沒事,這才稍稍放了心,可又忍不住問道,”你怎麼去了突厥,還成了突厥公主?你怎麼知道我沒死,又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小鐵扯了扯嘴角,“長恭姐姐,你的問題這麼多,我一下子又怎麼回答。這個狗皇帝連你都要殺,我已經對他,對這個國家失望透頂了。至少突厥,還有我的親哥哥。”

 長恭垂下了眼眸,“我知道你的心情,小鐵,我又何嘗不是失望之極……”她頓了頓,又像是想起了什麼,“對了,那個木易又是什麼人?”

 小鐵的臉色一僵,支吾道,“哦,那是我哥哥的一個朋友。”

 “你哥哥的朋友?”她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小鐵。

 “嗯,是,是他的一個好朋友。”小鐵忽然眼眶一紅,拉住了長恭的手,“你,你一定在周國受了很多苦吧?”

 長恭沉默著,卻沒有說話。

 “你不用瞞我,我知道,我知道……宇文邕這個……這個混蛋,如果不是他強迫你,你又怎麼會有這個孩子……”小鐵的眼中似有水氣彌漫,到後來竟然哽咽的說不下去了。

長恭連忙搖了搖頭,“不,不,小鐵,這個孩子不是他的。”

 “不是他的?那是”小鐵顯然大吃一驚,瞳孔驟然一縮,“難道是”

 她低下了頭,只覺得仿佛從心頭流出了淡淡的鮮紅,緩緩浸潤,最是溫暖。

溫暖的血,深深的痛。

痛到極致,卻又溫暖到極致。

 “是,這是恆伽和我的孩子。”

 小鐵的臉色變得灰白一片,嘴唇輕輕抖動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這個孩子是我去討伐高思好之前和恆伽……”長恭的面色微微一紅,對小鐵異常的反應倒也沒有留意,“如果不是為了這個孩子,我也不會苟存殘喘地生活在那個囚籠裏。”

 小鐵似乎慢慢冷靜下來,“怪不得聽宮裏人說,小皇子是早產了。”

 “那也是宇文邕為了不讓人說閒話找的托詞。”長恭的神色一黯,“雖然恆伽不在了,可他卻給我留下了一件最珍貴的禮物。”

 “長恭!”小鐵忽然叫了一聲她的名字,神色複雜地看著她,猶豫了一下低聲道,“不行了,我,我裝不下去了。有件事我一定要和你說明白!”

 “什麼?”

 “其實,其實恆伽哥哥他……他沒有死!”

 這短短的一句話——就像是一箭擊中了她的心房。血色四濺,猶如鮮紅的花瞬息之間當胸開放,而她的傷痛,她的思念,也如這成千上萬朵的血色花朵,飛飛揚揚的翻湧著……

 “你說什麼?恆伽他沒死?他在哪里!他在哪里!”她的思緒在瞬間變得極度混亂起來,伸手抓住了小鐵的衣襟連聲問著。不知為什麼,在難以置信的震驚,欣喜,懷疑中,卻又夾雜著莫名的恐懼。

一種讓她不敢深入想像更多的恐懼。

 “你冷靜下,先聽我說。那天我醒來的時候,發現你已經停止了呼吸。我---我……”小鐵歎了一口氣,顯然不想去再回憶當時的悲傷,“我們也只得將你先安葬了。第二天恆伽哥哥就回了鄴城,他似乎已經收到了你被處死的消息,一進王府就抱住了你的靈位緊緊不放,他不哭也不說話,整個人就跟死了一樣。他一滴眼淚也沒流,可卻嘔了好幾次血,一直到第三天晚上,他非要看你的屍體,說是絕不相信你已經死了。於是我就陪著他偷偷去了你的墳墓,結果打開棺材一看,裏面竟然是空的!”

 長恭緊緊咬著下唇,只要一想像恆伽那悲痛欲絕的樣子,她就心如刀絞。

 “於是恆伽哥哥乾脆辭了官,和我一起到處去尋找你的下落了。”小鐵的臉色漸漸發青,“斛律叔叔全家被處死的時候,恆伽哥哥正好在尋找你的路上,所以才逃過一劫。他收到消息的時候,將自己關了三天三夜,隨後又忍住傷痛繼續尋找著你。最後,終於發現了原來你被帶到了周國王宮。於是,我們制定了一個計畫。”說到這裏的時候,她的身體輕輕顫抖了一下,“我回突厥,希望能和哥哥們共釋前嫌,這樣,才或許能擁有可以做好後盾的力量,而恆伽哥哥……他就混進王宮,將宇文邕的軍事地圖弄到手,以此為要脅救你出來。因為,宇文邕的野心就是他最大的弱點。”

 長恭的臉上靜如止水,而心中的恐懼感卻是那般清晰,令肢體顫抖,令呼吸窒息。她不敢想,不敢想……只看到小鐵的眼中悲傷濃重如水,仿佛正溢出眼眶飄向她的心間。

 “恆伽哥哥為了不讓人發現他的身份,就用火燒壞了自己的臉,用煙熏啞了自己的喉嚨,為了讓傷疤看起來是陳傷,他就按照醫書所說,在傷口還血淋淋的的時候塗上了朝天椒……”她的眼角有淚光閃爍,“那是正常人都難以忍受的疼痛……在短短的幾個月裏,他把自己從一個貴公子變成了一個花匠木易。”

 長恭閉上眼睛,只覺得仿佛五臟六腑都被硬生生撕成兩半,每一寸骨頭,每一條神經線,無一不痛.痛不欲生.喉嚨格格格地一陣痙攣,突然噴出一口血來,滾熱的血花就象雨一樣,紛紛揚揚落在她的臉上。

恆伽……恆伽……

 小鐵大驚失色,手忙腳亂地想幫她擦拭臉上的血跡,卻被她一把拉住了衣袖。

 “他人呢?告訴我他在哪里,告訴我!”她的雙目赤紅,神色瘋狂,仿佛所有的理智在刹那間灰飛煙滅。

 “他---讓我不要告訴你真相。。他說與其讓你面對這樣醜陋的他,還不如讓你以為他已經死了……”小鐵眼角的淚水終於還是滑落了下來,“可是……可是……那樣的恆伽哥哥,不是太可憐了嗎?難道要讓他這樣悲慘的過完下輩子嗎?更何況,他還一直以為那個孩子是你和宇文邕……”她吸了吸鼻子,衝動地抓住了長恭的手,“你不會嫌棄他的,對不對,對不對!”

 長恭只覺自己眼角一涼,喃喃道,“我只要他活著,只要他活著……”

 小鐵放開了她的手,抹了抹眼淚,“這次找到他,就再也不要放手……”

 夜,還是那麼黑。雪,倒是越下越大了。

磔磔急行的馬車在雪地上轉了一個方向,朝著另一條路匆匆而去了

。大約行了兩柱香的時間,在一間簡樸的民居前停了下來。

長恭迫不及待地跳下了馬車,就在她看到駐立在門外的那個身影時,忽然有數不清的感覺湧上了心頭,那種久違的血液湧上腦門的感覺,那種渾身無處不感受到劇烈心跳的感覺,那種眼眸想要凝視想要將他的面容深深刻進記憶裏卻又始終不敢直視的感覺。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夜風冰涼,吹散她的頭髮,她感覺到風滑過發梢的清寂,感覺到風劃過面頰的絲絲疼痛。

那人緩緩轉過了身來,佈滿傷疤的臉上像平常般平靜,目光如同星辰,仿佛她的到來並沒亂了他的心,他就像海水一樣淹沒自己的哀傷,靜靜站在飄飛的細雪中無言無語,好似在水畔看到的一株白楊。

深藍色的衣衫,沉穩大方卻透出凝重。

深黑色的眼睛,平靜溫潤卻泛著篤定。

她的眼前有些模糊起來,逆光望過去只覺得那黑色的星眸格外刺眼,被灼燒的刺痛由眼睛一直傳入心裏,化作一團棉絮,堵住心口,呼吸也因此變得沉重起來。一步,一步地走向了他,從未有過的堅定。顫抖的聲音喊出了那個一直縈繞心間的名字“恆伽……”

 他側過了臉,淡淡道,“我想你是認錯人了。”

 “恆伽,你想瞞我瞞到什麼時候!小鐵把一切都告訴我了!”她上前了一步,“我什麼也不在乎,我什麼也不管,我只要活著的你,我只要你!”

 他垂下了眼眸,神情並沒什麼變化,“我說了,你認錯人了。”說著,他就往房間走去。

 “不許走!”她神色激動地擋在了他的面前,“你忘了你說過的話嗎?男人的愛,不是為了所愛的人犧牲自己的生命,而是和所愛的人一起活下去。恆伽,為什麼要逃避,你要和我一起活下去才對啊!”

 他的面色終於有細微的動容,但還是推開了她,“我不是你說的恆伽。”

 長恭的目光無意中一瞥,正好看到了他脖頸上的一根紅線,心裏一動,用最快的速度拉住了他的衣襟一扯,一樣東西也同時被扯了出來。正是那塊質地細膩,潔白無瑕的雙螭雞心玉佩……

 “恆伽,你還要繼續說謊嗎……”她緊緊攥住那塊玉佩,就好像一鬆手,這塊玉佩,連同那個人都會像雪花一樣融化消失……

 “長恭……”他的眼中隱隱有淚光在閃動,“這個樣子的我,不應該再和你在一起……”

 聽到他終於喊了自己的名字,她忍了許久的淚水終於落了下來,“我要你和我在一起,和我們的孩子在一起,再也不要分開……也沒有人能把我們分開……”

 他的全身一震,“你說什麼?我們的孩子?”

 “那是你的孩子,恆伽,是你和我的孩子,你想讓我們的孩子一出生就沒有爹嗎!我不會讓你走的,絕不會讓你走……”她伸手捧住了他的臉,無比輕柔地摸著他臉上的傷疤,“這裏的每一條疤痕,都是為我留下的……都是為了我……不要忘了你的約定,你的一切都屬於我,恆伽……”

 他沒有說話,只是拼命壓抑內心的激動,輕輕握住她的手。

她靜靜地感受著他手心的溫度,他的手,滄桑而又溫暖,帶給她的,是心靈的平靜。

北風其涼,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攜手同行。

他握住她的手,仿佛握住了一世的幸福,再也不願放開……

 在他們的身後,雪,依然靜靜的飄落著。

白色的雪花四處漫舞著,漸漸彌漫了整個世界。

只是這冷淡裏,卻也透著薰然的溫暖……

第三部 第110章 尾聲 踏雪流年

五年後。

 在一個細雪飄飛的日子,長恭靜靜地坐在回廊上。淡淡的陽光靜謐得猶如空無。偶有細雪落在臉上,涼涼得讓人心傷,帶著一種空無的寂寞。

 她忽然想起許多舊事。那些曾經愛她的,她愛的,恨她的,她恨的,還有那麼多忘也忘不掉的人,數也數不清的恩怨,那些快樂而憂傷的往事,在這樣一個幽靜的清晨,便如不遠處的一絲細瀑,慢慢漫漫卻又不可扼抑地流過。

 這種隱姓埋名、銷聲匿跡的生活,簡單得有些蒼白,然而對她來說,卻是最安心的休憩。千瘡百孔的心情慢慢平復下來,雖然有時候還是忍不住會心痛,也已經不那麼強烈了。

 如果,今後的人生可以這麼平淡這麼安寧的過下去……對她來說,已經很幸福了。

 去年,宇文邕終於滅了齊國,至此齊國五十州,一百六十二郡,三百三十萬戶人皆入于周。半年以後,為斬草除根,他以高緯謀反為藉口,將高家宗族百口包括三十多個王爺皆賜死,只有高緯兩個患白癡病和有殘疾的堂弟活了下來,遷於西蜀偏僻之地任其自生自滅。

 不知為什麼,當她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並沒有自己所想像的那樣悲憤。也許,這並不是一件意外的事情吧。不過他果然遵守了自己當日的諾言,將斛律光追封為了崇國公。還下詔將齊國的宮殿一併毀撤,瓦木諸物,讓百姓自取。所得山園之田,各還其主。

 今年剛下了第一場雪,這裏就收到了宇文邕準備率軍攻打突厥的消息。

 雖然她和恆伽如今身處漠北,但一直和突厥人保持著距離,即使對方是阿景也一樣。只是為了小鐵,她才關心起這場戰事。畢竟,身為突厥可汗的正妃,小鐵肩上的責任要重的多。

 “長恭,怎麼不進屋去?這裏容易感染風寒。”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她微微一笑,轉過頭去,“哪有那麼容易感染風寒,我看恆伽你倒是要多穿些呢,一大早也不知跑哪里去了。”

 “從小到大你都是那麼不聽話,我看安兒就是像你才經常惹事生非。”他促狹地彎了彎唇。

 “誰惹事生非了……”她不服氣地瞪了他一眼,“那我看赫連從小就那麼狡猾,就是因為有個狐狸爹。”

 他輕輕笑了起來,手中的皮毛披風,一層層一線線在光亮下泛著水滑色的光暈。

 “先披上吧。”

 他低沉的聲音,是溫和的。他黑色的眸子,是溫柔的。

 就像厚實的皮毛般――――溫暖柔和。仿佛帶有無法抗拒的誘惑魔力。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那柔軟的披風,已經覆上了她的肩頭。

 “還有,你不必擔心小鐵他們了。”他壓低了聲音,仿佛猶豫了一下說道,“剛剛收到的消息,宇文邕在征途中染上了重病,已經在昨夜---駕崩了……”

 她的眼底輕輕一顫,繼而又一臉平靜地點了點頭。恍然間,仿佛有許多淩亂的片斷在腦中浮現,那些是記憶嗎……為什麼這麼雜亂無章而且還這麼相互矛盾?互相碰撞著,像是破碎的瓷壺參雜了不屬於它的東西,拼不起來,又因碎的過於完全而無法辨認。

 她將身子往恆伽的懷裏靠了靠,裹緊了披風,慢慢閉上了眼睛。

 一切似乎都結束了。就好象風暴之後的異常平靜,所有的事情似乎回到了原來的軌跡,中間的驚濤駭浪,輾轉周折,無結無果,似乎在隨冬季風向海洋深處消散殆盡,如同一場夢境。

 逝去的一切,不會再重來,正因為如此,過去才會顯得更加珍貴……她的生命中很多個瞬間,都有他的陪伴。所以這樣的每一個瞬間,就是她的一切……

 鄴城初春,麗日流金,古槐蔭影映進王府正堂長窗內,清風徐來,竹簾翩動,素屏生輝。天氣溫暖晴好,長恭再次睜開眼的時候,驚訝的發現自己正躺在臥榻上,幾乎可以感覺到陽光的暈彩在睫毛上跳舞,懶意一直酥到骨子裏。

 這是……怎麼回事?

 這裏的一切擺設,怎麼會如此的熟悉?

 就在她萬般困惑的時候,忽然聽到了一個溫柔的女子聲音,“長恭,你怎麼還不換衣服,今天可是你十八歲生日哦,從今天起,你就能恢復女孩子的身份了。”

 她驀的從床榻上跳了起來,瞪大眼睛看著款款走進來的女子,結結巴巴地喊了一聲,“娘?”

 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難以置信地又問了一句,“娘,你怎麼會在這裏?”

 “這孩子,是不是昨夜興奮的一夜沒睡?今天怎麼語無倫次的。”一個男子的聲音也從門外傳了進來。

 長恭更是震驚,又結結巴巴地喊了聲,“爹?”

 “翠容,你快些幫她打扮一下,大家都等著呢。”高澄的聲音裏帶著笑意,“都是迫不及待想看長恭女裝的樣子呢。再不出來的話,我看孝琬就快要衝進來了。”

 “知道了,子惠,你先去招呼那些賓客吧,我們很快就能出來了。”

 長恭不知所措地看著娘替自己換了衣服,細心地替自己裝扮,眼中不由一陣酸澀,不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至少,至少……爹和娘都好好地站在這裏……

 “娘……娘……”她轉身抱住了那個溫暖的身體,一股淡淡的香味傳入了她的鼻端,她重重吸了幾口,那是娘的味道……

 “傻孩子,這是怎麼了?又不是出嫁,”翠容溫柔地替她梳著長髮,“等你出嫁的時候,再哭也來得及。”

 卷起湘簾的房間,自外透入春日的明朗與驕炙。移動著的光點照到了少女烏黑髮髻上新簪的一朵牡丹,似乎是午後新折的,花瓣上還有澆灑的露水。隨著她輕輕一晃,露水滾落,在地面上濺出無數晶亮碎屑。

 “長恭,看看,換了女裝的你多美,”翠容拿起了一面銅鏡,放在了她的面前,笑著打趣道,“我看啊,我的女兒這一露面,將來求親的人可要踏破門檻了。”

 長恭恍恍惚惚地望向了鏡子,只見裏面映照出了一個絕色的美人,玉鬢花簇,翠雀金蟬。羅衣何飄飄,輕裾隨風還。虹裳霞帔步搖冠,鈿瓔累累佩珊珊。秋剪瞳人波欲活,春添眉嫵月初分。

 這---真的是自己嗎?

 “好了,我們也該出去了,你爹和幾位哥哥們都等的不耐煩了。”翠容拉起了她,緩步走出了房間。

 回廊兩旁,站滿了許多父親宴請來的客人們。長恭看到了一張又一張熟悉的面容,幾位叔叔都在,有大娘,二娘,甚至還有高百年和他的妻子……聽到了他們低聲的稱讚和驚歎,還有壓抑著的吸氣聲,她走的很小心,腳步間能感覺到那虛無卻流光溢彩的衣裾摩擦她的腳踝。仿若破繭而出的蝶,用最華麗和輕盈的姿態飛翔。

 “四弟,你,你居然是個女的!”孝琬風風火火地沖了過來,拉著她四下打量,一臉的幽怨,“這麼大的秘密居然還一直瞞著三哥,三哥好傷心啊……”

 “三哥……”長恭的心神一陣激蕩,喃喃道,“對不起,三哥,對不起……”

 “孝琬,怎麼還叫四弟?該改口叫四妹了。”只見長廊外正站著一位氣質優雅的貴公子,一襲白衣,飄帶鬆散,嘴角啜著幾分笑意。

 “大哥……”她不知自己此時的心情是喜還是驚,更不知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對對對,瞧我都糊塗了,改叫四妹才對。”孝琬的臉上已經笑成了一朵花,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麼,擔心地說道,“這下可不好了,大哥,我們四妹這麼美麗,一定會惹來許多狂蜂亂蝶吧,你我可要看緊了,誰要是敢打我四妹的主意,我就把他揍得爹娘都不認得。”

 孝瑜撲哧一聲笑了起來,用扇子抵住了唇角,“那麼,這護花使者的責任,就拜託三弟你了。”

 孝琬重重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不夠不夠,大哥,我看你我要作個左右護法,牢牢看著四妹才好!”

 “我可是很忙的哦,還有許多美人等著我去安慰呢……”

 長恭一眨不眨地盯著兩位哥哥,生怕一閉眼,他們就會消失。就在這個時候,翠容忽然輕輕拍了拍她的肩,指了指庭院的深處,柔聲道,“長恭,那裏有人正等著你,過去看看吧。”

 長恭疑惑地點了點頭,朝著那個方向走去。

 亭榭蝶舞蓮葉碧,春衫細薄桃花輕。好幾根細長的枝條拖到了地面,繚亂盛開的桃花在溫潤的水氣中載浮載沉。後面是一排排還是青玉色的楓樹,和桃花的枝椏交錯在一起,沙沙地搖晃著。

 茫茫間,她看到了在那桃花樹下,有一個男子正背對著她站在那裏。那身影,修長蒼茫,逆光而立,身周仿佛有五色光彩奔走流淌,洩洩溶溶,交織如縷;光流旋轉,白色身影於背光中輪廓深然,高標卓岸,如直木迎風,如天人臨世。

 那個人似乎聽到了腳步聲,緩緩轉過了頭。就這樣靜靜站在她的面前,他那高挑的眉毛下是一雙狹長的眼睛,當他抬起眼的時候,潑墨的眼睫像是正在破繭的蝴蝶,優雅而緩慢的向上翻開,舒張羽翼,略帶淺褐的茶色雙眸,仿佛兩汪寒潭,清幽、冰冷,淡定而深不見底。

 這樣的一雙眼睛,一眼就足以讓人沉溺其中。

 這刹那的美麗,仿佛可以永生永世流轉不忘……

 他忽然笑了起來,那樣溫柔,那樣沉靜,那樣安適……那聲音仿若最深最稠的湖水,將她溫柔的包圍。

 “長恭,你來了。”

 她的心情象靜靜飄浮池塘中的睡蓮,在陽光下慢慢盛放。深深吸了一口氣,她抿出了一個笑容,筆直地向他走去,那是照耀在她內心深處最燦爛的春光……

 終於,又回到了起初那無憂的青蔥歲月,山河忘卻腦後,刀劍拋擲雲巔,茫遠的無垠處唯有希望與幸福播撒開笑靨。大家都在這裏,都在她的身旁。她從來也沒有失去過任何一個人。再也沒有什麼可以讓她和他們分開。

 再也不會……

 儘管,她已經明白過來,這裏不過是夢一場。

 夢醒時分,已是雪止天晴,地上的積雪反射著晃眼的光芒,天地一片刺目的瑩白,襯得幾株紅梅越發嬌媚妖嬈。一瓣一瓣的紅豔混織著,旋轉著,舞蹈在風中,絲絨般的反射著陽光,流光爍彩,目炫神迷。

 華美鋪天蓋地,象逝去的生命,告別的手勢,抑止的記憶。

 “娘,看我折的這支梅花漂不漂亮?給你戴好不好?”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忽然從屋子後竄了出來,手裏還拿著一枝梅花,獻寶似的遞到了長恭面前。

 ”娘,我摘的這個才漂亮!“一個軟軟的聲音也在他們身邊響起,身穿粉衣的小女孩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踮起腳,想把手裏的梅花戴到長恭頭上。

 長恭無奈地笑了笑,“小安和赫連摘的花都很漂亮哦,娘都戴上就是。”

 恆伽的唇邊挽起了一個淡淡的弧度,順手將兩支梅花都接了過來,一左一右的往長恭的頭髮上一插,“你們看,娘是不是更漂亮了?”

 小赫連忽然拍手大笑,“娘長耳朵了,娘長耳朵了!”

 小安也格格直笑,“爹爹,娘好像兔子哦……”

 長恭瞪了恆伽一眼,“臭狐狸,你又捉弄我了!”

 恆伽拉住了她想要拔掉梅花的手,按捺住眼中的笑意,“難道你不想讓孩子們高興一會?”

 “那下次你辦扮兔子!”她氣呼呼地回了一句。

 好不容易等侍女將孩子帶了下去,長恭才拔掉了那兩個礙眼的“耳朵”。她抿了抿嘴角,忽然說道,“恆伽,我剛才夢到了好多人,有爹娘,有哥哥們,還有--九叔叔。可是,夢醒的時候,他們都不見了。”

 恆伽微微笑了笑,伸手輕輕攬住了她,“長恭,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人都終有消逝的時候。孝瑜一樣,孝琬一樣,你的九叔叔一樣,我們也一樣。

 那是否當我們不會再為想起他們而流淚的時候,就代表他們已經真正的離開了呢?

 不是。

 不管將來如何,不論世界怎樣改變。

 那些他們在我們心裏刻下的印記,

 是幾個輪回都磨滅不去的。

 雪不會停,花香不會消逝,烙在心中的人永遠也不會離開。

 他低下了頭,輕輕地吻上了她柔軟的唇。遠處的景物,在繼續飄飛的細雪中如水般漫漫化開。還有什麼,能比的上此刻的幸福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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